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下这些,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年轻人就不知道当年过五月是怎样的情景,就不了解父辈们经受了怎样的苦难,也就闻不到馒头的麦香。
——题记
(一)
还没进五月,心就吊到了嗓子眼儿,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村庄上空、田间地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每个人的神经开始绷紧,连拉麦、轧场的牲口也开拔战场似的,咴咴叫着。男人们去集上、庙会上钉镰刀,至少要三、四把,顺便再买顶崭新的草帽。除了镰刀,还买几把大杈、扫帚、木锨。
工具要置备,吃的也要采买好,麦收一开始,就顾不上赶集上会了。蒜头、蒜薹是必有的,再买几斤豆荚、西红柿,以及顶花带刺的黄瓜。还要到小卖部称几斤白糖,说是喝白糖水不上火。
女人们不闲着,缝制装麦子的口袋,连捆口的布条也扯好。她们把男人们买回来的蒜和蒜薹腌上,把积攒的鸡蛋腌上。有的人家还腌上鸭蛋、鹅蛋。过五月,跟过节一样准备着。
麦场早早地泼好、积好。积好的场看上去光光的,仔细看,面上还有旧麦秸积在里边,露着毛毛茬。以后的几天,场有些潮湿,大人小孩都爱光着脚丫在上面行走、奔跑,凉爽从脚心串到五脏六腑,又从七窍拱出来,十分地舒畅。
刚过芒种,麦穗就发黄发焦,连续的干热风又使麦穗歪起脖、弯着腰;间或有几株泛着青绿,但不影响整个麦田的收割。俗话说,八成收,十成丢。人们等不及了,要开镰了!
五月的天亮得早,四点钟的光景,天色就麻灰灰的了。星星和月亮依然挂在天空,但没了夜里的亮色。睡在树上的公鸡开始打鸣,门楣和窗棂上的麻雀嘁嘁喳喳。老人醒得早,打开吱呀响的门,清清嗓子,擦一把脸,就霍霍地磨起镰刀;一把,两把,三把,有几口人就磨几把。磨刀石上洒了水,磨几下,用指头肚儿刮刮,看锋利了没有。过一会儿,老人对着每间屋子喊:天亮了,快起来!尽管都还瞌睡,谁也不愿动弹,还得强打精神,麻利地穿着衣服。扣子系错了,领子在脖颈里压着,头发乱蓬蓬,一切顾不上了。揉揉眼,手握镰刀,骑上车就飞了。此时,路上已有不少人,除了骑车的,还有步行的,有赶车的;走近了才能看清,远看只是个黑影。碰见了,就打声招呼,道声早啊早啊。天还有些凉,穿短袖的禁不住打个颤。
麦畦多是六垄,也有九垄的。大多以三人、九垄为一单位,每人割三垄,中间三垄算是开头镰的,右侧为二镰,左侧为三镰。头镰必须开在前,二镰三镰随其后,并将割下的麦子放在头镰的堆上,便于捆个儿或叉起。割二镰的比较顺手,割一把,顺势放下来;三镰的就别扭些,放的时候,手还得翻转一下。
早起割麦子,除凉快外,麦芒不那么尖锐,麦杆也有些潮湿,便不扎手。都是埋着头,弯着腰,一声不响地往前赶。才磨的镰刀非常快,刷,刷,刷,轻轻一搂,留下齐整的麦茬。会别把的人算行家,他们左一把右一把地别着,几把下来就是半个个子。不懂行的,割一把,放一把,耽误许多工夫。
有麦杆上缠着青草的,多是打碗碗花,茸茸的,绿绿的,连着麦秆被割掉。麦垄里常有一两棵才长出的杏树苗、桃树苗,十分的稚嫩,就把它移栽到了垄沟边。偶有几簇不太成熟的麦穗,成了割麦人的零食,手一搓,嘴一吹,露出饱满的麦粒,嚼在嘴里,很有筋道,特有的香。那白色的汁液,牛奶般漫溢在齿间。
割得正起劲,远处有喊声:兔子!兔子!循声望去,一只兔子在麦茬间飞奔,人们跟着喊:逮住它,逮住它!因知道根本逮不住,并不真正去追,惊慌的兔子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人们不无遗憾说,如果有一个细狗在就好了。
偶有被惊起的鹌鹑,腾儿地飞向别处……
(二)
当日头照在撅起的屁股上时,人们感到腰酸腿疼,便伸直腰,再倒仰几下,摇摆几下,然后坐在麦堆上歇。有人已经口渴,就把带来的塑料壶里的水灌下去,一口气能喝两碗多。过一会,送饭的来了,才炸的馃子和糖糕,或自家烙的油饼,就上咸鸡蛋,或者糖醋蒜,蛮有滋味。他们向附近没送来饭的人家喊:歇歇吧,
先垫垫!那边的人挥挥手,不用,不用,一会儿就送来了!
一干活儿,个个狼吞虎咽,饭量猛增;因为饿,觉得比平日好吃得多。
饭进肚后,力气却没了,疲乏迅疾地蔓延了全身,手也有些胀,有的还起了泡。腰很难直起来,筋骨断了一般。起先,割几丈远,站直身,回头望一眼,算是喘口气了;现在,割几把就得停一停。加上太阳越来越毒,草帽并不能完全遮挡,脸上火辣辣的疼。麦杆麦穗失去了柔软,触碰到裸露的胳膊上,针刺一样,立马就起红点。
除了天热、腰酸外,难熬的就是渴。带来的水,不到半晌,就见底了。机井的水透心凉,喝下去能痄了腮,但谁都不想后果,哪怕炸了腔也无所畏惧了,如饮鸩止渴。有的把嘴凑在出水的管子口,有的趴在垄沟边,把头伸过去,咕咚一阵;还有的用手捧起来喝。喝过之后,就往脸上撩,往胳膊上撩,还脱掉上衣,光着脊梁,往身上撩。更有甚者,把背心湿透,拧一把,直接穿上身。这时候,他们的心里就别提有多爽了。
凉水不解渴,过不了半小时,又得过来喝。逢到没有开井,没有水喝,就去找废弃的井,用小桶提水。往往,水面上飘着柴禾末子、枯草叶子,还有一些飞虫,叫什么“金牤牤”的,但谁也不嫌脏,把表面的脏物一吹,照样像牲口一样饮起来,喉结一鼓一吸,有爆破的危险。有来地头卖雪糕和冰袋的,但是带得少,走不多远就被抢购一空。喝冰袋里的水,比蜜还甜。不管喝多少水,都渗进身体里了,又全蒸发出来了;整晌不用撒尿,即使尿,也很少,颜色黄得像熬过的槐豆水。
男劳力相对有耐力,苦累能忍着;女人们,特别是年轻的姑娘,割麦的速度越来越缓慢。她们扭曲着身子,艰难地向前挪着。可能是没了力气,也许是镰刀钝了,很难齐刷刷割掉,使劲扯,就把麦根拔出来了,还带着一团土。她们怕晒,怕把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才抹白捂白了的皮肤晒黑。她们怕扎,穿着长袖,每个扣子都系上,袖口也系上,不裸一点皮肤。她们在叹气,怨叹农民这么苦,盘算着怎样才能跳出农门?
不仅仅是姑娘,上班吃公家饭的小职员同样惊悸于麦收,他们在麦收的前两个月,甚或刚过春节,就开始哆嗦。但是,无论怎样的不情愿,怎样的恐惧,过五月总要回家帮忙的,不能找任何借口,不能敷衍应付。说是帮忙,干活都不行,他们不改装束,还不时地拿出小手帕,揩拭一下冒出的汗。干不了半天,割不了一遭地,干部的架子就散落一地了,因为那样是出不了一点活儿的。他们脸上全是汗,用手抹拉一下,一把汗珠子;身上也汗津津的了,沾在衣服上,极不舒服;头发像水洗了一样,还冒着热气。他们把上衣甩了,把裤管挽起,呸地往手上吐口唾沫。他们在心里叫苦:怎么寒窗苦读十多年,念了大学,坐了机关,还离不开土地,还要遭这样的罪?!
上班的小媳妇咬牙顶着,干一天行,第二天就不回来了,电话再打,也不照面了。
唯一不叫苦不怕累的,就是没结婚的小伙子来女方家帮忙,天再热,汗再多,干活也不停歇;干到晌午错,招呼也不打一声,骑上车子就回家了。
一个壮劳力,一天割麦最多不过七八分地;吃不得苦的,或女人和上班族,一天不过半亩。
(三)
五月的天空,虽不像六月变化无常,但也不是一成不变。某一时刻,会刮过一丝阴凉的风,飘来几朵乌黑的云,或落下一阵急促的雨。这都不怕,怕的是连阴雨,那样就有损失了,闹不好颗粒无收。所幸的是,这个季节连阴雨少,多年不遇一次的。下一场中雨还是有的,即使中雨,也直接影响收割。盼的就是雨过天晴,雨下过之后,太阳如火球滚动,那样,不到半天,麦子就会被烘干。
有盼着下雨的,下一场小雨,在早晨,那样就可以多睡一会。能睡一个囫囵觉,是麦收期间最大的享受。能多睡一小时,比给两百块钱还高兴。正所谓有钱难买黎明觉。如果是半夜落一阵小雨,天没亮就停了,以为能休息一天的人,会更加地懊恼,他们会仰面骂老天爷一通。
从开镰起,四五天之后,多数人家的麦子全部割倒了。割完之后,就是装车,把割倒的麦子装到车上,拉到场里。装车更苦。套一毛驴,或者骡马,拉一排子车,顺着畦子,走一段,装一段。排车体积小,一车装不了多少。车前后搁上一种叫做“羊角”的护栏,车后尾拴一粗粗的绳子,用于揽车上的麦子。麦个儿好装些,散在地上的,就得收拢到一起,抱成捆往车上放。
装车最少需要三个人,一人牵着牲口,一人在车上排放,一人往上递。有的牲口听话,便不用牵。麦秆麦芒碰到哪儿都疼痒。穿着长袖也不行,它会穿透布料,直刺皮肤。越往上越不好装,得把麦子举过头顶。够不着了,就用杈叉,往往散落满地。
装车需要技巧,麦穗朝里,麦杆向外,对头排放;铺一层后,中间压一层。先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还得掌握平衡,看是否前后失重,或者左右失衡。前轻后沉会把车辕翘起来,前重后轻又会让牲口吃不消,装偏了,就会翻车。装车技术高的,能拉走半亩地的麦子。
本来快要装好,刮来一阵风,将车上的麦子掀起半边,车上人赶紧趴上去压住,四肢还伸展,控制最大面积。如果是旋风,人们就会冲着旋风的方向,呸呸呸地吐口水,意在驱赶走晦气。
车装好了,车上的人用脚踩一通,然后用大绳刹紧;车上的人喊“一!”下边的跟着喊“一!”随着喊声把绳子扯紧;车上又喊“二!”,车下的随着节拍再用力。嘭,绳子从中间断了,麦个儿从车上滚落……
就开始互相埋怨,高一声低一声的;即使是弟兄,脾气不好的,有可能对骂。就算不开火,也不会立即再装,坐在地上能叹半天气。歇够了,骂完了,才又气不忿地干活。
拉麦子要过垄沟,车往往会向一边倾斜,每当此时,两条胳膊就得使劲按压一侧的车辕,甚至把身子吊起来才能平衡。压不住了,车就翻了,另一边的人有可能被压在车下。
更可怕的,是驾辕的牲口突然受到惊吓,或者发了脾气,挣脱掉缰绳,拉起还没装好的车子飞奔。车上的麦子散落满地,车子被拉得散了架,掉了车脚(轱辘)还在跑,遇着了玩耍的孩子,就能酿成悲剧。
(四)
麦场有大有小。最早,一个责任组一个麦场,所有人家的麦子拉过来,分开垛起来。后来就分开了,变成两三户了,本家的,或者弟兄几个。再往后,每家每户都在自己的地头泼一个二三分地的小场。分开的好处是缩短打场时间。
最传统的轧场方式是,套两至三头牲口,拉一碾磙,在场里转圈。从边上起,排着往里,圈由大变小;然后又从里到外,圈由小变大。轧几遍了,就得翻场,用大杈将麦子挑起来,翻转再轧。
牲口费力地拉着,不时地哞叫或嘶鸣几声,像在抗议;场上的人却总嫌转得慢,一边吆喝,一边用鞭子抽打。牲口要屙屎,就得赶紧接。有专门制作的粪兜,竹条编的。没接住的,就用铁锨敛走。牲口慢,一晌轧一场,最多半亩地的麦子;如果有四、五亩,就得好几天。
后来有拖拉机带镇压器的,三四排铁磙子,咣当咣当在场里转。拖拉机跑得快,轧得就快,翻场的跟着快,半亩地的麦子最多也就个半钟头。
拖拉机数量少,要排队,心急的人等不及。又因论小时收费,省俭的人家便不想花这个钱。
想起来就后怕的,是后来的小型脱粒机。本是机械化了,却把人往死里整。脱粒机千把块钱,因一年用不了几天,单户买太浪费,几户便按地亩数摊钱。可是,就会有二三十亩或者四五十亩的麦子等着脱。虽然转得不停,一天也就脱个三四千斤。假如四、五十亩的麦子都靠着这个,下来就得十多天。你想想,还不把人累死。
脱粒机要柴油机带动,按皮带的长度,分别固定好,距离有一丈来远。如果皮带长,转速就慢,柴油机就费劲。
柴油机和脱粒机的声响都很大,汇在一起,震耳欲聋。
脱粒小麦,需要七八个人,既要分工明确,又需默契配合。也算是流水线作业:用三齿钩从垛上捯下麦子;把捯下来的叉到脱粒机跟前;往脱粒机里填塞麦子;把麦秸叉走垛起来;把脱下的籽粒用簸箕撮走。哪个环节慢了,都会影响进度,谁也偷不得懒。
填塞麦子的最费劲,最脏,一刻也不能停,不能让机器空转。一般是脱谁的麦子谁在这个位置。还不能心急,脱粒机没那么大的胃口,强塞进去,会积在里边,打成团,让机器转不动。如果那样,就得赶紧停下来,把那个团一点一点撕出来。柴油机吃力的时候,会冒出黑烟,像得了哮喘。有时候就憋灭了。再摇柴油机,烟囱会喷出黑烟和火星儿。怕燃起大火,有人就想办法,在烟囱口包一湿毛巾,让明火喷不出来。
填的少,麦子就如水一样流进去;填的多,两手就用力一直推送。
小脱粒机能把麦秸与麦籽分开,但麦糠和麦粒掺和着。只好先撮到场中间,等脱完,把麦糠扬出来。
如果说割麦子腰受不了,装麦子胳膊受不了,那么,脱粒时,就是五官受不了。即使戴着口罩,戴着草帽,戴着眼镜,一场下来,也会变成个土人,变成个泥人。鼻腔堵塞得发痒,打几个喷嚏,流出来的鼻涕是黑色的;耳朵里也灌满了,耳廓里有,耳孔里也有,能挖出两指甲;眼睛几乎被蒙住,只能看到个白眼球,眉毛根本找不到;卷起裤管,看不到原色了,尘土伴着汗水,成黑泥了,用指甲挠一下,显出五条白道,用手去搓,一个大泥蛋。
机器停下来了,所有的人歪倒在地上。烟瘾大的嚓地点着烟,口渴的忙抢水喝。有人把鞋片当枕头,躲在麦秸窝,眯上一会。有人开骂:农民,农民,名字就不好,农,脓!等孩子考大学,打死也不上带“农”字的大学!
(五)
打下来的麦籽列成长长的一溜儿,像道山梁。场打扫得光光净净,留足了扬场的空间。抬头望天,云彩阴翳了半个太阳,场边的一棵柳树轻轻摇摆着枝叶。太阳虽然耀眼,总有一丝凉掠过脊背。正是扬场的好时段,挥动木锨,划一道又一道金色的弧。
只有到了这个时刻,人们才会长长地吁口气,额头的皱褶才会舒展开,心头的喜悦随着麦堆的增高而加大。好大的一堆麦子,让早年受过饥荒的老人顿增豪气。
扬场人分站在麦堆两边,一下接一下扬起,木锨与麦籽摩擦的声响,听起来是那样悦耳。麦籽落在前边,麦糠刮到麦堆后边,没被刮跑的麦秸和麦糠,用扫帚分掠在两边。
扬场是个技术活儿,不是每个庄稼人都会的。会扬场的把式,能在微风的情况下,将麦籽和麦糠分开,粒是粒,糠是糠。
掠场人的草帽若被风刮跑,麦籽就会落到头顶和脖颈。光头倒无所谓,掠场的往往是妇女,浓密的长发里一旦落进,需一粒一粒地去择去捡。掠场人的扫帚,在麦籽堆上轻轻滑动,麦堆渐渐成为一个凸起的山包。
扬场的、掠场的都光着脚丫,在麦堆上任性地踩着。没人说脚丫脏,也没人嫌脚丫臭。仿佛,馥郁的麦香早已沁入心脾,脚丫上的汗臭早被熏跑,脚丫,早已变得干燥、洁净。
穿着鞋的,待扬完场后,坐在麦堆一旁,将鞋里的麦籽倒出来,足足有一大把。
待全部扬好之后,人们并不心急装袋,而是坐下来抽袋烟,或把扬出的麦糠推到场边,有的就填埋进附近的大坑。他们还会抓几个麦粒,放到嘴里咀嚼。在场的人在估产,但谁也不会说出,只是用心看,用头脑算。
女人们急急地赶来,从车把上摘下竹篮,从后座上解下一大摞口袋。竹篮蒙着崭新的毛巾,里边是热腾腾的白馍,以及才煮熟的鸡蛋、鸭蛋,还有买来的馃子、啤酒。这些是祭场用的,让神灵享用的。神灵吃过之后,人们才能吃。女人在一旁插上香,磕几个头,面对麦堆,将竹篮举过头顶,嘴唇微微翕动,默默祈祷着。
之后,一家人围拢过来,吃着竹篮里的白馍、鸡蛋、馃子,喝着没有冰镇的啤酒。麦场里没有洗手的水,多是将两个巴掌拍打几下,就开始大口地吃。爱讲究的机关人,用手捏着食物的一个角,不让脏手沾染,嚼到手触的地方,干脆扔掉那一口。
开始装麦子了,这也有讲究,从一个边角装起,而不是从大堆的上头和中间,那样会减少似的。多是从东南角,先将簸箕插进去,然后用手拨拉。抻口袋的人赶紧撑开袋子口,麦粒便像瀑布流进去。一个袋子能装八十来斤,最大的也就百十斤。这样也好,卸车的时候好扛;太重,就背不动。
一袋,两袋……十袋,十一袋……二十五袋……三十袋,人们在心中数着,默记着。越到后边,麦子装得越慢。装得慢,就好像永远装不完。
二亩麦子能装二十多袋,五亩地的麦子就能装五十多袋。布袋一个挨一个,一袋靠着一袋,袋袋鼓囊囊的。
女人开始系口袋。麦收前准备的布条、塑料绳派上了用场。装得不太满的,绕上两匝,就能紧紧地系住,多是活扣;装得满、系不住口的,就捧出来几捧。个别人家故意不装满,十袋麦子能装出十二袋,为的是面子。家庭条件不好,担心娶不上媳妇的,更是把产量往虚里报。
全部系好后,人们才开始点数。其实早点好了的,只是验证一下。因为排得紧,又不规则,点得就很费劲。眼睛一会儿抬高,一会儿放低,从远处到近处,又从身边望到最外边的那一袋;食指指着袋子,一高一低,左一下,右一下,像音乐指挥。
点清了,比去年多几袋,亩产九百来斤。笑了,哈哈大笑了。
(六)
拖拉机满载刚收获的小麦,在不宽阔的路上跑着。车兜满满的,码得也整齐,足有四十多袋。路不平坦,雨水冲刷的沟壑,和多年积累下的坑洼,令满载的车辆东摇西晃。坐在车斗上的人,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他们表现出少有的沉着。几千斤的小麦,壮着他们的胆量。
小麦拉回家,心里才真正的踏实了。即使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雨,也没有丝毫的惧怕和慌张了。相反,会更加地高兴,因为开始秋种了,正需一场透雨。
眼下,最要紧的是踏踏实实地睡个大觉,睡个自然醒,睡个轮回,把十多天的觉补回来。还要美餐几顿,把身子也补补:割几斤猪肉,宰几只公鸡,包韭菜或瓜丝水饺,擀面条,摊煎饼……喝啤酒,要做上几个时令菜,不能光喝酒不吃菜。
街上卖桃、卖杏的吆喝声多了,喊着用麦子换。杏本不该吃太多,却换了一筐子;桃是小毛桃,没有甜味,核还特别大,不管它,换上十多斤。又过了几天,有卖苹果的了,一斤小麦换一斤苹果。人们仍是换,换上一堆青涩的苹果。平时,连五斤苹果也舍不得买的。人们大口地啃咬起来,吃一个不过瘾,就连续吃仨,吃一口吐一下皮,吐得满地都是。人们回到了物物交换的年代。
西瓜下来了,卖西瓜的同样换算好了斤秤,多少麦子一斤西瓜。换,怎能不换呢?又是半口袋的麦子,一点不心疼。麦子仿佛就是土坷垃。
女人们也懒得蒸馒头了,都提着篮子,掂着口袋,到馒头房换回够吃几天的馒头。斤三两换一斤,不管合算不合算。馒头房的蒸笼有十多屉,一笼接着一笼蒸,满院子的蒸汽。
所有吃的东西,都可以用麦子换,连小卖部的商品都可以换。节俭的农民们,少有的慷慨,没有过的大方。家里的粮缸储满了,粮圈囤满了,谁还在乎这点?
回望五月,感慨颇多,各种滋味在心头。五月,劳动强度最大,心理压力最大。是对体力的挑战,也是对精神的挑战。家乡父老坚韧的生命,在五月里得到充分地体现,不得不令人尊重。
五月,是九个月耕作的回报,是农民收获的季节,一年中最大的收获就在五月。起码,吃的不成问题了,把多余的粮卖出去,又有一笔收入。这样说来,再苦再累,能不热爱五月吗?同样,经历过“五月”的小职员们,同样存储了一笔宝贵财富,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厄,都能勇敢面对,坦然处之。还有,经历过几次“五月”劳作,身体格外地健壮。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五月,未尝不是件好事;没有经历过的人,未必不是缺憾。那震撼灵魂的五月,每当回忆起,就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