赵未富

赵未富智商极高，不管什么事都有独特见解，来头不小，国内一流大学毕业，沦落到与我这样的为伍，全是因为他恃才傲物目无下尘的缘故。他常跟人说自己是那江边垂钓的太公，尚未拜大将军的韩信，迟早要出人头地的。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高傲的自尊被人无故倾轧，愤然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动态：“看不起我的人，我都在本子上记着。不为别的，就为了将来让你们后悔，等着吧......”

赵未富很惧怕领导，一看见领导宋先达或者大领导刘已贵，膝盖就发软，总想跪下去，好像只有跪下去心里才踏实。

赵未富却愤世嫉俗，谁要是不幸在与赵未富相处共事时段内出了一点纰漏，对不起，必定要被拎出来尽情羞辱了才算完，因此不管是谁，都免不了要与赵未富对骂干仗。

赵未富虽然高傲，也并非逢人就看不起。财务室的小李，前些年祖传的房子被划了一个圈，圈里写了一个“拆”。如今不但房子多得不知怎么住，另有一笔现款打进卡里也不知该怎么花，虽每日为此忧心，却仍坚持来单位上班，以此打发这漫长枯燥的日子，不经意间却赢得了赵未富的尊敬。赵未富常与我说：

“小李真不错，有钱人的气质就是不一样。任你怎样都模仿不来的，不过等哪日你也有钱了，就不用模仿，那气质自然就长在脸上——我以后便是这样的人，这样优秀的人。”

小李未婚，赵未富也未婚。“你说巧不巧？” 赵未富问我。我说我也未婚呢。“你不一样！” 赵未富脱口而出，我一时没想明白到底哪里不一样来。细心观察，渐渐发现赵未富骨子里也是看不起我的，而最先入他看不起眼帘的，便是我的衣衫。

赵未富对穿着十分讲究，脚下永远一双白色单鞋，下身牛仔裤，四季如此。上身夏天保罗衫，春秋加一个冲锋衣，冬天冲锋衣套上内胆，再加一个v领毛衣。赵未富以此为潮流正宗，凡是不这样穿的男人都是没品位，不足以谈时尚。后来大概觉得自己高处不胜寒，有些寂寞了，便降低了标准，能穿一双单鞋外加一条牛仔裤的，也引为同类，可以跟他谈谈股票，说说经济，偏偏高屋建瓴，总无人能领略他话语里的要领，他就更觉得寂寞了。

设计部的小杨当着许多人的面喊了赵未富一声“帅哥”，这让赵未富很是激动了一阵，暗认这小杨是一个巨眼英雄。赵未富有时又颇低调，譬如在长得帅这件事上由来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谁知竟被小杨发现了，可见她不但是个知音，而且恐怕已经爱自己很深，很深了——可惜她头发是黑的，不自量力！

刚入单位时赵未富觉得那些隆鼻割眼的人十分可笑，耻笑他们弄虚作假，继而对画眉染头的人深恶而痛绝之：“连丑都丑得不安分了！”

有一回赵未富去剪头发，美容美发工作室的首席发型设计师双手捧起赵未富的脸赞道：“您的脸型像极了韩国的一个明星欧巴，要是把头发染成黄的就更像了。”

赵未富想：“这剃头师傅眼光不错，可惜读书少不会说话——什么叫我长得像他，分明是人家长得像我！我将来比他更出名，他算什么东西！” 

第二日顶着一头的黄毛来上班，所有的黑头发又被他看不起了。

赵未富虽看不上小杨，却被小杨的“水性杨花”给深深伤害了。原来小杨管哪个男的都喊“帅哥”！他们也配当“帅哥”？赵未富认为小杨不只是侮辱了“帅哥”这干净美好的词，还侮辱了他，这是不可饶恕的。

赵未富申请了一个小号，加了小杨为好友，上来先问“知道我是谁么？” 对方说不知道且问“你是谁呀？”

“荡妇，你管我谁呢！” 赵未富得意地骂，快乐涌上心头。

“神经病！” 小杨回了一句便将其拉黑，赵未富的话怎么也发不过去了，憋得太难受了，一时激愤，顾不得了，点开大号发消息给小杨：“荡妇，叫你知道我是谁！”

小杨走近赵未富的工位前停下：“你为什么骂人？”

“我为什么不能骂人？” 赵未富原有些后悔，一经小杨质问，且当着许多人的面，高傲的自尊膨胀起来，将后悔挤得一丝不剩。他站起来，两手叉腰看了看这个把所有男人都当帅哥的不知羞耻的东西，想起她家里还很穷，更加得意地冷笑了。老实说：他肯骂她，简直还是抬举她。

“平白无故，我得罪你了？” 小杨看去很愤怒，两眼通红发出慑人的光。

“你得罪我了，你长得太丑得罪我了！” 赵未富哪里还把小杨发在眼里。

小杨似乎发了疯，扑上去要抓赵未富的脸。赵未富一手抓了小杨的手腕，一把抓了小杨的头发，顺势就往柜子上碰，那脑袋，撞得咚咚地。

等众人赶来拉开，小杨已吃了亏。赵未富犹愤愤地，转身找领导告状去了。

领导宋先达向来以大局为重，当着两人的面先把两人骂一通，然后让小杨回去，留下赵未富。宋先达拍着他的肩膀嗔怪道：“你怎么回事？”

赵未富心想完了，领导不会通过这件事就看穿我了吧。赵未富越想越怕，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哀求道：“领导！领导！”

宋先达忙把他拉起来，笑着说：“你技术这么好，格局这么高，怎么跟个娘们一般见识，不像话！”

赵未富见领导笑了，才知领导其实是在夸自己，也高兴起来，和宋先达称兄道弟，相谈甚欢。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已是下班时间，卫生间外乒乓球台已围了一些胸无大志的人。赵未富心情不错，心想：间或堕落一下跟这些东西玩玩吧。高喊：“来，来！” 于是一起来。轮到赵未富了，接过球拍，左手拿球，往嘴边连吹几口气，趁人不备，脚一跺腰一拧小白球出手了，又低又快直奔过去，擦着边飞向一旁。对方骂骂咧咧捡起球也发过来，赵未富伸手接住，又发一个擦边球。如此反复各发几个球，赵未富取得胜利，他赢了。对方问他：“这样打球有意思？” 

“有意思。” 他说，“我赢了！”

众人便懒懒的，赵未富连赢几人，好没意思，丢下球拍，带着胜利者的寂寞和悲哀走了。众人见他去了，长吁一口气，这才鼓舞起来。

赵未富吃过饭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原本是高兴的，回想着领导今日说的话，忽又失落了：领导只认他技术好、格局高，却自始至终未说他前途不可限量。唉，真不知道领导心里在想什么。

赵未富知道自己很优秀，但光优秀并不够，因为“优秀”这个东西终究有些飘忽，若有实在的东西支撑，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才叫好。什么东西才实在？赵未富笑了：钱！

这世上唯一能让赵未富放在眼睛里的，恐怕也只有钱了。他倒头躺下，掰着手指头将所有认识的人过一遍，一个更比一个穷，真是人以钱分，越没钱越认识没钱的人！时运也不好，总遇不到贵人来帮自己一把。赵未富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直到进入梦乡。

刚流行发圈的时候，赵未富是十分鄙夷，乃至愤怒的：一个个的，都学起明星的派头了！肤浅、庸俗又无聊！你长得什么样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发一个摆拍美颜的相片几个意思？哦？又吃好东西了？这也要显摆一下？有点内涵好不好，拜托！哟，又领悟了高深道理了哈，说的什么狗屁不通的话，啊？写诗呀，能读吗？转发专业贴的就更可笑了，发出来让别人看不懂好对他膜拜哩。再看那些晒娃晒猫狗的，自己看着可爱，却不知别人看着多讨厌。更可恶就是那些发广告的，爱心筹的，卖东西的，这些人都该抓起来打嘴巴，他妈的，实在是不像话！

直到财务室的小李也开始发圈，赵未富才幡然醒悟，原来发圈本身并不可恶，可恶的是那发圈的人，譬如小李发的圈，何止不可恶，简直还可爱嘞。

赵未富伸出手指，又缩回来，在身上蹭了蹭，给小李点了一个赞。

赵未富心里想：“既然小李都发了，我或许应该也发一发。”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圈，首先要看去高端大气，好让人知他生而不凡，绝非俗品；但又不能太高深，毕竟目前还在底层混，好友里尽是些没见识的穷鬼，太高深了他们看不明白。其次要显得漫不经心，不能让人看出来他是故意的，尊贵高雅尽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赵未富捧着手机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东西来发，“也难怪”，他想，“毕竟我还没有成功，有成功渴望且有成功能力的人迟迟不成功，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呵。”

“不，不能沮丧。我是胸怀大志的人，早晚要一飞冲天。我要告诉所有人，告诉他们我的伟大的抱负与理想。” 

赵未富记得前些天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励志帖子，说的大约是“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努力。” 是了，既懒又蠢，活该受穷，赵未富恰恰是既聪明又努力，他把这个帖子翻出来，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再配个什么文字呢？他想：写首诗，反正没人知道好不好，只要敢写，就是好的。如今的世界，龟孙子才把诗写得好呢！

赵未富挖空心思，终于凑成四句，左看右看，越看越陶醉，简直要飘飘然了。他写的是：

赵某生来有壮志，寒窗苦读十几年，努力工作不怕苦，大鹏一振上青天。

先自己给自己点一个赞，美滋滋睡去。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便打开手机看有多少人点赞——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愤怒而又绝望的事情：除了自己，竟然再无第二个人愿意给自己点一个赞，哪怕是一个！——或许他们还没看到吧，赵未富想：不如再给他们点时间。

上午赵未富没心思干活了，开会反复只说三个字：“yeah？嗯哼, OK！”

到了中午，赵未富见自己的圈仍只有一个赞，整个人都气得打哆嗦，他想，莫非自己真这么不受人尊敬，这群势利眼看不起自己已经到了明火执仗的田地？自己清清楚楚把圈发在这里，你们不可能没看到，竟然一点回应都不给！这好比路上遇见熟人自己先点下头，对方竟然无视走过，哇呀呀，太让人气愤了！

吃午饭时赵未富嘴里反复哼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着吧，迟早让你们知道，妈的个逼！”

坐在他对面的我听到了，以为他是在骂我，便问：“你是在骂我吗？”

“不是骂你。”赵未富先否认说，然后又肯定说：“不单单是骂你，我骂所有人，也包括你——为什么你不给我点赞？” 赵未富先歪了头，然而歪着头下巴往上一扬，下巴尖指着我。

“什么点赞？” 他昨夜里发的东西我早看见了，嗤笑一声不予理会，哪里料到今日竟当面索赞来了。我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一面想要怎么应付。

赵未富说：“我昨晚上不是发了一个圈吗，你没看到？”

“是不是转发了一个文章？没注意，怎么了？”

赵未富似乎受了侮辱，从尊贵角度上来看，他是高于大家的，而大家是高于我的，他与我走在一起本是纡尊降贵挑战世俗的，谁想连我这么不像样的人都敢无视他的圈，这是何等的岂有此理！

不可否认赵未富对弱势群体充满了仁慈与宽容，他并没有对我大发雷霆，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好像我借了他的钱却故意忘却了似的。很好，他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愧疚。我想：别人不给他面子倒还可，我与他却是每天都在一起吃午饭的，两个孤僻的人再不相捧，未免太不局气。我决定给他点赞，但也要给找自己一个台阶，也是给我们的友谊找一个台阶，我掏出手机找出他发的东西正经地看了一遍，故作惊讶道：“你也会写诗啊，看不出来！” 不等他脸上绽出笑，我接着说：

“如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你要是转发别人的帖子要先点个赞。如果我点了赞，即是说我要转发你转发的帖子了，可是你的帖子我还没点进去看呢。现在各种文章太多了，‘震惊’啦，‘竟然’啦，‘结局让人目瞪口呆’啦，不是低俗，就是老生常谈，既没营养又没新意——我一般很少去看的啦！不过你的诗写得是真好，我给你点个赞！” 我点了赞，心中一面安慰自己：这是‘友谊之赞’，不关品味，亦与灵魂无干。

赵未富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又与我探讨如何才能发出一个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并点赞的圈。我信口开河说如今的人都浅薄了，不愿看他发的这么高深的东西，想要大家喜欢，就要迎合大家，只发照片，比如外出旅游的风景照，高档会所的活动照，豪宅香车美女照诸如此类，再配几个简约又不简单的文字，保管大家喜欢。

“那是成功以后的事情了！” 赵未富打断我说，“现在对我爱答不理，以后让你们高攀不起！雪中不送炭，锦上来添花，不稀罕！” 他嘟嘟囔囔似乎跟我说话，似乎跟自己说话。

中午回去，赵未富又发了一个圈，是他的一个单人照，去年单位组织去黄山旅游时拍的，迎客松下，意气风华。文字配的是：“活着，就要奋斗；奋斗，就是永不停步，停步，就是堕落；堕落，不是我想过的人生！”

发出去之后坐等人来点赞，再没心思干活了，隔两分钟便抄起手机来看。我没有骗他，好多人给他点赞了。有他们村的，有各种同学，有同事，有房东，有小卖部老板，还有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加的早忘了名姓的，纷纷给他点赞留言。赵未富心花怒放，不断在下面回复：谢谢兄弟点赞，谢谢哥哥留言，谢谢老同学关注......

赵未富将那些没给自己点赞的人分成一组，群发一个消息到这个组：我刚发动态啦，你看到了吗？ ——点赞的人又多了几个。

接着赵未富挨个单发消息质问哪些坚决不给自己点赞的人：“我自问做人也没那么差，并且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许多人都被赵未富搞得莫名其妙，忙回消息或打电话问怎么了，赵未富既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心想：你心知肚明，还来问我！

赵未富一面痛恨那些人不给自己点赞，一面隔天甚至每天都发一个动态，如你所知，人早就是越来越自私，不愿给别人无偿点赞了。终于到了一天，赵未富绝望之余发了一个圈，让人看了深感痛心呢。图片是一辆豪车，什么牌子我不认得，可能是这个外国的，可能是那个外国的。文字是一问一答：

“你忘了上次发圈无一人点赞的耻辱了吗？”

“不敢忘！”

“那还发不发朋友圈了？”

“发！”

“为什么？”

“我只想提醒自己是何等样人，且不介意别人知道！”

我干脆把他屏蔽了，这些鬼东西看得让人怪怪地难受。好在如今他似乎不发圈了，个人签名已改成：虚拟社交满足不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朋友圈已关，所有动态一概不点赞，望周知。

这样挺好，我想，于人于己，都很不错......用时髦的话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连着几天，赵未富都在自怨自艾一时糊涂，怎么那么在意穷鬼们是否给自己点赞。人们怕是要误会他没有格局吧，有钱人也要怪自己丢了他们的脸了吧。要不怎么说赵未富智商好呢，他忽然一下子就想通了：发了财这都不是问题，不发财，自己的一切都是个笑话——何以解忧，唯有大富——而自己注定是要发财的。

赵未富不再纠缠于点赞的事，心情好得多了，连过了好长一段恬淡且悠哉的日子。人就是这样子，一旦心里没个操劳牵挂的事，难免就腻歪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一天中午吃饭时候赵未富问我暇时都干嘛。

“看书呀！” 我说。

赵未富似乎很有兴趣，问我：“看什么书？穿越还是修仙？霸道总裁还是女婿逆袭？”

我冷冷地说：“我不看网络小说。”

赵未富说：“我喜欢看言情小说，哈，过瘾！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书我只看死人写的，活人写的都不怎么好。”

“死人怎么会写书呢，你这话说得有问题！”赵未富似乎看出我对他的不屑，毫不客气地来挑我话语的毛病。

“鲁迅不是死人？曹雪芹不是死人？司马迁不是死人？” 我向来觉得我想表达的意思对方能听懂，就是到位没毛病了，若他已然听懂还要来挑毛病，那就是情感上的对立，是要不得的，是很坏很坏的，于是我故意跟他杠起来。

“他们现在是死人，写书的时候可不是死人，死人是写不了书的！你说这话就是对他们不敬，你这种人，自己没本事不说，还老是没大没小。死人写书，亏你说得出口！”赵未富很愤然的样子，天知道他是不是在为死人打抱不平。

赵未富和我在因品味喜好不同相互看不起，咬住一句话不放争吵起来。我们都想打彼此一嘴巴子，又都忍住了。志趣不投让我们那天不欢而散，同病相依又让我们第二天中午吃饭时自觉走在一起。为求同尊异，我们搁下争议，不再谈书，谈电影了。赵未富问我喜欢什么电影，我说喜欢看动画片，还说画的比演的好。他觉得我顽固不化，为了证明人演的可以比画的好。赵未富向我推荐了一个电影，我按他说的影名搜出来一看，整整一百分钟就一个画面，那是一个成年人裸露的臀部，准确来说是两瓣屁股，因只见屁股所以分不出性别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屁股是人类的，算是人演的。赵未富指着那抖动的屁股告诉我说，这个电影一上映就风靡全球，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非它莫属了。然后问我：“怎么样？”表达的是“我没骗你吧”的意思。

不可否认，那是一个好屁股，我很喜欢，和所有人一样喜欢，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好当然是好，”我说，既然大家都说好，自然有它我无法欣赏的妙处，但还是怯怯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这么好的屁股，不由分说就直扑眼帘会不会让人觉得快乐来得太容易了呢？但凡来得快的东西去得也快，看过之后再想，竟无一点余韵留下，会不会让人觉得不够深刻？”

“娱乐嘛，还深刻呢！”赵未富于受不了我了，用鼻子哼了一声，埋头一面吃饭，一面手机里打开一个小视频应用，快乐地滑着手指，滑着手指。

“股票怎么样？”我没话找话问。

“就那样，说了你也不懂。” 赵未富仍头也不抬。

“股票赚钱吗？”

“赚钱吗？当然赚钱！” 赵未富似乎感觉到了我不信，放下手机说，“股票这种东西，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赌博，输的几率更高一些。我不一样，我是战略投资。”

“那你赚了多少了？”

“迟早的事儿！”

“还没赚？”

“迟早的事儿！”

“有的人三十岁就财务自由迈向人生巅峰了，你这么优秀，怎么还？”我笑着问。

赵未富白了我一眼：“大器晚成知道不？”

我有些不高兴，闭上嘴大口吃饭。友谊这东西就像人间的天气，一会儿一个样。

又过了几日，单位组织团建，所有人去一个乡间大别墅搞轰趴。赵未富见人打台球也要打台球，结果人都走了，把球桌让给他一人。赵未富见人玩狼人杀也要玩狼人杀，结果把把被首刀，哪怕拿了一张狼人牌，也被同伴集体谋杀，气得站起来拂袖而去。见有人在K歌，他一去别人也陆续走了，他倒不在意，独自吼了一个钟头，口渴来找水喝，见我在打麻将，便凑过来要我让他打两圈。要知道我这人平日一声不吭，似乎孤僻怪诞，其实是没遇到有趣的事儿懒得跟人敷衍。这麻将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正在兴头上，如何肯让。只让他“等会儿”。

等了一会儿，他又问：“好了吧？让我来！”

“你等会儿！”我只淡淡地。

又等了一会儿，他又问：“好了吧？该我了！”

“叫你等会儿！”我不耐烦地脑袋稍微朝着旁边他偏了偏，眼睛也朝他的方向去了去，始终没正经看他。

赵未富对我的友谊一直含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成分，在他看来我该感恩戴德才是，我今天当着许多人的面让他难堪，如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也不过如此吧。

赵未富愤怒极了，一句“你他妈算个屁”才要出口尚未出口时，右面一个姓张的同事正因输了没好气，忽然蹦出一句来：“打牌旁边的人不要说话！不让你打还吵什么呢！” 对面的姓王的同事跟着说：“边上人看就行，打麻将可不是开玩笑......发财！”说着扔出一张‘发’。左面的姓刘的同事伸手摸牌，嘴里说：“我怎么就摸不到一张‘发财’！难道当真没发财的命？......‘幺鸡’！”打出一张‘幺鸡’，又说：“赵未富，听说你迟早要发财，不知道迟早是多迟，迟早是多早？五年，十年，不会是下辈子吧？”

我很惊喜他们通通站在我这一边来向赵未富发难，我一下子原谅了他们以往对我的种种轻慢，大家一起笑时我笑得最是发自肺腑。赵未富的脸在大家的笑声里涨得通红，眼睛似乎盯着对面王同事头顶上方一动不动，目光已然涣散。

赵未富站起来离开麻将桌，离开轰趴别墅，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自己打车回去了。

赵未富知道，与可鄙的小人物纠缠斗争，只能让自己显得可笑。他重拾起那大无畏精神，进出单位像一个大侠，脚下迈着大步，向着天花板昂着他那尊贵的头颅，坚决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角。他想：“一群狗窝在家里抢屎吃，一匹狼独自远行找肉吃，不用和这群没用的东西浪费时间。只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呢......”

赵未富一直坚信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可是他似乎已经等不及了，他多么希望发财的日子早一天到来，好出他胸中一口恶气。“等老子发了财，”他想，“买一辆好车，顶能掀起来的那种，车门竖起来开的那种，每天请单位一个同事吃饭，头一个就是薛家河，吃什么？什么贵吃什么！买四套别墅，前后左右挨着的，叫挖机通通推倒，老家请家里师傅来重新盖一个大的，有天井的那种，天井多大？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就好了，每个月都请单位同事来轰趴！老婆嘛，可惜只能娶一个，不如不娶，天天换女朋友，小李？再说吧......或许......”赵未富还没想通透便睡着了，醒来发财的渴望更紧迫。

赵未富有一回差点几乎就财务自由了，炒股本来稳健的他忽然变得激进，场外配了十倍杠杆全押，或许是运气好，可能是研究得透彻，账面上最好的时候，在市区全款买个三房还绰绰有余。然而赵未富觉得还不够，“一个破三房什么人买不起？没个三套别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有钱人！”野心成就一个人，野心毁灭一个人，野心先成就再毁灭一个人。但赵未富既难以被成就，也难以被毁灭。被通知平仓后赵未富只难受了十分钟，就释然了，他心里想：“发财道路一条条，这条不通走那条，什么要紧！”

有一阵子没见到赵未富了，我不经意间问了人事部的小陈，小陈说：“他呀，被辞退了。说起来真好笑，平时那么不可一世的人，竟然抱着刘总的腿哭。眼泪水都把刘总的裤管打湿了，后来还是我下楼去帮刘总买了一双袜子，换了一双拖鞋。”

我吃了一惊，要知道从我们这单位出去，再找工作就难了，这不是断了人家的活路了吗。这人虽然可恶，却还不至于，毕竟，唉！

从此就真的没再见赵未富，直到七年后，那是一个秋天。我和妻子小杨带着六岁的儿子去附近的一个古镇游玩。路过一家酒店，觉得新奇，便拐进去看看。这里的酒店，真的就是喝酒的店，供应一些黄酒、啤酒、红酒和一些下酒的小菜。

据说这古镇的酒店的格局，和一百年前是相同的。

我这人念旧，最喜欢些过去的老物事，平时也喜欢喝一点，于是拉了他们母子，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要酒要菜，坐下来慢慢吃喝，感受一下过去人的悠闲。

小杨带着儿子拿手机看动画片，我喝着酒，看窗外来去的人。这时一个头发斑白的人坐在轮椅上，双手滚动轮子从窗外经过，轮椅后绑了一个小车，车上捆扎了装满矿泉水瓶和饮料罐的塑料袋。

“你要是不好好读书的话，将来就和他一样，坐在轮椅上捡垃圾。” 我指着窗外轮椅上的人对儿子说。儿子看了看外面眼睛又回到手机上，或是不信我的话，或是觉得那样也还不错，总之是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小杨瞪了我一眼说：“才大班呢。”一面也往外看，脸上就露出疑惑的神色。

“赵未富，你又把垃圾停在门口！” 服务生忽然冲到门口，大声地喊。我和小杨对视了一眼，脑袋探出窗外仔细打量那轮椅上的人。只见他穿着一件很旧的冲锋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polo衫领口已泛黄，下身是脏兮兮的牛仔裤，脚下单鞋已分不出什么颜色——依稀就是我认识的那个赵未富。

赵未富双脚似乎不便，正从轮椅上站起来，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一手扶墙，努力地站立。酒店的门槛是极高的，快到普通人的膝盖，这对于双脚不便利的人来说，想进来是非常困难的，赶上来的服务生非但没有搀扶，且命他将轮椅和垃圾停到前面的拐角，免得门前不好看。赵未富嘴里说着：“我喝一口就走了，又不停多久。” 缓缓转身，两手先撑住轮椅扶手，小心坐下，松开刹车，转动轮子拉着一车瓶瓶罐罐到了几十步外。赵未富把轮椅停好，却从拐角处拾起一张塑料方椅，两手撑着，一步一停蹭过来，到了酒店门口，先将椅子放进门里，屁股坐上去，扭过身来，下地，人已进了屋，到吧台前要了一瓶啤酒，也不来桌边，只坐在自带来的椅子上，靠着吧台喝。

“赵未富，多年不见，原来躲在这里发财！记得吗，你还欠我十万块钱呢！” 我走上前去，在他肩膀上重重击了一掌。他身子一震，仰头看我，脸上露出羞愧且痛苦的神色，似乎很想不认识我，奈何我偏偏认得他。半天他才开口说了一句：“是你啊。”

“你的腿怎么了？” 我屈起手指在他膝盖上敲了一下。

他低声说道：“跌断，跌断的，跌的......” 

“怎么跌断的？” 我既关切更好奇，追着问。

他不再回答，只仰面看着我，他的眼神，几乎在求我，不要再问。

“还跌断的！” 服务生接嘴道，“别看他素日嚣张，就是见不得警察来抓，警察一来他就跪了”

“好端端警察怎么来抓？”

“好端端？网上开赌场，运营色情APP，不抓他抓谁！昏了头，赚钱啥都不顾了——关了三年，才出来两个月，现在满世界捡瓶子，估计是在筹划东山再起了。” 服务生说完便笑，旁人也笑，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全世界都笑了。

赵未富脸涨得通红，挣扎着起来，双手杵着塑料椅子，缓缓地出了酒店。我跟了上去，问他怎么打算。

“打算？” 赵未富冷冷地，“你看我这副样子，能有什么打算？还不如牢里待着，至少饭管够，不用捡瓶子付房租。”　

我一时不知怎么应答，等我想好一个轻松的话题，他已杵着椅子，一步一跳地向他的轮椅而去了。

       我没了玩的心情，草草逛了一天就回了。回家后我把这古镇的名字加了关注，大约一个月后，一个“震惊，为了重返监狱，古镇残疾男子持刀抢劫！”的新闻被推送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把新闻链接转给妻子小杨看，然后发消息说：“可怜。”

“活该！” 小杨回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