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洋芋的人
周平松
早春,冬雪未净,寒风犹存。巴山谷地多为山涧溪流。高山顶上反而平缓,土膏微润。时令当在正月,农人早早离开炙热的火塘,走进湿润的土地,在春风里栽洋芋去了!
天上还是春天的阴霾,山地一片苍茫。从山顶的坡地边缘往谷底望去,万千溪流仿佛丝丝缕缕的银绸子,飘忽而柔软。大地尚未苏醒呢,山歌号子还没有依依呀呀响起,锣鼓草也没有叮叮咚咚敲打起来。而农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种下第一批种子。
此时此刻,栽洋芋这看似普通的活路就不经意间充满了仪式感。你看农人们三三两两走进地里,土地酥软得让人走路歪歪斜斜。他们把薅锄、板锄挥舞起来,叩击土壤。他们举起的农具,就像一个个坚实的“?”,真像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地之问。冬地已经用角锄深翻过,远望平整的土地就像一幅粗犷的画布,正等着农人去落笔。一行行,一路路,先要用板锄打 “窝”。“窝”这个词用得极妙,厚厚的土被子,不就是温暖的小窝吗?不信,那挥舞的锄头下面,一不小心就翻出了正在冬眠的蟾蜍,抑或蜷曲的蛇,懒懒地,一动不动。再大的动静也惊扰不了他们从冬天开始的美梦,它们梦到春天了吗?
土地不仅仅是小动物们的家,也将是种子的温床。精挑细选留种的洋芋,其实是植物的块茎,此刻像变魔法似的,被农人切成不规则的洋芋块,而每块上至少要有一颗陷在眼窝里的嫩芽。农人给每个土窝里摁进一块洋芋,覆上肥料,再用薅锄盖土,就像母亲给孩子轻轻地盖上厚实的棉被。春风吹拂,哼着古老轻柔的摇篮曲。
洋芋,顾名思义,就是生长在土里的豆。本本分分的,像高山人的样子。洋芋的颜色,写在农人圆润饱满的脸上,也是新鲜健康的气色。洋芋是实实在在的庄稼,地地道道的粮食。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洋芋悄无声息地发芽,开花,结果,却把收获深藏土里。这点就像农人的秋收冬藏。农谚说“财不露白”。农人和洋芋就有一种天生相似的禀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洋芋和农人是一对亲密的兄弟——谁也离不开谁,血肉相连的亲兄弟啊。
在大巴山,家乡的县志里曾这样记载先民们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艰难生活:“住在老朳边,吃的蓝花烟,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洋芋果即洋芋也。这就标明洋芋的外来身份,包含着翻山越岭,漂洋过海而来的记忆密码在里面。据考证,先民们都是明清之际从各处迁徙而来,在大巴山的荒山老林安家落户。他们带来了各地的先进技术,同时携带了优良的粮食种子,其中就有洋芋。先民们和洋芋一样落地开花,繁衍生息,昔日森林密布、猛兽横行的大巴山从此有了人烟。山里人习惯把外来东西冠以“洋”字,洋火(火柴)、洋铲(铁铲)、洋糖(白糖)。这就好比玄奘西行取经,一路被称为唐僧一样,一个“唐”字,标注了他的国籍。这种大山里面的幽默,延伸到对老实人的戏称---洋芋脑壳!有人以为这是贬义,而在和洋芋相依为命的山里人看来,这恰巧是一种褒奖,说明你已拥有洋芋诚实纯朴的美德。
农家日常,人们用新鲜的洋芋,切成薄片,缕成细丝,加上葱姜蒜,添入酸辣椒丝,就成了一道经典特色小菜,百吃不厌。而且它也是乡宴上必备的一道菜,红白酒席上最后的一道菜必然是洋芋丝!它的出现宣告菜已全部上齐,提醒客人这轮酒席即将结束,该让下一轮客人上席了。人们还把略煮熟的洋芋晒干,纷纷制成了干洋芋丝、洋芋片、洋芋果,佐以腊肉入菜,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人们还把洋芋打成粉,挂成粉丝,吃法千变万化,层出不穷。最简单也最让人回味的莫过于烧洋芋。火塘里埋上洋芋,偎上火炭,用不了多久香味飘出,取出,拍去灰,剥掉皮,迫不及急待地咬上几口,真香啊。饥肠辘辘时分,足以果腹。
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梵高的名作《吃洋芋的人》。整个画面呈洋芋色。画面正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虔诚地吃着洋芋,我记住他们注视洋芋那感恩的目光。而这样的劳动场景又让我想起米勒的《拾穗者》。前者是对食物的感恩,后者是对劳动者本身的一种赞美。
哦,在大巴山,“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劳动景象还经常上演,特别在栽洋芋的大好时节。现在,栽洋芋虽然不是高山人家生活的必须,但是它烙在农人的劳动记忆中,成为一种精神上的反哺。它赋予农人以庄严的仪式感,以此徐徐拉开春种秋收的生命序幕。让我们去感恩洋芋吧,尤其是这些栽洋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