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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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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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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走一步

01

母亲告诉我这世上没有好人的时候,她坐在黄泥糊成的灶口前,泪水很轻易就从浑浊的两眼滑落。灶里燃着柴火,锅里冒着热气,午饭刚歇,母亲就着热锅炖猪食。

我还小,无法理解母亲的悲伤。但母亲的悲伤感染着我,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整天都是悲伤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和我肩膀一般高的灶旁,像犯了错,等待母亲的责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母亲的悲伤与父亲有关。

母亲说世上没有好人,那我也不是好人了,那母亲她是不是好人?我很惶恐,并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变坏的母亲把我当做柴火塞进灶里。后来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她的脸和往日一样在我脸上蹭着,母亲的眼泪是冰凉的。我放心了,我忽然又明白,就算世上没有好人,就算母亲变得很坏,她对我的爱是不会变的。

喂完猪食,母亲让我帮忙撑口袋,我们把谷仓里的谷装进大小十二只蛇皮袋。另外还有一些袋子装的是红薯片、干萝卜丝和咸菜。几个白色“5KG"的油壶也都灌满了。母亲要把这些东西都拿到外婆家去。母亲告诉我,下个礼拜我就要跟着舅舅上学了。舅舅教三年级,再带一个二年级的我自然不在话下。我竟有些期待。

母亲让我一个人在屋看家,她推着堆了四袋谷的独轮车往村口走。临走前她让我好好呆在家里,和往常母亲交代完事情总要加上威胁的话的一样,你要是不听将会怎样怎样。那天我真的就一直呆在家里。我把后门关了,拿了一张小椅子,靠门坐着,望着外面的路。我在等母亲回来。

母亲走后,时间就像停了下来,我等了一个世纪天终于黑下来,而母亲还没有回来。我想去接母亲,可是外面太黑。我害怕,只好哭了。我知道自己一哭母亲就会出现,她会来哄我的。我会在抱住我之后停下哭声,会在她放下我走开后擦干眼泪。可是那天我嗓子哑了母亲都没来。我又不敢开灯,我害怕村里人路过见我家有灯会来串门,见家里没有大人,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不是我走进黑暗,而是我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黑暗靠近了我。我觉得我和黑暗说好了,我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黑暗在母亲回来之前保护我。我一动就会打破这契约,黑暗中无数可怕的鬼怪就会向我扑来。

母亲从黑暗深处走来,手电的光在黑暗中像一道鬼火,但愿那是平安归来的母亲,但愿那不是吃掉母亲的鬼擦擦嘴巴又向着我来。我看不出那光点离自己有多远,只记得它若隐若现,又像萤火虫。在我担心它要熄灭时,我听见车轮压在门前杉树刺上发出的声音。母亲把手电对准大门,照见了门里呆坐的我。

我以为母亲会放下独轮车扑过来先向喊一声肝肠,再将我拥入怀中。母亲一声不吭努力把车推上不规则的青石板砌的台阶,放下车拉亮灯泡,责备我宁愿挡在路上,也不肯帮忙拉一下,跟着又责问我为什么不开灯。我深感委屈,小声地撒谎说刚停电了。母亲说停电了怎么不点煤油灯。我说等我发现天黑时天已经很黑了,我怕。母亲看了看我,然后说在家里你怕什么。

母亲去后面开灶做饭,我搬了一只烘桶靠着灶坐下,大黑铁锅烧得热热的,母亲顺着锅沿放了两勺菜油,再往锅里加了三瓢水,油浮在水面,母亲又加入两把豆折,盖上锅盖,回到灶口前添柴。腾腾的热气从锅盖和铁锅之间的缝隙间冒出,在通明透亮的黄色灯泡的照耀下,袅袅地上升,升到灯泡照不到的高处,我想它们一定是透过屋顶的瓦,钻到外面的夜里去了。那晚我不但吃了香喷喷的豆折,还睡在了母亲的怀里。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在母亲怀里睡过了。我知道这样的夜晚不会常有,天很快就会亮,有点舍不得睡。

第二天早饭后,母亲把独轮车赶出屋外。我去放杂物的偏厦找来一根棕绳,绕在独轮车的龙头上,告诉母亲我要帮她拉车。母亲知道我不想被一个人丢在家里,没说话,走过来把棕绳解开,重新扎了一遍。母亲进屋搬稻谷,我在一旁打下手,帮着顶车不让它往一边翻,帮着把绳子挂在车子底下的铁钩上。我非常卖力,努力表现出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母亲赞许的目光鼓励了我。我们把四袋稻谷和两个油壶绑好之后,我飞快地跑进屋,把后门闩了,闩子下面用顶门杠顶住,再跑回到大门前,关门,落锁,钥匙挂在脖子上。“走吧!”我说。

我把绳子搭在肩头,多出的部分在双手上缠绕。我弯下腰,绳子扣进肉里。拉车其实不累,就是肩膀辣辣地疼。通常哪里疼我都会用手去揉一揉,摸一摸,疼就会好一些。那次不一样,疼是不折不扣地压在那里,我不能通过抚摸来安慰受疼的肩膀,只好不停地换肩。 我没有因为疼就偷懒,哪怕在平路上,我也撅着屁股使出浑身的劲。我低头拉着着绳子,眼睛只看到脚下几尺远的路。一路上时不时地传来大人的夸奖声。我心里甜蜜而得意:我这么懂事,母亲一定会更爱我,可能还会因此淡忘悲伤的事。

我们路过一个村庄时,车子在一户人家的院墙拐角的地方让我给拉翻了。拉过车的都知道,拐弯时绳子一定要松,我是第一次拉车,哪里懂这些技术要领。我听见母亲在后面惊呼,我回过头,正看见母亲拉扯不住,放弃努力任由车子一头栽进路边水沟的样子。

在路人的帮助下,我们把车子抬回路上,一边的稻谷已经浸了水。母亲脸上的布满忧郁,我猜肯定是到了舅舅家,她不知该跟谁去说好话,借晒垫,借场地来晒干被浸湿的稻谷吧。等路人走后母亲咬牙切齿地责骂我,说我没用,还说“叫你在屋看家不听,非要跟出来!”母亲在乱讲。昨天她让我看家,我看了一天的家。今天她没让我看家,我要出来拉车她是默许了的。我心里不服,又生气又沮丧,太让人泄气了。我不再那么卖劲,懒洋洋地牵着绳子走,脚下踢着小石子。任由母亲的骂声不断地从身后传来。母亲一会儿催促我走快,一会儿说我踢石子糟蹋鞋,更多的是没有边际的漫骂。

又过了一个村,前面是一片田野,田野的尽头是延绵的矮山。那是一段不陡却很长的上坡路,是推车人最怕的。我懒散的样子让本就气喘吁吁的母亲骂得更厉害了。我听人说,力靠一口气所以才叫力气。用力的时候不能笑,一笑就漏气,没了气就没了劲。母亲喋喋不休地咒骂正在耗光她的气和力。我想劝母亲不要生气,就当我还和昨天一样在屋里看家,就当她还和昨天一样独自推车。我说:“你就当我没有跟来可以啵?”

母亲更气了,母亲生气骂人时下巴不动,她牙关紧咬,嘴唇翻动,每一个字的音节从齿缝间迸发而出:“我还不如干脆就当没生你这个东西!”我不明白母亲为何那么气。我并没说什么,只是说了一个很合理的假设,她就气成那样。我隐约觉得母亲在大人里面可能算是比较蠢的那一类。当然,我还小,并不懂事,只是胡乱地猜测。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母亲蠢,父亲才抛弃她,顺带着连我也抛弃了,所以这都怪她。

母亲停了脚,弯下腰把车歇稳,顺势将挂在肩头的带子取下,一声不吭坐在田埂上。我想母亲一定在攒气,攒够了气又能推车和骂我了。我把拉车的绳子在车角绕了几圈,剩下一点扎在绑车的绳子下。我信步往前走,直到彼此不大声喊就听不见的距离。我也坐下来,捡起小石子在土路面上写字。“我爱北京,我爱五星红旗,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

母亲喊我。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向母亲。母亲让我到不远的萝卜地里去拔两个萝卜来。我迟疑不前,终于我说:“我不偷人的萝卜!”母亲一弯腰我就逃得远了,母亲捡起一个大石块朝着砸不中我的方向扔来,嘴里说的好像是:“再乱放屁你试试看!”

母亲越来越凶了,还蠢,还偷人东西。难怪父亲抛弃她。

母亲把亲自偷来的萝卜在草上蹭干净,用指甲熟练地拨开萝卜的皮,放进嘴里肆无忌惮咀嚼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秋天无人的旷野传出很远,我真担心会被那个村子里的人听见。要是他们拿着两头尖尖的挑柴棒冲出来,我们可怎么办!

母亲吃完偷来的萝卜心情好了些,不再骂我,紧抿双唇推着车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我拾起一根小木棍,拍打着路边那些我永远叫不出名的杂草。我落在母亲后面,保持观察,母亲没有为我回头。我又跑在母亲前面,当着母亲的面越过一条沟,躲进草丛,母亲也没来找我。不知道母亲是在当我没有跟来,还是在当没生我这个东西。

穿过树林,沿着山脚,走过一片水库,走过一片庄稼田,有来到一个山脚,又穿过一片小树林,再走过几块田,就看到人家了。母亲忽然停下来,解开蛇皮袋捧出一抔稻谷,走向山前的一个土地庙,我远远地跟着,见母亲在那个茅坑那么大的小屋前跪下,把稻谷奉上,磕头,嘴巴微微动着,然后又磕头。

天哪,她不会是在让土地公公保佑我肚子痛吧!

02 

外公已经去世,外婆有一双小小的脚,所以舅舅应该是一家之王。可表哥告诉我,他爸什么都听他妈的,所以实际当家的是舅妈,一个从没对我笑过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表哥太皮了,经常惹舅妈生气,以致舅妈不喜欢男娃,不喜欢我。这对我不公平,我什么都没做。我坚信只要表现得比表哥听话,比表哥懂事,舅妈就会对我刮目相看。说不定,还会对我展颜一笑呢。我缺的只是一个表现机会。让人懊恼和气愤的是,母亲成了我的竞争对手,她抢走了所有的机会。

这一天,清早的光将夜里的鸟惊醒,它们百啭千声的鸣叫透过柴房小小的窗洞,顺着耳朵,钻进我心里,听得我如痴如醉,听得我都柔肠百转了。我脸朝墙睡在里面,母亲在床的那一头起来的声音没能让我睁开眼睛。我知道她又要去卖力表现,去讨舅妈的欢心了。我赌气地两脚轻轻弹了弹,当是发泄对她的不满。之后我抛开一切,用心去捕捉鸟的叫声。我听见母亲抽动木栓,打开通向院子的门。我听见母亲折回来搬动柴火,树枝和灌木在母亲的怀抱下发出窸窣的声响。猪圈在柴房里,猪也被惊醒了。我似乎看见那只大一点的白猪一动不动地哼了两声,小一点的身子保持不动,微微抬起头来往栏外张望,又放下脑袋,哼哼了两声,安下心接着睡。

母亲在院里解开捆牢的柴,把它们摊开的声音显得多么做作,离太阳能照到它们还早得很呢。我翻过来,让身体平躺着。我还把双手举起枕在头下。我又把眼皮打开一条缝。我要监视母亲的一举一动。

眼睛的一条缝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抖动得像老电影,暗得像没睡醒的梦。透过昏暗抖动的缝,我看见母亲从院里走进我们睡觉的柴房,两步走到另一扇门前,这扇门被推开,母亲走了进去。我合上眼睛,让缝休息一会儿。很快又传来脚步声,我把缝打开,看见母亲挑着一担水桶出来到柴房,经柴房出去到院里。听着母亲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我的身体内的自由一点点绽放开。

我一骨碌坐起来,靸了鞋走到猪圈前蹲下,对着里面两头猪怒目而视。要是我家的猪没卖,都快赶上这头大猪了。终于年长的那头受不了我凌厉的目光,哼叫了一声。“戳你娘,叫你娘个逼。”骂猪的时候我想着小猪是表哥,大猪是舅妈。多年以后我躺在沙发里肚皮上搁着笔记本打字的时候,一定不愿想起那小猪可能是母的,那大猪可能是公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猪也有性别,就像我不知道表哥他有多坏。

表哥如今在邻县担任副县长,主管农林水利,多年未见,却不妨碍他成长为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若非亲身亲历,谁又能相信,他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时,还是一个读五年级的小学生呢。唉,一说起光阴流逝,我就哆嗦得语无伦次,伤感得泪眼婆娑了。

母亲挑了一担水回来时我蹲在墙根看一只早起的蚂蚁。我想在蚂蚁眼里,一面乱石墙是怎样的悬崖峭壁,怎样的苍茫如画呀。蚂蚁下到青石板上时我把口水吐在它的面前,一口大湖从天而降了,我厉不厉害,你害不害怕?

母亲挑着一担水桶再出去时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我想看看母亲在哪里挑水。整个村子还没睡醒,路上只遇到一个老头儿,我听见母亲管他喊叔。老头说还要你来挑水。母亲说做惯了,不做身上痛。我对母亲的虚伪早已习惯,我没功夫戳穿她。我站在桥上,看母亲弯腰把水桶当作瓢一样舀了一桶水上来,搁在青石板上,又探下身子灌满另一只木桶。我把目光投向上游,我看见小河弯弯曲曲,最后隐于北面的山。我四方八面地看,看见东面正在发红。东面的云彩被朝阳烤得外焦里嫩面红耳赤的时候,表哥一家人还在熟睡。

母亲挑完水又拿起扫帚扫地,这时外婆起床了,迈着小脚说了许多客气话,意思是不要母亲做,放着让她来。“还要你做,”外婆囔囔地说,“怎么还可以让你做!”

母亲没理外婆,把屋里所有的脏衣服收捡起来,放进竹篮和水桶,再用挑水的那根两头带勾的扁担,一头勾一样,临走在壁上取下一顶草帽,戴在头上默默地出去了。

表哥带着他的发小来找我,说一起去北面山下的水库玩。我惊讶地问你们不用上学吗?表哥说:“我们五年级的老师今天去县城吃喜酒了,放一天假。”说着一指他发小,“不信你问他!”表哥的发小说:“我们老师的小姨子结婚,他吃喜酒去了!”我说我还要上学,舅舅又不去吃喜酒。表哥说:“我跟我爸说好了,你就放心跟我走。不信你问他!”表哥的发小说:“都说好了!”

我们三人排着小队走在水库坝上,我以为表哥有周密的计划,结果我们每人往水里扔了几个石头,就准备回去了。我长大后回忆过往的桩桩件件,那一次并不算最无聊的。很多次我跟随更多的人,去更远的地方,最后什么也没干就回去了的。好歹表哥还带我看了水库里的水,还打了几个水漂。

我们三人排着小队走在田间路上,旷野无人。识字不多的我不懂得秋的心事,更不知什么是熟透的孤寂,什么是羞涩的芬芳。我看见一冒青烟在河对岸扭着身子往天上升。我说:“有人在烧粪。”不知谁在烧粪,把地里的草和田坎的野苗清理干净后,连着土一起烧成肥。人回去了,暗火一直在,徐徐地冒烟。

“我们烧薯吃。”表哥说。

山脚下除了零星的萝卜地、芝麻地和豆地,最多的就是红薯地。我告诉表哥我不偷别人的东西。表哥说:“小孩偷薯又不叫偷,不信你问他!”表哥的发小说:“大人偷薯才叫偷,小孩偷花生才叫偷,小孩偷薯怎么能算偷。”说得好像有点道理,谁家没种红薯,谁家没有小孩呢。表哥又说:“就算小孩偷东西,也是家里大人没教好,跟小孩有个屁眼的关系。”就是就是,大人没教好,跟小孩有个屁眼的关系。

我们偷了红薯,过河时洗了洗,来到火堆旁围住,各自拾起木棍在火堆里扒开一个洞,红薯放进去,烤得香喷喷的。那味道我现在还记得,首先是烫,吹一吹,入口即化,然后带着一股泥巴的清香。

回到家已是半下午了,外婆在村口拍手跺足地迎接我们。外婆的样子让我以为是表哥出门前留下火种,走后房子被点着了。母亲板着脸,似乎在生外婆的气。唉,她也只好生外婆的气。外婆呢,也只好骂表哥。接下来表哥说的话让我开始认清表哥。对我来说,认清表哥是认清世界的第一步。表哥说:“我叫他不要跟着我,他非要跟啦。不信你问他!”表哥的发小说:“是啊,他硬要跟,赶都赶不走!”

舅妈不分青红皂白地骂表哥:“你带谁不好你带他!没出事都脱不了纠缠你知道不?”

母亲不知为何脸上变颜变色,也不知从哪找出一根弹性极好的枝条,劈头盖脸地向我抽来。母亲总威胁说要把我身上打得没有一块好肉,那次终于做到了。为了博取同情,后来的几天我逢人就撩起衣服让人瞻仰。大人们尤其是妇人们的惊叹与同情让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命全世界最苦。

夜里母亲抱着我抽抽搭搭地哭,我一开始有点讨厌她,恨她假惺惺。扭了几下肩膀也就放弃了对抗。我想,都已经挨打了,享受一下被抱着也是应得的。

03

第二年春天,母亲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放下担子,把扁担竖在墙根,又从竹篮里取出一块洗净的抹布,将门前晾衣杆擦干净,然后把竹篮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搭在竹竿上。我已经吃了一碗粥了。我端着碗不动声色地走到母亲身边,悄悄告诉母亲:“今天朝饭有豆腐吃。”豆腐是一道好菜,不是每天都有的吃。我希望母亲先吃饭再晾衣服,不然豆腐就要被表哥他们一家人吃完了。母亲告诫我一碗粥只能夹一块,然后继续晾衣裳。我回去侦查时,发现表哥又只盛了半碗粥,快步奔向饭桌。他们家人又多,吃起来又诡计多端,我和母亲吃的亏这辈子都算不清。

等母亲忙完去盛粥时,豆腐只剩下一块了。外婆和母亲打架似的推来让去,最后外婆取得了胜利,豆腐塞给了母亲。外婆把豆腐碗里的残汁倒给自己,靠着饭桌吃,一面吃一面擦桌子。母亲端着碗坐在一个小椅子上,阳光从门外照进来,母亲脚下是亮堂的一片。

我正要去上学时,有两个男人路过我。年纪老的指着我对年纪轻的说:“这就是她儿子。”年纪轻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两人就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一径往门口走去。年纪老的抬脚跨门槛时向屋里打招呼:“在吃饭呢?”

外婆忙放下碗给两人倒茶,母亲也放下碗给两人让座。舅舅和舅妈几乎同时从地底下冒出,出现在堂屋。表哥竟也没去上学,在大门边蹭来蹭去。他们人都齐了,再加上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这是要背着我开会!刚那老东西的话,已经很说明事情了,大人们蠢就蠢在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除了那些不知道的,别的我都懂。不就是一个想卖我,一个想买我吗?

我的猜测不是毫无根据,舅妈已经在大声抱怨了,说家里粮食撑不到六月割禾了。母亲还能帮他们干干活,我呢?只吃饭不做事,上学还花钱,又没大人喜欢我。想着自己坎坷的命运,我伤心极了,面向墙流下了悲伤的眼泪。同时我的指甲在土砖墙上愤怒地抠着,想着墙被抠倒后母亲、舅妈大呼小叫,外婆拍手跺足,表哥幸灾乐祸,以及舅舅摇着脑袋啧啧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老子娘呀,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命太苦了,我要报复这个世界。

这时表哥走出来,打我面前经过时悄悄告诉我:“都让你妈再往前走一步,你妈一直不说话!”在学校老师要打我时,总是命令我“站过来一点!”这一定是去年来时母亲偷萝卜的事犯了。怪不得刚刚那个陌生的老爷爷不动声色地夸我呢:这就是她的儿子——一个不偷人萝卜的好孩子。

表哥说走呀上学去,我说我等舅舅呢你先走吧。我心说鬼才要跟你一起走,跟你说话只是看在大家亲戚一场,水面泛油的交情罢了,还想我跟一起去上学,做梦吧你。表哥走后我沿着墙根溜进柴房,猫着腰从柴房进到灶屋,选好隐秘的位置蹲下时,正看见那两个陌生的男人站起来,年纪大的走出一步回过身来说:“你们再重商量,毕竟是大事。都是为年轻人好,能再走一步,就往前走一步。都好!”

母亲坐着一声不吭一动没动,舅舅、舅妈和外婆都站起来送他们出去。在屋外外婆嘱咐他们“好好走”后,大家原路坐回,短暂的沉默后舅舅说:“不往前走一步不行呐,养不活了,田地少了!出嫁之女没田地,国家规定的,你还犟得赢国家?不能说你不勤快,靠你做没有用。我们又不是做不赢,我们是田地少了!屋也不够住,看到你母子住在猪栏边,我心里也难过呀,也难过呀!”

舅妈说:“我说了不能在猪栏边打铺,你就是不听!进进出出猪受了吓,睡不安稳,长肉差得不是一丁点儿。我们是喂饲料的,照说早就该出栏了。”

舅舅说:“这个你就不要说了,你说这些干什么?”

舅妈好像生气了,站起来说:“你做好人!你做好人!你做好人将来一家人跟着你吃屎!”说完进了房,嘭的一声把门甩上。

外婆颤巍巍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对着舅妈关上的房门,喊了两声舅妈的名字,然后说:“我现在去死,我死了我的田给我的囡,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舅妈在房间里不知回了什么,我隔得远没听清。外婆却听到了,冷静了一会儿,终于想通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我说这就是你的命咧,你前世的命咧,走到哪里都有人踩咧。”这算是正式地哭了。在我们老家,许多妇人受了委屈都会大哭一场,哭不止可以用来发泄心底的辛酸,倾诉生活的苦难,还可以用来吵架。外婆先说母亲命运悲惨,再说外公那个老东西不该一死了之,然后说舅舅是个没用的东西,最后总结说她自己死了就好了,可以一心保护(佑)子女儿孙了。到此并不是结尾,因为高潮还没出现。外婆对着舅妈嘭一声关了的房门,拍着手说:“我不保护你哈,我不保护你哈,我死了不保护你哈,我保护你肚子痛,我保护你肚子痛!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这就是高潮了。外婆的哭在此高潮中结束,母亲看外婆已经哭完,便过去搀扶外婆起来。她们惺惺相惜的样子看得我有些失落了,她们中任何一个对我都没这么好过。

那一天我没去上学,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和母亲从父亲那个家里出来,来到表哥家,住在柴房里,这顶多算是半个家。现在表哥一家要赶我们走了,要我们“往前走一步”了。刚那两个陌生人,应该是村里的干部。我脑海里浮现出舅妈夹着一条香烟去他们家行贿的画面。我和母亲都要无家可回了,我还上什么学。

我坐在两块长长的青石板拼成的石桥上,看河水叮咚地,在斜坡的乱石间跳跃奔腾,从上到下,永不停歇地冲入另一条河。这已经是两条河了,我屁股下的石桥是一条河的终点,也是另一条河的起点。奔流的水冲入平静的水,平静的水在被冲开的瞬间又反扑回来,一点点漫上来,离我越来越近。我一个恍惚,竟一头从桥上栽下。人在空中我清醒过来,知道是被水鬼勾引了,万幸的是,坐下前把书包摘下放在一边了。我见过那些书包掉进水里的倒霉鬼,我运气好多了,人都掉进水里,书包还好好的,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想完这些也花了不少功夫,我听见自己脑袋破开浅浅的流水咚地砸在乱石上的声音。如果旁边有人,他听到的声音与我听到的一定很不同。对我来说,前额碰到石头时耳膜已经开始震动了,我的负责听觉的脑浆子也在震动了,再加上经过骨头和肉传输至耳膜的声波,那和经过空气传给旁边漠不关心的看客,是完全不同的,他听到的就是一个清脆的“啪”,我听到的却是一串冗长而沉闷的“咚——”。

慌张中喝了几口水,我定了定神,脚下试了试,竟然够不着底,经年累月的冲刷,下面已经是一个深坑。水很凉,身上穿的衣服也多,说实话,春天不适合游泳,更不宜掉进河里。我游到岸边浅水区费了不少力气。我站起来往上看,头顶上是蓬勃的荆棘和野花,像厚厚的云,一层层压下来。这可怎么上去,真愁人。

天知道我傻乎乎地在水里站了多久,桥上有人路过我不敢喊,我怕难为情。后来我不得不喊是因为我看见那个人他要捡我的书包。

“你在下面干吗?”那个人问。

“你拿我书包干吗?”我问。

那人把手里的锄头递给我,把我拉起来后我朝他做了一个微笑。拿着书包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非常绝望,大祸就要临头了,湿了一个袖子都要挨一顿鞭子,湿了全身还不知怎么打呢,真要剥我皮我都不意外。

母亲见到我第一眼问我怎么不去上学。虽然我努力表现出正常行走的样子,母亲还是发现我全身湿透了。奇怪的是母亲竟没有骂我,她一把拉起我走进柴房,让我赶紧脱衣服躲进被窝,找来干净的衣服丢给我,转身拾起脏衣服打算去洗。母亲出去后又回来,手里拿着我的书包问:“你的书包怎么是干的?”

我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想不出借口,编不出谎话了,我只有最后一招可以用,那就是不说话。要打你就打吧,不就是挨打嘛。

母亲看着我许久,我看不出她想到了什么,只记得她脸上的表情由愚蠢到慌张到悲催,最后竟然流下眼泪来。书包没湿母亲就哭了,可见大人有时候不只是蠢,还很奇怪。

那晚睡觉时母亲又抱着我了。我想既然这个柴房待不下去,我们得去找个地方落脚。我想到我们在野外流浪,偷人花生偷人玉米,偷人红薯偷人萝卜,一袋一袋地往山上扛,都不用上学——我越想越开心。我问母亲我们要不要往前走一步,我问这个问题时心里想的是离家出走。母亲没说话,只是把我拥得更紧了。

没过几天表哥的整个村子都传遍了,说谁谁的外甥了不得,小小年纪就知道寻死,吓得他娘都不敢往前再走一步了。后来表哥严肃地跟我说,他是知道全部事实真相的,让我以后少耍花招。“你妈不愿意往前走一步,安排你去跳河,你们这叫苦肉计。”

04

五一农忙假过完第一天,表哥放下碗,背起书包经过蹲在门口吃饭的我。“这儿——”表哥右手两个手指在左胸前轻轻提了提他的新衣裳,向我炫耀。那是一件崭新的蓝色圆领短袖,胸前是一个五彩斑斓的葫芦娃,特别是葫芦娃头顶上的那个葫芦,尤其好看。我早看见了,他一穿上身我就看见了,甚至舅舅一买来我就看见了。表哥说这衣服时他农忙期间辛苦放牛的奖励,是他应得的。“你以后要是放牛的话,可能也会有件新衣服。”

放牛是最轻松的事情,我做的事比放牛累多了。割油菜,拍油菜,插秧,哪一样不比放牛累。我一个字也没说,只希望天上掉下一个大石头把表哥砸死。我忍住眼泪正要站起来走开,舅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忘了给祥林也买一件了!”母亲说不用,“他不喜欢穿新衣服。”

我站起来,从柴房绕道走进灶屋,把碗放在灶台上。我坐在灶口前,眼泪冲出来。我轻轻地骂着:“戳你娘,我戳你们全家的娘!”听到脚步声渐近,我跳起来从后门跑了出去。

下午放学回来,推开柴房的门,我踮起脚尖把书包挂在木柱的一颗大铁钉上。我从竖着的柴里抽出一根树枝,褪去枝丫修剪成长鞭,拿着鞭子我走向猪圈。它们安详地躺在那里,怡然自得的样子真叫人来气。我狠狠一鞭子下去,挨了打的猪嗷呜一下跳起来,肥头大耳地乱钻。另一头也受了惊吓,哼哼哼地,紧贴着墙不知往哪儿走了。我轻轻地绕到它们身后,又是一鞭下去,它们惊慌了,恐惧了,歇斯底里了,在栏里没头苍蝇一般乱转。我的鞭子雨点一样落下,它们嘤嘤嘤地惨叫,无知又可怜的样子真叫人好笑,说不定它们还以为世界末日就到了呢,真是蠢东西。

晚饭时又有人来串门,舅舅本家的五叔,表哥叫他五爷爷。我不知道怎么叫,有时不叫,有时跟着表哥混叫。我知道只要辈分不差,一般没人来跟我计较。听大人们说,外公在时和五爷爷关系最好,没事总来串门。如今外公不在,每次他从县城回来,都会来舅舅家里看看,有时还带点吃的。五爷爷发福了,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精神。五爷爷以前在县城开饭店,如今在县城开大饭店。五爷爷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接过舅舅递过去的香烟。香烟点着,一只脚脱了鞋,收起来踩着椅子上,两手抱着收起来的那只脚,高兴地听大家夸他。然后大声吐出一口痰,痰从他嘴里出来后速度异常地快,飞出老远斜斜地着地,落地是一片,和地上的鸡屎。

“我现在是享政策的福。都是政策好!搁在旧社会想都不敢想。要不是政策好,我翻身有这么快?”五爷爷从胸前贴身口袋掏出一根烟来,大家眼前一亮,那可是一根带把的烟。五爷爷又掏出一根来,丢给舅舅。舅舅手忙脚乱地接了,先放在饭桌上,再夹在耳朵上,最后取下收进自己的烟盒。“你们还不知道吧?”五爷爷接着说,“走资派跟自由化都打倒了,上海调来一个真正的清官。大清官上任,政府只会越来越好,国家也会越来越好。政府不好,老百姓日子能有这么好?我翻身有这么快?——说起来,我还是一个没用的人呢!”

氛围是极欢快且融洽的,家里来了个富裕之人,四壁都焕发着光辉。最后五爷爷站起来,临走说:“我就是来看看,要洗碗明天就跟我去。这么好的差事,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己家里人。”大人们都站起来,把五爷爷送出屋外。回来舅舅从烟盒里套出那根带把的烟,放在手里轻轻地摩挲,说:“他有钱呐,他现在是当真有钱,何时我们家里能出这么个有用的人就好啦。那还用想,明天就去呀,一天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三百块。大队书记工资也就这么高。还包吃包住,这都是看爹的面子。明天你一心跟他去,家里田栽完了,又没什么事,你一心去!”

母亲低着头没说话,看情形是同意去的了。

睡前母亲在十五瓦特昏暗的灯泡下收拾行囊。牙刷、牙膏、毛巾、脸盆、晾衣架、肥皂、碗筷、衣服、鞋子,除了脸盆,其它都塞在一个蛇皮袋里。蛇皮袋是黄色的、边沿没有破损、最新最好的那一个。我希望母亲拿这个蛇皮袋是经过同意,打过招呼了的。母亲脱下长裤在床那头躺下,盖好毛巾毯,伸手去拉那根被延长了几倍的电灯拉线时,回头见我还坐在那里没动,“睡呀!”母亲说。

通常我醒来分两个阶段,母亲起床的动静会让我先醒一半,迷糊中我可能再次睡过去,也可能昏昏沉沉地听风吹柴动,听猪的哼哼和小便声。这次我独自一个人醒来。母亲刻意不吵醒我,悄悄地走了。我脸朝里,安静地看土砖墙上凹凸不平的风景,想着那是一个人,那是一棵树。

相比较母亲在跟前让我恨,母亲的离我更让我恨。因为第二种恨是无奈的恨,绝望的恨。我在恨意中刷牙,洗脸,看见外婆。屋里唯一和我亲的人就剩下外婆了,而外婆更喜欢表哥。

去学校早读的路上,拐过一个墙角,我看见表哥和他的发小正在前面不远。他们在说话。表哥不无夸耀地说:“我姑去县城搞副业了,工资跟大队书记一样高。”

发哥的发小说:“大队书记又不用天天出去,没事在家开店,有事就贪污——他们又不靠工资。”

表哥说:“又不是所有人都开店,又不是所有人都贪污,又不是没有天天去村委的大队书记。”

发哥的发小笑了,说:“那是因为他老实不会开店,又不愿意在家里作田,跑到村委躲懒去了。”

表哥回头看见我,添了底气,说:“我们五爷爷说了,明年还加工资,退休后不单有退休工资,还可以让家里人去顶职。不信你问他!”

我说不知道,从他们中间挤过去,拔腿一直跑。到了学校我呆坐在位置上,把书摊开装样子,两手叠在一起撑住下巴。有人在读“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有人在读“我们也要当红军”。我同桌声音最大,他在读《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李大钊离开我们已经几十年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的教育”。真叫人羡慕,怎么我的爸爸就不是李大钊?爸爸死了几十年了她还记得,我爸没死我都记不太清他的样子了。我赌气把书用力翻来翻去,连着翻破了几页。我不想读书了,我想早一点长大。

长大需要时间,我天天在煎熬里数日子。一天,一天,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暑假终于到了,暑假快过完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这一天我从外面回来。正见母亲坐在门槛石上,头恹恹地靠着墙,头发凌乱,神色怆然,似乎有无限的悲哀。我走近喊了一声妈,母亲竟没有回应,我再看她的眼睛,眼里空荡无物,非得有的话,是沉沉的死气。

我走进屋,舅舅坐在八仙桌旁,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往后走,灶屋水缸旁外婆坐在地上,看情形是哭过一场,力气耗尽了,口中仍在叹气,半晌说一声:“如何是好啊,这可怎么活下去。”

我问外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问了几遍外婆也没回我。舅妈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拉着我到没人处悄悄地说:“你妈的钱被人抢了,一千多块!”舅妈走后我还没来得及替钱惋惜,表哥又从后面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襟:“你妈被人强奸了,三个人!”

我记得夏天的傍晚里,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蚊子开始成群结队,它们在我看得见上空摆出阵势,往前飞一点,飞一点,突然往后撤一大步,阵型略微变了些,它们继续飞舞着。它们占领了天空,不着急吃血了。

我没洗澡也没吃饭,撩开蚊帐倒在床上。我已经很难了,我都不敢跟人吵架了,甚至不敢跟人说话了。这还不嫌够?还要加一刀?从此以后,我得担负起多大的名声!他们光只是看我,就能把我看死了。

睡梦间有人从身后靠近我,轻轻把我搂在怀里。我奋力挣脱,我知道被强奸过的妇人是很脏的,我不要母亲再碰我。我翻身跳下床,拉亮灯,冲着母亲怒吼:“你还被人强奸了,你也好意思!”

05 

母亲端了半碗甲胺磷跑到屋外作势要喝,却被随后赶来的舅舅一把打翻的样子我全看见了。我当时就坐在柴房门口。中午大太阳辣辣地晒下来,我看不怕热的只有屋顶的瓦。墙不行,老想着躲进阴凉。树叶和草也蔫了,都不经晒。云也不行,被太阳晒得飘来飘去,无处藏身。我不怕热,我怕烫,要是表哥能把他的凉鞋借给我,我能不戴帽子在外面晒一天。母亲也不怕热了,在大太阳底下缠地打滚,非要去捡那已经被打翻的碗。舅舅大呼小叫,嘴里“你干什么,你放手”地乱喊。外婆听见动静出来,一眼就明白了,惊慌地喊:“喝了药!喝了药!”我们那喝药就是喝农药,吃药叫吃丸子。听到喊声舅妈和表哥也出来了,四邻都来了。

有人问喝了没,舅舅说没看清,可能没喝。“还可能没喝!”有经验的长者大喝一声,“赶紧抬去洗肠!”

我知道母亲没喝,但我小孩子说话没人信。何况我又想,母亲要是一心寻死,晚上还可以一个人悄悄地喝。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母亲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毛巾,四肢挺得直直的。母亲的头前放一个小桌,桌上摆放冰糖、苹果,可能还有连夜做的点着红点的圆圆的粑。我挨着桌子跪在稻草编织的蒲团上。外面吊丧的人接二连三地来,要是进来个男的,他们拜一拜就去了。要是来一个关系亲近的女客,必要放声大哭了。这时候家属是要相陪的,外婆自不用愁,她最会哭。我不会,可我是最孝的孝子,理应哭得最伤心,可是我还没学会啊!我看到表哥躲在人群中得意地看我,看我出尽洋相。

众人七手八脚把母亲抬起来就走,母亲奋力挣扎,嘴里嚷着“没喝”,可惜没人愿意听她的。我站起来,懵懂地跟在后面。一个大人回头看见我了,伸手把我往回推了一把,说:“你小孩子不要跟来!”

我没见过洗肠,我能想到的是他们把母亲的肠子掏出来,放在盆里用肥皂粉浸泡,来回地搓,拧干,再塞回去。被洗肠的人一定很痛,母亲真可怜。我转回来,发现屋里只剩下外婆和表哥了。外婆还在哭,我对外婆说没喝,我都看见了。外婆说你小孩子不懂,只有看见喝跟没看见喝的,哪有看见没喝的?你看见的那会儿没喝,你没看见的那会儿喝了呢?你从早到晚一直盯着吗?

“反正是没喝!”我忽然生气了,大叫起来。外婆嘟嘟囔囔走开了,不再理我。我真气,这些大人为什么老不信我呢?我本想说,要喝的话,昨天晚上就喝了,今天早上就喝了。都不信我,竟然不信我!信不信我也喝口药跟你们看看?喝药的念头我只是一闪而过,我期望的最好的死法是吃糖撑死。农药闻着就讨厌,鬼才喝!母亲也不会喝,我希望她又一个更好的死法。表哥拿着弹弓,用棕树籽当子弹瞄打着悬在堂屋的灯泡。终于击中一次后,转过头来得意地看我一眼。见我不理他,他走过来把弹弓递给我,问我要不要玩。

我接过弹弓,弯腰在地上捡棕树籽,表哥也帮忙捡了几个,一起递给我。我还是很准的哩,灯泡被我打得叮当乱响。表哥告诉我说:“有的人没喝药,结果洗肠倒给洗死了。”说完他接过弹弓,跑了出去。

我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是中午的剩菜,和一碗每餐都会有的辣椒酱,一个绿色的纱罩将它们与苍蝇隔离开。在那个漫长的下午,总有几只苍蝇在纱罩上停留,它们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有空就搓搓两手,偶尔洗脸一样抹一下脸,不对,应该是在擦眼睛,它们的嘴巴伸得长长的,狗一样边嗅边往前,到处寻找可以钻进去的洞。外婆迈着小脚从灶屋走来,两手捧着一只碗,碗里是粥,粥里面泡着一个调羹,粥的中央一片暗红,是大家都爱吃的红糖粥。“快吃,”外婆说,“别让他们看见。”

我接过来搅了搅,端起来喝了,真甜。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但随着甜味的消逝,好心情也渐渐被担忧替代。洗肠会洗死人吗?我不知道。我担忧的更多,也更远。母亲真的下定决心了吗?她真的要把我扔在表哥家再也不管了吗?三年级还要不要上了?外婆还能活几年,死后谁来管我?也不知父亲还记不记得我。

我把碗放在一旁,红糖的甜味很快招来了许多苍蝇,它们歇在碗沿,一点点往里移动,它们相互踩踏,碗底眼看就成黑色的一片。照我抓苍蝇的本事,我一个单掌横扫至少能抓五只,捏在手心慢慢抠出来,三个捏爆了,一个飞走,一个就是玩物了。通常我会先摘掉它的双翅,让它在桌上爬一会儿;然后我会拔掉它六条腿,把手指放在它的肚皮上,让它勾起头来用嘴来碰我的手指头;最后我掐掉它的脑袋,结束它渺小的一生,并把尸首扔在地上。尸体通常会被来去的脚踩个稀烂,也可能会被蚂蚁拉走当作一顿美餐。

外婆过来把挥动巴掌把驱走苍蝇,把碗拿回灶房。外婆会在别人发现之前把碗洗干净,这样我今天吃了红糖粥这事就无人知晓了。苍蝇们去了又来,只是找不到甜腻腻的粥碗,好在它们没有气馁,很快在我的两腮和唇边找到了残留的甜粥。这些贪而无厌的东西,聚集在我的脸上,根本就不怕我。我没去驱赶它们,由着它们放肆。我想我大概是呆了。

傍晚的时候母亲回来了,看上去很疲倦。虽然后来我没跟上去,我也能猜到去镇上医院的路上她是怎样的嚎叫。母亲身后跟着舅舅和舅妈,还有一个连舅舅都要喊爷爷的老人家。老人家说:“不管什么事,都要想开。”舅舅、舅妈不停地点头,好像闹着要喝药的是他们。

母亲径直步入柴房,我跟了上去。母亲倒在床上,连鞋也没脱。我蹲下来帮母亲拖鞋,那是一双凉鞋,去年刚上脚时是洁白的,漂亮又洋气。现在已经泛黄,还开了裂。脱下鞋子我正吃力地把母亲的脚搬上床时,母亲自己把脚抬起,放了上去。母亲的脚是很脏的,布满尘土后被水渍溅染出零星的圆晕。脏就脏吧,都喝药的人了。

我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母亲始终没睁开眼,看上去是太累不想说话。我将蚊帐放下,退了出来,临走用手指了下栏里的两头猪,意思是警告它们不要吵,也不知它们领会了没有。

堂前人声嘈杂起来,我蹭到大门前,舅舅正扛着自行车跨过石门槛,喊了一声让开。舅舅才到屋外,外婆从灶屋追出来,拉着舅舅细声说:“你走远一点,不要在岭上买,他家的东西贵!”舅舅不耐烦地上了车,回头先骂了一句,才说:“这个时候去,有肉就不错了,还管那么多!”

堂前五十瓦的灯泡照得四壁通光,连飞蛾和蚊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八仙桌旁原来舅舅常坐的位置上,坐着刚才一起进屋的老人家,他的对面是村长。村长过年也帮人杀猪,我是认识的。还有几个,都是舅舅本家的几个长辈。他们说着闲话,说母亲如何命大,是被怨鬼附了身,一时想不开才要喝药,幸好家里有气运,才躲过劫难,捡了一条命。一个和外公一辈的本家说:“你们是不知道,听说喝了药我人都吓痴了。我心说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命大,当真是命大。要我说就是太公的坟埋得好,是太公保护的。”

“世公的坟岂止是好!”和舅舅一辈的说,“我们这么多人全靠他保护。”

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郑重地点点头。村长半张着嘴,一股青烟徐徐冒出,等烟出尽了,这才同意:“是呀,通屋场都知道的!”外婆站在灶屋和堂前交界处,听大家都这么说,心里也欢喜,说:“别走,都别走。等下吃饭,岭上买菜去了!”

舅妈掌勺,外婆在灶口烧火,舅舅坐在下首陪长辈们说话,气氛乐融融的。我和表哥堂前跑到灶后,又打枪又捉迷藏,过年都没那么没开心。

外婆用大碗盛了饭,盖上许多的菜和肉,让我端去给母亲。我端着碗从灶屋出来,跨过门槛就是柴房,我喊了一声母亲,说吃饭了。母亲没出声也没动,床头是一个大米缸,盖着木盖,里面是喂猪的米糠。我把碗放在米缸盖上,转身跑了。当时只是怕,还没想好在怕什么。堂前八仙桌的四面都坐了人,中间一片菜碗,外沿是各自的酒杯和碗筷。喝白酒用的是大小不一的小瓷杯,喝啤酒的一律用碗。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十分拥挤。我盛了半碗饭挤进去夹菜,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问我有没有给母亲端饭,我说端了,没吃。

老人家站起来,拨开挡住他的人,焦虑地说:“不吃不行呢!”大家都站起来,跟着老人家一起去探望母亲。母亲见一下来这么多人,也有些惊慌,挣扎坐起来,挨着墙,顺着眉,一声不吭。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说:“要吃!不吃不行,要吃啊!”

村长也说:“文武(无论)如何,饭总要吃!别的事,好多事,不能强求,就当是国家规定的,就算了吧,吃饭!”

大家纷纷地劝,然后退出去,最后一个人悄声问他前面的人:“村长刚说什么?”那人回:“谁知道,鬼声鬼调的,从来这样!”

那个晚上,长辈们喝到很晚,相互之间敬酒,划拳,彼此有说不完的话。舅妈又加了两个热菜,还去菜园里摘了几根黄瓜,洗洗拍拍切成块,加辣椒酱拌了拌,用盆装着端上桌。最后两位长辈相搀离去的时候,夜已经很安静了,繁星下是黑茫茫的屋顶。

06

我两脚着地,上身趴在外婆床上,假装已经睡着。外婆喊了我几声,我睡得更香了。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害怕早上醒来旁边躺着一具死尸。所有人都觉得母亲没事了,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母亲还在死亡的阴影里。下午只是一次演习,晚上才是真格的行动,谁说得准呢。下午更是一次尝试,可能母亲已经发现,死其实也没那么遥远,说不定她已经在向往去另一个世界了。我看母亲时不仅是陌生的味道,还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母亲的一只脚已经迈入死亡的河了,能不能回来就看明天早上。反正今天晚上我是不敢跟着她睡了。

外婆帮我脱鞋时,我趁机滚上床,占据好位置,再也不动弹。外婆好像说了句骂我的话,我假装没听到,更没放在心上。等外婆关灯躺下,我才缓缓睁开眼,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我要透过黑暗,透过一堵墙,透过一面壁,透过一道门,透过一层蚊帐,我要看见母亲安然无恙。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来,确定屋里没有因为死人而传出舅舅的呼喊和外婆的嚎啕后,我才翻身起床。地被扫得干干净净的,水缸被挑得满满的,脏衣服都捡走了,明朗的一天又开始了。

吃早饭时我盛了一碗粥,一面吹一面问舅舅包子怕什么,舅舅说你说怕什么就怕什么。我喝了一口粥,问表哥包子怕什么,表哥说包子怕牙齿。我吃了一片茄子,问外婆包子怕什么,外婆说快吃,长大了自己去买。我看了看坐在门边小椅子上的母亲,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说:“包子怕豆,因为豆、沙(杀)、包!”说完我就哈哈哈,讨好地看着母亲。

母亲看了我一眼,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她的眼睛,母亲的眼里没有讨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叫人难以琢磨,却也没有沉沉的死气。我放心了,我想如果安安稳稳的不再出别的事,母亲还是能和外婆一样变老的。我放下碗飞一样地跑出去,表哥的村子我已经很熟,不用他带,我自己就能找人玩了。有弯拐弯,遇巷穿巷,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那么快,像是怕错过好事一样。终于在一个小巷里围了几个小孩,好像是一年级的,争论正激烈。

那个时候我刚吃过早饭,太阳已经很高了,但巷子里仍是阴凉的,阳光一点没照进去。两个小孩吵得正凶,穿黄背心的说:“我爹厉害!”另一个光着膀子,穿一件明显大很多的裤衩,如果他没有哥的话,那裤衩就是他爹的。他毫不示弱,用更高傲的语气说:“我爹厉害!”我觉得有趣,靠近他们,和我一样,大家都是光着脚丫。光着脚丫踩在巷子里的青石板上是最惬意的。有人帮着黄背心说话,也有人支持大裤衩。黄背心见我来,先不管跟我熟不熟,只让我站边谁更厉害。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那时的我觉得,别说他们俩的爹,哪怕是他们整个村里人的爹,都没有一个正经厉害的。最厉害的人,都是贴在墙上,英姿飒爽着呢。

“他知道个卵子!”大裤衩见我半天没放个屁,便把脸转回去,对准他的敌人开炮:“我爹一根手指头,你全家就死光了!”

“我爹一根手指头,你全家就死光了!”黄背心立刻反击,这时谁爹更厉害已不重要,要的是对方一家死光。两人骂着骂着,便开始厮打。先是大裤衩揪住对方背心,抬脚连踹。黄背心见衣服被撕破,挥拳暴击。很快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胳膊肘夹着彼此的脖子,都在尝试将对方放倒。所有人都沉默 ,聚精会神地观看两人决斗。

这时天空中传来母亲的呼喊,我的名字越过屋顶,钻过小巷,乘着空气,进到我耳中。我的名字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这事没人在意,大家都在忙着看打架。打架不是天天有的看,我只好当喊的不是我。黄背心伸出脚去绊,却被大裤衩奋力一推,失去重心后仰面摔倒,后脑勺砸在青石板上咚地一声,我们异口同声地发出哦——地惊呼。大裤衩占了上风,黄背心不哭不叫,伸出两手紧紧掐住对方的脖子。说句良心话,除了倒地那一下,黄背心也没吃多大亏。母亲的喊声越来越近了,我辨别了声音来源的方向,躲到人群的另一边,蹲下来继续观看。骑在黄背心身上的大裤衩似乎脖子被掐得受不了,停下挥动的拳头,双手抓着对方的右手,同时用右手当作杠杆,要撬开对方的左手,并突然一低头张嘴咬去。黄背心吃了一惊,勃然大怒了,松开一只手在地上乱摸,很幸运地摸到了一块长长的颇有棱角的石块,朝着大裤衩猛击。大裤衩受痛站起来逃离,眼看黄背心就要胜利,母亲的身影在巷子的那头出现了。我猫着腰逃开,跑回表哥的家时舅舅见我满头的汗,问我去哪了。我侧过身用手指去戳墙。舅舅说:“你妈四处找你!”说完扛着铁耙出去了。

母亲回来后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我找你去了。母亲问你找我干吗。我说舅舅告诉我你在找我所以我找你去了。母亲不再说话,走进柴房,开始收东西,并让我把自己东西归置一下。当我们拎着背包,扛着蛇皮袋走出柴房时,正赶上舅舅扛着铁耙从外面回来,看样子是给禾田放水灌溉去了。

“这是要去哪?”舅舅问。

“带他找他爹。”母亲说。

“现在还去!”舅舅把铁耙挨墙放好,“之前让他去清清爽爽了。现在晚啦,现在你只有一心守着他过。”

“我不是放他去,只是让他也看一眼爷老子,以后我们母子就在外面讨生活,这边就不来了。”母亲红着眼睛说,“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外面过。”

“等一下,”外婆匆匆从屋里走出来,拉着我的手进了屋,我正乱想呢,外婆已从锅里拿出四个鸡蛋,用冷水浸了浸,再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塞给我,还说只有这么多了,都拿走。

舅舅和外婆送我们到村外,外婆在身后喊了又喊,让我们过年一定回去。

我双手拎着包,很快落在母亲身后。母亲的身形在巨大的蛇皮袋的压迫下显得羸弱不堪,尤其风横着吹过时,母亲身上的衣服旗帜一般飘摇,竹竿一样的身体随时要折为两断。如果我能看见自己,我一定会耻笑那个黑不溜秋光着脚丫只穿一个裤衩的皮包骨的小孩,一定会耻笑他因承受不住背包的重量而扭着屁股狼狈行走的样子。路面上的泥在太阳的炙烤下,在车碾脚踏里化成粉,光脚丫踩上去的感觉,和你去买一袋米粉加热到五十度然后脱鞋脱袜踩上去的感觉是一样的,就那么舒服。“不错,”我踩着土粉,满足地对自己说,“这就是再往前走一步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找到父亲的,似乎大人总有这种神奇的本领,想找到谁,就能找到谁。看到父亲时我想起来了,就是他!记忆渐渐清晰,我想起来的确见过几次,甚至想起来每次见他的情景,如果没记错,最后一次见他也该是三年前。我马上就读三年级,很快就是一个男子汉了。我放肆地打量父亲,说实话,他的样子跟我想象的相差太多。这种抛弃我和母亲的恶人,应该有一副凶恶的坏人样。事实完全相反,他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实人。父亲胸膛厚实,背有点驼,脖子很粗,脸上许多疙瘩,黑,小眼睛,厚嘴唇,短头发,胡子刮得干净。听母亲说,他在电子厂上班,修机器。就这么个人,能娶到老婆就算烧高香了,竟抛妻弃子,这要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还不得——算了!

父亲看了我几眼,从我手里接过包,又要从母亲肩上接过蛇皮袋时母亲却躲开了。父亲在前面带路,我和母亲跟在后面。父亲一直沉默,母亲也始终没说话,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长大后我又看了看那时的自己,我寡言内向的性格就是那时埋下了种子。我们进了一道宽宽的院门,一直往里走,两旁是各种店,我记得有银行、烧烤店、粮油店、烟酒店、饺子馆、小饭馆、剃头店,还有一些修车补鞋的,卖水果炒货的小摊,我看花了眼,几次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落下很远了,又小跑几步跟上。我们跟着父亲在一个转盘里走了几步后拐出来,在一幢六层高的楼房前停下,天哪,竟然有六层,太高了!父亲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铁门,他拔下钥匙时我看见有一根绳子拴在他的腰袢上。进了门就是楼梯,我们到了二楼,在一扇简陋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有毛笔写的各种数字,数字前是一些“招租”“办证”各种奇怪的字。父亲再一次掏出钥匙打开门。推门进去,我也进去,地面和墙壁都是水泥刷过的,真好!

有三间房和一个大客厅,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父亲开口了,说房子是和同事一起合租,那两间是别人的,现在都上班去了。父亲推开西面朝南的一间房,把我的包放进去。我倚在门边往里看,里面有一张大床,床上放着两个枕头和一个小枕头;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摆着镜子和女人的玩意,还有一本颜色鲜艳的硬纸皮书;一把椅子,一个杌子,靠墙和床并排的木板上,放着杂物和衣服。

客厅一张圆桌,母亲坐在桌旁的板凳上,脸上是一贯的阴暗。父亲进进出出他的房间,等他忙完,一个地铺就打好了。父亲忙完坐在他自己的床上,脸朝窗背对着我。房门开着的,我站在门里,抱着树一样抱着墙,一会儿往外看看父亲,一会儿往里看看母亲。我多希望他俩能开口说一句话。

这时屋子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07

在见到父亲的小老婆之前,我认为成年女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真实的妇人,像母亲、舅妈以及农村里所有其他妇人那样,脸上乌黑,手脚粗笨,穿着和男人并无两样。还有一种女人是遥远的明星,她们只出现在电视上,宛如神仙,光彩夺人。父亲的小老婆介于两者之间,后来我找到了合适的词来描述父亲的小老婆这一类人:城里人。论打扮,她们比母亲、舅妈之流洋气多了,而论谈吐,她们又不如电视里的明星那么高贵典雅。经过我缜密的思考,那就是骚。

亲爱的女士们,如果有异性夸你,什么善良美丽聪明可爱,听听就行,千万别往心里去。要是有男人躲在背后说你一声骚,那么他一定是由衷地欣赏你。因为就像杨梅刺激口水的分泌,你触发了他心底的渴望。

见到父亲的小老婆后我理解并原谅了父亲,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将心比心,比起那些动辄几千年来体制摧残下受苦的人们,这些男人却是亿万年来上帝意志下的奴隶,作为自己欲望的受害者,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十字架,才真是可怜。

因为觉得父亲的小老婆骚,所以我对她颇有好感。我甚至后悔了,要是我不那么着急,再等几年,让父亲的小老婆把我生出来,那么我一出生见到的人就是父亲的小老婆,这该多美好。

我满心妒忌地看着父亲的私生子时,父亲的小老婆走过来,路过房门时我闻到一股不是花露水香味的香。她声音不大却极严厉,问父亲:“是谁呀?”父亲转过来,支支吾吾地,好像犯了错误,说:“就是,那个,老家的孩子,和他妈。”

父亲的小老婆正式看了我一眼,我忙迎着她的目光,露出讨好的笑。我几乎要说出声了:“让我做你的儿子吧,我不该让别人把我生下来,我现在后悔了,你才是我想要的娘。”

“什么时候走?”父亲的小老婆问。

“刚来,还没问。”父亲说话时好像头上顶着一碗水。

父亲的小老婆才发现靠窗打的地铺。第二天起床时我才有时间认真观察地铺,最下一层是厚厚的塑料油纸,上面一层是纸箱撕开的纸皮,然后是一床厚被子,最上面是一张破凉席。凉席虽破,却还能用。大夏天我和母亲和衣躺在上面,倒也舒服,不可否认父亲还是用了心的。

“做饭去!”父亲的小老婆下达了驱赶父亲的命令,挨着父亲坐过的地方,脸朝窗外。父亲从房间出来去厨房,我把身子转过来,背挨着房门所在的那堵墙。父亲的私生子正惊恐地看着我的母亲,不规则地移动步子。他想进房去找他妈,看到我在房门边虎视眈眈的样子后又悚然停下,看样子是要哭了。我将怒火从双眼中喷出,希望可以把他烧死。

父亲炒好了一个菜,他的两个同事下班回来了。进门就喊:“阿财,做什么好吃的呢!”他们看上很年轻,应该都没结婚,却大呼小叫,一点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父亲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回答他们,说什么我也没听清。两个年轻人四只眼睛盯着我和母亲看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各自房间,朝北那间房的人很快又出来,进了东面朝南的房间。两个人关上房门在里说话,不久传出笑声。我猜他们说的笑的一定跟父亲有关,跟父亲的小老婆,跟父亲的私生子,跟我母亲,跟我,都有关。房门打开他们出来,其中一个在父亲的私生子脸上捏了一下,小孩想哭又不敢哭。两个年轻人出去后,父亲的小老婆从房间出来,把她儿子拉进房。我手摸着圆桌的边沿,走到母亲面前问:“你说西瓜好吃不?”

母亲的眼神从死寂中苏醒,抓住我的手腕拉在她身边坐下。我趴在饭桌上,看着桌上的西红柿炒鸡蛋,盘算着先吃哪一块,再吃哪一块。我把头埋起来,看着地面,悄悄把口水咽下。母亲的手在我头上抚摸,然后在我的脖子上抚摸。母亲的手很粗糙,是抚摸,更是挠痒痒。咯噔一声,我抬起头,又一个菜炒好了,香喷喷的,是我最爱吃的青椒炒肉。

晚饭后母亲让我去洗澡,我进了卫生间才脱好衣服。父亲的小老婆带着父亲的私生子推门进来,拿着澡盆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退出来,心想下次一定把门栓上。洗完澡我坐在电视机前,等所有的台都出现再见两个字时母亲才带我进房。房间里灯是关着的,大床上躺着父亲,父亲的小老婆和父亲的私生子。等我和衣躺在床铺上,母亲出去了。我侧耳倾听,母亲在蛇皮袋里翻出她的干净衣服,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澡。我听到了哗哗的水声。

我背靠墙睡在里面,脸朝着父亲的床,床过去是门,我等着母亲从那扇门进来。城里的夜晚是亮的,各种灯把光铺张浪费地投放到各个角落。窗外有光进来,虽不明亮,却能让逐渐适应的眼睛把房间看得一清二楚。母亲悄悄推门进来,悄悄转身关门,插销被推动时几乎没发出声音。母亲悄悄地走向我,挨着我躺下。我的心绪才开始飞扬。我想到几天之后,大人们冰释一切仇怨,笑脸相对。我有两个妈妈,一个弟弟。我为保护弟弟挺身而出,勇敢地和高我一个头的人打架。我鼻子被人打出血后,新妈妈一面哭一面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旧妈妈则怒斥父亲,让父亲打回去给我报仇。

第二天周日,父亲向他的小老婆请示后不用去公司加班了,说要带我和私生子一起去玩。父亲的小老婆说:“你带他去就行,我的儿子我自己管!”父亲带我坐汽车去海边,给我买了两件新衣服,一件印着孙悟空,另一件印着彩虹。父亲还买了西瓜给我吃。父亲付钱时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钱,我心里大吃一惊,真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多的钱,难怪他能娶小老婆。等我长大了,我也要赚很多钱,娶很多老婆。坐在树荫下吃西瓜的时候,趁着高兴,我问父亲为什么要抛弃我们。父亲脸上沾着黑色的西瓜籽,目光定在地面上某个地方。我仔细去看父亲目光所及的那一片,并没有什么,于是我凑近了去看,看到了一只小蚂蚁,慌里慌张的,好像迷了路,不知往哪儿走了。我回头看父亲,父亲的目光涣散,他在发呆。

父亲开口了,我想刚才他一定是在编谎,编个谎话要一动不动花那么久,可见他有多老实。父亲说:“我中计了,中了别人的奸计。”

“是美人计吧?”我问。

父亲说:“她说肚子大了,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她又说不同意就告我强奸。她家里两个哥哥,个子都高,也凶。我也是没办法。”

“母舅说你是陈世美。”

“人家是状元郎,我是让人设计陷害的,这不能比。这怎么能比呢?”

父亲的话我是不信的,但我有点感动,因为他愿意为我编谎话。我们到回到父亲的出租屋,他的小老婆和私生子在看电视。母亲不在,我不敢问,父亲也没问。等到天快黑,父亲的两个同事都回来了,母亲还没来。母亲会不会就这么走了呢?我想问父亲,可是当着他小老婆的面我又不愿意问,我不想让她听见关于母亲的事。父亲去做饭,我假装去厨房玩,悄悄地问父亲母亲是不是走了。

父亲停下正在切菜的手,说:“有可能,你娘现在也不跟我说话,她想干什么要干什么我通通不知道呢。”说完又切菜。

从厨房出来,我把公寓的门打开,挨着门框坐下,看着黑洞洞楼梯口,我开始生母亲的气。我又没得罪你,走了竟也不跟我说一声,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这算什么?我倚着门等待,就像去年她推车去外婆家把我一人丢在屋里一样,我等着母亲回来。父亲炒好菜喊我吃饭,我答应着正要关门时听见楼梯深处传来脚步声,踩得整个楼面都震动。这次母亲没有推车也没有手电,母亲从黑裤隆冬的楼梯间,踏着沉重的脚步声走上来。“站着门口干吗,不怕蚊子吗?”母亲斥责着我,肩上扛着鼓鼓囊囊的一袋,手里还拎满满当当的一袋,母亲是捡东西去了。

吃完饭,洗澡。洗完澡,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住在西边房间的父亲的同事也出来了,跟我坐在一条板凳上一起看,他还把没喝完的汽水给我喝,又问我多大了读几年级。我觉得他还不错,我觉得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记不起是第几个夜晚,我被一串压抑却又压抑不住的奇怪声音吵醒。我像眼镜蛇一样抬起头朝声音的源头方看去,却被一只手搭着脖子按下。母亲也是醒着的,我黑夜里看见母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虽然她的前方是躺着的我,但我感觉她的目光穿透了我,看的是我身后很远的地方。虽然母亲的手遮在我的耳朵上,那声音在黑夜里因更激烈而被我听得一清二楚了。我听得出来是父亲的小老婆的哼哼声,可能是发了急病,也可能是父亲在打她,她难受得受不了。又好像她在冲浪,只有冲过一道道浪尖才会抵达对岸,否则就会坠入万丈深渊,父亲在努力地帮他,吭哧吭哧地,真叫人着急。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请假带我去附近的学校报名。我要读三年级了,哎,有什么办法?走到哪都逃不了上学。回来时父亲拿钥匙拧开锁,推开门就站住了。我从父亲和门的缝隙间挤进去,看到了客厅里母亲和父亲的小老婆正扭在一起,都弯着腰低着头,手里抓着彼此的头发。父亲的私生子傻站着,也不知在那观看了多久,见我们来,向我们走了两步,又回头,继续看。父亲回身关了门,走向战场,呆了呆,说:“不要打了,打架也没用,说清楚就好了,不要打了。”要是父亲不在,我就要做复杂的思想斗争,要不要给母亲帮忙。然而父亲也在场,我就只能为他马首是瞻,看他怎么办吧。父亲见劝说没用,就扯过一条板凳来坐下,我挨着父亲坐下,他的私生子走过来,钻进他的怀里。就这样,我们三个男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打架。

到了中午,父亲把炒好的菜端上桌,又给两个老婆盛了饭,还拿了筷子,对她们说:“要不先吃饭吧,打架也要吃饭呐。”

08

父亲后来告诉我,打架是因为母亲把捡的垃圾带回家,搞得家里乱糟糟的。我当时觉得除此之外,必定还有原因,说不定是因为我,又吃饭又买衣服又上学的。今天想起来,我认为是父亲的小老婆那个夜晚的哼哼声激怒了母亲。

母亲就那样走了,连饭都没吃,拿着她的蛇皮袋就走了。下午的时候,母亲又回来,把屋里被搞乱的纸箱皮扎成捆,把塑料瓶装进两个袋子,两个袋子绑在一起,搭在肩头,一只手拎着纸箱皮,出门时放下纸箱皮,出去后放下袋子,回来拿纸箱皮,一径下楼。我走到门口相送,母亲再上来,先把我拉在怀里,抱了会儿再松开,举起袋子挂在肩膀上,扶着栏杆下去了。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我鼻子酸酸的,真想哭。

可是没过几天,母亲出现在我放学的路上了。母亲告诉我她没有走,也不会走,她会留下来,一直到我长大,娶媳妇,生孩子。母亲说她还等着带孙子呢,让我快长大。

小时候天天盼着长大,越是盼越是长不大。等到终于上了高中,又在大学里呆了几年,毕业出来接着混,结婚,生娃,再回过头看看,长大竟就是几个场景,几件事,走过经过路过,醒来照镜子,样貌变了,人就长大,甚至老了。

父亲带着我和他的小老婆、私生子搬过几次家,好在不管怎么搬,都一直在附近。母亲有几个固定的地方,夏天在桥洞,冬天住烂尾楼,春秋季节她还会用绳子在小树林里自己搭棚子,就是那种浪漫的树上小屋。周六我都会去跟母亲睡,屋顶可以是天空,是桥面,是树叶,能躺下的都是床,发光的都是我家的灯,发声的都是我们的家禽。野外的夜晚能让人感受更多,我如今不多的诗情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

高中后我就很少回父亲的那个家,在父亲家我有一种破碎感,好像我住在别人家,而我讨厌住在别人家。上班第二年我谈了一场恋爱,惨遭抛弃,那阵子我怏怏不乐,一下班就在网上打游戏,酒不离手,一边醉醺醺打游戏,一边醉醺醺骂人。连着几个礼拜都没去看母亲。母亲在公司楼下拦住我时我真的很生气。她一身油污黑渍的衣服,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一脸愁苦卑贱的寒酸样儿,左手拿着喝的水,右手拎着红白相间的编织袋,两个脚穿着不一样的鞋,谁见了不烦?母亲当着许多人的面叫我的小名,我假装不认识她朝着很远的地方胡乱喊了一个名字,拔腿追了过去。晚上我去了几个地方,在桥洞下找到了母亲,我向母亲咆哮,我还用拳头打电线杆,我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母亲却似乎明白了,冷笑着说:“你也不要跟我龇牙绷颈的,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现在长大了,气派了,看不上我这个要饭的娘了。你说一声,就一刀两断。我饿死也来不找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要是嫌弃你我还会每个礼拜来看你,来跟你一起住桥洞吗?你也不想想!

我翻出自己的被子,找了个平地,捡了两块砖当枕头,把被子半垫半盖,气哼哼地躺进去。我有我的生活,母亲有母亲的生活。我进入母亲的生活容易,而母亲要进入我的生活,就应该换上干净衣裳。这一点当时我没想清楚,母亲丝毫不会这样去想,她一直咕咕叨叨,说什么子不嫌母丑,你还没出息就看不起娘了,人家做了皇帝还不嫌要饭的娘呢。母亲先是骂我,后来骂父亲,骂父亲的小老婆,继而把天下人都骂一遍,最后总结说:“这世上没好人,自己亲生的都这样,还有什么说的。”

没好人没好人,我心里嘀咕道,还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你这种坏人眼里,自然全世界都是坏人了!

我开始对母亲就有些疏远,甚至有些排斥了,我想,要是这人不是我母亲,我是绝对不会多看她一眼的。她是很坏的。

五年后的一个周六,我和往常一样去探望母亲。打电话时母亲听出我在四处借钱买房。母亲说:“你爹那里有没有?”我说他有钱但不多,还不在他手里。母亲沉默了一阵,从被褥里抽出一个枕头,再把枕头拆开,拿出一个小布袋,最后从布袋里抖出来一个塑料袋,隔着油纸看得出那是一个存折。母亲把存折递给我,我轻轻打开,在我读五年级时母亲就开始存钱了,三个月一次,总共存了六十二次,只有一次取了一万,几天后又存了回去,看时间是我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最后的余额是十一万二千三百六十九。这是母亲捡了十八年垃圾,全部的积蓄了。

我把存折递还母亲,说这钱我不要,过两年再买也一样。我知道过两年买不一样,过两年房价又不知会涨多少。母亲的钱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是我不得不拒绝。我不好意思拿母亲的钱,母亲的钱来得太难了。母亲没有伸手接存折,只说你就当是问我借的吧,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那天我和母亲聊到深夜,记得我问母亲要不要回去一趟,看看外婆和舅舅,母亲说来回车费太贵,平时过节多打个电话吧。说起来,我们出来后就再没回去过,听说表哥如舅舅所愿,考上了公务员,也不知混得怎样了。

有了房,结婚就变得容易了。我和女朋友顺利登上17路公交车,在富贵北路站转211路到了幸福街,下车后正是中午,民政局还在午休呢。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快餐,顺着街道随意逛。女朋友钻进了一家卖衣服的店,试试这个,又试试那个,好像都想要。我很穷的好不好?马上就要结婚了,能不能勤俭持家,你做不到勤,俭一点不行吗?我又不要求你跟我妈一样穿破衣服,差不多有衣服穿就行了呀。我说这个不好看,那个也不好看,显出不耐烦甚至是生气的神色。我手里有一把雨伞,我把愤怒洒向它。可怜的雨伞被我又拧又折,最终不成样子,被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女朋友哭了,我也后悔自己脾气不好,不该生气。我表面哄着女朋友,心里还坚持认为自己做得对:可不能乱花钱!“去领证还让我哭一场”就成了我不爱她最有力的证据。从平时的争吵,到最后的离婚,妻子从未放弃过展示它的任何一次机会。得知我买房的首付几乎全是借的时候,我就成了妻子口中的“穷鬼”。每个月不多的薪水除了按揭,还要拿出不少的一部分来还装修和首付的债,家里别的开支很大部分就靠妻子了。妻子觉得很吃亏。得知我还要把钱还给母亲时,妻子就更吃亏了。吵吵嚷嚷里,孩子出生了。

孩子的出生并没有让我的婚姻变得牢固,相反,随着我们经历的考验越多,我们失败的次数就越多,我们婚姻的尽头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我给母亲买了几身新衣服,把她接我家来照顾孩子和妻子。妻子不喜欢我的母亲,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母亲没文化,妻子看不起她,尤其看不起母亲走在外面见东西就捡的样子。随着孩子越来越大,妻子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因为孩子也学会捡垃圾了,妻子认为这是不可救药的耻辱。

不可否认母亲是很倔的,连我对她都有些意见。她为了多攒一点,攒够一车自己拉到几公里外的收购站卖个好价钱,本来不大的屋子都被她塞得都无处下脚了。那一天我在公司里正开会,电话声响,我拿起手机来看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里哭了,说我妻子赶她走,她住不下去了,还说孩子已经上了幼儿园,除了接送我们自己吃点苦,其他也不用多操心。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吧,挂了电话继续开会。

等我下班回到家,母亲已经搬走了,家里的她积攒的纸壳罐罐都不见了。我呆坐在沙发上,多年前母亲和父亲的小老婆打架之后回来收拾垃圾的画面又出现我面前。母亲走了,手机放在她卧室的床头柜上,和充电器摆在一起。我出去找了大半夜,回来没理妻子,自己搬到母亲的卧室睡去了。等到了周末我再去找,之前她常住的几个地方都找过了。半个月后舅舅给我打电话,聊了几句后问我要不要跟母亲讲话,原来母亲已经回去了。

我在电话里说你不用怕她,大不了我跟她离婚。母亲说不要离,离婚不划算。母亲说:“你为了讨好她,房子加了她的名字,离婚一人一半,你住的地方都没了。到了你又要重新买房,重新找女人,重新生孩子。太费钱了!”母亲最后说:“你不用管我,我这一世活不活无所谓。只要你吃得饱,就是我吃得饱。只要你穿得暖,就是我穿得暖。你长命百岁,就是我长命百岁。”

09

小时候,我以为所有的病都是能治好的,后来发现不是。

周五的下午,开完例会我拿着笔记本从会议室出来,快到自己工位时,眼前一黑就地栽倒。我是被机器的嘀嘀声吵醒的,尖锐而冰冷。我小心地睁开眼,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是灯光。“他醒了。”有人说,那时我意识还很模糊,没去辨别声音是男是女。“打麻药。”第二个声音响起时我醒得差不多了,听出来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中年男人戴着口罩,口罩里是浓密的胡须。这时我觉得肚子很痛,感觉我肚子里有东西被夹着,还有镊子拉着我肚子里的什么在拉扯。我很想说好痛,“他说话了!”我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年轻女人戴着口罩和头套,头套里是染过的黄头发。“他说好痛!”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女人穿着连衣裙,微胖,后背肩胛骨上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中年男人有点不耐烦了,说:“痛不要紧的,马上就好了!”然后我又昏过去了,麻药生效了。我当时并不知道是麻药生效,因为我昏过去了。

醒来一个护士高兴地告诉我,说我没事。“幸好有白主任在,及时打开你的肚子,对你的五脏进行了人工肉眼检查。你不知道当时多危险,都室颤了!可你又是第一次来咱们医院,又没病历可查,又不能开口说话,没法知道你哪里不好。要是上仪器一个一个查,这个房间推到那个楼的,又是登记又是排队,说了你可别生气,这会儿怕是都住太平间了。现在好了,没事啦!白主任说了,就是熬夜熬的,过度疲劳了。以后可不许这样!”

打开肚子看看五脏就能知道我经常熬夜,可真是神医呀。可是我肚子莫名被拉开一道口子这算什么?看着护士离去的背影我喊着问:“不许哪样?”我想问的是不许熬夜,还是不许昏倒。护士没听见,头不回地去远了。我的声音像一条没人喜欢的狗,耷拉着脑袋出了门,一转身不见。

随着检查的逐步深入,我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好像什么都不好,再查,又缺乏明显证据。照我自己的猜测,我虽然病了,却病得还不够明显,所以那些医疗设备还查不出来。要是晚期就好多了, 一看就知道哪里不好。我有时头晕,有时胸痛,有时四肢冰凉,有时关节红肿。我挂了许多的专家号,专家们说的不尽相同,有的说没事,有的说问题很大,但是没查出原因,需要继续查。我终于知道我的病设备上是查不出来了,只好去看中医。

我把我的情况向老中医汇报了一遍,老中医号我的脉,看我舌头,按我肚子,最后说:“他们说的你都别听,吃我开的药,两个月后就有效果。”说完给我开了八万块一盒的药,十二盒。我问老中医我到底是什么病,老中医说我是气血不足,五脏皆虚。我说是不是就是微循环不好。老中医说也可以这么讲。我好的我知道了再见。老中医在后面问:“那药你不买了吗,价格可以再商量!”

记得有一个专家提起过微循环的事,我再次挂了他的号,他给我开了三百八十块一盒的药,让我拿回家先吃着,吃完了再买。一个月后没觉得好也没觉得坏,于是自己去药店买了一盒继续吃。然后我就开始拉肚子,拉了一个月,瘦了二十斤。我去找专家,专家一直不认识我,我再怎么瘦他都不惊讶。专家插上医保卡看我的病历,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我肠胃好像坏掉了,是不是那个药吃的。专家说肠胃不好不在我这看,你转消化科吧。我问你那个药的效果跟运动比,哪个更好一些?专家说,当然是运动好。药都有副作用,运动不但能提高微循环,还能带来别的好处,百利无一害。我问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运动?专家说我一个正儿八经的医生,处方上能开一个“运动”吗?

沉迷运动的第七天,我在步行街夜跑时又一头栽倒,救我的救护车的噼嘭噼嘭地叫,可惜我听不见。我再次醒来时灯光没那么刺眼了,只是在病房。母亲的脸伸到我面前:“醒了?”然后我闻到一股艾草味。我点点头,然后打量四周,病房三张床,我是最里面一个,靠窗。我床头放着一束艾叶草,我问母亲这艾叶放这干吗,味道挺重的。母亲板着脸跟我说,艾叶杀菌,身上的细菌都杀光,病就好了。我知道母亲迷信且倔,只好笑笑。我问母亲怎么知道我生病了,母亲说是我妻子告诉她的。“你那个毒妇,”母亲说,“她叫我来是因为她不想照顾你,又怕你死了她说不清楚,想诡计叫我来。我正好将计就计过来了,我来照顾你。我从家里割了两麻袋艾叶,保管能治好。”

第二天上午我躺在病房里,忽听得门外吵杂凌乱的脚步声,隐约呵斥声,接着房门推开,一个蛇皮袋露出来,接着是母亲,接着是保安。保安伸手拽母亲,气急败坏地说:“拿的什么东西,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母亲咕咚一下给保安跪下了,哀求着说:“你让我救救我儿子,你让我救救我儿子。你做做好事,你做做好事!”

母亲被两名保安拖出后病友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母亲给我送艾叶草来了。保安没有让母亲退缩,机智的母亲化整为零,用小布袋一次几根地来回跑了十几趟,病房里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放了艾草。“你们真运气,”母亲对同房的两个病友说,“你们真是太运气了!”

下午有一名护士进来,忙完皱了眉出去,再回来后面跟了一串人,医生护士清洁工,你一句我一句地让母亲把艾叶草收起来拿走。眼看母亲又要下跪,我忙喊住母亲,我告诉她把东西拿回家摆,我马上就出院了。母亲问怎么就出院,是好了还是不治了。我说先回家考虑。

医生说我的病放在十年前基本就是不治之症,现在好了,出现了可降解的毛细血管支架,专门解决微循环障碍,已经进入临床四期,预后十分的好。我查完资料忐忑地问:“听说人身上毛细血管的长度有九万六千公里,要是往里放支架的话,一秒钟往里塞几米,手术时间是多久?”医生不耐烦地打断我说:“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专业方面的东西,说多了你也不懂。”我问医生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费用他是不管的,不过听他之前做过毛细血管支架的病人说,总共花了九十六万。我点点头说一公里十块。我忽然想起老中医给我开的药,似乎冥冥中总有安排。

回到家后我躺在客卧,母亲在我旁边打地铺贴身照顾我,房间里铺满了艾叶。躺了两天我浑身难受,我想就这样躺着还不如干脆死了。我反复研究了自己的病情,终于得出运动是治好我病的最佳良方,只因急功近利,过于激烈地运动使血一时跟不上,反而坏事,过犹不及说的就是那晚我跑太快了。我要起来慢慢跑,这才是健身长生之道。我站起来母亲惊恐地问要去哪,我说出去跑步,母亲生死不让我走,说你就是跑步跑病的,可不能再跑了。我说慢跑没事。母亲说没钱做手术就把房子卖了。我说不是钱的事,做完手术还得终身吃药。母亲说:“什么都是钱的事,什么不是钱的事?”这是妻子从主卧出来,让我们说话声音小一点,孩子正睡觉呢。我趁机溜出来,在楼下慢慢地跑了几圈,一直没有栽倒,头也没晕,我更有信心了。

跑完回到屋推门进去,母亲和妻子已经吵起来了。论吵架水平,妻子是完全碾压我的,但跟母亲比,还是年轻了些。母亲在开口说第一个字的同时,左脚已牢牢站稳,右脚微抬跺下,啪的一声,脚底从地板上借了力,手以胳膊肘为轴心向外弹出,指尖指向妻子的同时,嘴里最后一个字恰好吐完。仿佛母亲的话是一支箭,母亲的身子是一张弓,跺脚扬手就是发射的操作了。妻子显然敌不过,又自持身份不屑于模仿,最终落了下风,只好顺手摔东西,除了“滚蛋”这样空洞乏味的穷词短语,再也骂不出像样的话来。我呆呆地站着,这是小孩也醒了,远离战场来到我身边。我莫名有些期待,希望母亲可以像当年外婆一样坐地拍手而哭,那才叫极致呢,我不见人那样哭已经很多年。

从母亲骂妻子的话里,我大致听出是母亲要卖房给我治病,而妻子不同意。在道理上我站在妻子一边,在感情上我站在母亲一边。在感情和道理之间,我最后选择了沉默。我的沉默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却娶了两个老婆的人。

10

在那一个多月里,我一有时间就跑,我得了不跑就要死的病,不跑不行了。再去医院检查,心电图正常了,没有异常的波了。血液生化检查原来超标的都降下来了。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生命在于运动”这一句耳朵听出茧的话竟是大大的真理呢。唉,唉唉,我们总喜欢崇拜那些新奇古怪的东西,对身边普通平凡的物事总是不屑一顾,真是可悲呢。扯远啦,接着讲我的病。

我把自己所有社交平台的签名都改成“生命在于奔跑”。为什么不直接用“生命在于运动”,因为这句话大家听得太多,腻了——人们都喜欢逐新,连真理也不例外,大家都知道的真理有个什么趣?新鲜出炉的真理才叫好呢——其次我也就是跑一跑,别的运动都没沾边,也不会,跑步最简单,是个人都会。我把自己得病以来的经历和心得,以图配文的方式,发布在各种平台上。有时我还写一首煽情的小诗,引来许多人点赞评论。甚至有许多人让我开直播,他们想看我为生命奔跑。

我昏了头了,第一次被人关注激动得都不知怎么讨好人家了。我把“为生命奔跑”当作一个神圣的事业,神圣的事业当然要有观众才像个样子。我又去买了一个手机,一个绑在脑袋上,一个绑在自拍杆上手里攥着。我开直播了。现在的人多无聊啊,自己不去锻炼,却拿着手机看别人跑。无聊的人数不胜数,我的粉丝越来越多,都有商家来联系我带货了。我感觉自己快是明星了,真是苦尽甘来,轮到我赶上好时代了。

如果——没有如果,出车祸了就是出车祸了,我被车压断了一条腿。过马路不走斑马线,车来也不知道躲,忙着跑步做直播,真是昏了头了。我余光里看见一辆车向我扑来时,我甚至不能惊慌,惊慌需要时间,也来不及大叫,大叫需要更多时间。我还心存一份侥幸,希望奔跑中的自己可以加速躲过。我的惊慌才刚开始,我的大叫才要张嘴,我的加速还停留于大脑尚未形成命令,我后面的那条腿被车的前轮追上了。那是一辆大卡车,碾过我的脚像碾过一根棍子,我人摔倒后跟着顺着脚翻滚的方向也滚了一圈。大卡车不知道自己压到人的腿了,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后面的轮子们碾过我的脚时,那脚已经和我完全脱离,皮开肉绽下的骨头像嚼过的甘蔗渣一样被扔在马路上。又来一辆车,朝着趴在地上的我驶过来。车子刹住时半个轮子已经压在我身上了。我没死,可真是幸运。

我陷入了没有时间的黑暗,疼痛是我唯一能感知的。仿佛中我听见母亲在喊我,我似乎回到里出生之前的荡漾里,我浸在水里,大口地呼吸,出生之前的我一无所知,只会去感觉,一片黑暗,在羊水里呼吸。我又回去了,除此之外,我还感受到了疼。我彻底醒来时在车祸十六天后,母亲告诉我车祸的事后我并不关心,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那时唯一关心的是我什么时候可以不痛。至于死不死,残不残,以后日子怎么过我根本就没去想。我发现只有岸上的人才会忧虑掉下水后怎么办,而对于真的掉进水里的人——我都已经在水里了,我还担心什么?

我为之服务的公司派人来对我进行了慰问,并送给我一笔钱让我安心养病,说以后就不用去上班了。公司的决定我没一点意见,我这个样子确实不适合上班。母亲说这十几天为了把我抢救回来,已经把所有的钱和所有能借到的钱都花光了,接下来还要一大笔钱做手术,做什么手术母亲也没说清楚,大概就是把胸腔里破损的东西该补的补,该切的切,该撑起来撑着,该放回原位的放回原位。一只脚已经没了,低位截了。听起来好像很惨,其实是幸运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车轮底下活过来的。我深感幸运,而且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我看事情更通透了——只要没死,就得活着。

妻子与其说是来看我,不如说是在上帝的安排下,来完成一系列动作和决定的。首先母亲和她当着我和孩子的面,在病房里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互扯头发的较量,输赢就不说了,各有千秋的事。但给我的震撼比当年母亲与父亲的小老婆之间的较量大得多了。我现在感受到了当年父亲的心情,我的孩子将来有没有机会重温这样的画面而领会我此时的心情,我没法知道。

至于起因,无非还是卖房给我治病。两人被护士拉开后我让母亲坐到我身边来,用家乡话安慰了她几句。我又用普通话命令孩子去给他奶奶倒水。自始至终我都没看妻子一眼,我的立场就很明显了。妻子接收到我的信号之后当场提出离婚:“房子卖了一人一半,孩子跟我,你每个月给三千抚养费!”妻子一口气开出条件,看得出是经过深思熟虑了。“那行吧,”我说,“你去起草协议书,我签字。”妻子转身从包里翻出两张打印好的纸:“签吧!”我说我是个病人,手上没劲,签不了。“没劲?”妻子冷笑,“没劲可以让你妈帮忙,让她捉着你的手签!”我喊了一声好晕闭上眼就要昏过去。母亲却从病床那头拴着的本子打开,抽出圆珠笔放到我手里:“别怕,签!”形势逼人,我不签下不了台了。我让孩子靠近我,让他把脸小心贴在我胸前,可惜我的手被固定不能抱一抱他。我真想跟孩子说一声抱歉的话,大人的自私愚蠢要无辜的他买单,希望他长大后不要有太多的恨。

签完字妻子给我留了一张,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去把证换了。我挣扎着说现在就去。妻子说你还是安心养病吧,卖房子还要你签字呢。母亲打断我,冷冷地对妻子说:“还有什么屁要放,赶紧去卖房!”

房子低于市场价,买家全款买的。还掉贷款,妻子把剩下一半给我时,扣掉了一年的抚养费。从此我和妻子除了换本,再没别的事。

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我淡漠地耷下眼皮再睁开,算是回答医生了。医生还在滔滔不绝说些什么,我干脆把眼睛闭上。医生转身要走时我开口问:“我还能跑步吗?”车祸要了我半条命和一条腿,原来的病卷土重来了。我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任由它们在我身体内筑巢生子,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医生正为我刚才不理他而生气,他停下脚步,斜着身子对我说:“一步一步来吧,等身体恢复了,再装个运动假肢尝试一下也不是不行。”

“身体恢复要多久?”

“这个不好说,每个人都不一样。再乐观也得两三年吧。”

医生说完把身子完全转过去,走了。母亲担忧地看着我,我脸上的绝望没收住,山一样崩塌了,我的眼泪洪水一样冲出来。我竟然哭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母亲用袖子帮我擦眼泪时,袖口特有的臭味让我的记忆和心情一下子回到童年,我内心竟平静了。母亲劝我先装个假肢,出院就跑去,有她扶着,不怕摔。

一个月后出院,三个月后回去做二次手术。一周后拔了管子,可以自己排便了。又一个月过去,我终于能下地走路了,可以中气十足地和老婆打电话对骂了。离都离了,本也没啥吵的,就气她不肯把儿子送来见一面,要我们去接,我和我妈谁去接?又过了半年,我不顾医生的劝阻,坚决要求装假肢。我要走路,我要奔跑。

刀片脚板弹性太好了,以致我走路时肩膀一冲一冲的。跑起来感觉特别怪,不止是脚下一高一低,肚子里也好像有沉甸甸的跟着起落。就像口袋放了一块铁,而我现在是肚子里放了铁,我真担心里面的钢条散开把我的身体扎个窟窿。不怕,不怕,我安慰自己。跑吧,肯定没事,我鼓励自己。我迈开腿,缓缓跑,母亲在一旁步行跟着。我们出了租住的小区,沿着河边的跑步专用道,我好像找到感觉了。我兴奋起来,脚下加快,越跑越适应,我都忘了自己是装了假肢的人了。母亲在后面喊着慢点,我像一个淘气又爱炫耀的小男孩,为母亲追不上自己而得意洋洋。我得意的时间没到十分钟,就天旋地转了,世界黑下来,咕咚又是一阵疼。

我醒来努力回忆,唯恐又是多日以后。还好记忆很快接上,我问母亲自己躺多久了,母亲说二十分钟了吧,救护车应该快到了。我说我没事了,把救护车退掉吧,跑一趟啥不干又要二百六十块钱呢。母亲仍是不放心地看着我,我扶着母亲站起来说,这是老毛病了,都是因为跑太快闹的,我慢慢跑就好了。我拿过电话,又打了120,那边说他们只管派车,不管退车。一会儿电话打过来,是救护车的司机,问人在哪儿呢。我说你们才来,晚了,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啦。我说要告他们那边就赶紧挂了。

一开始母亲扶着我跑,后来母亲背着我跑。母亲说:“我们母子连心,我跑就是你跑。”夏天的风吹着母亲的花白的头发。我趴在母亲背上想,从母亲孕育我到现在我回到母亲背上,剪去三十多年冰冷的记忆,母亲还真是一步都没离开过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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