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不动。仔细观察,树叶真的没动。到外边感受一下,没有一丝凉。这个夏天真热。
在小区一个凉亭纳凉时,一位妇女说,熬吧,熬到头了,就熬过夏天了。嗯嗯。嗯嗯。好几个人附和。我不以为然,如果用熬的心态去度夏,那一夏天的乐趣就没了。
记得小时候是这样消夏的:坐在院子的一棵树下,或者街门筒里,摇一把芭蕉扇,呼塔呼塔,右手扇了左手扇,然后再传到右手,那扇起来的风即能爽身。若是晚饭后,男人们光着脊梁,穿一短裤,膀子上再搭一湿毛巾;上年纪的女人,则在暗影处敞着怀,闷声不吭地凉快着。有人家的老太太,拉着风箱,呱嗒呱嗒烧火做饭,汗水如溪流般淌着时,更是要敞着怀,有的就干脆脱掉上衣。——即使被晚辈们看到,并不觉得难堪;假如被邻居看到,也不去遮掩,那垂下来的奶穗,松松垮垮,有啥好看的?
也的确没人偷窥。
那时,坐物为麦秆拧成的草墩儿,躺则躺在草苫子和竹席上。草苫子也是用麦秆编的,还有用芦草的。麦秆都是捋过的,麦秆上的叶子全部去掉,然后再用水浸泡、晒干,这样才不容易折断和破碎。麦场、桥头,是乘凉的好地方,晚上还可睡在那里。特别热的夜,就一直坐着扇扇子,扇到暑气褪去时,才躺倒睡去。
我常在房上睡,房上比屋里凉快得多。很多人家都在房上睡。可有一点,一旦在房上睡习惯,再去屋里,便热得受不了。遇到雨天还好点,睡觉时把窗户开展,灌进许多凉风凉气。最怕的是伏天,下过雨后,如同蒸笼。
村边有一条河,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总有一伙一群的人在河里扑腾。村里人把午休叫做歇晌,歇晌和晚上在河里泡会儿,觉睡得就舒服。那时的雨水多,河沟里常流着水。天热之后,大人孩子都呼喊着洗身子。是的,他们不说游泳,只说洗身子。而女人呢?女人也有会水的,但不好意思去洗。即使要洗,也穿着背心和短裤,却是最不爽的。月黑头时,有几个女人作伴,到桥下边泡一会儿,有的只蹲下身子,往身上哗啦哗啦撩水。多数女人在家,用湿毛巾擦一遍身子,就算作洗了。
那时,村里的坑塘也多,河里没水的时候,坑塘有水;水再浑浊,也不影响洗身子。
近日正好读到汪曾祺的《人间草木》集子,其中有《夏天》一文,他是这样度夏的:“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已入梦乡。”
对,就是这样,等到凉快时才睡。
夏天有许多的瓜果,吃瓜果也能降温。生产队种了甜瓜、打瓜、笨菜瓜、醋梨子,按人口每家会分到一些。更多的来自于偷,我们常去地里偷瓜。偷也有分工,有人放哨,有人“作案”,并且用草名做暗号。没情况时,放哨的人会在路上喊一声“刺菜芽”,这是让你“往里爬”呢;如果喊“燕的衣”,意思是有人过来了,要你“把头低”;假如是“醋溜溜”,那是让你“快开溜”。
吃不吃瓜,降不降温,是夏天的乐趣呢。
别管是啥瓜,都要在水缸里泡一泡,用井拔凉水“顶一顶”,算作冰镇。打瓜皮可不能随便扔,内瓤要用“搜子”刮一遍;刮出的丝撒点盐,放点醋,滴点香油,能当菜吃。那时还常在雨后捉“肉猴”,也就是蝉蛹,煎着或烤着吃,喷香喷香。我们还“穿蛤蟆”(抑或是“串”吧),——长竹竿顶部插一根纺线的锭子,在河边和坑塘边见到青蛙后,猛地投过去……如果是吊膀子的青蛙更好,一穿(串)一对。有了这些把戏,哪还顾得上热不热呢。
如今的夏天好过多了,开车有空调,办公室有空调,家里有空调,公共场所有空调;有条件的,到沿海、到山区、到度假村消夏度暑。夏天不是夏天地就度过了。
还可以像老舍在《北平的夏天》里写的那样:“天气是热的,而人们可以躲开它!在家里,在公园里,在城外,都可以躲开它。假若愿远走几步,还可以到西山卧佛寺,碧云寺,与静宜园去住几天啊。”
入夏以来,我有几次找凉快地方睡觉了,有时在广场的长凳上,有时在公园的亭子里,带一竹席,一毛巾被,一枕头,一壶水。自然,睡觉前还是要打开手机,看上一段文字,听上一段音乐,才在凉风的吹拂下入眠。不是怕开空调浪费电,是想找回早年的感觉,是想体验消夏的快乐,是想与大自然多几次拥抱。这样做,在某些人眼里似乎有悖常理,我不管,怎么自在怎么来。
夏日,多数人家的冰箱里,储存了消夏的饮料和瓜果,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不爱出门又有点情调的,品茗,读诗,听音乐,躺在檀香木里,一躺就是大半天。好色的男人在大街上饱览着美女的风光,对夏天偏爱有加。
天热也不能不出门,夏天需要出汗,需要激情,需要释放。你看广场上,跳舞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多,嘭嘭嚓、咚咚锵的音乐一起,哪个不是咔叽卡叽抡胳膊踢腿?没人说热,没人说出汗多,要的就是这个劲,要的就是这个爽。再看看烧烤摊,一条不太宽的街上,一个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吃烧烤的人黑压压的,乌泱泱的,一个比一个穿得少,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好像就是来享受这嘈杂的。
能避暑能休闲当然好,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得为生计为生活辛苦奔波,还得在高温下一天不停地劳作啊。尤其在建筑工地,垒墙的、搬砖提泥的,哪个不是挥汗如雨呢?一天下来,出十几斤汗,半点问题没有。
有一天,我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我没喝酒,饭馆的老板却在自斟自饮。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怎么自个喝起酒了呢,有不开心事?他说:“唉,愁得慌,买个楼就得百十万,娶个媳妇又得大几十万,没钱真不行。”正说着,来了一拨吃饭的人,他老婆忙喊:“别在那里撒呓怔了,快到厨房炒菜!”
他扔下杯子去了,为了钱,哪还能怕热呢。
走在大街上,常会看到举着太阳伞、戴着遮阳帽、穿着防晒衣、抹着防晒霜的人,他们生怕被太阳光灼伤,被毒毒的日头晒黑。这无可厚非。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被热辣辣的夏天吓倒,就当是对体能的锻练、人生的历练吧!夏天,正如人之盛年,更应该有豪情、有壮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