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商场购年货的时候,门口遇到两位因停车发生争执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准备出手干仗。后来有人劝解,说了一句:快过年了,别惹事了。两位如梦方醒,气头瞬时小了下来,话语随之温和,撸起的袖子也放下了。
一句“快过年了”,让争执就此消解。我不禁发出感叹,是啊,快过年了,应该有个好心情。过年的气氛是喜庆的,心情不好影响过年,闹出事来就过不成年。过年不比平时,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才是。
常常在大年三十或正月初一,不经意地仰望一眼天空,看看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天或晴,或阴,或是刮风,或是飘着雪花。瓦蓝色也好,铁灰色也罢,或是黑沉沉的,与前几天和后几日相比,没有什么特殊。可又觉得这才是过年的天;如果适逢下雪,又会勾起“瑞雪兆丰年”的俗语。一切都是心情使然。
不由想起鲁迅小说《祝福》中的描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过年,有很多的仪式,有很强的仪式感。
换个心情就是仪式感之一。心情调节好了,才能与春节的气氛合拍。不惹事,不找事,把以往的恩怨与不快,统统抛到爪洼岛,哪怕是临时寄存。这样做,有图吉利的心理,春节心情好了,一年的心情都好。
有因小事闹得不愉快的人家,到了春节,也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了。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几辈子都要相处呢,何必斤斤计较?再说了,有多大的事呢?说出来都是屁大点的事。让儿孙到对方家中给长辈们磕个头,拜个年,关系就得以修复。更不用说婆媳、父子之间的关系了,喊你一声爹,叫你一声妈,高高兴兴掏出红包就是了。
朋友、邻里、亲戚间的“债务”要念叨念叨了。你借我的钱,给了我;我欠你的情,赶紧还。经济债,感情债,不赊不欠。没有负债感,没有负罪感,心头干净,才能好好过年。
好氛围能产生仪式感。就像唱戏,先要搭个台子,还要有灯光、道具、布景做陪衬。一株腊梅,两盆水仙,足以让小屋芬芳。门前的红灯笼映出祥和,窗上的剪纸透着吉祥。洒扫庭院,清除垃圾,心中亮堂堂;衣服、被褥、窗帘、沙发巾、碗筷、盘碟,洗出清爽。
打扫垃圾的深层次意义,还在于清除晦气。
新年要穿新衣服。虽然现在不缺吃穿,谁都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到过年的时候,还是要买几件的。穿平时舍不得穿的、最贵的、最能张扬的衣服。
连头型也要变一变,不如此,就不像是过年。
能换的都换掉:手机旧了,换;车子老了,换;电视小了,换。
一切为的是除旧布新,一切又都是为新年做铺垫。
春节期间还有各种禁忌,诸如不能扫地,不能倒垃圾,不能做针线活,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串门,等等,这些都有说辞。如果不照着做,心存一年不吉利的暗示。
这既是对神的敬仰,也是祝福新年的另一种仪式。不犯禁忌,是对神的敬畏。
祭祀是重要的仪式。从腊月到正月,有几个重要的日子要到庙上烧香;老太太们带着金箔和香,以及馍馍等贡品,磕一个头,口中默默祈祷,至少也要念叨一声“阿弥陀佛”。每户人家都有神灵牌,供奉着玉皇大帝、南海菩萨、财神爷、灶王爷等。每个人从小就知道老天爷最大,南海菩萨心肠最好。每个家族还有宗祖轴子,上写着列祖列宗的名字,晚辈们要在大年初一跪拜。还要到祖坟上磕个头,放挂鞭,让老人们回去过年。祭祀,要的是虔诚的心,和规规矩矩的礼。
说来,春节是人神共有的节日,人神共度这一最喜庆的日子。
祭祀神灵时,仿佛神真的从天而降了,神踏着一片云彩,从天穹翩然而下,洒几滴甘霖,拨丝竹琴弦,咏天籁梵音。他们慈祥地望着人间,保佑着芸芸众生,护佑着黎民百姓,播撒着世间大爱。人们对神灵虔诚、崇敬,拿出最好的供品,磕出最响的头。
祖先就是家的神灵。祭祀祖先的时候,从香火缭绕中望见,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归来,风尘仆仆,一身疲惫,满眼都是思念的泪花。他们回了家,围在饭桌前,坐在炕头上,和家人欢欢喜喜过大年。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真心希望这世间有神灵,他们惩恶扬善,让好人有好命,恶人遭报应;让苍生没有贫穷、疾病的困扰,人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过年的时候,我也会在神灵像前祈祷: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祈祷全家人身体健康,一生平安;祈祷人丁兴旺、一代更比一代强。
再怎么恨一个人,也不要诅咒他爹娘早死,诅咒他出门撞死,诅咒他儿孙残疾。人心向善,神灵向善。
长辈们接受着晚辈们的跪拜。这仪式不能少,不能凑合。平时任你再怎么高贵,再怎么高傲,此时也要扑腾一声跪下来,叫一声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你不能忘记生养你的故乡,不能忘记看着你长大的乡邻,他们再普通,再不起眼,也是你的长辈。跪拜,是教养;磕头,是感恩。
长辈们或许会说:“来了就有了”,这完全是一句客套话,你如果当真,显得太没有诚心。
平时见岳父岳母不好开口称呼爹娘的,这时必须叫一声爹喊一声妈。若含含糊糊,只在嗓子眼嘟哝,回到家,媳妇们会翻白眼:一年就喊这一回,你都不能响响亮亮,从今往后,我也不喊你爹娘为爸妈了!
即或吃的方面,也与平时不一样。虽然这些肉食菜蔬平时也吃,但不会买那么多,不会一下子买齐。现在什么都不缺,超市和菜市场什么都能买到,随时能买到,可还是要大包小包地往家拎,冰箱塞满了,储藏间塞满了,鸡鸭鱼肉,水果蔬菜,干果零食,一样不缺,一直能吃过十五。
说到底,是过年哩,过年就应有过年的样子。
不吃饺子就不是过年。第一碗必须恭恭敬敬端到神像前,第二碗要给父母端过去。
过年的意义在于团聚。为了团聚,儿女们从天南海北赶回。吃一碗饺子,放一挂鞭炮,起一次五更,磕一个响头,道一声祝福,这才是过年!
家人相聚,其乐融融。猛吃豪饮,放松了心情;胡侃海聊,融洽了感情。
闹腾之后,让心静下来,盘点一年的喜忧。如我辈书生,往往要统计读了几本书,写了多少字,发表了几篇文章;喜欢玩的人,则要数着爬过几次山,走了多少路,转了几座城市;对于多数人而言,则要把存款掂量一番;假如买房了、买车了,视为有大收获;孩子考上学了,成家了,录在年内大事记中。再盘算春节后的计划、行程、目标,给人生来个重新定位。
以前,不管老少,无论男女,人人盼着过年。小孩盼的是穿新衣服,放鞭炮,要压岁钱;大人盼着能吃上白卷子肉菜。盼啊盼,刚入冬季就开始盼,盼到雪花纷纷,盼到冰挂房檐,盼到喝腊八粥。腊八一过,眼忽忽跳,心砰砰跳,扳着指头数天。盼年又怕过年:钱够不够花,白面够不够吃,扯多少布才能都有新衣裳穿?欠别人的钱还不上该咋办?家境差的,还没过年,先愁出了白发。
如今啊,小孩子仍盼着过年,过年能挣好多好多的压岁钱,能买好多好多的玩具,能买手机,买电脑;过年能放几天假,到游乐城好好疯几天;大人盼着孩子长大,过了年就能上学了,就毕业了,就能结婚了,就要当爷爷奶奶了。他们吁出一口气,在心里说,总算熬出来了。
年轻人有点小忐忑,怎么一不小心就三十了呢?美好时光咋这么短暂,怎么转瞬即逝呢?青春呢?美貌呢?过了花季是雨季,还没有玩够,没有疯够,没有成家,没有立业,怎么又长了一岁呢?玫瑰花没开就要谢。是时候了,不能等了,不能拖了,过了年就定亲,定了亲就结婚,结了婚就生子,然后挣钱,攒钱。
中年人慌神了,还不到五十,头发白了一半,皱纹爬满额头,走路不带风了,干活没力气了。牙疼了,换了一颗牙,又换了一颗牙。看东西模糊了,不戴眼镜看不见,看一会就眼涩。这就是老了吗?心里觉得还年轻的呢,还是个大孩子呢。待到有一天,有小姑娘叫了一声“大爷”时,心中直叫“毁了,毁了,真的老了,俨然是小老头了”。开始怕过年,怕长岁数,怕别人在自己姓氏前加老。是啊,再过几年,就退休了,就要成天在家看孙子了,就得与虫鸟花草相依相伴了。一年一年咋过得这么快呢?!
老年人有恐惧感,七十了,八十了,七十拐了几拐了,八十拐了几拐了,不知道还能拐几拐。怕问年龄,明明七十几了、八十几了,偏偏要说快七十了、快八十了。不敢想,却常常想,还能过几个年呢?过了这个年,还有没有下个年?
年就是一道门,就是一道槛,就是一个关口。打开这扇门,迈过这道槛,闯过这个关,咣当,吧唧,过去的日子成为记忆;而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开始了:春天来了,桃花开,杏花开;夏天来了,蝉叫了,雷鸣了;秋天来了,枫叶红,桐叶黄;冬天来了,雁南飞,雪花舞。又是一个轮回。风不老,雨不老,天不老,地不老。
过年是收获祝福的日子——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幸福安康,阖家幸福。年,要欢欢喜喜过;年,要正正经经过。再说,过年就是迎接春天啊!河里的冰就要消融了,就要发出哗哗的流水声。再过几天,春风扑面,细雨迷蒙,树发芽了,花透出红,天地间暖洋洋、湿润润、甜滋滋的。春天的节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