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原是大人吃饭用的,小孩用小碗。可是,小孩见大人的碗大,盛的东西多,就嚷嚷:“我要用大碗,我要吃多的!”这时,当娘的就会说:“你吃不完,没人吃你剩的。”而当爹的,或者将大碗推过去,让孩子吃;或者干脆端上碗到街上吃,任孩子哭。哭叫的结果是,娘用一双筷子敲在孩子的头顶:“不懂事!”
自然,这是在过去的岁月,粮食和菜蔬短缺的年代。
那个年代,吃饭都是在村头或街边的饭场上。一到吃饭时间,都端着碗来到饭场,而不是在家吃。人们多是端着一个大碗和一个小碗,大碗盛着一碗小米粥或玉米面糊,吸溜吸溜地喝。小碗里放着窝头和咸菜。有人只端一个大碗,另一只手中拿个窝头,用筷子举着,菜在窝头里藏着。菜是咸菜片、咸菜丝,偶尔是腌白菜,腌萝卜缨,京白,青辣椒。吃完了窝头,会捧着碗慢慢呼噜着喝饭。
大碗,有人叫海碗,像是能盛下海水似的。大碗是用很粗糙的陶瓷做成的;小时候我没叫它海碗,我叫它“粗布碗”,把它比喻成了老粗布,按说是该叫粗碗的,摸一把,粗糙得剌手;后来用的碗,精细多了,就叫它“细碗”。
在饭场吃饭,自然是把一顿吃的饭一次拿够,不会往家跑第二趟的,所以就要用大碗。碗虽大,饭也不会剩下一丁点的,都是吃得精光,一个米粒也不留;玉米面糊涂也是光光的,碗像洗过一般。
吃罢饭,都不急着回去,说着庄稼的长势和听来的趣闻。有的人闲不住,用筷子敲响了碗,筷子头敲着碗边,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节奏由慢到快,由舒缓到急骤;紧跟着,就有人响应,也更响些;到后来,所有在饭场的人都敲打起来,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然后各自回家。
这是乡村的音乐,音符里有无奈,更有凄婉。
“啪嚓”!有人不小心,碗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摔出两个裂纹。舍不得扔,待来了锯盆锯碗的,修补一下,继续用。
碗里不仅仅有稀饭,还会有面条,有“苦累”。苦累是方言,现在多叫蒸菜。在当时,喝面条属于改善生活。刚过五月,家家有了白面,再省俭的人家,也要擀上几次面条。面条切的宽,切的长;面条碗里不放酱油不放醋,更没有香油,显得白、光;也不用炒卤,还是咸菜丝。喝面条时就有点炫耀的意味了。碗自然还是最大号的,面条在碗里起了尖,且不加一点汤。面条长,挑一箸子,吸溜,吸溜,然后发出“趴”的声响。倘若有几家都喝面条,饭场上就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有的人还会把面条挑起来,挑得高高的,然后脸仰上去,张开嘴,从下往上吸溜,中间不嚼断,把腮帮子塞得老高。
“苦累”多是榆钱的,还有扫帚苗的,洋槐花的,红薯叶的;不管是啥“苦累”,必用蒜调,蒜越多,越好吃。吃一碗不够,就来第二碗,说的时候,语气很哏:“再来一碗!”
当时最眼馋的是小炉匠的饭食,小炉匠吃的是捞干饭,不带汤不带水的那种。人们说,吃了这样的米饭顶饥,还会长劲儿。
有的人家省俭,会打算,看着缸里的白面少了,就留着过节吃;有的人没计划,嘴馋,高兴一回是一回,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早早把白面吃光了。遇到亲戚来了,不好意思让亲戚吃粗面的,就去借,借碗白面;借来后,或擀面条,或烙张饼。去邻家的时候,拿个大碗,脸上挂着一丝难为情,说:“亲戚来了,让俺借碗白面吧!”一般人家不会拒绝,边说行行,边去里间的瓦缸挖出一碗来。为显示出实诚,碗里的面打起了尖,还用手拍拍,让它实在些;手印都留着呢。
还面的时候,就显出人的品质来了。借面的人,若是个实在人,还是用大碗,打尖,拍手印,只多不少地还给人家;不实诚的人,就会用比原来小一号的碗来还,冒出的尖比借的时候明显地小。借给人家面的主妇,没脾气的,嘴上不说什么,再不借给她罢了;脾气大的,不会藏着掖着:“哎,哎哎,借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小碗啊?!”那借面的人睁着眼说瞎话:“就是这个碗啊,没错的,一点不能错,半点不能错,你看,你看啊,这个碗上有个咧口,还有一个蓝道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闹得两家好几年不说话。
后来,有一年,我去外地,路过本家姑姑所在的城市,我不愿意一个人在外边吃,就去了姑姑家。姑姑很高兴,姑父也热情,忙给我做饭吃。炒了几个菜,有荤有素,我还第一次吃了香肠。姑父倒了一壶酒,我们边聊边喝。
喝完酒,菜也剩下不多,米饭就端上来了。我一看,那碗是个细碗儿,边上印着花,中间印着小红鱼,很好看;但实在太小了,最多盛一勺米饭吧。我心想,这得吃几碗呢?我在心里估摸着,与平时用的大碗做对比,最少需要吃三碗吧。
扒拉了几口,碗里的大米就见底了,再扒拉两口,就吃光了。我便再去盛,可是一看锅,没有一点点了,看到的是锅底。我怕姑父、姑姑难堪,更怕自己尴尬,赶紧将碗放下,还下意识地抹了抹嘴。姑姑问,吃饱了吗?我忙点头,说,饱了,饱了。还装模作样地想打个饱嗝。姑父说,喝水吧,倒水喝。
从姑姑家出来,我来到一个卖烧饼的摊上,买了三个“老槐树烧饼”,我一口接着一口吃,颇有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
那时我才20几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啊!
这几年,大碗不见了,谁家的饭桌上都看不到海碗了,用的都是小碗,儿化为碗儿。碗儿温润如玉,清新淡雅;有的碗儿上有简笔画、工笔画,画着牡丹和菊花,画着石榴和葡萄;有的碗口像是镶了一道银边;还有,青花瓷让人觉出古典美。还没吃饭,先就爱不释手了。
如今,副食成了主食,以吃菜为主;主食成了过去的副食,吃完菜后吃那么一小碗儿米饭,或别的。在饭店,有的人连一小碗儿也吃不完,就扒拉给别人吃;主食要的是面条,这个说饱了,不喝了;那个说稀稀的,来二两。
吃了米饭,再喝汤,西红柿鸡蛋汤,紫菜汤,虾米萝卜汤,菌汤,或者就是葱花疙瘩汤。
汤里滴了醋,滴了香油,撒了香菜,香气直往鼻腔里钻;小勺轻轻搅动,汤如水波一样地涌动;喝汤的人,脸上、心中也荡起幸福的涟漪。
汤不是喝一碗儿了,喝了一碗儿,又一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