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名梦笔,字生花。“梦笔生花”一词出自于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李太白少时,梦所用笔头生花,后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意思是李白做过笔头生花的梦,所以成为大诗人了。
我想不出,没有多少文化的爷爷怎么能想到梦笔生花这个词;我没有见过面的老爷爷断不会知晓李白。我只能猜度,这个名字是爷爷后来改的,或者是老爷爷请村里哪个教书先生起的。
我倒是愿意将梦笔生花与曹雪芹、曹孟德联系起来。论文采,他们应该是古今中国最出类拔萃的两位,且也姓曹。
爷爷出生于1919年,与绝大多数的穷苦人一样,没有进过学堂,认识的字不多。爷爷早年受过的苦我不知道,他从没讲过,我也没问过,如今更无问处。只是听父亲说,爷爷从1954年开始,先后担任着互助组、合作社和大队会计,加起来当了三十年。从当会计开始,爷爷自学了不少字,到后来能够读报纸,写介绍信。我见过爷爷给社员写的介绍信。正文开头必是“兹介绍”,最后俩字一定是“是荷”。爷爷的毛笔字属柳体,能够拿得出,过年时,一道街的对联都是他写的。
爷爷是哪一年入的党,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荣获过邯郸地区优秀共产党员称号,还曾任两届县人大代表。改革开放初期,爷爷建起村里第一家皮毛加工厂,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致富后,爷爷给村里打了两眼吃水井,给两个贫困户买了耕作的马和牛。爷爷的事迹上了报纸,成为带领群众致富的先进个人。
县里开表彰会时,安排爷爷做典型发言。爷爷让我给他写发言材料。当时,爷爷快七十岁了,眼睛不好使,写多了不行,我就只写了两页的稿纸。爷爷当过多年的村干部,还经常调解群众的纠纷,但并不擅长开会和讲话。我让爷爷先读两遍,以免到会上打磕绊。爷爷每当念到“我”时,总是发音“俄”。我纠正了几次,可还是“俄”。我说如果在大会上读成“俄”,都会大笑的。爷爷爱面子,就说,那我不去了。
爷爷真的没参加那个表彰会,证书是别人给捎回来的,就因为“俄”。爷爷说,以前的人都是发“俄”这个音。是不是这样,我不敢确定。近几年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其中的孙少安倒是把“我”说成了“俄”。
爷爷文化程度不高,但崇敬文化人,也时刻关心我的学习:上小学时,是爷爷牵着我的手迈进校门,让我闻到了油墨之香;县城上中学时,是爷爷骑着自行车接送,让我不受来回奔跑之苦;高考前,是爷爷托人从外地给我邮购复习资料,让我的知识更全面;上师范时,爷爷又专门跑到学校看我,生怕我想家。爷爷所做这一切,也许是要把“梦笔生花”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二
从元代始,洺河从村边经过,一路浩荡向北,让灵气氤氲于此。清康熙年间,村中一个叫齐祖望的考中进士,后任巩昌知府;他为官清廉,人称齐青天;不仅如此,齐祖望写得一手好文章,流传几百年。村里还建有魁星楼、文昌阁,均是为文化人所建。
父亲的名字里有个“文”。父亲只上过两年初中,其时,正值饥荒年代,即使在学校,也先要解决吃饭问题,然后才会考虑上课。吃什么呢?别说玉米面了,高粱面也没有,整天在地里找菜叶、菜根。可以想象,那时父亲的脸色一定呈菜青色。偌大的村庄,几十个同学,都熬不住饥饿,只有他和另外一人坚持读完了初中。后来,父亲当了兵,在北京某部队当工程兵。那是个十分艰苦的兵种,整天打山洞、炸石头,灰沙满天飞,尘土荡满身。当了六年兵,六次评为先进,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父亲好像就是受苦受累的命。转业回来,到邯郸北货厂当装卸工。这一干,又是六年。装卸工跟工程兵的劳动强度一样大;装火车,卸火车,吭哧吭哧把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扛在肩上,压在背上,烙在心上。在生命的记忆中,这些经历永难忘记。
因有点文化基础,加上平时的爱学习,父亲坐到了办公室,做起了劳资工作。父亲爱写点东西,还有论文在铁道科学院的杂志上发表,获得了二等奖。父亲有了助理经济师职称。我翻看过父亲的日记本,那上面有多首小诗,诗句虽然太过通俗,近似打油,但流露出的感情真挚、强烈。
父亲经常给我拿书拿杂志看,《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儿童文学》等,都是从单位借来给我看的,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订阅了几本纯文学刊物,包括《当代》和《收获》。它们,是我汲取文学素养的源泉。
上师范期间,父亲给我写过两封长信,每封都有七八页之多,告知我做人和学习的道理。从文字上看,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还运用了多种修辞方法;从书写的字体看,蛮规整的。
我在想,如果父亲没有工程兵、装卸工的经历,没有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是不是会才情迸发,写得一手好文章呢?
三
我生活的这个小城,虽在北方,却有着水墨丹青的画轴;没有欸乃的摇橹声,却处处听到“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吟咏;街上遍开着樱花、梅花、桃花、海棠,却回响着战国勇士的铿锵;这里诞生了几多成语,却传扬着毛遂敢于担当的精神。
我的名字里有个“学”字,如果和父亲的“文”连到一块,就是“文学”了。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五年小学,一直排在前三名;我担任班长,学校的一切活动都积极参加;同班同学中,我是第一个戴上红领巾的。初中二年,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作文一直是强项。那个年代,学习气氛并不浓厚,学习与劳动常常结合在一块。我给生产队割过草、拾过麦穗、捡过大粪、摘过棉花。升高中时,半开卷考试,我考上了县一中。
1977年,全国恢复了高考。从那时起,考大学成为所有学子的奋斗目标;跳出农门,脱离农村,改变命运,是每个农村孩子的梦想。我考上了中师,在当时却是相当了不起。不少人说,当时的中专,相当于如今的“985”、“211”。一毕业就端上了铁饭碗,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身份。
我的文学启蒙来自于小时候买的连环画。我买了一大箱小画册。上初中时,开始读长篇小说。读过《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桐柏英雄》。高中时,是我真正热爱文学的开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文学的春天来了,文学刊物应运而生,一大批作家的作品如雨后春笋。我被王蒙、刘绍棠、铁凝、王安忆、蒋子龙的作品深深地吸引,尝试着写小说,写诗歌,期望钢笔字变成铅字。那几年,几乎所有人都在写,都在做着作家的梦。
毕业之后,我当了中学教师,但我没有离开农村,仍过着一边教学、一边种地的日子。我的头上顶着高粱花子,我的脚踩在泥泞的乡间小道,我体验着农民非机械化劳作的辛苦。与此同时,笔耕不辍,当作家的梦想一日甚于一日。
离开学校后,我先后到多个部门工作,还到基层任职。1992年,我加入了党组织,成为先锋队的一员。我亲历了农村的变革,写下了长篇小说《村干部做的那些事》,在网络上连载后,引起强烈反响。2014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凑合》,反映了一代人精神的嬗变。2019年出版了散文集《满城芬芳》,书写了小城历史之厚重、风景之秀美、文化之昌盛。我被吸收为河北省作协会员,被推选为鸡泽县作协主席,被评为“最美鸡泽人”。
似乎,爷爷梦笔生花的梦想在我身上实现了。
四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用热心、用爱心为乡亲们做好事,就是书写了人生之华章;父亲用劳动创造未来,精神已得到升华;我之所以能够坚持写作,是因赶上了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