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结啊!
每至月夜,漫步郊外,便油然产生依恋乡野的情感。是早年的经历刻下了太深烙印,还是尘世喧嚣迫使我找寻情感的寄托?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就这么向往和追求着。
有一幅画徐徐展开,由虚幻到逼真,丰饶的田园意境:满月的晚上,近处及远处的庄稼沙沙作响,玉米和高粱的枝叶上滚动着细密的水珠,豆棵上有蝈蝈拉响弦子;草庵前一片空地上,盘一锅台,煮几个玉米,几块红薯,几把毛豆;瓜地里拽几根甜瓜、打瓜、菜瓜……
其时正是酷暑,即使野外,也有些闷。便脱光了,一丝不挂,沿着河堤走,到了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游进小河中。水流是那么地舒缓,晒了一天,又是那么温热,身子融入其中,有如纤手柔柔地抚摸。游累了,玩够了,躺在河边的淤泥上,满身糊上泥巴,仰望明月,静听小虫嘤嘤。
月亮西斜,有几朵云在周围游移,有时像撕扯开的棉絮,有时又像一块染黑了的纱幔。一直这么躺着,无思无想。回到草庵,躺在凉席上睡,很快进人梦乡;鼾声如雷,狗儿都被聒醒,在草庵周围汪汪地叫……
这就是我最喜欢的场景。小时候最愿意跟着大人看地,在空旷的田野,搭一草庵,望着明月入睡。那清凉的风,把身子爽得没一点汗味。
不单是在夏季。到了冬季,场光地净之时,仍向往野外的图景。草庵不能遮寒,就用麦秸泥垛个土屋;不要太高,高了就显得空荡,就不暖和了。屋口朝东,屋的南北墙各留一小窗口;屋内盘一土炕,留足烧火取暖的洞。睡觉前,烧几捆玉米秸和高粱杆,把炕烧得热热的。灰烬处,埋几把花生、大枣。烧熟后,剥去壳和皮,烧嘴烫牙地吃,嚼一下,嗤啦一声响。枣烧成了黑皮,抠掉烧焦的部分,专吃里边的肉。嘴周围一圈黑,像浓密的胡子;两腮留下指头印,成了大花脸。
屋外做饭有些冷,就在屋的一角盘上锅,烟囱就在门的一侧。早起喝绿豆小米粥,粥不要太稀,再加些北瓜,或者蔓菁、红萝卜。菜就在坛子里,一坛是腌渍的青辣椒,一坛是茄梗。茄梗就是茄皮——茄子采摘完,将茄棵用虎口钳连根拔起,然后用锤子轻轻砸开皮,顺着纹路剥;根部的皮厚些,越往上越薄。茄皮洗净之后,就在锅里煮,撒上盐,加上花椒茴香,煮熟之后就能吃了。满满一大锅,每顿饭搛上几筷子,够吃许多天。茄梗的味道香香的,嚼起来很筋道。中午就要炒上两个菜了,先有个炖菜,大白菜、粉条、豆腐煮在一起,越烂越好;再炒个白萝卜丝,多放点红辣椒。天太冷,想喝二两,就炒个花生米,煎个鸡蛋。晚饭,就是玉米面做的糊糊了。依然,粥中放些红薯干什么的。红薯镲成薄片,晒干后储存起来的那种,吃起来既绵又甜。
北风嗖嗖,挂着的草苫子啪啪作响。便裹紧被子,缩起身子,蒙住半个头脸。屋很小,又烧过炕,所以并不冷。不一会,伴着呜呜的风声入睡了。天亮不愿意起,就一直蜷着,拧开收音机,听会儿新闻,再换台听戏剧,然后再哼首歌。直到肚子咕咕叫,才不情愿地起来。掀开门帘,一股冷风袭来,小屋的热气跑了一半。放眼一望,啊哈,好大的雪!那么地耀眼,晃得睁不开眼睛。地上已积了一拃厚的雪,天空仍飘飘洒洒,盘旋飞舞。多好的景色啊!这是最期盼的,求之不得的!银色的天宇,白茫茫的原野,素洁的世界。做个深呼吸,然后啊啊地吼几声,任雪花洒在脸上,打湿温热的唇。
这是撵兔子的好天气!牵上狗,循着兔子的爪印,在白茫茫的田野里走着、跑着。雪咯吱吱响,脚底不断地滑溜。摔倒了,就爬起来,拍打拍打,头也不回地撵下去。不一会,身上就出了汗,脸上也汗津津,呼出的气像蒸汽,口腔和鼻孔都冒着白烟。终于,发现了目标,狗猛地挣脱牵绳,嗖地窜出,疯也似的追赶。渐渐,狗成了一个黑影,兔子成了更小的黑影。再过一会,小黑影被大黑影叼着,向撵兔子的人跑来……
夏季的场景是真实的,我亲身经历过;冬季的场景是梦寐以求的,直到如今也没实现。想想,地里没庄稼看,谁还会去那里睡觉啊?也只是想想罢了。我跟妻子说这个愿望时,她满脸的鄙夷,说我命贱,说别人都在购置别墅,购置海景房,而你向往在地里垒个小屋睡。
我承认这个想法荒谬,但是几十年回旋在心中,挥之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