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经常在村里看到这样的画面:冬天,背风的墙根下,几个老人裹着头巾,戴着线帽,坐在一段半朽的梁檩上,静静地晒着暖暖的太阳;时光静静地流淌,他们从容地享受着晚年的时光。他们从不主动与人说话,眼睛只看着近处。寻食的鸡会过来,在周围啄着什么,偶尔就啄到了老人的鞋面,啄到了鞋面上的一粒米,或别的饭粒。这时候,才听到了驱赶它们的“去——”声。狗也会来,猫也会来,乖顺地卧着,像被太阳催眠了,像被老人们的静默感染了。有时,一股旋风刮来,他们歪转头,用衣袖遮住脸,待风离去,才拍落身上的尘土。
他们自嘲为“等死队”,说都是不能干活的人了,说不准哪天就走了,就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人间。
还有人羡慕他们,再不用操心别的事,只想着自己一个人就行;最多关心一下刮风下雨,那样的天气就不再出门,就不能出来晒太阳。
仿佛,老年人的主要生活就是晒太阳。
说起来,每个人都喜欢晒太阳,尤其在冬天,在晴朗朗的天里。只不过,那个年代的人,谁能有这个闲心、有这个闲工夫呢?谁会一天到晚蹲墙根呢?
我又勾陈出另一幅画面。早些年,下地干活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在太阳底下干着力气活。到了五月,手握一把镰刀,弯着腰,在大片的麦田里,一镰一把地收割着。刷,刷,刷,一下又一下,走好远才歇一歇,直一直腰。一个五月,太阳早把人的脸膛和脊背晒了个透;皮肤不仅仅是黧黑、黝黑,还是黑里透红。好多人就是红脸膛。这是太阳的烙印啊!
下地干活的人,身上有两种不同的颜色:白和黑。若常穿着短袖衬衣,胳膊是半截黑半截白;若常穿着背心干活,肩膀和整条胳膊是黑,胸和背是白。待脱光上衣,你会看到一个背心形状。假如常穿着短裤,两条褪也是黑白分明。待到晚上脱光睡觉,那可就是个“花”人了。
人们尽量躲着太阳,找着荫凉;人们想方设法逃离农村,逃离被太阳晒、被太阳灼的地方。如果能进城,即使干更苦更累的工作,也心甘情愿。
原来,晒太阳与被太阳晒是两码事。
后来的日子里,生活节奏加快,经济压力增大,人们脚步匆匆,加班加点,起早贪黑;为了进城,为了住进鸽笼子似的楼房,拼死拼活。晒太阳对于多数人来说,是最奢侈的事,求之不得的事。
太阳一天天地升着,日子一天天过着,人们的物质条件在不断地改善,慢慢就有了休闲时光,就会抽出时间,到野外,到山上,到海边,去晒太阳,去放飞心情。你看海滩上,那么多的人躺着、卧着,听着海的波涛,仰望着海鸥的飞翔,让太阳将身体的每个毛孔扩张,那舒服又舒坦的劲儿,令人向往了再向往。
不愁了吃喝,就开始调制生活的情调。到了冬天,尤其在午后,不少人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阳台的一把藤椅上,泡一杯茶,读一本书,让阳光丝丝缕缕地照射进来,茶香、书香汇合着太阳的香,就弥漫了小小的空间,就沁润了身心。爱品茶的人,爱读书的人,爱音乐的人,会享受生活的人,每天都要到这里消磨时光了。如果在阳台上再养几盆花,长着浓绿的叶子,开着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花,就如置身野外,置身在阳光充裕的地方。
晒不到太阳的日子不好受。去年秋季,雨一场接一场下,连续十多天不见太阳,此时的心情,如同天气一样隐晦。以至于雨过天晴、露出大大的太阳后,人们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在敞亮的地儿晒半天太阳。好像不晒晒,身体就会发霉发污。再喜欢雨天的人,再喜欢下雪的人,如果连日见不到太阳,也会滋生出无限惆怅。而那些庄稼,在连日晒不到太阳的情况下,发霉,变坏,萎缩,凋落;已经收获不能晾晒的粮食和其他作物,也会变质。那些晒不到太阳的角角落落,滋生出一片又一片的苔藓。
今年四月,我所在的小城发生了疫情,被封控在家一个多月,在每天排队做核酸时才出来几分钟。当时最大的愿望是,快点解封吧,一旦解封,就到野外的草地上打滚儿,让太阳在眷顾小草和鲜花的同时,把我也好好晒晒,让我的身上贴满草、贴满花、贴满阳光的味道。
除了冬天晒太阳,仲春、晚秋晒太阳,也别有情趣。太阳温度不太高,早和晚还有凉意时,寻找那一会儿的暖,就特别地享受。
惊蛰之后,气温回升,这才是春天的真正到来;坐在一坡地,接受着太阳拂面的暖。脸暖了,眼暖了,耳暖了,手暖了,不一会四肢也暖了。身体暖了,心跟着暖了。如果仔细听,耳边似有太阳发出的滋滋声。太阳的温度越来越高,地面上仿若氤氲着泥土的芳香,小麦的芳香,谷物的芳香。如果身边有几棵树木,还会闻见一股从树身、树尖钻出来的清新,它向四面蔓着溢着。太阳被春意充盈,万物又开始了萌芽、生长;连着人的念头,也被太阳抚摩得活泛起来。
晚秋的太阳,是从最澄澈的天际走来,它在给万物洗濯尘埃时,也给自己注入道道辉煌。它在烘干着被风吹落的叶,被雨打湿的花,以及落下的果。它显得高远,却又那么炽烈,晒得人心里酥痒酥痒。晒着,晒着,人的身上竟有些燥;一阵风吹来,又有些凉,赶紧把扣子系紧。最喜欢在有落叶的地方晒太阳,落叶被晒得焦黄,卷曲着身子;人踩到上边,听着哗啦哗啦的声响,就闻到了太阳的味道。
最近一段时间,我天天骑车带着孙儿出去,除了在大街上跟着洒水车走,就是在广场和公园玩。广场和公园有各种各样的花,花上飞着、落着好多的小蜜蜂和蝴蝶。我和孙儿就追啊追,扑啊扑,脸被晒得汗津津的。到空旷处时,让孙儿一个人玩,我在一边看着。看着,看着,太阳瞅准时机,将一束束光线向我抛洒,身边像有股火似的热腾。我被这初冬的阳光陶醉,眯缝着眼,屏住了呼吸,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过往的一切,包括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生活,就连不堪回首的伤痕也不见了踪影;更不去惦念未来的愿望能否实现。
那天在广场,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过来了,带着一个孩子;有一个老先生来了,也带着一个孩子。不一会,身边就有了五六个看孩子的人。他们像我一样,坐在石凳上,看着在玩的孩子。就在这时,我的心倏地一惊:我这不也是天天在晒太阳吗?就像我少时看到的,那些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
转而豁然开朗:这是最幸福的时光啊!
我对生活的意义不得不重新思考,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看着太阳升太阳落,生活就是感受着热感受着冷,生活就是在长途跋涉中哼着朗格里格朗。你有巨大的财富,你有许多的荣光,却从没有在墙根下放松地晒过太阳,也不能算完美的人生。
广场一角有个秋千架,我走了过去。我坐在上边,荡了起来。悠啊,悠;荡啊,荡。我不停地拽着太阳。不一会,太阳变幻成七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