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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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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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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

又下雨了,李耳坐在无花树下,昂着头看雨从树叶上滴下,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解闷儿。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什么了吗?李耳奋力追忆今早和昨晚的事。我什么也没说,她竟凶恶到这样田地,平白无故就骂起人来了。

别人家过什么日子,我们过什么日子。女人的声音源源不断从屋里传出。要东没东,要西没西。几十岁的人,你也好意思!跟了你我吃一世的苦,我当牛当马天光做到黑你不受累。你不受累,你无所谓!说起来在朝里做官,也就名声好听,你得了什么,家里你买了什么?几十岁的人,你也好意思,还不如一头钻进别人胯里,让人一屄夹死去算了!

李耳闭上眼睛,只要看不见,也就听不见了,一任雨水滴在脸上。世界似乎安静了,只有沙沙声和滴答声。李耳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脸的不远处轻轻喘气,而且本来可以砸在脸上的雨滴也没有了,李耳一惊,睁开眼就看见尹喜凸出来的脑门了。

老哥,尹喜说,在想什么呢。

李耳把尹喜的脸推开,我在想谁能用爱烘干我这颗潮湿的心!

知道吗,下山镇瘟疫厉害了,人都圈在屋里不让出来。

不要叫瘟疫,不好听,叫瘟情吧。李耳很有智慧地咂咂嘴。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几遍瘟情。瘟情好,既好听,又体面。李耳又把眼睛闭上,心满意足地把身子往后仰,继续把脸摊开,好多接点雨水。

哥,朝廷发榜了,老道爷亲自拟的旨。

发榜说什么呢?

老道爷说,他生来有文化,最爱惜有智慧的文化人,要弄一场文化大赛,谁要是拔了头筹,赏一个女人,两筐胡萝卜,外加一张瓦光锃亮的牛屄证书——

牛啥?

牛屄,牛的屄!

不是证书么,怎么还牛屄了?

嗨,牛屄是证书做的,证书又是牛屄做的。

把话讲清楚,颠三倒四的,到底是什么?

那牛屄就是证书,那证书就是牛屄!尹喜跺了跺脚,虽俗气了些,但若把它贴在脑门,走到哪都会受到敬重。

我没兴趣!

老哥,您看看您,满肚子的文化和智慧,把您的哲思浸在茅坑里泡三千年,捞出来还比他啥都香哩!

不要这样讲,我也只是个寻常的老男子嘛。李耳忽然高兴了,笑呵呵地,睁开眼睛,我不过是洞察了一些事和物,天下第一迷糊罢了——不足挂齿,何足挂齿呢!

老哥,写点什么吧,什么都行,浊浪滔天的,总得要股清流,老哥,靠你啦!

你说的不无道理,李耳更加高兴起来,高兴地说,阳之阴者,阴之阳也;浊久而清,清久而浊也。反正我也是个平凡人,放下身段来开个头也无伤大雅,那就写两句?说完站起来,来回转动头颅,仿佛置身在几千几万的目光里。

尹喜见李耳动了尘心,乃大喜,火上浇油曰,哥,牛屄贴在脸上,才叫屌哩!

放肆!李耳喝道,尹喜这蠢东西,说话越发粗鄙了,旁人还当是我教的,这不是坏我名声吗!又是屄又是屌的,成何体统!不过,李耳忽又高兴起来,坐下去摇头晃脑地,屄者屌之阳,屌者屄之阴,屄极则屌,屌极则屄。屄者屌也,屌者屄也,同质而异形,相逢而妙,既妙且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妙不可言也——

臭不要脸的东西,老不要脸的东西,臭不要脸的老东西!忽然一个凶恶的女人从屋里冲出,高举烧火棍,气焰熊熊,仿佛决堤的山洪,直扑李耳。

快!李耳嚯地站起来,高叫,快走!

二人各自提着袍袖,在细雨里飞奔,一口气的功夫来到酒肆。你都看到了,李耳擦着脸上的雨水对尹喜说,我都没说什么,她就发了疯,总这样!

来了?老板笑嘻嘻地从屏风后转出,见二人都浑身湿透,忙又转回去取了干净衣裳来,递与二人换了。又端酒来,另有一碟拍黄瓜,一碟花生米。

酒再拿三壶,花生米还要!尹喜大喊大叫,又把头放低脖子伸过去,小声说,这次记我的帐。

酒肆四面都是没有墙的,风从这边进来,那边出去,雨水从茅檐滴落,砸在地上,溅在鞋上,溅在裤管上。

那么,李耳说,去喊三个来。

尹喜匆匆喝了一口,又钳了两粒花生,一粒放进嘴里,嚼着往西北面的角落去。

见有人来,他们就接二连三站起来了,有抱着琵琶的,有牵着猴的,还有妖娆妩媚的女子,纷纷问,老板要听小曲么,老板要看猴把戏么,小哥哥玩会儿?

尹喜拨开众人,对守着几麻袋竹简的愁苦汉子们招手,说来来来,将另一粒花生米送入嘴中,带着三人回来,在李耳面前坐下,说,以您的本事,定要蟾宫折桂,妥妥的!

李耳在雨里奔跑时已想好了开头,开头是最难的,若不是一场雨,还真想不出这么好的开头哩。要上口,像顺口溜,谁都能念;要神秘,似是不是,莫衷一是。这样才能让他们津津乐道争吵不休,哈哈,让我来挖个大坑,把你们埋在这里。

桌上一壶酒已去大半,李耳的老脸上泛起红潮,慢慢地等,终于三人中一个抬起头来,便说,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捏两粒花生,扔入嘴中,细细地嚼。又有人抬头,便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又有人停下手中刻字的刀,抬头望向李耳。李耳拿起酒盅喝一口,说,屄屌相依,贫富相随,恒也。再看看对面的尹喜,这蠢东西,竟睡着了!

尹喜梦见了一个梦,在梦的梦里他看见一只隐形的鱼在透明的水里自在地游,后来他自己在水里没完没了地游。原来我是一条鱼呀,尹喜快乐地想。

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尹喜睁开眼醒来了,又想了想,这是新来的喽啰,似乎姓徐。

大王,徐喽啰从大门进来,跑了三十步来到尹喜床前,报大王,朝廷来人啦!

尹喜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梦见故人啦!算来已有十七年,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朝廷?回信难道没说清楚,竟派了人来,就不怕我把你剁了喂狗么!

说什么自掌关以来就日益骄纵,说什么根本不把中原朝廷放在眼里,还说我和关中王眉来眼去,是又怎样?还派人来!尹喜越想越气,噗嗤一声坐起,喝道,带进来!

徐喽啰唱了个喏,往回跑了三十步,倚着门冲外喊,奉大王口谕,带进来!

须臾进来一个细眉细眼却庄严肃穆的人,几步便来到尹喜床前,大骂,你小小一个关令,竟敢自称大王,说你无知自娱也就罢了,如今见我这正宗的天朝使者,竟然歪在床上,成个什么体统,简直是大胆!

尹喜摆摆手,说,打嘴巴子。

徐喽啰一步跳上前,揪住发髻往柱上咚咚咚连撞三下,再摆过来,左右开弓地抽脸蛋,一面还气呼呼地骂,叫你对大王无礼,叫你对大王无礼!

尹喜摆摆手,说,好了。

天朝使者脖子一扬,张嘴仍要骂,徐喽啰又飞快地跳过来,揪住发髻往柱子上咚咚咚连撞三下,再摆过来,左右开弓地抽脸蛋,一面又气呼呼地骂,还敢对大王无礼,还敢对大王无礼!

天朝使者膝盖一软,嘭一声跪倒,急道,好汉且慢,容我和大王说两句!

尹喜摆摆手,说吧。

大王,使者说,老道爷看了大王的信,十分恼怒,但看在大王,看在大王劳苦功高,就破例恩准了,大王要的东西,下官,奴才都带来了。说着站起来转过去咚咚咚二十步跑到大门前,扯开嗓子骂道,还愣着干啥,赶紧抬进来!

就有两人抬一个木箱子,过门槛时在天朝使者的骂声里,将竹杠奋力举过头顶,等后面那人也进了屋,这才放低至肩头,吱扭吱扭地走了十五步,弯腰卸下胆子,抽出竹杠,打开木箱,退在一旁。尹喜站起来,在床上一个起步飞跃,跳下来冲到箱子跟前,里面尽是些发了霉的竹简,麻绳全烂了,散乱不堪。

都在这儿吗?尹喜弯腰拾起一根来,吹了吹,又用衣服沾了口水擦了擦,依稀认出几个字,仿佛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嗯,是他的口气,都怪当时自己睡着了。又问,都在这儿吗?

都在这儿呢,使者说,又和颜悦色地弯了弯腰,都在这儿呢。

尹喜摆摆手,下了一道口谕,拿去洗净晒干,等我来整理。又叹道,能把它们还原成册的,也只有我啦!

那是, 那是。使者和蔼可亲的笑着。

我来问你,当年为何不给李耳颁发牛屄证书,是文章写得不好么?要不是因为这事儿,他也不会含愤而去,我也不会在此寻觅多年。到底为何不给他牛屄证书,难道是文章写得不好么?

大王,这事儿跟奴才无关哪,多年以前,我还小呢!后来奴才多方打听,才得知当时老道爷认为这文章既不华美,还妄议道德,是犯了忌的。要知道,什么是道只有老道爷说了算,下面的人都不懂,不懂还要说,说来说去就说成牢骚怨望,是犯了大忌的。

呸,徐喽啰忽又跳起来,我们村有个老太婆,自称老佛爷,除了蠢,没别的本事。

打出去!尹喜使劲摆摆手,谁的话也不想听。使者双手护着头,百忙中抽空说,大王,老道爷还有话要交代,您让奴才把话说完呀,大王,大王!——终于受疼不过,像只老鼠似的逃走了。

五日后的一个傍晚,尹喜吃了许多花生米,更喝了许多酒,喊来徐喽啰,指着床头的印绶说,我走了,归你了。说着背起一麻袋的竹片片,出门下关往西去。

那晚月光很好,月光照着黄河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不要送了,回吧。尹喜转过来对徐关令说。

这么多年了,就别找了吧,徐关令说,咱还回关当大王去!

不找不行呀,尹喜将麻袋换了个肩,他把我家的牛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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