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天地连在一起,那是云生处。刚冒起来的云像水墨画里色彩浓重的鱼虾,看似在天空自在地游,其实是被风吹的。等它们正经上了天,便是云山云海,遮了天,向地面压下来。远远地时而飞过一群不知所措的鸟,时而有树枝树叶在风里无所适从地翻着跟头,路边散落的是赖了一个秋天终于掉下来的松针。雨时大时小,风呼啸着从窗缝里钻进来,天地间一派萧索景象。横风吹来时车有些飘。今日立冬,我们一早出发,赶回去送外婆一程。
母亲在当天就从杭州赶回去了,辰辰要上学,我要上班,挨到今天才去,实在是有诸多原因。第一是小孩没人管,不敢跟老师请太久的假;二来大人请太长的假既怕老板不批,又怕扣工资;第三还要担心回去一趟健康码会变颜色。诸多原因,终究是借口,小舅一句话说得透彻:崽哩耶,要是自己的嫲嫲你窜得来哟!(娃儿耶,要是自己的奶奶你早飞一样跑来了!)
一母同胞的兄长从平湖过来,车停在临安服务区,然后搭我车同去。大姨家的大表妹亦在杭州,早上六点我便带着辰辰到了她家楼下。三个大人轮着掌方向盘,中午顺利抵达大姨家,放下表妹我们路过老家小镇上吃面。老板一会儿说本地话,一会儿说普通话,我们也只好一会儿说普通话,一会儿说本地话。最终老板还是故意多炒了一盘牛河,来振奋他那不景气的生意。我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已无法在这街头喊出好汉般的兄弟,与我一起呼风唤雨了。
按照母亲的安排,我们先回到薛家山,从一个大伯手里拿钥匙。“千万不要进别人的屋呀!”母亲在电话里一再叮咛,时刻提醒着我们正在办丧事,是披着一身丧气的。车刚停在祠堂门口,大伯就从屋里走出来了,寒暄之后,我们拿了钥匙往自家去。沿路看见一家新起了院墙,水泥墩和铁栏子都和我家的一样。
医院假少,新屋盖好后兄长也没回来过几次,拧动钥匙开院门时他很有些兴奋。院里东边留了一小片菜地,不知谁扔了一粒南瓜籽,在无人管束下肆意生长,不单占据整个菜园,还将根扎进水泥地,势力蔓延至走廊,我们要是再晚来几天,它们就要爬上墙,钻进窗,彻头彻尾地造反了。辰辰很欢喜,在瓜藤间跳跃。
我上到二楼,打开房间窗子透气,盘算着晚上回来睡。至于大表哥在群里喊的“都在这里过夜,明天赶早动手”什么的,我就当没听见。来到北面房间,透过窗玻璃看着村后雨后潮湿的田地、土岸和清瘦的路,我禁不住喜欢起来,多好的泥巴啊,死在这泥巴里肯定很舒服。下楼来兄长已和身在江茂隆的母亲通完电话,我把一条香烟递和一袋黄表纸给辰辰拿,自己拎起棉被,那面圆而大的爆竹交给兄长。
出了村没多远就有一老汉,埋着头,腋下夹把雨伞,在路中间慢悠悠晃荡着。我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马达和车灯对他就跟不存在一样。我不得不轻轻按了声喇叭。摇下车窗,认出也是一个我们要喊大伯的,我们问大伯去哪,他说去江茂隆,然后醒悟过来,紧追两步上了我们的车。大伯是去吊丧的,二十年前,他儿子娶了我外婆所在房支里一户人家的囡,结了亲家,按礼得去。外婆今晚入殓,明天出殡。入殓出殡,都有吊客。
“哎呀,这真赶得巧,正合适!”大伯说着话的功夫我们就到了向家。母亲在这个村请了一支乐队,给了我们一个人的名字,兄长便下去打听这个名字家住哪里。大伯说问一下,莫不是这条路还没修好?我说问过了没修好一会儿走另一条路,现在是去找乐队,最后我放大嗓门说送花圈是要打锣鼓家什的呀。大伯说找人打听一下,照说该修好了。这大伯上面一排依稀还能看见一个半的牙,当年他儿子见他来,一个慌张要跑,却被他以更快的速度逮回来,擒在手里软鞭子利索地抽,惹得一屋子的闲汉鸦雀无声地观看,末了又赞叹不已。岁月要人命,昔日的风光在大伯的容貌、神情和谈吐间已找不到丝毫。
兄长回到车上,跟着一辆电瓶车在一间小屋前停下,电瓶车上坐着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乐队头颈了。大伯仍在说路的事。任我们俩怎么解释,他仍沉浸在我们是为不知走哪条路而犯愁的思绪里。我和兄长下了车,跟着乐队师傅进了小屋,里面有花圈花篮,八仙桌上放着几张白纸条,写着“尊外祖母江母老孺人”“劣外孙谁谁谁”的字样,另有一张大方纸,上面一个大大的“奠”,两旁同样是“尊外祖母江母老孺人”“劣外孙谁谁谁”。这都是母亲提前安排好的,我们只需拿走。得知只买了一个花篮,兄长觉得应该再拿一个,兄弟俩一人一个。我不只觉得无所谓,且觉得可笑,但我没笑。问了乐队师傅,师傅说有了花篮就不用花圈,暗示花篮等于花圈。我依稀记得并认为,不管兄弟几个,也只能送一个花圈,花圈代表的是亡者女儿一家的心意。但送两个花篮也没什么毛病,一个花篮等同一个花圈,一对花篮也等同一个花圈。毕竟花篮是新生事物,老祖宗的礼法管不住,今人可以顺着自己的理解随性解释肆意操作。既然乐队师傅没有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我也不好坚决反对。师傅拿出毛笔,另写了一副“尊外祖母江母老孺人”贴在新要的花篮上。大的“奠”塞进装棉被的袋里。
约好碰头地点,我们驱车上前。那头也在修路,按照群里推荐的用百度地图选择骑行导航,结果还是走错了,在一个不知是什么村的村里七进七出,始终找不到出路。村里极冷清连个鬼影都见不着,兄长下车好容易才逮住一个活人打听出道路。
进了门洞大开无人看守的小学,里面萧瑟而荒凉,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废弃的校园。教学楼前一片空地是很好的停车场。紧跟着又进来两辆车,下来许多人,是小姨一家。见面不及寒暄,他们一家就敲敲打打出发了。我们这边的乐队人也到齐,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把从家里带来的那条烟拆开,每人分了一盒。乐队一共五人,四个洋号——也可能不是,天知道,反正不是喇叭(唢呐),一面洋鼓,响起来后我又听见熟悉的小镲声,转头细看,一只放在洋鼓的顶上,另一只拿在手上,中西结合、左右开弓地打。一只洋号率先哒哒了几下,很快成了调,其他的洋号跟上,洋鼓小擦也响起来,尤其洋号,比喇叭听起来更像哭。下午两点的天阴沉得像傍晚,风更冷,把零星的小雨吹到人脸上。兄长抱着两个花篮走在最前,辰辰拿了黄表纸紧随其后。我一手拿着爆竹,一手拎着棉被走在风里,眼泪忽然涌出来,怪只怪这洋喇叭听起来太像哭,而我又是亲自拎着棉被,哪里比得三十年前外公死时,我才和辰辰一样大,不知生死何物呢。
香火厅们前鞭炮响作一团,小姨父指了指我手里的爆竹,又指了指那边爆竹噼啪的现场,意思是让我把爆竹打了,我把爆竹递过去,小姨父接住转身帮着点了。我继续往前,大舅家的大表哥接过我手里的棉被。至于辰辰手里的黄表纸和兄长手里的花篮是如何被接下的,我没留意,可能是小舅,也可能是二表哥接过去了。不管怎样,母亲安排的送花圈的事算是完成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经该叫“送水礼”,究竟是不是,我也不确定。至于搭我车前来作吊的同村大伯,忙乱中我更没留意,按说他自己会过来,若要为此而记恨,那也管不得了。
外婆的屋紧挨着香火厅,这里原是青砖乌瓦的老屋,外婆在那老屋里每隔四年,依次生了大舅、我母亲、大姨、小姨、小舅兄妹五人。后来三姐妹出嫁,大舅另做屋搬出去,外婆一直住在老屋里。直到二零零一年,小舅推倒老屋盖了新屋,似乎屋就是小舅的了。但我想在外婆心里,这仍是她的屋。这屋里剩下的人,才是她最看重的人。写到此处,我对小舅家的小表弟的妒忌之情就很难遮掩住了。
屋内已有哭声,进门第一眼,就看见外婆小巧的身体平摊在门板上,笔直,笔直,仿佛一具尸体。想起外婆真的就是一具尸体,我强忍住眼泪,分开人群看见小姨家的表弟正在案前叩拜,我继续忍住眼泪。等表弟起来,我也跪下去,草草拜了几下,转身让辰辰也去拜一拜。辰辰跪下后却不拜,只抬眼来看我。我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口罩可盖不住声音。我连着挥动手示意她快磕头,后来干脆不管了,两步走去灶屋,这里没人,我可以摘下眼镜擦眼泪水了。
我干脆去灶门口坐下来,这里更安全一些。老屋的灶门也是朝东的,挨着朝东的耳门。我从东面来,跑在母亲的前面,扶着门跨过进来时,大舅家的表姐尚在人世,第一个见了我,惊喜地说:“永春来的这儿!(看这儿,永春来了!)嫲嫲,永春来的这儿!”我靠近外婆,外婆把我搂着怀里,脑门贴在我脸蛋上:“我的永来啦,我的永来啦!”表姐得了羊癫疯,会毫无征兆地口吐白沫,要是外婆不在跟前,就倒在地上抽搐。记得一次她又发病了,张开双臂跺脚连连,嘴里喊着嫲嫲。外婆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搂住表姐,肝哪,肝哪,外婆嘴里嘟囔着。我当时十分讶异,我被表姐吓得都快哭啦,怎么外婆就不来抱一抱我呢。
眼泪还越流越多了,我掏出一包纸巾,正经擦干净,又擤了鼻涕,纸从灶口扔进灶去。从背包侧袋里取出保温杯,倒水慢慢地喝,这时辰辰过来,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喝水呢。小舅的儿媳妇过来问要不要把包拿到楼上去,我说不用了背着挺好的。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也过来,埋怨我说只让辰辰跪,也不教教她怎么拜。我知道这里没法再坐了,跟着上了楼。二楼就是红楼梦,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妹妹们。
算起来我有七个表妹,贾宝玉跟我比,那是差得远了。大舅的第一任妻子病故,续弦生了大表妹。大表妹我是亲手抱过的,那一次大表哥把大表妹递给二表哥,自己跑开去玩了。二表哥把大表妹递给我家兄长,自己跑开去玩了。凡是兄长能做的,我觉得我也行,我主动要求试一试,兄长真的就递给我了,我用肚子帮忙,炫耀地抱着大表妹。大舅妈很夸张地叫起来:“要摔死,要摔死!”太大惊小怪了,我觉得我还能坚持一会儿。大姨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放进两只谷箩,一担挑到外婆家的。再大一点,长得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双胞胎姐妹之后,又生了一个囡,最是继承了大姨父的脾气。小姨家头一胎就是囡,她三四岁的时候去我家,我指着楼顶一处说:“快看,老鼠!”我的计划是等她看完上面再低头,发现碗里东西不见了就哭,结果她指着不存在的老鼠冲我说:老鼠,老鼠,老鼠......第二胎还是囡,眼大脸圆,小时最可爱。小舅家的小表妹是这一代人中最小的,小时候眼睛斗得厉害,脸上有许多雀斑,长大却出挑得修长好看,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她。
小姨父上来,坐在沙发上,见我谈笑风生便说,你外婆都死了你还笑。我说你刚也笑了。他说看你笑我才笑的。不可否认,我们大家都笑了。小姨家的大表妹说我的脸不仅瘦,且黄。我争辩说“跟你们不一样我没化妆!”小姨家的表弟说他也没化妆。我面黄肌瘦的问题一下暴露出来,不容抵赖了。我想说穷吃不饱饭,我想说身体有病。我想说黎曼假设至今没有答案我忧心如焚,我想说大气污染问题迟迟没有解决我彻夜不眠,我想说现代人写诗只爱装模作样让我怒发冲冠。最后我说因为要早起昨晚没睡好所以今天才这么黄这么瘦。小姨家的小表妹指着西面卫生间的方向说,那边有一张床你可以去睡会儿。
卫生间的对面是一个六平方不到的玄关,两道门对开,一个极窄的过道连接两道门。过道的西面是窗,窗下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两个充电器,一袋口罩,一本西游记。过道的东面真的有一张床,我猜是小舅的。又有些奇怪,小舅的房间是在三楼,我是睡过的。不管了,我脱了裤子歪在床上,又喊来辰辰,让她在小桌尽头的小凳子上坐下,看动画片。这时小姨父进来,怪异道:“鬼崽哩,还跑到我床上睡来了!”我说这是小舅的床。他说就是他的。我说你怎么在这还有一张床。他说这里他常来,你外婆这个样子,能不常来吗。
外婆最近两年照顾不到自己了。倚在门口等人路过,逮着一个拉进去帮她打着煤气灶。村里人越来越少,没人路过只能吃冷的。外婆似乎有很多病,似乎又没病,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病。外婆常说,也不能说子孙不孝,各有各的事,大的小的,赚钱的赚钱,带娃的带娃,我就是命太长了,就是不知道何时死呀。
睡是睡不着了,就这样歪着吧,只要呼吸调整好,脑子静下来,睡不睡的,孙子才一睡就睡得着了呢!小姨家的表弟窜进来喊:起来了,动身了!这是要举行仪式了,我穿衣下床,拉着辰辰的手下楼,堂屋里已经在排队了,只好也排队。走到门口领香,我伸手接了两根,想着给辰辰一根,谁想她已经在那边也领到了一根。我一人拿了两根香,我想这一定是我有着双倍哀痛的缘故。
这是去买水。“孝子披发顶竹笠,携瓶瓮,持纸钱,往水滨号恸,掷钱于水,而汲归浴尸,谓之买水。”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是要披麻戴孝前去的。尤其头号孝子,比如大舅,是要麻衣重孝,叫人一看就潸然泪下的。不知如今薛家山风俗如何了,是不是也和江茂隆一样,只拿一根香就可以。烟花爆竹没有间断,锣鼓家什打得最热闹,三个囡家的,加上东家自请来的,四支乐队顿时喧闹起来,不知道他们是有统一指挥,还是各奏各的,反正就是听个响,越响就越热闹,就越隆重。
走出村子风就大了,我不知队伍要去哪里,只被每两步一个的霹雳弹烟花搅得魂飞魄散,凄迷的冷雨打湿衣服和头发,天阴得像外婆此时的脸。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祠堂前的池塘边停下,鞠躬,插香。大家都是手执一根香,唯有大舅是要拿一只碗和几个硬币的。硬币丢进去,舀一碗水上来,端回去给外婆洗脸。
抬棺者谓之“八仙”,八仙不只是抬棺,而是在整个入殓、出殡的流程中负责处理遗体相关的一切事宜。买水回来由头号孝子给逝者擦脸,八仙帮着穿寿衣。在上个世纪,八仙们还需要替遗体裹上一层厚厚的棉絮,用红绳包扎,以遮盖气味。如今有了冰棺,这些就省去了,可见一切风俗都是与时俱进的。将穿戴完整的遗体纳入棺木,是正儿八经的“入殓”,也是恸哭的高潮,通常由女儿主持,有责任心的儿媳、孙女、孙媳等也会加入其中,呼天抢地、捶胸断气、以头磕棺、猿心马意地哭。
我进门时,哭声里,八仙正在给外婆穿好看的寿衣。这样悲痛的场面我是最见不得的,害怕自己的眼泪被勾引起又无处藏身,干脆把辰辰交给她姑,自己躲到二楼。反正我又不用哭,呆在下面也没什么用处。我回到小姨父的床上躺下,想着楼下的场景。八仙们把外婆放入棺木中,母亲、姨妈和舅妈们拉着不放,似乎要和八仙们抢夺外婆似的。有好心人上来劝住,外婆终于被放入棺木。现在按政策都是要火化的,不再是笨重的木棺,是精致又轻薄的盒子。外婆躺在里面,一定又舒服又惬意。不知这样的盒子要不要上钉,若要钉钉的话,大舅是要跪在一旁大喊的:“妈,躲钉啊!”这就是把敬如在发挥到极致,仿佛外婆尚未过世,知道疼呢。
下午四点开晚饭,等我去时,大家正忙着给每个桌上分发烟酒饮料。我也只好帮忙发烟,每桌一条,每桌十个人,不管抽不抽,每人都能分到一盒价值二十四元的香烟。又吃又拿,奢华极了。分完烟大表哥说好像少发一条。哪桌没给,上哪里知道去,就这样吧!我在众多的饭桌之间找到辰辰和她姑。姐让我带辰辰吃饭,自己另觅位置去了。薄油纸盖住圆桌,摆着十来个空盘,每人一套一次性碗筷。开席,都是大锅烧出来菜,一炒就一锅,三百多人吃。两人拎一桶,一人管一列,大勺子舀满,甩进桌上的空盘里。红烧肉、粉蒸肉、粉蒸鱼、王八、虾、猪大肠、烤鸭、豆参、豆腐、包菜、黄花菜、青椒、薯粉等,应该还有,记不得了,吃。
最怕和陌生的老头老太太一起吃饭,脸如枯树、表情漠然都不算什么,怕的是他们吮吸筷子,咂咂有声,再把沾满唾液的筷子放在菜盘里搅动翻腾。红烧肉最是重灾区,有那热情的,将每块肉都撬动一遍:“来,吃!”哪里比得上我这样,夹菜扒饭筷子都不碰嘴唇地讲究。还能怎么办,除了菜上桌的那一瞬间,在菜肉惨遭毒手之前出手如电给辰辰和自己每人来一筷之外,还能怎么办?
我歇了筷子,呵斥辰辰把碗里的吃完时,忽听有人喊我,抬头一看是薛家山的本家哥哥。这本家哥哥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入行前就颇有天赋,现在业务做到江茂隆,可见他的名声已经起来,一时无两的了。我慌忙从刚得的两盒香烟中拿出一盒放在本家哥哥手里,然后说我不抽烟你拿着。本家哥哥说你怎么不抽烟你以前都抽。我说抽烟不好我又戒了。与之寒暄的同时,我又命辰辰赶快吃。掏出手机来玩,看一个群里有人贴了首臭屁不通的诗,好心帮他改了,他还不乐意。
终于散席,二表哥见我瑟瑟发抖,去找了一件棉褂给我。兄长让我去把车开过来,因为他的包还放在车上。走过刚才买水的池塘,往前又路过几户人家,一条没见过世面的狗冲我吠了起来。我还能跟你一般见识么,我气呼呼地想,又怕它窜过来咬我。路边的田和薛家山的一样,没有层次不齐,没有各式各样,没有大块小块,只有推平整齐的一片。田里是长长的禾桩,稻草堆已经多年未见了。开车回来再次路过那条狗,来呀,我会怕你吗!
我把车在香火厅门前空地停好,路过一直停在这里的一辆小型国产皮卡车,仔细端详货箱上摆放着的LED显示屏。显示屏打出外婆的遗照,在夜色里发出光亮。照片两侧有一副绿字对联,上联“明月清风几处游”,下联“桃花流水杳然去”。不但没文采,而且搞反了。最下面是一行滚动的白字:“生于1928年9月17日,殁于2021年9月28日,享年94岁,不孝子泪拜——”这里的几月几日,都是按农历来的。
兄长过来打开他的背包,翻衣服穿。这时又有人喊我,我顺着声音却找不到人。又听到一声喊,才发现声音从小三轮里传来。我走近看,还是本家哥哥。本家哥哥说:“按你妈说的,请来两个帮忙散花的师傅,两百块钱,外加两盒二十来块钱的香烟,要是没烟,就给二百六十块钱。”我说好的。这时兄长赶来,本家哥哥又说一遍。兄长确认一遍,本家哥哥再说一遍,我又复述一遍,乃去。
晚上六点,本家哥哥带着小镲和招魂幡进了小舅的屋,法事开始。所有男丁跟在本家哥哥的后面,爆竹声里,小镲清脆利索。本家哥哥嘴里念念有词,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各路天尊招呼一遍。我猜大概是:各路天尊请了,我乃三天法师正一真人座下徒孙是也,兹有新进亡魂一枚,欲取道去西天极乐,请予以接洽为盼!一通电报发往神、冥两界,本家哥哥转身问:“外婆在哪个房间睡?”外婆在一楼睡,一楼只有一间卧室。大舅引着本家哥哥进了卧室,其他人俱在外等候,里面情形看不到了。只听得本家哥哥一声大喝,似乎在喊醒仍在飘荡或沉睡的外婆的魂魄。挥动招魂幡,跟我来吧,跟我来吧。出门烧纸,插香,小镲铮铮不绝,再往停放棺木的香火厅去。
薛家山的香火厅,只用来祭祀祖先,地方狭小,大事通通在祠堂。江茂隆的香火厅和别的村的祠堂一样雄伟,以致外人都为以为这是祠堂。江茂隆有专门的祠堂,曾经是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如今只用来召开行政会议,红白喜事和酒席都设在香火厅。
跟在大家后面,才进香火厅,就听本家哥哥回过头来说八二年的不能在。我一听就懂了,这是本家哥哥看出我的心思,编了一个犯冲的借口呢。我乐滋滋扭头回到小舅家中。外婆房间里,小舅家的表妹正和她老公在逗他们的孩子。才九个月的宝宝,就能扶着走了,运动能力比我家十五个月的楠楠强了不知多少倍。我心中百味翻腾,又郁郁起来。
领孝是最讲究的。三十年前外公去世,在老香火厅领孝,到了最后不知谁喊来外婆,才要跪下去,却被人慌慌张张拉开了,那个画面就成了疑案,一直悬在我的记忆里。如今自然还是大舅一马当先,面向灵桌,从右至左,年长到年幼依次排列。大舅小舅跪下,拜。八仙赐孝,这孝就重了,头披草绳麻布,身着草绳麻衣。灵桌两头各置三根未点的香,兄弟二人在八仙的指导下取了,摆一下插一根,三根插入香炉,拜,起身,作揖,礼毕,下一个。
下面是囡了,即是我的母亲,大姨和小姨,一样的草绳、麻布和麻衣。三十年前我就发现跪下之后都是一样的,跪下之前却完全不同,男的作揖,女的行万福礼。作揖便是双手抱拳,讲究的还会左掌包右拳,一般都不讲究,弯腰一拜。万福就要文雅一些,古装电视剧里经常放的,好看的女人飘飘万福,秀气又好看。到了乡下农村,大婶大姐们粗枝大叶,两手搁在阑尾前,下蹲时都颇赶时间,屈膝时不那么飘飘,而是像被吓了一跳似的,有的人干脆就轻轻一跃,趁下落的功夫快速屈膝又站起,快且利索。
然后是女婿,也就是大姨父、小姨父了。两人只穿了麻衣,没有草绳,头上也没东西给戴着。儿媳的孝衣和女婿一样。
孙辈通通都是一根白布系在右手臂,依次是孙子、孙媳妇、孙女、孙女婿,然后才是外孙、外孙女。看看吧,我的地位还不如表妹的老公,他才认识外婆几年,能有什么感情,也配排在我前面,真是岂有此理!外孙里面兄长第一,我排第二,接下去是小姨家的表弟和大姨家的表弟。我庄严肃穆,先作揖,拜,然后取香,兄长自然跟着去取香,却被八仙喝止:“孝都没领你上什么香!”我听见了,仍置若罔闻继续上香,三根香插完,又拜。等着白布条系上来,转过头又拜。再把香炉上的香取下来,又给分三次插回去,再拜,起身,作揖,转身离去。我深深地知道,只要你像模像样,谁都不敢说你做错了。
到了曾孙辈,我把辰辰也推上前,领一根蓝布条系了。到了外婆的娘家人来领孝,大舅、小舅、我母亲、大姨、小姨都得挨着棺材面向来人跪下复礼。娘家人领完孝,上前搀扶大家起身,这一情节设计得最是叫我动容,一不小心又要热泪盈眶了,细想起来,又不知是被什么打动了。
然后是女眷围着棺材坐一圈,男丁跟在道士,也就是我的本家哥哥身后,围着棺材转圈圈。西面坐了几十名清一色的老太太,瞧热闹,听散花,不时地议论,这是谁的儿子,这是哪里的外甥。本家哥哥打着小镲,念什么听不清了,震动耳膜的是咚咚的鼓响。他鞠躬大舅便鞠躬,小舅便鞠躬,一个一个传过去,像起伏的波浪。表妹们靠着棺材呆坐,也没事做,便各自掏出手机来,分享购物车里的精品以及各自孩子的照片。我学着小舅的语气,俯身过去问:“你们这样像话啵?”
圈圈转完,就是正经散花了。灵桌前又放了一个大圆桌,围着坐了三人,一个敲鼓的,一个敲锣的,敲锣的也是散花的,和本家哥哥一唱一和,甚是默契。最后那个,直到我离开去睡,也没搞清楚是做什么的,可能也是散花的。桌上摆了果盘,盘里是花生和瓜子,另有一盘,堆了几盒香烟。
母亲一再叮咛,又向大表哥反复确认,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去敬烟的,恭恭敬敬地,见谁都递上去一根。大表哥说了,不管抽不抽,见谁都要发。一圈下来,没几个不接的。发完一圈我拿了一条板凳,挨着表妹们坐下。大姨家的大表妹接上白天的话头说,也不是完全没意义,这么热闹至少可以冲淡一点那些真正难过的人的悲伤。表妹说的有点道理,但她不知道的是一个真正重要的人在生命中消失的时候,当时那几天倒不是最难熬的,至少可以放肆地哭,难熬的是往后漫长的欲哭不能的日子。
快九点了,我又发一圈香烟,有个老太太趁机问“你是在南昌吧?”我猜她是把我认作大姨家的表弟了,大姨家的表弟在南昌。我说不是我在杭州,她说“那就是在西安。”我说我在西安上的学现在不在西安了,说着赶紧走开。有一个老太太连给两根她也接。发完烟回来大表哥说一会儿把车都开到小学的院里去,明天步行送外婆出村,到了小学门口再开车去火葬场。我说那现在就走吧。大表哥先吃点心。点心是滚烫的绿豆粥,我盛了一碗,不用勺子地往嘴里倒。这时一个圆桌就坐了九个表兄弟姐妹,我说来拍个照片,大表哥说明天有正经拍照片的来,还洗照片配相框的。二表哥磕着瓜子路过,往这边瞟了一眼,脚步不停,往前边看人打牌去也。
五辆车开到学校的院里,下来五个司机。只有我从后备箱拿出雨伞,特意拿了把质量差点的,丢了也不可惜。雨不大,小舅家的表妹见了伞,猫一样钻了进来。我一个中年男子怕雨淋,你年轻人也怕么?娇里娇气的!
辰辰正和小舅两岁的孙女葡萄玩得火热,说好了晚上就跟葡萄她妈睡。九点半,是我平日准备上床的时间,母亲给我安排好了床位。大表哥说他家一楼有床,你们兄弟两个可以睡。他们要通宵守夜是睡不成的。我想也行,兄长不是别人,从小睡到大的。我先一步离开香火厅,到了大表哥家,推门进去,脱衣睡觉。两个枕头都很低,我来之前它们就叠在一起,我把脑袋搁上去,才要睡着,兄长来了,一通窸窸窣窣,我睡意顿时消散。“你怎么一个人睡两个枕头?”语气里我多么坏似的。我分给他一个,正要努力睡去,兄长开始打呼了,我才想起来前两年和他一起住酒店,也是打呼来的,我怎么就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呢,怎么能只记得很久前的情况呢。我后悔极了,后悔没有去找母亲给我安排的床位,又后悔没把耳罩带来,出门在外的,不带耳罩出来过夜,这就是作死呀。我一直忍,一直忍,一直忍到凌晨三点,终于翻身起床。兄长醒了,问我去哪。我说找地方睡觉去!
兄长含愧而去,我好像睡着了,很快又被吵醒了,看了一下时间,三点五十。大表哥父子来了,在后面的卫生间刷牙,然后离去。四点多了,我才要睡去,又有人来,开了最亮的灯,脚步声去了卫生间,接着是大便从肛门被挤出的摩擦声。然后手机又热闹起来,好像我不起床,外婆就埋不下去似的。
丢三落四是老毛病了,我和辰辰都没带牙刷,不知她那边要怎么办,会不会按我叮嘱的那样细细地漱口呢。我不止漱口了,还用指甲去每颗牙齿里里外外细细地刮,比用牙刷刷得还干净。从大表哥屋出来,正遇见对面大舅家的表妹从二表哥家中出来,于是同行,说了些天好冷呀,没睡好之类的闲话。
吃早饭,昨晚酒席剩在桶里的菜都热过了,要吃什么自己舀一勺放在盘里。喝了两碗粥,又逼着自己吃了一个水煮蛋,放下碗从小舅屋出来,抬头看天,虽是蒙蒙亮,也看得出是个大晴天。
六点钟锣鼓响起来,每人又按照辈分领了属于自己颜色的孝衣,孙辈的白色,曾孙辈的蓝色,一个坎肩套在外面。我囫囵穿了,伸长脑袋往里瞧。大舅家的表妹过来,帮我把后脖领的兜帽从孝衣里掏出来,轻轻拍平。表哥他们一个本家叔叔,我该喊舅舅的,但因其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经常名字搭哥哥地乱喊,拎着一袋白色的胸花,每人分一个。我接过袋子来,帮着分发,最后拿出一个来自己胸前别上,胸花下面还有一个小布条,写着“哀悼”两字。
按照昨晚的顺序,又是一通拜。拜完我就跑去小舅家上厕所,回来男丁都在拿花圈花篮,有的还领到了哭丧棒,天知道我错过了什么。二话不说我就抢了一个最大的花圈,双手捉了跟上队伍。队伍跟在本家哥哥的后面,围着棺材转圈圈。都不知何时棺材被抬到了外面,外面风就大了。走在我前面的是二表哥十七岁的儿子,他手里的锡纸糊成的伞被风吹得只剩竹骨架了。一个本家舅舅上去帮他把伞收了,像个棍子一样拿在手里。我看得出神,身后道士追过来,扯眉瞪眼催我快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会儿大表哥也被花圈挡了视线,别人都走了还挡在原地不动,我朝他挥手示意快走。被我们围着转圈的,是外婆的灵柩,跪地嚎啕的女眷,还有忙碌的八仙。三十年前外公出殡,那八仙才真叫忙。笨重的棺材底下铺上女婿孝敬的石灰,加上遗体,盖上盖,不知多沉。更不知要多少条杠,多少条绳子,才能扎得牢实。
也就转了三四圈,和以前比那是精简多了,以前孝子还要跨棺,感情深的还会趴在棺材上哭着不下来。小孩也会由八仙这边递上去,那边接下来。至于为何,或许有死者知道。本家哥哥踩上给他预备的一把椅子,搁以前是八仙桌。小镲铮铮铮,大喊一声:“喂!”
“好哇!”八仙们应。
道士此时散花的语气更像向八仙下达指令,是整场丧事下来唯一八仙和道士沟通交互的桥段。喊什么我自然不知,瞎猜大概如此:
“你们扛着棺材要赶紧跑呀!”
“好哇!”八仙们应。
“上坎莫怕刺扎破皮,下河莫怕湿了鞋呀!”
“好哇!”八仙们应。
“就这么说吧,赶紧走!”气氛十分紧张,道士跳下来,桌子被一把掀翻,爆竹噼噼啪啪,铳如开山裂地,八仙棺材杠上了肩,抬脚蹬翻板凳,口打唿哨往前,仿佛冲锋陷阵,刻不容缓。后面则是披麻戴孝的女眷,追着远去的棺材恸哭不绝。
本家哥哥从椅子上跳下来,八仙推开母亲、大姨、小姨和舅妈,托起精致的棺材盒子,弯着腰,踢倒板凳,往前两步,盒子便进了面包车。
灵车在前,大舅抱着外婆的遗像和招魂幡跟着,再后面就是拿花圈花篮的了。花圈太大了,老被沿路压下来的树枝绊住。队伍到了小学院门外,在一个本家舅舅的指挥下,我们把花圈花篮挨墙放着,从一个豁口钻进去。今天是周一,几个学生趴在走廊栏杆上探头探脑地张望。世情繁华,农村已经没几个学生了。
兄长和我一个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全县唯一的殡仪馆了。外婆是三号,前面还有两位。外婆既不开追悼会,也不化妆美容,按计划是直接推进去烧。入口处大家又纷纷跪下,女眷又恸哭,和工作人员抢夺外婆。据说这里每天要烧三十多个,最多一天烧了四十八个,工作人员什么场面没见过,哭得越伤心,越耽误他们工作。
太阳升起来了,只要不刮风,身上还是暖洋洋的。我在想这殡仪馆的人管理工作就是没水平。既然约好了七点到,六点开始烧不行吗?这边遗体交进去,那边一份骨灰领出来。反正拿回去都是埋的,谁还会计较DNA呢,再说经过高温,DNA也验不出来了。我把这想法分享给小姨家的表弟,表弟受了惊吓,一面逃走一面说:“你这样讲话会被人打死的!”
我又把我的想法说给前来晒太阳的大姨家的双胞胎姐妹听,她们也展开想象,跟着说了些昏话。没多久兄长、大姨父和大姨父家的表弟也从等候厅出来,几人凑在一起晒太阳说闲话。不过老生常谈,谁家有钱,哪个村子有钱人多。不知怎么说起几年前的一桩奇闻,表哥他们村的村长把一个读了几年书的后生仔给打了,原因是后生仔拿扫把蘸了石灰在村长家墙上写字,说村长贪污来着。各人发表了意见,七十岁的大姨父说,读过书的是有知识的人,照说不会乱讲,村长打他,是仗势欺人了。怪不得大家说大姨父聪明,果然对事物的看法相当的有见地。后又说起江茂隆现任村长,大姨父似乎最近两年小视频看得多了,竟也昏话连篇,说了许多混账话。这并不算完,连兄长也道貌岸然地发表了许多真知灼见,真真要笑死个人了。最后小姨家的小表弟说自己有肉吃就得了,他们村的事由他去,你又不是镇长,还操那份闲心!
那边骚动起来,忙凑过去打听,说是二号出来了,三号还得等会儿。兄长来找我,说等下就不坐我车了,他要去开小舅家的表弟的车。我问你开他车他怎么办。兄长说他们有安排。什么事神神秘秘地,我都不稀得打听。没多久大表哥抱着一个盒子走出来,上了哪个车我竟然分不清。原来陪同灵柩来的女眷现在不能再陪伴骨灰了,散到其他轿车上。灵车里只有大舅小舅两人,母亲坐在我车的副驾驶位,后面又上了三人,其中一个是大姨父,另外两个后来问了才知道,是母亲的表弟和表妹夫。
说起丧事的奢华,毫不避讳有外人在,我对母亲说:“以后你死了我不会这么搞的,烟花也莫想。”母亲说:“你们把我尸体抛到河里都可以。”
不知是规定,还是另有深意,回去走的却不是原路,绕了很长的乡间小道,听到前面鞭炮齐鸣,我才依稀认出这是江茂隆的村尾。还没进村,沿路数不清的烟花就像飞上天的鞭炮,在阳光下炸开了花,灰烬和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前挡玻璃上。车子进村停下,人下来步行送外婆最后一程。大表哥、二表哥和小舅的表弟,却乘一辆车早早拐上另一条路,不知去了何方。我们步行走到村外小学的院角,锣鼓和烟花都停了。灵车载着两个舅舅左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我们傻站了会儿,有人说没事了,回去了。抬腿才要走,一个妇人大叫起来,怎么没人跟了去,都去都去,外甥都去!我们问走路去行不行,她说走路太远开车去。四个外甥只好走回村里取车,大姨家的表弟说正好可以练练车。
车是大姨家的小表妹的,大姨家的小表弟要借他姐的车练练手,不就是新手开车嘛,也没什么好怕的。我飞快地钻进副驾驶,让我来亲自指导你吧。上岭,下岭,丁字路口右拐,也就是考驾照时的直角拐弯了。车子方向盘打死往右拐,已经来不及让他回正了,我只能喊刹车,刹车终究是踩晚了。车子一侧,右前轮掉了下去。我摇下玻璃从窗口钻出来时,所有人都下来了。围着车子地讨论拯救方案。来回路过骑电瓶车的,开越野车的,都减速指导几句,又匆匆离去了。我们试了各种方法,还有人抬了两根树,想着把车子撬回到路上。这都是浪费时间,我发消息到群里,说车子掉沟里了有空的都来。
三分钟不到大表哥开着车带了人来,小姨父喊得最响,却没出个有用的主意,最后决定用最笨的方法:搬石头填沟。最笨的办法往往是最有效的,右前轮底下塞满了石头,前面又和侧门安排了好汉帮着推,我坐上去把车子倒回路口。我说我开回去,回头洗个手,小姨家的表弟却抢先进了驾驶位。我才不要坐那车,别一会儿又掉池塘里。上了大表哥的车,两分钟回到村里,大表哥屋前坐满了人,这是在等着合影呢。天暖和了,我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二表哥。
清点人头,唯有大表嫂不在。派人去问,说是在洗澡,于是只好等。过了一分钟,还没出来,就有人埋怨,早不洗晚不洗,单单这个时候洗,害得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人。大表哥去催,催完回来说:“妇人就是啰嗦,我洗澡两分钟就够了。”小舅说:“我连洗衣服带洗澡都不用五分钟!”又过了一分钟,还没来,小舅就开始骂。小姨父不知何时站了几丈远,冲大家摇着手指头说:“做这么大的事,东家还躲在这里照相,祠堂那边找你们一个人都找不到,你们自己说说看,像话不像话?”大表哥只好又去催,终于出来了。大表哥不骂两句不行了,大表哥看着他媳妇说:“当真是,请新媳妇都没这么长时间!”大表嫂嘴一瘪,却也没说啥。那边大舅家的表妹让出位置招呼:“快来!”
众人回到香火厅,又是分烟分酒,我得了最累的差事,分饮料。一桌十罐,比起之前分香烟一桌一条,工作量翻了整整十倍。忙完还没位置,终于在最下面靠门的地方,找到有两个空位。我刚坐下小舅也来了。吃了几筷子,大舅过来对小舅说:“bù都没谢你就吃上了!”小舅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又不太懂啦。”两人出去,没多久一人一个蛇皮袋举在手里,与后脑勺同高,搭在后背,弯腰低头缓步向前。一会儿哥俩又顶着麻袋倒着退回来。出去后小舅再次回到座位时,我问小舅刚那叫什么。小舅说叫“谢bù”。我问哪个bù,小舅说礼簿的簿。我说我们薛家山的规矩不一样,走到那边还要跪的。小舅说:“也要跪的,大舅就跪了,我那是有人挡住了还没来得及跪。”
放下筷子我就想动身回杭州,明天又要上班又要上学的。我拉着辰辰的手,喊来兄长和大姨家的表妹。也不用和谁打招呼了,都乱哄哄的,走就是了。表妹在群里发了个消息,我们就开车出发了。走到前面修路的路口,小姨父竟然在前面向我招手,让帮忙给送两个人。两个老太太上了我的车,后面一排就挤了四个人。我说我不认路,一会儿快到时你们提前说啊。她们说好,一路就听她们说这不是,还没到,还在前面。终于到了,她们下车说以后路过进去喝茶。我说一定去。那还有不去的?
车子上了高速,一路空旷,每年春节来回堵车时总在想,要是一个响指前面的车通通消失就好了,今天整条路都是我的,却毫无得偿所望的快乐。大太阳下的马路没有尽头,越发显得了无生趣。忽然想起自家屋背后的那些泥巴田,我这是再一次离它们远去了,恍然中又有些羡慕起外婆来。
趁无人时我曾去外婆房间看过,就连床上也堆满了烟酒饮料和杂物,始终没有外婆的身影,可见躺在门板上,躺在棺材里,拉去火葬场化成一盒灰的,确是外婆无疑了。人死一具尸,抬出去,屋就空了。外婆去了哪里?真的舒舒服服地躺在泥土里了吗?我又有些恍惚。“开慢一点!”兄长最担心被抓怕,“刚超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