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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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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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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彩虹


今年,是我在这个养老院过的第12个春节。

十六年前,爷爷奶奶住进来安度晚年。两年后,妈妈到这里谋到一份差事。又过了两年,我们举家搬了进来,真正的那个家成了摆设。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寒暑假回来都在这儿住,过年也不回去。参加工作后,周末也习惯从市里回来。恋爱,结婚,生娃,直到组成了现在的四口之家,我依然在这里。除了夏天最热那几天回去住以外,其余时间都不离它,这个“家”更像家。十二年来,我看着入住的老人们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了,再后来,再也来不了了。

 

除夕·分餐

“一个人守一个桌子,一个碟子里放一个勺子,一股劲儿给他们全分好。”这是院长——也是我的二爸,在跟服务人员分派除夕中午这顿丰盛饭菜的具体任务。

疫情猛如虎。虽然都只是在手机和电视上看到的相关报道,新型冠状病毒仿佛离这座晋东南小城还有很远的距离,但经历过03年“非典”的二爸还是不免有些焦虑。作为院长,他不能掉以轻心。

早上,他已嘱咐清洁员对整栋楼进行了消毒,强调务必不留死角。除夕中午的八个菜是每年必备,要是取消,怕老人们有意见,可是像平时那样混吃的话,在这非常时期,怕会有什么意外。思来想去,他决定采用最稳妥的办法——分餐。他将10桌饭菜分派给5名服务人员,一人负责两桌,待菜上桌后,立马用勺子分盛到每位老人碗中,从而避免混餐乱局,科学又安全。

 

春节·团圆

 

我爸兄弟四个,除大爸在老家来不了外,其余三兄弟仍保持每年春节在一起聚餐的习惯。

上午九点,三爸一家就来拜年了。不多时,二爸家我堂哥一家四口也来了。堂哥家的小儿子才一岁多,比我家二妮大四十多天,可能是人多的缘故,来这里后便哭闹不停,嫂子抱着他,也不往我们这堆人里凑,直在外面的房间打转。

给祖先上了香,磕了头,堂哥一家便要回去了,说是孩子得回去吃东西睡觉,我们也就不再挽留。倒是堂哥送回一家三口后,自己又来了。

前一天晚上,在乡镇工作的堂姐给二爸打来电话说,现在疫情严峻,防控严密,饭店有可能也要暂停营业,因此,初一的家庭聚会取消为好。二爸想了想,来找我爸商量,最后决定不去饭店,打包回来在养老院吃。

中午十一点半,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给老人们开饭。等他们吃完,餐厅收拾利索,我家就登场了。我们的家庭聚餐安排在放有五张大圆桌的餐厅里,我爸定了三桌饭,坐了两桌半,空的半桌是二爸家的六口,堂哥家回去了三口,堂姐在乡镇值班回不来,两个孩子在家吃泡面。往年两桌就够,今年多的一桌,是给舅舅家备的,姥姥姥爷今年没回去,舅舅一家从B县赶来拜年,吃个团圆饭。

这顿饭吃得让人心慌。不为他,只因和舅舅家一起来的,还有表妹的一个朋友——从太原回来的C县女孩儿,说是过年没车,回不去。非常时期,敢带一个外来返乡女子东奔西跑,让人难以接受。刚开始不明情况,我们还和她热切交谈,待了解后,只能敬而远之。

健康安全起见,二爸建议还是采用分餐制,每个菜品放一个勺子,吃哪个盛哪个,互不影响。偶尔也有家庭成员不适应直接下筷子夹的,放在盘子边又立马反应过来,赶紧收回。整顿饭下来,基本没有口水“交叉”,至于姥姥家那桌情况如何,由于表妹好友的缘故,我没太注意。爸妈也算讲究,收拾残羹时直接把那桌饭菜倒了。

晚上六点左右,接到主任发来的工作任务,要求在微信公众平台转发几条省市区的倡议书和公开信,倡导减少外出和走亲访友,加强居家防护,要求春节期间避免参加聚集性活动,提示主动配合排查,科学安全就医。

其间,我感到这次疫情防控工作的严峻性,也意识到做好自身及家人防护的紧迫性。我们住在养老院,又是大过年,外来人员势必会变得密集起来,得想办法切断输入源。工作结束后,我走出养老院办公室,在去食堂的走廊里,我碰到了二爸,向他建议说,最好禁止一切外来人员走亲访友。二爸说,现在刚吃完饭,人都散了,我这就去门房找老王,叫他把大门关上。

吃饭时,门房老王拿着一本挂历来找我妈,让她在背面写几个大字。二爸紧随其后。三人一番商议之后,在上面写道:

特别告知

从即日起,禁止一切外来人员走亲访友,可通过电话拜年。

2020年1月26日

 

初二·出行

 

河明老人年纪不大,却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作为单身贵族,无儿无女,一个人成天闲着没事,就爱出去溜达,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更何况大正月天的,不出去风光一圈,浑身都不自在,这不,一大早就和门房老王杠上了:

“砍得什么儿,我又不是出去打架,还不让出去了?!”

“不行,领导发话了,谁也不能出去。”

“真他妈的!”

胳膊拗不过大腿,还是乖乖返回去了,边走边咧咧:“哼,他奶奶的,这跟蹲大牢有多大区别!真想憋死人了。”

养老院往年这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今天也清清静静,不像是过年了。

妈妈觉悟很高,已经跟我老舅打了电话,今年不回去走亲戚。爸爸和二爸计划去老姨家,接到老姨家大爸电话,也未成行。长辈们的这些举动不觉让人钦佩。

弟弟年前没回来,是在岳父家过的春节。本计划今天回来,因疫情之故,也暂缓了。但到下午两点,又决定要回来,我妈觉得蹊跷,一问才知,是爱热闹的老爸——他打电话执意要他们回来。

爸妈晚上回去和弟弟团聚,我和妻女四口就免了,老实在这里待着好。

 

初三·返院

 

老人院是公共场所,不可能与外界彻底隔绝,免不了有人进出,不会绝对禁止,只能相对减少。

最不听话的是我爸,这几天本就感冒咳嗽,还家里养老院来回乱跑,在厨房工作时也不注意,和平时一样大声喧哗,咳嗽时故意对着别人,自己觉得是开玩笑,别人哪里肯当儿戏。尤其大师傅老彭,孙子年前在武汉演出,恰遇“封城”,过年都没回来,更是知道其中利害。我和妈再三提醒他戴个口罩,就是不听。索性让他“休假”回家,给弟弟弟媳做饭去了,他的工作由我妈全权代理。

这里的老人没事爱逗我家二妮,这几天我却很怕他们,即使身体没啥症状,我也得尽量远离。一看到不远处有走来逗二妮的,尤其是有咳嗽的,我就赶紧抱二妮躲开。也想过暂时回家避避,但家里爸爸还在感冒,弟弟弟媳又刚从外地回来,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的感冒没好利索,实在不宜来回折腾,就暂且在这里吧。

 

回家过年的老人陆续返院了。

一大早,110房间84岁的老董就从长治闺女家回来了。在大厅,她和条椅上坐着的几个老人很有兴致地讲起她一路上的遭遇,说是路过潞城时拦着不让过,只好又绕到其他路上才回来。说完,见她要进来,我忙抱起娃娃避之。

按理说从外面回来的老人不能入院,但二爸心善,不忍此举,只说量了体温,不烧就行。

今天一并回来的,还有30179岁的樊乃贤老人,他一向身体硬朗,爱好写作,以逗我家二妮为趣。一天,突然有头晕症状,去医院检查说是供血不足,并没太在意,回来没两天就病重住院了,成了半身不遂。一去十来天,现在出院了,孩子们还是希望他来养老院住,不同的是,原来碰的伴儿没再来,换成了两个闺女照看。医院患者多、交叉广,二爸并没因此拒樊老于院外,询问其不烧后也就放行了。我下楼梯时,刚好在三楼遇到了樊老,他正在众儿女搀扶下从轮椅上起身,从后身望过去,樊老身体羸弱,不再直耸,以后怕是不能再逗我家二妮笑了。

唯一返院失败的,是上桂花村一老汉——20880岁月英老太的男保姆。

月英老太患上失忆症后爱乱跑,子女们给她雇了几个保姆,都因老太力气大齁不住而辞了,无奈,只能给她找来个男保姆,这才降住她。男保姆每天爱用代步车拉她到街边打牌,月英老太也喜欢出去兜风,俩人兴趣相投、一拍即合,一直搭档至今。男保姆过年要回去烧香敬祖先,和月英老太的子女请了三天假,今天就该回来了。

不过,会计晋凤给二爸汇报了个情况:北桂花村有3个武汉返乡人员,已被居家隔离观察。虽然村里天天大喇叭广播让全体村民不要外出、不得聚集,村口也设了卡,不能出也不让进,但男保姆好打牌爱瞎跑,这几天在村上住着,保不住会跟谁交叉感染,风险太大,暂时先别让他来了。二爸随即拍板,让他过了十五再回来。

 

与药有关

 

早上量体温,10678岁的王引姣老人373,有轻微发热。几天前,引姣老人就伴有咳嗽。妈妈拿着一小包药来问我是不是我买的那包扑热息痛,由于上面没任何字样,我不敢确定,回房和妻子反复回忆后才下定结论——没错,就是它。妈妈要拿它给引姣老人吃,我不建议她这样做,说还是先上报民政局为好。妈妈说,这位老人以前也经常咳嗽,自己睡一觉就好了,只是这回有些重。她坚持认为老人是普通感冒,吃点药就没事了。妈妈态度坚决,我也就不再多话。

在养老院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以致连年货都没置办,今天女儿嚷着要吃零食,我只好硬着头皮出去一趟。在大厅,碰到门房老王和11678岁的王喜荣老人说话,细听,知是老人问老王有没有人去街上,想让帮忙捎买几包感冒胶囊和阿莫西林。我正好要去,就主动应下了。条椅上并排坐着的还有106房间87岁的孔云枝老人,她听闻我要买感冒药,赶忙也让给她捎一袋,同时,从裤兜里掏出两元钱塞给我。喜荣老人本计划回来再给我钱,见状,也非要给我拿钱去不可。门房老王赶忙拦住他,对我说,快去吧,等他回房拿趟钱,费劲呢!也是,别看老人拄着拐,多条腿,实际不如我家二妮刚学走路的速度。

药买回来,我妈正好在大厅,就让她给106房的云枝老人将药送去。116房的喜荣老人在楼道练习走路,见我回来,就急着要回房拿钱,生怕欠下“账”。我忙说,不急,先把药给你送回去。放下药,他还没到房间,我便先上楼抱孩子去了。再下来时,喜荣老人的同室福——生老人撞见我,忙喊,快来,他正找着给你钱呢。

见我进屋,喜荣老人用他硬楞楞、颤巍巍的手,急得从放在床边的衣服兜里挤掰出事先准备好的11块钱给了我,接着又拿起一大包零食,让我拿回去给孩子吃。我说不用,他执意要给,我只好从里面拿出一小包薄饼,说,我拿上个尝尝就行,剩下的让您老吃吧。

几天过去了,不曾想,他还惦记着这事,见吾妻带着大女儿在大厅玩,忙又叫住她,让她把那包吃的拿上,妻子拒之再三不过,只得受之。

 

作诗“达人”

 

102房间的李老,今年85岁,是入住老人里唯一的本科高材生,当年在全县那也是屈指可数的,他年轻时当过律师,如今也半身不遂了,好在思维还算灵活,平时爱写几首小诗。养老院大厅有个白板,是宣传栏,每半个月更新一次,他的诗作就经常刊登在上面。春节前夕,他找到我妈,说,每年宣传栏上都写“新年快乐”四个字,没多大意思,我写了首诗,与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有关,过年写上去也不错,你看行不行?妈妈找二爸商量,二人都觉得好不好的是老人的费心之作,也就应允了。妈妈又找到我,说感觉最后一句不押韵,看怎样改改。我俩想了几个词,都不合适,只好作罢,最后就刊登了它的本来面貌:

“树”一首

85岁老人:李芳芹

(祝老人们新春愉快)

根深干壮枝叶茂

花果累累枝头俏

又将良种育沃土

再育小苗更茂盛

(前两句不忘初心,后两句牢记使命)

初六下午,我和妻子在大厅陪两个孩子玩耍,旁边是10880岁的乔老,在做转圈运动。本不计划和乔老交谈,可他还是走了过来,说,像咱们这做过教师的都知道,诗有绝句和律诗,不管哪种都得押韵,可你看他这首,就四句,最后一句还不押韵。我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直点头说是是是。

一天后,大爹叫住我,说要给我样东西,我接过来一看,是乔老的一首诗,关于疫情防控的,二爸觉得里面的一些词不太合适,让我闲了再斟酌斟酌。。晚上,两个孩子在床上玩耍时,我拿出来细细看了看,比他以前刊登在大厅白板上的几首诗有差距,比李老的要好。我忍不住改了起来,以致改得面目全非,第二天,我又照着乔老的初稿改了回去,只微调了一些字词:

打好防疫战  欢度元宵节

新冠状病毒,空气中穿行。

传播速度快,人人应注重。

万一染上它,生死无保证。

大家要重视,预防不可松。

政府严防控,全民应执行。

守在养老院,不要乱出行。

公共场合下,脏污不乱扔。

食物不瞎吃,洗手讲卫生。

开窗常通风,新鲜又畅通。

时时戴口罩,千万要保重。

你我齐上阵,战“疫”一定赢。

待到佳节日,举国同欢庆。

 

午后暖阳

 

22日,正月初九,这天阳光明媚。各大媒体呼吁,阳光虽好,但请不要出门!不过,在养老院的院子里遛,并不碍事,正好可以放松一下这几天稍显紧张的心情。

经过三楼时,听见314房间的82岁老人张福喜正发挥自己曾是人民教师的优势给别人上课,不让你出去,你就老实呆着,听政府的就对了,政府说不能出去,那就绝对不能出去,政府说没事,那就是没事,要相信政府,准没错。嗯,颇有领导风范。

下到一楼,见乔老和老李在探讨当前疫情,二人均表示,疫情很严重,必须严加防范,不可小觑。

不让出门这几天,可把河明老人给憋坏了,连骂了几天娘,这两天也消停了。在大厅见到他,有几个老人正开他玩笑,河明,怎不嚷嚷着往外跑了?他哈哈笑着,快熬出来了,21号就能出去了。大伙就问,谁跟你说的。他拿出手机让大家看,瞧,这手机上都说,放假放到22号……哎,不对,我算错了,是23号,23号上班,都开始上班了,我不就能出去了?嘿嘿。

大厅里坐着的,还有76岁老人刘福江,他是个五保户,在院子里的小西房住着,侄儿能送他来这里,算是尽了孝。福江老人耳朵不好,缺只胳膊,大家背后都叫他“没胳膊儿的”。福江老人唯一的“工作”是捡废品,吃完饭就走,开了饭才回来,虽然少只胳膊,但精神头儿好,并不影响每天的“工作”效益和收益。战“疫”当前,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工作人员告诉他近日不能外出,他欣然服从,每天在大厅里木椅上坐坐,院子里溜溜,与人无话,独享清闲。

这当儿,服务人员穿着医护服来给大厅里坐着的几位老人量体温。正患感冒的孔云枝老人有些发热,但基本无碍。月英老太382,温度有些高,男保姆不在,家人们轮流来照看。今天是儿子小波值班,正在大厅里徘徊,他微笑着朝这边说,可能是晒太阳晒的,不应该烧。服务人员重新测量,376,还是高。服务人员说,晚些再测测,现在回房间,不能走动。儿子小波表示理解和配合。

走出大厅,乔老碰的伴儿——86岁的李先玉老人正靠墙坐着,沐浴阳光。大厅正前的台阶上,错落有致坐着三位老人,从左往右,依次为103房的85岁老人闫文相,312房的63岁老人石先英,以及201房的82岁老人杨爱莲,三人不远不近,弧形排列,阳光照在身上,恰似一道彩虹。我站在他们前方右侧,忍不住拿出手机,记录下了这美好时刻。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这时,他们注意到了我,我对他们笑笑,说,就想给你们拍张照。三位老人表示乐意,都齐刷刷看向我,配合地笑了。“咔嚓”一声,我将此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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