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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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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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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 绝唱

1

红太阳徐徐升起,万丈光芒照向人间。一言宫远离都城的喧闹,也在碎碎的鸟声里醒来。宝亘王吃过早饭,歪在九鼎堂想心事。今年三十九,再过一年就四十了,是的,没算错!再往后就一日老似一日,一天不如一天了。趁未老,放手搞,未了的事都该了了。一旁侍女点起熏香,一旁侍女弹起叮咚的琴,这九鼎堂也太大了,显得人很是孤单。

宝亘王正苦闷时,三公子卫朔雄赳赳而入,向宝亘王行礼问好,在下面挑个最近的位置坐下。宝亘王见他除了脸上稚嫩了些,个头也像个大人了,一身劲装,倒有些英武之气,便问他跟着老师都学了些什么。卫朔说:“刚学完龙韬,正在学虎韬。”说完得意地看他爹。他爹说了一个哦。宝亘王可不知什么龙韬虎韬的,他年轻时一直在邢国忙着做人质,哪里还有功夫学六韬这样高深的东西。

卫朔见宝亘王只顾喝水不说话,觉得自己的话没引起重视,便说:“我觉着虎韬有些地方不太好,应该改一改,父王你说呢?”

宝亘王说,那就改么。

卫朔说,老师不让我改。还说就算改了,别人也不认同,看的还是原版。

宝亘王说,这是为何呀?难不成别人写的书,我儿子改一改还不成?

卫朔说是呀,你看这多气人!

宝亘王便命随身跟着的起居郎,让他把这事记一笔,回城再找太子傅说道说道。起居郎一面提笔记录,一面忍着笑,虽是忍着笑,还是被宝亘王发觉了。宝亘王斥道:“司马迁你在笑什么?”

司马迁收了笑,肃容回:“大王,我没笑。”

“你就笑了,我都看到了!”宝亘王又问身旁的宫娥侍女,大伙儿看见的没吭声,没看见的倒跳出几个来指证司马迁就是笑了,不但笑了,且笑得很是别有用心。司马迁见抵赖不过,只好说好吧,我是笑了。

宝亘王说:“你看你看,我就说你笑了吧,”说着脸往下一拉,沉声问,“为何发笑?”

司马迁不说话。

卫朔走上前,伸手拎了拎司马迁的脖领:“我父王问你话呢,哑巴了?”

司马迁仍不说话。

宝亘王跳起来,大喝道:“戳你娘,到底为何发笑?”

司马迁绷不住了,厉声说:“我笑大王愚蠢,我笑公子无知!《六韬》乃太公治军韬略,历经数代先贤修补,沉淀多年而成,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说改就改的,可恨我品德高,不能开口说脏话,否则的话,我呸!”

宝亘王气得胡子乱抖,嘴唇急颤:“反了,反了!”

卫朔早蹦起多高来,冲着堂前卫士大喊大叫:“还等什么?宰了他!砍了他!剁了他!劈了他!”

司马迁呵呵冷笑:“为什么杀我,总得有个罪名吧,我说的对不对,你们父子何不去问问天下人!要是我说得对,大王从此就可让司法处新添一个所言不谬罪。要是大王不敢去问,只怕他日传扬出去,会留下一个大大的笑柄!”

司马迁话音未落,外面又有人来报:“外面来了几十名忠良,听闻大王狩猎旗开得胜,都带了礼品前来恭贺,要不要放进来,请大王明示!”

“明示个屁,”宝亘王大叫,“赶紧请进来!”说着回头一指司马迁:“你别走!”

须臾进来几十人,对着宝亘王山呼已毕,自觉按职位于堂下坐了,太宰刁建军双手奉上礼单,才要说话,却听得宝亘王问:“太子傅郑爱民来了吗?”

郑爱民忙站起来回:“来啦来啦,奴臣来啦!”

“哼!”宝亘王气呼呼地说,“听说,六韬改不得,怎么回事?”

郑爱民一愣,看了看卫朔,便明白了八分,赔笑说:“倒不是改不得,东西嘛,能写就能改。只是要改也不那么容易,也不是说绝对就不能改,总之改还是能改的,就是一时半会儿改起来比较难,纵然改了,旁人不服,不认,和没改也是一样。所以,改是可以改的,就是不那么好改,但不好改,不等于是——”

“够了!”宝亘王喝道,“一句话,到底能不能改?”

郑爱民一咬牙,说:“能改。”

宝亘王得意地笑出声来,转向堂下其他大臣,问:“大家的意见呢?”

那还有什么说的,要么不开口,要么就说能改能改。宝亘王把眼横过来看司马迁:“爱卿,如何?是你自己一头碰死呢,还是我抬脚把你踹死?”

司马迁上前一步,问堂下众臣:“那么谁来改,怎么改呢?”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莫衷一是,谁也没吭声。这时三公子卫朔站起来:“我来改!”

“提醒大家一下,”司马迁缓缓地说,“《六韬》扉页上写得清楚,何人何时增改了何处,因何而改。上面有那些名姓的,哪个没赢过几次漂亮仗,没杀过几万人呢?”

下面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宝亘王踟蹰为难之际,卫朔哈哈大笑,朗声道:“我先说怎么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在十年前的君臣民三级会议是已经通过了的,且安排人写进诗歌,传唱到每一个角落,这句话是有背景渊源,有群众基础的,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六韬中的一句话,很明显已经落后于时代啦!”卫朔顿了顿,看着大家面面相觑的样儿,心中更得意,“这句话出现了还不止一次,‘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你们看上去不觉得刺眼,听起来不觉得刺耳吗?什么叫天下人之天下,分明就是我卫家的天下!所以我要把这一句改成:‘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乃卫家之天下也’。你们看如何?”

“好,”宝亘王忽然站起来,颇激动,“改!这还不改?早就该改!我竟然不知,你们还想蒙蔽糊弄我到几时?”

众大臣瑟瑟而抖,又无人接话时,司马迁笼了两袖说:“可是天下并非只有卫国。”

“呔!”卫朔叫了起来,“你少给我阴阳怪气!我祖卫康公是武王最心爱的弟弟,本要继承大位,却被武王的儿子,姜子牙的外孙姬诵耍阴谋夺了去,那个没用的成王他不得人心,很快就有了三监之乱,卫康公以德报怨,倾力勤王,事后周公旦也私下挽留卫康公留下替代成王。卫康公高风亮骨,死活不同意,勉强留下管理朝哥,才有了今天的大卫。论正统,说合法性,我父王才是真正龙的传人!”

司马迁摇摇头表示卫朔在瞎说,众大臣也知道卫朔在瞎说却没人敢摇头。卫朔接着说,“《六韬》必须要改,为了获得修改的资格,我将发兵征讨诸国,一统天下!”卫朔说完四下里瞧,没人接茬,只好抬眼看他爹。宝亘王虽也亢奋,但一时还没回过味来,心说一统天下这种事儿我还从没想过,年轻人提出来了我还没准备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不如先问问大臣们的意思。宝亘王就问太子傅郑爱民:“爱卿以为如何?”

郑爱民还是那样,说好是好,也不能说不好,说好吧有的地方也不好,说不好吧,有的地方也好着呢,所以说也好也不好,也不好也好。最后总结说,好与不好总是形影不离相互依存的,说完想擦汗又不敢,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宝亘王跳起来扯住郑爱民的脖领子要打,郑爱民一面躲闪,一面笑着劝宝亘王:“大王,朝堂高廷,且留风雅,略顾斯文,动口不动手!”

宝亘王又问太宰刁建军,刁建军说:“好!大王英明,公子威武,奴臣才疏学浅唯真龙传人马首是瞻。”说着跪倒,拜,再拜。众大臣见了,也山呼起来,跟着跪倒,拜,再拜。

郑爱民早就跪了,堂下唯一站着的,只有司马迁了。宝亘王心想事情既然这么定了,那就这么定了吧,这个司马迁赐刑之后一直还听话,今天又不知哪根筋没搭牢,很让我没面子,杀了吧,换一个起居郎。宝亘王打定主意,朝着司马迁微微一笑,说:“你我君臣缘分已尽,明日一早送你归西,有什么后事现在就赶紧回去办理吧。”

司马迁从袖子里拿出双手,又从腰间取下纸笔,递给最近的一个小太监。掸掸衣裳往外就走,一面说:“我悄悄写了一本书,不单记录你现在过去的所有事,还记录了天下所有大王现在过去的事,撒谎混得过一时,混不过悠悠青史。等着瞧吧,哼!”

司马迁咕咕叨叨出去,宝亘王在后听着纳闷,才要喊住他,却见门外匆匆忙忙进来一人,乍看吓一跳,只见来人衣衫不整,赤脚蓬头,似乎是一个白发老者,等其走进了却认出是民机大臣宁保国。宝亘王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因为宁保国穿着昨天的衣服,还真不敢认。堂下诸臣也满脸狐疑,都不明白为何民机大臣赤脚垢面来见大王,且顶着一头白发。宁保国却不知自己一夜之间白了头,几步来到宝亘王近前,欣喜道:“大王,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哈哈哈哈,从此以后,再也没人骂大王啦!”

“哦?”宝亘王降阶往前两步,紧紧拉住宁保国的手,两行热泪冲下来,“说,爱卿快快说来!”

“大王,”宁保国两眼放出光,脸上飞扬着梦一般的色彩,“只需做到这三点,保管天下清静。第一愚其心智,第二饿其体肤,第三有文无字。”

“什么叫有文无字?”宝亘王迫不及待地问。众大臣见大王如此上心,唯恐事关自己切身厉害,也纷纷围上来,听宁保国讲个究竟。

“所谓有文无字,就是只许官家写字,不准私人提笔,违者即是居心叵测,可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宁保国说完见诸位大臣脸上颇有担忧的意思,忙补充说,“朝中诸位都是官家嘛!”众人听了,这才展开眉头,连连点头。也有人说完全禁止,怕是有诸多不便。有一个脑子灵光的,一拍脑门说:“就是和宋国禁刀一样,把笔看成刀,这么一想,就通透了!谁要用笔,登记造册,定期随访,随时汇报。好办,可行!”

宝亘王开心得搓搓两手,心说这一趟猎没白打,解决了最心焦的问题。看着宁保国一头凌乱的白发,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爱怜,伸手在宁保国头上轻轻摸了摸:“爱卿为国忧心,功劳不在石国老之下,他日国老归天,你就是卫国的新国老!”

宁保国拜倒谢恩,宝亘王忙拉起来。宁保国问刚才司马迁恨恨而去,所为何故?三公子卫朔啐了一口说:“别提了,父王就是太仁慈,这人就该立毙杖下!”说着把司马迁如何傲慢无礼说了一遍。

宁保国拉着鬓角的一缕白发想了想,压低声音趴在宝亘王的耳根说:“司马迁在读书人中很有些名气,所谓杀人诛心,擒贼拿王。留他一条命,比杀了他更有用。刚听他说他写了一本书如何如何,不如就拿这本书做点文章。”宝亘王此时对宁保国怎么看都顺眼,哪还有不听的,忙点头应允,又笑着夸了他几句。其他大臣见宁保国一眨眼的功夫就得了宠,心中正百味翻腾,又见宁保国顺着杆儿还往上爬,居然当众和大王说起了悄悄话,实在让人眼红,下意识想凑上去听,等反应过来不好时,纷纷往后撤了两步,好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偷听大王说悄悄话的忠臣。

2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今天就是白露了,照说往后就该一天更比一天凉,可这大太阳晒的!

司马迁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四十里地,可恶。我应该要一匹马的,真不该这么硬撑。明天就要杀我了,我还讲什么骨气。有骨气了一辈子,到头厚着脸皮要一匹马也不算什么。再说那匹马本就是我从朝歌骑过去的,也没人说不让我骑。为什么我就不好意思去骑呢?难道就因为和大王闹掰了,所以这国家的马我就宁死不骑了?唉,唉唉,唉唉唉,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吃得亏还少吗?

本来没有风,一跑就有了风。迎面来的风吹掉了司马迁的帽子。大太阳哗哗地照下来,站着都流汗,这一跑,头上的汗就像淋了雨似的,胡子都冲掉了。

司马迁摸了摸消失的胡子,一腔悲愤又升起来,顶着肺。要是有人说公道话,我说不说倒也没什么。可是泱泱一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不同的声音,这不是在逼着我跳出来吗?没人出来说话的时候,就是我站出来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性格,这就是我的命。要么干脆别让我知道,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吐不快呀!——李陵他有什么错?

路上空无一人,田间也空无一人,土路上车辙印马蹄印纷纭交错,路边偶有几只鸡鸭,被奔跑而过的司马迁吓得似要展翅高飞,飞出一块田之后就拍着翅膀降落,它们还以为自己是鸟呢,蠢东西。司马迁想起今天大王还要杀回来,难怪只见家畜不见人。薄德寡恩,这一笔我得记下来,昨天还纵子行凶了。这个宝亘王造的孽实在是罄竹难书,竟然出生在这样的国家,真是可悲,可悲!

司马迁擦着汗,叹着气,连跑带走。我得尽快回去,倒不是怕死,怕死就不是我了。我怕的是我辛苦写的书还没面世就被他们给焚毁了,他们什么干不出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太渴了,我得喝口水。本来明天就要死的了,这水喝不喝也无所谓。但是现在不喝,今天就不能活着赶回家,就得渴死在路上了,水还是要喝的,渴了喝水不算没骨气,嗯,嗯嗯,水可以喝。水不但可以解渴,还可以充饥。

司马迁停下奔跑的步子,改成快步疾走,一面手搭凉棚四处寻找。右前方有山,山下必有河。我过去瞧瞧,算了,算了算了,太远,太远太远,我没那么多时间,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哪里有一条沟,只要是水,脏点就脏点吧,无所谓,明天就死的人了。

走过路的朋友都知道,一条小溪的流水总是要你等走到近前才会突然发出淙淙或潺潺之声,而等你离开,那声音又一时不绝,送你到很远很远。这种现象就连今天著名的科学家也无从解释,你又期待我说些什么呢?司马迁被从脚底冒出的流水声吓了一跳,接着开心起来。他从大路上下来,拨开草看了看,水不算清,也不算脏,味道嘛,跟山泉没法比,比井水差得多,比河水差了一点儿,跟池塘里的水差不多。如果不讲究的话,是可以连喝几大口的。

司马迁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牛,大口大口地喝。他是真渴了,扑上去时全没顾及姿势,远望去他多像一只狗啊,唉,惶惶如被逐的狗,失去主人的狗。唉唉。司马迁喝饱了正要起身,忽然地动山摇起来,似有千军万马杀来。原来宝亘王率领大军凯旋回朝了。他们不再兵分三路,而是合兵一处了,加上早上追随而来的几十名大臣与仆从,浩浩荡荡几百人,一起践踏起庄稼来那还不叫一个大气磅礴所向披靡。见鸡射鸡,见鸭射鸭,遇到牛羊猪狗,更是奋力捕杀,都要把天地翻个个了。

司马迁把撅起的屁股悄悄放低,悄悄放低,四肢贴地,脸侧过来,也紧紧贴地,心里默默叨咕: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奇怪了,怎么忽然全没了声音?通常当你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变得安静,很大可能你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若不及时反应,后果十分堪忧。司马迁猛地抬头,无数支长矛利箭正指着他。

“住手!”司马迁大叫,“我乃起居郎太史令,奉大王之令回家等死,明天才是明正典刑的正日子!现在杀我便是违抗圣令,是大逆不道!”

司马迁被拎起来扔到大王面前时,衣服歪歪着,帽子斜斜着,灰头土脸,窘迫不堪,引得大王和众大臣哈哈大笑。宝亘王马上向前探出身子亲自来问:“爱卿德高望重,为何狼狈如此?”司马迁满面羞愧,只一言不发。宝亘王哈哈一笑,驰马向前,众人一溜烟紧随。这时民机大臣宁保国下马走上来,施礼,说:“太史公怎么沦落到此,怎么不骑马同行?”

司马迁忙还礼,以为宁保国真不知道,便把一言宫里九鼎堂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宁保国就劝:“司马老哥,不怕,包在小弟身上。我现在是大王面前的红人,是刚刚升起的政治明星!你还不知道吧?我解决了大王的五大难题!不说永远,至少三五年内大王对我言听计从的啦。老哥的事,也就我一句话,你只管放宽心,包你不死!”司马迁虽然不信,但还是对着宁保国深深弯了一腰,正要说出发自肺腑的谢意时,宁保国伸手按在司马迁没有胡子的嘴上,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你文章好,我的书法也略有虚名,没事大家多亲多近,听说你私用公家的纸墨,在捣鼓一本什么书。我跟你说,大王这个人是个小心眼,可千万别写他的坏话。不要老是当面刚,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看你今天又吃亏了嘛!”

司马迁嘿嘿一笑,把宁保国引为知己:“宁大人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就是倔脾气上来了,一时管不住。我倒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留下这条贱命,还不是为了这部书。”

“到底什么书值得你这条贱命留到现在!——我是说什么书值得你如此忍辱负重?”

“我是搞历史的,写的自然是史书。我爹也是搞历史的,他写了一些断章残篇,不成体统。临死嘱咐我务必继承遗志,完成遗愿。好在我对这个也感兴趣,我想着写一部泱泱大作,从远古到如今,历代王侯将相的,好歹记一笔,现在不记,越到后面越无从考究啦。”

“什么人都记一笔?”

“帝王多多少少都有一笔,年表是要全的。至于王侯将相,能否入史,就看他活着时都做了哪些事情了,我们边走边说。”司马迁饭还没吃,还要赶回家交代后事,宁保国能保他不死的话听听也就是,不能信。

宁保国说:“太史公要是不嫌挤的话,我们可以同骑一马,我送你回去。”要在平时,司马迁断然不能答应。今天不一样了,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两人先后上了马,一前一后地说着闲话。司马迁问起宁保国怎么头发全白了,宁保国便将自己如何忧国忧民之事说了。司马迁听罢,感叹不已,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宁保国这样整天摧眉折腰的人,竟然也是个忠臣。或许点头哈腰只是他的性格,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老好人,对谁都一样呢。比如今天他对落难的我尚且如此,不用想了,他就是一个好人。一个对谁都很友善的人,不能因为他对大王好就说他阿谀奉承,不能因为他对恶人好就说他为虎作伥,是呀,是呀,一个对任何人都友善的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呢。宁保国不错,要是明天我不死,史书上我给他记一段,我夸夸他。

说着话的功夫,这两人一马就进了朝哥城,从东门进,沿着东大街,走过两个胡同,在葫芦巷口的大酒楼冲天阁前往里拐,就是哑巴弄了。沿着哑巴弄再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司马迁的宅子。宁保国下马后左右看了看,替司马迁惋惜道:“以兄之才,屈居如此陋巷,苍天之过也!”

司马迁的脸半红半绿起来,一会儿骄傲,一会儿羞赧,最后一甩衣袖,似要把这世情俗物一股脑儿扇去,说:“什么话,才高何足挂齿,德昭才叫牛逼。要是大屋大厦地给我住着,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德行不如许由、伯夷了嘛!”

才进门,里面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迎出来,张开喊舅:“舅舅昨晚去哪里混了,我等你一天了!”

司马迁朝他外甥摆摆手:“我又得罪了大王,明天就要被处死了!这是民机大臣宁大人,他骑马送我来的,是个好人!”说着见他外甥手里正攥着一把竹简,便说:“往后你不用天天来了,都搬走,回去多抄录几份,亲戚朋友,靠得住的都藏一份,就靠你了,全靠你了!”说着转过脸对宁保国说:“只要书没事,我人死一万遍都不怕!”说完得意地笑,还很奸诈的样子。

司马迁的外甥还在发愣呢,宁保国忙说:“太史公不要泄气,都说好啦,死不了,都和大王说好啦!”说着又转向司马迁的外甥:“贤侄怎么称呼?”

司马迁的外甥看看舅舅再看看宁保国,说:“我叫杨恽,你叫杨恽就好了。”说着又看了看司马迁,“我舅他——”

宁保国就吩咐杨恽:“你舅他没事!大王后来都说了!去,把你舅的书搬来我瞧瞧,再让你舅妈去弄点饭,你舅午饭还没吃呢!”

司马迁携了手宁保国的手来到书房,杨恽抱了几捆竹简放在宁保国的案前。宁保国拿起来看细细地看,司马迁在一旁喝茶,一时有丫头过来说饭好了。司马迁便起身说:“宁兄略坐,我去扒两口就来!”见宁保国正在聚精会神没搭理自己。心中升起一股热流,好呀,我的书如此引人入胜,好!

等司马迁吃完回来,却不见了宁保国,问外甥杨恽,杨恽正忙着把书按时间和体例分类,头也不抬地说:“走了呀。”

司马迁听了,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怎么不多看会儿,怎么我的书就那么容易丢下呢。可惜,没法再润色了,一是没时间,二来,我的文采也只能这样了。唉!杨恽忙完了,过来给司马迁汇报:“舅舅,都在这儿了,一会儿就安排人来捆扎打包,我把能叫的车都喊来,两趟也就差不多了,幸好有的是写在绢子上的,要是都在竹简上,十趟也拉不完呢!”

司马迁见书房堆得满地都是,小心地下脚走动,在书稿之间拾起一卷看两眼放下,走一步,又看又放下,半晌才对外甥说:“回去你都抄在竹简上,保存的时间更久些!也不知何年何月,它们才能流传到世人手里。”

杨恽说:“舅舅放心,我不但会将书完好无损地保存,还会将它公诸天下。”说完又想起什么来,“舅舅,那宁大人刚借走的那几卷呢,他什么时候还回来跟你说了吗?”

司马迁愣在当场,半晌才缓缓地问:“他借走了哪几卷?”

“宝亘王相关的,都拿走了,”杨恽见他舅神色不对,迟疑道,“他说跟你说过的,我想既然你都说他是好人了,我以为,我觉得——”杨恽停下来,因为司马迁正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不要再说。

司马迁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宁保国明明是个好人,怎么又撒谎呢!莫非他痴迷我书,竟然到了宁行此不耻之事也要带回去细细品读的田地?读书人哪!真是迂腐又可笑。你好好说,我又怎会不答应?哦,是了,他一定是怕被拒绝。司马迁苦笑着摇摇头,就当是把此事想通了。

司马迁对杨恽说:“若是明天我死了,一个月后你上门找他要去,到时他自会归还。要是我还能苟活几年,朝上见了他,我自会问他要,取了回来你再拿去抄和藏。他要是不还,也不打紧,我再重头写便好。都是小事,不用忧心。”一语未了,门房秦大爷来报:“城北护军任安任大人来了!”

司马迁皱眉道:“他来有什么事?”

3

原来这任安早年间与司马迁有些往来,言语间也互称知己,两人虽说是交好,却始终没好到惺惺相惜的境界。后来司马迁见其人过于钻营俗务,心中便生出一些鄙薄之意。尤其去年任安巴巴地写了一封书信来,横征竖引的,非要劝他一是改了性子,二是要发挥天天跟着大王的优势,替“贤达上进”们多多美言,好扩充自己的人脉。信没看完,司马迁便朝着信呸地一声吐了口水,命人拿去烧掉。两天后给任安发了一封只字没有的回信,意思很明白了,非为同类,一个字也不想跟你说。今天他还找上门来!

来了也好,就当面说个清楚,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就告诉告诉他,我是何等样人!司马迁整整新贴的胡子,迈腿往外走,一面说:“请到堂屋相见。”

这边司马迁才落座,那边秦大爷领着任安就进了屋。任安身着便服,进门便笑:“子长兄!”

司马迁站起来,抱拳拱手:“少卿兄!”

“路过!”任安坐下后抬起一只手来说:“一个朋友,请我在冲天阁吃饭。下楼路过哑巴弄,想起子长兄,专程拐进来瞧瞧。我估摸着兄不在,临门闻闻兄的气息,回去思念也有一些寄托。谁知竟然见着了,可见是天大的缘分!怎么此时兄不在宫中陪伴大王,有暇在家高卧?”

司马迁心想,难道消息走得这么快,连他也知道了我被大王难看掉了明天就杀头,匆匆赶来奚落我一番?哼,我堂堂一个司马迁,说话还需要遮遮掩掩么:“大王和三公子说要改六韬,我说改不得。大王生气了,约好明日来取我狗命,让我今天先回来休息整顿,这不才吃了午饭,你就来了。”

任安惊讶之余便是叹息,接着埋怨司马迁:“老哥啊老哥,怎么就是不吸取教训!让老哥你谨言慎行,好好侍奉大王,得空推贤进士,如此大王高兴,贤士相趋,一来可光耀门庭,二来日子也不至如此寡淡,皆大欢喜的事,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难呢?你到底是对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与整个世俗为敌?”

司马迁端起茶碗,一面让任安:“少卿喝茶,”放下茶碗笑着说:“我就这种人,道理都懂,就是做不到。有的人天生就是硬骨头,断得,碎得,就是弯不得。再说我一介罪臣宦官,活在世上已是累赘,老乡邻居们见我就躲,背地里什么舌根不嚼。我没躲进深山就已经很好了,抛头露面出风头的事,不适合我。我和李陵虽然同朝为官,但少有往来,关系跟你我比起来,那是差得多了!但我知道他人品好,不徇私枉法,不中饱私囊,颇有国士之风。大敌当前,李陵身先士卒,带着五千步兵深入敌后,斩首四万多,逼得对方单于调集倾国之兵来围他。这是多大的英雄!最后等不到援兵才被活捉了。当兵的就该死在战场上?被活捉就是叛国吗?”

“子长兄执着啦!”任安笑着接过话来说,“庙堂之上,向来非白即黑,哪怕浑身洁白,沾了一丁点儿的泥,再想洗干净是不可能的了。岂不闻宁杀三千不漏一人。你死我活的时候,是容不下你这等朴素情怀的。李陵被捉是事实,在那边高官厚禄也是事实,他的本心是什么谁说得清?如果他这都不算叛国,这对那些真正叛国的人来说不公平,对那些还没来得及叛国的人来说,更不公平!”

“所以就要杀他全家?!”司马迁愤然道。

“诛他一族是合乎法理,要怪只怪他自己贪生怕死,李陵老家的人都以他不能死节而累及家族为耻呢!”任安不紧不慢地说,见到司马迁生气,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人多又怎样?!”司马迁声音变得铿锵有力,砸在地上铮铮而响,“一万个愚昧龌龊之徒同声共气,依然是卑鄙下流的;一万个蝇营狗苟之辈遮天蔽日,依然是低劣无耻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任安见司马迁作颜作色的,心里也动了气,“子长兄如此高洁,怎么路倒越走窄了呢?”

“是,”司马迁冷笑起来,声音中透着不可言状的悲愤,“我是不男不女了,我是穷途末路了,人终有一死,有的人死了,就像一个屁消失掉,轻飘飘的,毛一样!而有的人死了——”

“比如说子长兄你死了,”任安瞪着司马迁,抢过话头来说,“怎样呢?”

“比如说我死了——”司马迁一时愣住,心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但我真的就是我所以为的那样?后人真的会记住我,怀念我,为我的死悲痛欲绝,如失一座大山吗?

轮到任安冷笑了:“你不会以为自己的死像泰山一样沉重,压得世人喘不过气来吧?哈哈哈哈!”笑罢拿起茶盅,漱口,喝茶,说,“有的人不慎走错了路,站错了队,说错了话,说运气不好,说一时糊涂,也罢了。有的人,犯了错误,不惜辱先绝后承受宫刑,换来的性命不说好好珍惜,还这样肆意任性挥霍掉了,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可笑啊可笑。”

司马迁勃然大怒,撕掉嘴上的胡须,吼道:“我受此大辱,早就不想活了,今天能我再雄起一次,愈发死而无憾!想我一个没鸡巴的东西,却是全天下最有种的人,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说罢砸了茶盅拂袖而去,到了屋外,余怒未尽,大爆粗口曰:“也哉!”

司马迁怒步冲冲,一脚踩下,连房檐都要颤巍巍,都要抖一抖了,来到书房,见里面已经腾出一半的地,想是已经已经拉走一拨了。杨恽还在校对标签和清单。见司马迁满面怒容,忙上前询问:“舅舅,又怎么了?”

司马迁故作轻松一笑:“没什么,刚和一世俗之人争辩了几句。”司马迁在书案后坐下,问杨恽:“舅舅脾气如何,是不是很犟,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杨恽下巴往前伸,仿佛一个地包天的兜齿儿,鄙夷地说:“舅,不是我说你,你就别自降身价了,那起东西,压根就别把他们当人,还淘那气受!清清静静地写文章不好么,还理他们!”

“写文章,也得有三寸气在,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司马迁长叹一声,“我是过于意气用事了!”说着细细回想适才与任安一番口舌,心中不由得自悔起来。接着呆想:“世俗者,世间风俗也,约定俗成不知几百万年,自有它的道理。少卿以此劝我,本是一番好意,我又何苦冲他来劲。”司马迁越想越觉着自己反应过度,坐如针毡,遂起身往堂屋中来,想着说几句软话,赔个不是。走到门口一看,人已不知哪里去了。喊过门房,秦大爷说:“任大人走了,临去步履匆忙,嘴里还哼哼着呢。”

司马迁摆摆手让秦大爷退下,自己在院中来回踱步:“死,还是不死?已经由不得我了!既然由不得我,操心也无用,不如泰然处之,老老实实等着吧。只是不要殃及无辜,该散的都散了吧。”司马迁一叠声大喊,唬得后院老婆子带着小丫头地冬着急忙慌地出来:“要死了,你个老东西!什么事催命鬼似的?”司马迁转身就院角磨盘上坐了,说:“你跟我一世,没享什么福,上次我差点没死,连累你也吃苦,这次可能逃不掉了,好在我事情已经做完,也没什么牵挂,有人要杀我,我把脖子送上去就了了。你收拾收拾,出去城外躲几天。杀一人还是诛一族,全看人家心情。你长这么磕碜,要在这肯定难逃一刀。”司马迁说着挥了挥手,“走吧!”

老婆子五十多岁,也不算太老,张嘴骂了一声老疯子,转身又往里屋去了。没多少功夫,地冬便斜挎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手拎着一个竹篮子匆匆出来,路过司马迁时说了句:“老爷保重。” 等不及司马迁回上一句,又几步走到院门口,冲门房里的秦大爷喊:“你走吗,夫人说了,明天官府来抄家,见人就杀。让我喊你一起走呢!”

秦大爷和地冬相搀着才出去,门外又有几名光膀汉子连擤鼻涕带吐口水地跨过门槛,径直往书房去。司马迁迈步走出来,见外面停了四辆独轮车,两架马车。太阳已经西沉,巷子里早就阴了。司马迁站在门前看着他们把自己辛苦写成的书稿一捆一捆地码在车上,这就是永别了。司马迁心中一酸,又忙忍住,心中恨恨不已,自从受了刑,性子越来越娘了,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这时外甥杨恽出来,又嘱咐几句。等人和车都走远,司马迁这才长出一口气,负了手,转身跨过门槛,才进到院里,就见老太婆也正倚着堂屋的门,往自己这边呆看呢。

4

司马迁打开米缸,里面早已见底。他把手伸进去,四根手指顺着内壁挂了一圈,抓起一把米,一粒一粒,从指甲缝里的开始,数出三十粒,放进一旁的瓷罐,剩下的松开巴掌放回去,两手伸进米缸拍了拍。盖上米缸的盖儿,司马迁忽然叹了一口气,再把盖子掀开,脑袋和手一起钻进去,又数了五粒出来。老太婆病了,得多吃一点。

气也没有用,司马迁坐在几块土砖搭成的灶前,又想起了心事,正努力把才要升起来的悲愤压下去,本就该死,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他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放下荣辱得失,平心静气地往锅底下添柴,火正旺,锅里热气蒸腾。他又在担心这粥里的营养会随着热气一起蒸发。终于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灶边,挨着锅沿张大嘴去吸那些热气,他已经十几天没有大口大口地喝粥了。他揭开锅盖,不畏热气狠狠吸了一通,再把一旁掐成一段一段的南瓜藤一把一把抓起放入锅中,盖上锅盖,朝着近在咫尺的床铺喊了一声:“也准备吃饭啦!”透过没有的门的门洞,茅草下的那一点点天空越发阴暗,又要下雨了,老天爷总爱跟穷人作对。他再次揭开锅盖,将小竹篮里的南瓜叶一把全部抓起,丢进锅里,复盖了盖儿。他走到屋外,他的背已经很驼了,只好屈起膝盖,并努力地抬起脖子来看天。是要下雨了,这老天!

老太婆见司马迁端着粥走过来,这才破口大骂。司马迁见老太婆面目凶恶嘴唇翻滚,估计又是把屎拉在床上了,便惋惜地说:“怎么不大点声喊?我耳朵聋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把粥放在一旁的青石上,上前帮老太婆清理身子,一面说:“好好的肥料又浪费,靠我一个人的屎尿,入冬怕是吃不到萝卜啦!”老太婆好像说了什么,司马迁一个字也没听见。老太婆趁司马迁不注意,一把扯过司马迁的头发,将人按在床上,从两边耳朵各掏出一只毛毛虫,拍在司马迁的脸上:“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现在听到了吗?”司马迁挣扎出来若无其事,脸都不擦一下转身端过粥来喂老太婆:“赶紧吃,一会儿又下雨,又要躲雨了。”

老太婆吃了一口问:“南瓜藤还能吃几天?”司马迁说:“多呢!只要不打霜,一直有!”那根南瓜藤是他们的救星,自从他们搬到这里,不远处一株杂生无主的南瓜藤为他们长了七个大南瓜,他们已大手大脚地吃掉了五个,最后两个存在床底下,顺利的话,留着过年吃。

他们的床不高,一扇旧门加两截树段搁在砖头上,压得重一些,底下那两南瓜还能发挥一点支撑的作用。唉,就说它是一张床吧,总不能一张床的名义都不给人家吧。

老太婆吃完又靠墙歪着,司马迁拿着碗回到灶前,把锅里一粒米没有的粥,和着菜叶菜根盛在碗里,蹲在门前吃完,雨点就掉下来了。

不用急,司马迁有经验,从天上下雨到屋顶漏水,还要点功夫,慢慢来,不急。他把碗搁在地上,走到屋外,靠着棚脚有一堆已经扎好的茅草。要是他再年轻十岁,不,不不,不用那么久,只要他背还没这么弯,只要——算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反正这茅草是上不了屋顶了。

司马迁把茅草拿进屋,整齐铺在床上,中间高,两头低,像一个屋顶,屋顶上又盖了一个蓑衣,这就万无一失了。然后拿出一顶斗笠给老太婆戴上,自己也轻轻掀开被子上了床,挨着墙坐,枕边放了一片南瓜叶,等雨下下来,他就用它来遮头。好了,长日漫漫,就等雨漏下来了。

“你外甥怎么就不来找我们呢。”老太婆说,“听说当大官了,又有钱,又大方,就是不记得你这个舅舅。”

“我外甥不是你外甥?”司马迁有点不高兴,头发都白了,还分这么清!司马迁气呼呼地,接着说,“要他来干吗,他那么年轻,你就忍心拖他下水?”杨恽不来,意味着米没有着落。老太婆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

开始有零星的水滴坠下来,砸在他们眼前的茅草上,变成水珠,沿着草杆往下滑。“你说话呀,”司马迁见老太婆不吭声,知道她在生气,后悔不该出言莽撞,又开口哄她,“怎么又不说话啦?”

“日子过成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老太婆哼了一声说。

“哎呀,”司马迁只好拿起千般的软语,万种的温柔,“一早说过跟了我,过的就是这种清苦日子,没办法,谁叫咱们秉性高洁呢!”

“呸!”老太婆对脸啐了司马迁一口,“吃苦我不怕,我受不了这个气!”司马迁抬手擦了擦,听老太婆继续发牢骚:“你拉硬屎充好汉,得罪大王丢官罢职也就罢了,真要一刀砍死我也认了!谁叫你得罪大王了呢。现在算什么?连张二狗,李四嫂都容不下我们!这些年他们没少受我们周济,他们也跟着那些人一起,抢我们东西,砸我们的家,把我们赶了出来,还骂我们!我们现在住的什么地方?乡下村子都不留咱们!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怎么就得罪了全天下?”

司马迁痛苦地闭上眼睛:“谁叫我是汉奸走狗卖国贼了呢!”

“那你是吗?”老太婆咄咄逼人,哪里还像个一气之下中风不起的病人,“是吗?”

“你听我解释!”

“不听,不想听!”老太婆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头上斗笠没怎么动,斗笠下的脑袋摇得可急,闹完了,冷静下来,又问,“既然不是,为何都说你是?”

“咱们卫国有一句老话:村口的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着叫,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但它们又一定要叫,不叫不是卫国人嘛!”

“卫国狗!”

“一样,”司马迁换了一只手捉住头顶的南瓜叶,“人狗都一样。”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欢,里面的水滴滴答答漏得更欢。老太婆不舒服地扭动身子,想翻身是不可能了,首先她腰部以下完全瘫痪,无法自己翻身;其次就算她身体好着能翻,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要是能去一个不下雨的地方就好了,”老太婆沉重地出一口气,“我身子都快发霉了!”见老头子没回应,老太婆就喊:“你说话呀!”

司马迁仿佛从梦中惊醒:“哦,哦哦哦,我睡着了!”他根本没睡,他在想心事。

“碗洗了吗?”老太婆没话找话地问,不等老头子回答又自顾自地说:“吃完饭碗要及时洗呀,不要老是拖到下一顿吃饭前,都是要洗的,迟早要洗的,早洗早干净——你又睡了!”

“我没睡。”司马迁挪了挪身子,老躺着可真累,真不知老太婆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没日没夜还不够你睡的,你乱动什么?白茅都要掉下去了!”

“你说,”司马迁干脆躺下去,南瓜叶子遮了脸,“今天小孩会来吗?”

老太婆冷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在等他,干脆你跟他过吧,反正我也是个废物,伸腿去了,正好!”说着又哭,“这种日子,还真不如去了,我说我就是这个命嘞!”说着干脆嚎啕大哭,“你看别人对老婆多好,我还抵不上一个小孩子,我说我就是这个命嘞!”

“你别哭啦,这床已经够湿啦!”司马迁真受不了这老太婆,好性子就快用光了。司马迁一骨碌坐起来,按住被子,把自己从被窝抽出来,下了床,靸了鞋,走到门口,拾起一截木桩放在屁股下坐了,望着门外潺潺的雨,陷入了不知此间何处的迷惘。

应该再写点什么,司马迁心想,这样混日子实在无趣,生命不息,笔耕不止,我得再写点什么。可是我现在只有一支笔,连墨也没有了,更别说竹简——我又不会做竹简,什么也干不了了,真是老而无用,老太婆说得对,还不如伸腿去了。司马迁心中一酸,眼泪就模糊了双眼,抬头见远方雨里,一片绿色里晃动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司马迁忙抬手擦擦眼又揉揉眼,看清了,是小孩。下这么大雨,还能来,司马迁心中一暖,站起来眺望。

小孩到了跟前,一跳,窜进屋,先抹了抹头,再抹了抹脸,跳了跳,又跺跺脚。司马迁递过一块干抹布,小孩接在手里一看,嫌脏,在身上拍了拍就搁在一旁,开口说:“爷爷,怎么在村里都好好的,一到你这就下雨了。”

司马迁打趣道:“爷爷犯了罪,老天爷降雨惩罚爷爷呢。”说着找出一把稻草递给小孩,自己仍在木桩上坐了。

小孩当了真,愣了又愣,忽然露出忧虑来,好像担心自己哪天也会犯罪一样。

司马迁知道这小孩实诚,便岔开话问他昨天怎么没来,然后又说你前天也没来。小孩说昨天他跟爹去城里老爷家算账去了。

“算账?”司马迁问,“算什么账?”

“我爹是村里指派的管事,替城里老爷催租,每个月都要带个认字的人去对账,前天那个认字的人犯了事让官家给打坏了,好像是因为写了一首诗。所以只好带我去,对了一晚上,过了夜才回来,回来路过菜市口,赶上官府杀人,看了半天,就耽误了。”小孩在稻草上坐下,这一老一少,盘膝而坐,一应一答,大方风雅,虽在茅椽陋室,却也不坠半分斯文。

“怎么又杀人?”司马迁回头看了看老太婆,老太婆似乎睡着了,“还杀半天?”

“一个姓杨的,大官儿,封了平通侯,拜了中郎将,你说大不大?当腰斩下,看着都替他疼,上半截爬出铡刀,用手撑着立了起来,血一时流不尽,人也一时不死,张嘴仍骂,后又蘸了自己的血,一口气在地上写了十八个呜呼,最后写了三个字,口中含含糊糊喊了一句什么,才咽了气,不动了。有人说是因为一部书,也有人说是因为一封信。爷爷,你怎么了,胸口又疼了?”小孩见司马迁脸色煞白嘴唇发紫,颤巍巍似乎要倒下去,赶忙起身上前搀扶。

“不碍事,不碍事,”司马迁说完嘴里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似乎咬碎什么咽了下去。他扶着小孩挣扎站起来,走到屋外,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阳光更有穿透力,让一切都鲜明亮丽起来。近处的草更青翠,满满的都是水珠。往前一点儿是一条不宽的河,虽不宽,河岸却低,水随时要溢出来。河的对岸是一块一块的田,有嫩绿的一片,莹莹的。有刚翻过土耙得整齐,高的一头露着泥土,低的一头蓄了水,镜子一样映着天空。越远田地越多,青的,绿的,黄的,铺在地上,像绚丽的毯子。左边的远方有一排耸立的树,过去仍是田,连成一片的田的尽头是村落。一家家的屋顶,依稀冒着炊烟,上天就成了雾,雾连着村庄和远山。山顶和山后,是雨过初晴的天。

司马迁目光自远方收回,落在脚下的草上,说:“你看这些草,三天就能长一尺高。我刚住进来时才锄过,现在又齐腰深了。”

小孩折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愣愣地看着老人,不知道他说这些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天不打算给自己讲故事了。

“这土里都是种子,就等一场雨,就等一场雨啊!”司马迁转过来冲小孩说,“今天要不要听故事啦?”

“要!”小孩飞快地跑进茅屋,搬出一截木桩,又飞快地跑进茅屋,再搬出一截木桩。

两人落座。司马迁问:“上次讲到哪儿啦?”

“项羽。”

司马迁点点头,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开口讲:“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也不知讲了多久,忽听得轰隆一声,两人忙回头看,身后的茅屋竟全塌了。

司马迁跌落在地,惊骇之余,悲从中来,大哭:“恽儿,你死得惨!你为我书而死,你是在替我而死!”司马迁哭着站起来,奔向老太婆,“我们黄土就埋了的人,死何足惜,死何足惜!”几步到了跟前,将塌下的橼木茅草土砖乱石拨开,才露出一张脸,再摸老太婆,已然凉了。原来老太婆已死了多时,这是老天可怜我,知道我体弱无力掩埋,这才塌了茅屋,老天哪,老天!

小孩缓缓走过来,见这老人的头发一下子凌乱,手扶断墙腰弯得更厉害了。“爷爷,”小孩轻轻地说,“奶奶她?”

“她先去了。”司马迁去摘了一片南瓜叶,盖住老太婆的脸,俯身抓起一把茅草,铺在南瓜叶上,再找来两块土砖,放在老太婆头的两侧,上面又搁一块砖,这样老太婆的脸就不会被压着了。小孩也来帮忙,把还没盖全的地方也添了土和石块。

两人去前面小河边洗手,司马迁问小孩:“被腰斩的那人,最后写的三个什么字?”

“不值当,”小孩双手从河里托起一捧水,水向上升去,双手迅速下落又回击,水花飞溅。小孩接着说:“因为后面大家都骂他,说他赖着不死,耽误工夫,大家都很忙,早看完早收工呢——爷爷认识他?”

“不值当,”司马迁站起来甩甩手,眼睛看着脚下,嘴里喃喃地说,“不值当,不值当吗?”回过头来见小孩还站在河边没跟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他肯定是被我吓到了,便问:“你还不回家去?天也快黑了!”

小孩说:“茅棚塌了,以后你住哪儿?”

司马迁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呀,去哪儿呢,呆了片刻,忽然说:“好孩子,我里面还有一支笔没拿出来,你能帮忙找找吗?”

小孩当真从断壁残茅里翻出一支兔肩紫毫,递过去时却听老人说:“这笔就送给你了,快回家吧!”小孩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听后面老人说:“你还从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小孩转过来说:“我叫班彪,字叔皮。”

司马迁点点头,说:“知道了,去吧。”

班彪去后,天就黑下来。司马迁在黑暗里呆坐,好像一段呆木头。

天又亮了,太阳又升了起来,还照在这里,只是茅棚已塌。河对岸的田野跑来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到了河边,就成了班彪。班彪脱鞋过了河,上岸甩干水,把脚塞进鞋里。走到塌了的茅屋前,喊了几声爷爷,始终没见人出来,低头看,脚底下有许多字。不会是什么文学秘笈吧?班彪心砰砰地跳,从行间走出,再看那字。

这是爷爷留给他的,写的是:

孩子,我知道你还要来,会看到这封信。这是缘分,也是天意。

我诸事已了,再无牵挂,昨夜正要羽化归去,上天来人了,恰是我所在仙部的同事。到头来,才知自己是个下凡历劫的小神仙,领了写史传世的任务,来到人间走一遭。个中悲欢,也就释然了,时也,势也。

你得了我的笔,便要走我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大王,希望你能做得比我好。

人性本恶,万古长如夜。好在人心向善,未来终究要来。

不妨泄露一些天机,给你添些信心与勇气,后事变数无穷,终将归于共和。而后华夏腾飞,世界大同,实乃苍生之幸,文章之幸矣。

班彪看完,似懂非懂,再要看,那字迹就自行隐去了。河水照旧潺潺,野草仍在疯长,三天长一尺,一年不得长到天上去。哦,秋天就黄了,冬天就蔫了,只好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了。

班彪抽出一根草芯,塞进牙缝,舌头卷了卷,又向着阳光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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