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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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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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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日记

父亲把几本不同颜色做封皮的日记递给我,让我有时间看看,说上面记载着的大事和他的部分经历,于我并不知情。我承认,我对父亲了解得不多,在过去五十多年的生活中,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六年;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也不善言谈;他不说,我不问,即便是父子,也相知甚少。

那本绿色封皮的日记本里,记载了他的军旅生涯。

父亲是工程兵,当兵走的那天,心中是兴奋的,激动的。农村孩子向往大军营的生活,向往红五星和绿军装,向往一种全新的环境和体验。

火车开到石家庄的元氏县,鲜花如海,欢呼如潮;然后一声哨响,站好队,齐步走,来到了一个叫东尖庄的村庄。好了,这里就是你们的驻地,这里就是你们的军营。首长安排着,让他们住进了一户户农家小院。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个个目瞪口呆:这就是部队?这就是军营?这就是未来的生活地?他们的番号可是北京军区某部啊!

没过多长时间,他们来到了昌黎,执行爆破任务,将山石炸碎,作为建筑材料。昌黎的山并不陡峭,攀登起来也难。上山没有路,只能踩着能放脚的地沿儿;山上枝桠交错,荆棘丛生,只能弯腰侧身行走。鞋磨破了,军大衣挂破了。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风依然尖利,他们感到了阵阵寒意;炸飞的石子翻腾起滚滚狼烟,每个人的身上又都落满灰色的粉末。

到了晚上,他们睡在昌黎二中的教室里。教室里没有床,只能席地而卧;一个教室里挤着三十多个人。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风把窗户掀开了,窗扇咣当过来,又咣当过去,窗玻璃碰得粉碎,他们却浑然不觉。实在是太累了,累得鼾声四起。到了后半夜,天空飘起雪花,雪花拧着劲、打着旋进来,再落到被子上。三十多名战士,没有一个人醒来。只是温度骤降,本能地将被子蒙住头,身子蜷缩成了个团儿。每个人的被子上都覆盖了一层雪,被罩由草绿变成了雪白……

父亲常常对着灰色的山、灰色的天发呆,他想念家乡,思念亲人,甚而后悔不该来当兵。

后悔只是一闪念,父亲没忘记当兵的职责,他在撑着,他给自己加油鼓劲。他们来到北京的通县、大兴,来到天津的蓟县;他们在河北的三河扎营,又在山西的繁峙安家。在父亲的日记本上,我看到了一串串陌生的地名:段甲岭,张家湾,梁各庄,姚辛庄,马头,长凌营……

他们是流动的军营,他们是山旮旯的兵。

兵一当就是六年。在部队的六年,面对的是沉默的大山,无际的田野,低矮的房舍,袅袅的炊烟;耳边回响的是,山石的崩裂,机器的轰鸣,以及农家的狗吠和鸡鸣。

当兵六年,父亲六次被评为“五好战士”,两次见到了毛主席,多次见到周总理。这样的荣誉,父亲一生感到荣耀。

在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里,我读到了父亲当装卸工的劳苦。

父亲复员后,来到邯郸北货场工作,当装卸工。北货场虽在市区,与在部队时的环境不一样,但面对的依然不是高楼,不是商场,不是公园,不是城市的繁华。闪过的是一列列冒着浓烟、鸣着长笛、从远方来、到远方去的火车,面对的是堆积如山、永远装卸不完的货物。那个时候,叉车不多,多凭人力装卸,要由他们的肩膀装卸。

父亲最难忘的是一次卸大盐。六个人,六车,每车60吨,六个小时卸完。六,一个多么吉祥的数字,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压力和劳累。他们做了分工,四个人在车上,两个人在车下,倒替着干。车上的人将大盐包抬起,喊个一二三,递到车下人的肩膀上。其实,哪是用肩膀扛啊,二百斤的盐包肩膀上搁都搁不住的,都是用脊背来“驮”的。盐包刚一落到脊背,身子就猛地往下一沉;重力压在脊背的下部,只能反转胳膊,用手往上托举;手死死地抠住麻袋的两个角,手指插进去,在盐疙瘩里找支撑点。脊梁压弯了,喉腔里发出呼噜声;手指憋得通红,指甲都要劈了。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吃力,能把地面踩个坑。汗珠挂满了脸,汗水打湿了衣服,湿了的衣服被风又吹干,吹干了的衣服上泛出板结的碱花。

还有,卸化肥的时候,气味呛人,呛得眼睛睁不开,呛得鼻涕流下来;喷嚏是接连着打,打得通透,眼泪鼻涕哗哗流;手上沾了化肥,抹到哪儿,哪儿就痒。一天下来,肩膀上发红,脊背上发红,头晕眼黑,浑身发软。

装卸工的工作,和当兵的时间一样,一干,又是六年。

父亲是高中毕业生,在当时的工人队伍中,算得上知识分子,算得上文化人。也算是人尽其才吧,就被调到北货场人事室工作,成为技术定额员。期间,父亲参加了铁道部的统一考试,因成绩优良,被定为助理经济师职称。父亲还在铁道科学院的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在石家庄分局组织的论文比赛中,获过二等奖。我就想啊,当过六年工程兵和六年装卸工的父亲,不仅有一双粗粝的手,一副宽阔、坚实的肩膀,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以及一定的文字功底。

父亲的另一本日记,是红色封皮,其中部分纸张皱巴,字迹模糊,那是被泪水打湿、浸泡过了的。

1984年冬,母亲病了,开始以为是淋巴结核,治疗半年仍不见好,父亲便带着母亲到市医院检查,后又到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确诊为淋巴癌中晚期。天塌下来了,父亲的头要炸裂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敢相信厄运突然降临;这令他猝不及防。当着母亲的面,他显得很平静;一离开,就满眼泪花,流淌不止。

母亲住院后,父亲一步不离开,他珍惜眼前的分分秒秒。父亲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每一天的治疗过程,还有他每天的心情。在从省城回家的公共汽车上,他买了一份报纸,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字就是“死”,那是文章标题中的一个字。父亲是唯物论者,但还是打了个寒噤。为了瞒住病情,父亲把每个药瓶上的“说明”都抠掉,然后粘上白胶布,再用圆珠笔写上治疗淋巴结核的药名。后来,母亲得知是绝症后,对父亲说,三个孩子我都给你养大了,虽然都还没有成家,但有你在,我不再为他们担忧;苦的是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母亲还说,公婆已经年老,正需要我去伺候他们,可是,我再没有了机会,也只能靠你了。

父亲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望着母亲蜡黄的脸,他心如刀绞。

母亲病逝后,父亲沉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面对黄土堆积的坟头,和坟前那棵柔弱的小树,他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他不相信四十二岁的生命就掩埋在这里。他悲叹苍天冷漠,黄土无情。

在父亲的日记里,有多首怀念母亲的诗,虽说最多算上打油诗,但我知道,那是父亲最真挚的感情,那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心的诉说。

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回来,在母亲的坟前默默站立一会儿。有一年不能回来,给我写信说,一定要拿着录放机,在母亲的坟前放几个豫剧段子。他说,你母亲生前最爱听豫剧,你挑选几首她喜欢的。

母亲去世后,我的两个妹妹先后出嫁。没有娘在,没有娘的操持和送行,婚礼缺少应有的喜庆。小妹出嫁那天,北风摇晃着干枯的树枝,就要出门走时,父亲从屋里掂出一条红围脖,裹在了妹妹的头上。车一走,父亲回到屋,关上门,痛哭流涕。

父亲的另一个日记本上,只写了一半的页码;可能是年龄的原因,他不再写日记了。这几本日记,让我更直观更立体地了解了父亲。父亲是个能吃苦、咽得下苦的人。除此,我对父亲的印象是这样的:

父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点,从他的日记上就可得到佐证:不单记着哪年哪月哪日,几点几分都写得清清楚楚,大事这样,小事也不例外。父亲在给我妹妹办理城市户口时,先后到有关部门跑了十几次,他把经过了哪些机关,经过了谁,扣了哪些印章,交了哪些费用,一一记录下来。

父亲又是个特别节俭的人。父亲在市里工作,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在老家居住。邯郸到鸡泽,120华里,父亲每次回来,总是骑着那辆“飞鸽”牌自行车;他从没有坐过公共汽车,不舍得花那一块六毛钱。父亲的自行车一骑就是十几年,保养得如新买的一样。我听母亲说过,父亲每月的粮票中,有细粮和粗粮,他总是把细粮换成粗粮,把多出的粮票换成粮食,然后捎到家,让我们多些口粮。我还记得,在我上师范的时候,想买两袋点心带回去,我买的是袋装的,父亲埋怨说,买散装的就行,用草纸包起来一样,能省几毛是几毛。

父亲没有任何的癖好。他从来没抽过一根烟,没有喝过一杯酒,没有打过一次牌。究竟什么原因,我无从知道。不管是什么牌子的烟酒,不管在什么场合,父亲从没有一点点的欲望。无论当兵还是装卸工,父亲的生活都是寂寞和清苦的,如果能抽烟,能喝酒,既可解忧愁,又能驱疲劳。母亲逝去对他打击大,喝一场大酒,痛哭几场,也能减轻痛苦。可是,他为什么不呢?

父亲不善言谈,不喜交往。父亲的嘴多少有些笨拙,从没有发表过长篇大论,总是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完。父亲没有至交,即使过去的战友,常来往的也就三两个。父亲的人生信条好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父亲不希望我像他一样不善言谈,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让我爱说话、多交朋友。

父亲脾气有些执拗。在我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我没日没夜地读书,读哲学,读文学,读历史。有一天晚上,我在看长篇小说,父亲与我对面坐下,先是一句不吭,待我合上书本后,父亲说,以后不要看小说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这些书对你将来的工作和生活没什么用处,相反,会学坏的。我不听,第二天照样接着看。父亲愤怒了,上前就把书夺走了。其实,我的文学爱好还是父亲培养起来的,《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都是父亲让我认识并喜欢上的。我弄不明白,父亲怎么就产生了看小说会变坏的观念呢?许多年后,我的长篇小说出版,我寄给父亲一本,没几天,父亲打过来电话说,你的书我看了,还真不错呢。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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