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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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冀南，有个叫鸡泽的小城。每日，我与这里的天，这里的地，这里的人，这里的物，相守相望，形影不离。我呼吸着田野间流淌来的清新，聆听百鸟在绿海中的啁鸣；我穿梭于每一条街巷，感受着年年复年年的日常与变化。
看不到城墙与城墙的斑驳，分明有光阴的转轮、历史的车辙；难以描述如今的胜景，只好边走边看边记，复制粘贴在几千个方块字里。
在鸡泽，提起历史名人，先想到毛遂、毛亨、毛苌；提到历史上的大事件，先想到九国诸侯会盟；提到特产，就是形似羊角的辣椒；提到风景，就是看不够、阅不完的诗经文化园。
鸡泽的历史，鸡泽的文化，鸡泽的发展变化，都浓缩在了诗经文化园。你想想，一个平原小县，一个在县城的公园，能评上4A级，当有多么深厚的历史底蕴和文化内涵，又当有多么秀丽的景色和诱人的地方！
这里有高大巍峨的毛遂像，有壮观如黄鹤楼、滕王阁的自荐阁，有形如彩凤、可观日出的凤山，有白天鹅黑天鹅嬉戏的龙湖，有古风雅韵的园中园——诗经博览园。
那沟坡间的月见草，一塘塘的荷花，凌寒耸秀的腊梅花，春意荡漾的芍药花，宛如红云白雪的樱花，其妆其容其势惊心、动魄、摄魂，其香其甜其柔扑脸、扑鼻、扑身，它们一次次地入眼、入镜、入心。
那天走进“甘棠园”，在一面石壁上读到了“甘棠”。其意是，召公在甘棠树下审案、办公，人们不愿惊扰它，不许剪枝，更不许砍伐。由此想，甘棠原本生长在最贫瘠的地方，是受苦人才吃的酸涩果子，因有了诗经的载入，有了召公的形象，溢出了芳香。
一步一景，景景有“诗”。
有了这个文化园，鸡泽人就把它当成后花园了。好多人是天天来，节假日携家带口的来。对于我来说，开始是看风景，读诗经；到后来，怡养出一种情趣了。
对于多数人来说，诗经的全部内容并不知晓，提到诗经，即为见得最多的十多首名篇，即为那朗朗上口的四言句式和重章叠字，即为蒹葭、桃夭、卷耳、荇菜等既有美好形象又可寄托情感的植物；即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美少女和“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多情男。在多数人心里，诗经是美的象征。
人们就在这个大园子里游览、唱歌、跳舞、读书、拍照、健身，把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尽情表达、抒发。百花盛开时节，我与读书会的同志，一次次来到这里，朗诵诗经，朗诵美文。还把我才写的《春天的好》也拿了来：
置身于花丛，或蹲或站，或伏或仰，与花贴面，与花相吻，与花私语，与花交心。花怡了人的情，人传了花的性。就这样天天见着，天天亲着，天天厮守，共度着春天的好。
有个叫“伊梦”的男子，置身于一群女子之中，与她们一起大声朗诵；我看他脸上的红晕，也灿如桃花、艳如芍药了。
二
夏日的某个夜晚，我坐在广场的一条石凳上乘凉，石凳的这边和那边，各有一棵垂柳；它摆动着长长的柳丝，轻抚我的额头、鬓角，还在肩膀、手臂上划过。有那么一点凉意，又是柔柔光滑，让我有了睡意。我不想动弹，更不愿离开，就势躺在了那里。过了片刻，有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随后，呼隆隆之声骤然响起。恍惚中，似有潮水涌来。惊恐地望过去，只见公园门口乌泱泱的，从那儿拥出一排排、一丛丛、一棵棵的树与花，跑出来一伙伙、一群群的人，它们和他们被哗哗流动的水扯拽、摇摆，向四处满溢开来，且走且叫：“我要出去，占一块地盘！”毛遂像挤在了最前头。我有些害怕，若砸住了我，还不粉身碎骨？便赶紧逃，飞也似的逃。说来也怪，忽觉身上长出一双翅膀，呼嗒呼嗒地扇着，如大鹏鸟；飞到烟波浩渺的湖心，瞧见了一群花儿样的姑娘。她们穿着长裙，手握长笛，四散在大小岛上，却奏着同一支曲子。那曲子是《在水一方》么？好像是，又不像是。我抑制不住激动与兴奋，这么多美女，天仙一般的美女！我抿嘴笑了，咧嘴笑了，呲牙笑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迫不及待地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寻找着昨晚梦境中从园子里流动出来的树与花，人与物，还在找有没有长得像吹笛子的姑娘。
有吗？没有。有吗？有！
是的，诗经文化园盛不下太多的内容，它们从中分离出来，落脚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街心花园、文化广场。她们呼应着、对照着、映衬着，让小城四季有雅韵，无处不诗意。
漫步在会盟大街，祖望大街，椒乡大街，金鸡大街，毛遂大街，风雅大街，仿佛在穿越历史，又好似置身画中。
必须有会盟大街啊！晋悼公奉周天子之名伐楚，九国诸侯会盟于鸡泽，共议讨伐亲楚之许国。这是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前甬道上记载的内容。
必须有椒乡大街啊！鸡泽盛产辣椒，皮薄、肉厚、籽香、辛辣适中，维C含量高，是著名的“中国辣椒之乡”。椒乡大街纵贯南北，流淌着火样的激情。
毛遂故里怎能少了毛遂的大名？毛遂有“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美誉，耳熟能详的“毛遂自荐”就源于此。他自荐出使楚国，促成楚赵合纵，共同抗秦。
诗经之源怎能少了风雅？毛遂的后人毛亨、毛苌续衍了《诗经》，千古流传。风雅大街与诗经文化园相连，就像从文化园抛出来个彩带。
路，同样彰显着历史文化。九鼎路、诗经路、自荐路，就是毛氏文化的物化。这都是诗经文化园的延伸啊！
街心有朴园、春花园、毛苌园、鹿鸣园、清雅园、梦蛟园和金鸡游园。到了鹿鸣园，谁都会情不自禁吟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在鸡泽，提起历史名人，先想到毛遂、毛亨、毛苌；提到历史上的大事件，先想到九国诸侯会盟；提到特产，就是形似羊角的辣椒；提到风景，就是看不够、阅不完的诗经文化园。
还有，城郊有长达25公里的环城水系，水系的南与北，又有南湖、北湖遥遥相望。绕水系行走，垂柳遮荫，白杨送爽，榆钱吐芳，槐花飘香；再看潺潺流水的小河，回清倒影，小船悠悠，飞鸟翔集，鱼儿腾跃，疑是江南水乡，以为妙曼仙境。
哦，走着走着，看着看着。一步一步，如敲击着键盘，大街小巷、小河湖心，奏出悦耳的琴音；一处一处，像打开的画轴，满目青翠满目花，诗意诗心尽入怀。
小城原来真的小，只有一条大街三条窄路，如今小城不小，生活在这里的人，常常由衷赞美：我的大鸡泽！到底多大呢？举个实例：与友相约在某个地点见面，大脑常常会转不过弯。“喂，九点钟在金鸡大街与好谦路交叉口集合吧！”这是哪儿呢？迅速搜索着目标，仍不能确定，忙向对方请求：“发个位置吧，这样准当。”
三
晚上到城外散步时，忽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悠悠地飘来，是那种说不上甜、也说不上香，但令人舒畅的味道；它袭进鼻腔，沁入肺腑，浸润了血脉和关节，让身心为之一振。它让我联想到麦秸的味道，麦粒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是新打下的麦子，刚粉碎的麦秸，才割下的青草。起个什么名字能将它们概括呢？我是真没这个本事，肚子很饱满，干货却无几。想了半天，姑且称之为“新新”味道吧。
吁，怎么想到了这个词？
这是什么树什么花散发出来的味道呢？朦胧夜色中，终于在一块麦田的地头，发现两棵高高细细的椿树。哦，是椿花散发出的！这味道如同大地一样质朴。月光下仰望，两棵树的枝干细瘦且坚硬，弯曲出一种苍劲。忽又想起，每天经过的路上还有一棵苦楝树，其树干敦实、枝叶繁茂、花穗稠密。是的，是穗而不是朵，它是一缕一缕、一串一串的。它的香在十几米外就能闻到。它的香与椿树的味道完全不同。我常会在树下站立一会，思索着它的名字，思索着苦和香，香与甜。
是啊！念念不忘乡间的草木，念念不忘村前屋后的椿树槐树榆树，念念不忘土生土长的荠菜、马齿苋、杏仁菜。闻惯了它们的气息，身体里有它们的存在。
本土诗人包子君，写出了“寻找与发现”系列文章，要从诗经的花花草草中找出鸡泽元素。他认为：“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的谖草，就是金针菜、黄花菜；“果臝之时，亦施于宇”的果臝就是瓜蒌。“采葑采葑，首阳之东”的“葑”，应为蔓菁。这都是乡间的植物啊！
环绕村庄的绿树、微草将无数的根须直插我的血管，历史的根脉与源远也将得以延续和传承。
以生养我的村庄为例，就有引以自豪的人与物、物与事。清康熙年间齐祖望考取进士，后任巩昌知府，为官清廉，有礼让邻里三尺巷的美名。毛藻墓就在东柳村，墓志铭有“轻雕虫小篆之技，重捐身奉过之功”的赞颂。还有魁星楼、文昌阁的建筑，那是对文化的重视、对文化人的褒奖。广济寺、帝君庙、关帝庙曾香火不断，远近闻名……
这样的村庄，一定不少！民间遗存着待挖掘、开采、收集的珠宝。
我和我的文友们一起，开展了“回望历史，走进村庄”的活动，立志像古人那样，到全县所有村庄采风。
点赞者：功德无量啊！
支持者：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
担忧者：这么大的工作量，几年才能完成？
我们奔走在一个个村庄，奔走在大大小小的街巷，瞻仰遗址，拜谒宗庙，查阅家谱，辨认碑文，整理资料。
在柏枝寺，我们去找那棵柏，那座寺；在驸马寨，考证到底出没出过驸马，驸马是谁；在三三陵，追踪近似丘陵的皇陵；在廖庄，冒雨去拜郭公祠、郭公塔，那是为纪念元朝科学家郭守敬所建；在康马昌，打听密传了几百年的国宝《蓟镇长城图》的下落；在旧城营，解读民国年间重修盟台的《晋侯盟台记》；在焦佐，听村民津津乐道建国前的一个顺口溜：饿了有“范”先生，不愿意吃了有“蔡”先生，嫌远有“靳”先生，热了有“梁”先生……哎呦，一个偏远的村庄，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名医？
也曾，在韩固村听弦子腔的高亢明亮；在孔堡村赏“调自西来”的婉转悠扬；在榆林学唱梨花大鼓的字少腔多；在焦佐村整理《花得胜》《三扬州》《过洛阳》等十八通鼓的鼓谱……
也曾，在六方湖与“红腿娘子”对影，在滏阳河折一截蒹葭当笛儿，在洺河岸期望海市蜃楼幻影重现。
如果说诗经文化园是小诗园，小城是大诗园，那么，遍布乡村的典籍，就是垂挂在诗园墙外的串串珠玑。
有天采风结束后，我们沿着临近水渠的一条小道返回。此时，两岸的杨柳被洒进来的光辉晕染，河水流动的哗哗声中，有盘旋的鸟儿在和鸣。此时，不由想起“鸡泽”的来历，“鸟栖溪旁意为鸡，水草相依名为泽。”鸟与水，水与草，相伴相依，多么富有诗意啊！饱含多深的情意啊！单是她的名字，已令我诗兴大发。我的诗心先是唿嗒唿嗒，继而扑通扑通，我担心起来，生怕它咣当咣当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