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乐器,吹了许多年,在林中吹,在花间吹,在水里吹,在岸上吹,吹奏出许多乐曲,一路吹过春夏秋冬。吹到冬天的墙头,再寻不到花引,再寻不到曲谱,再见不到倾情的听众,再吹不起兴,便一头钻进林里,钻进土地,钻进水里,钻到云里。这个动物世界的乐器几乎全部收藏,这个世界的动物园己经关门。
沉默只是短促的琴弦,尘土蒙不住各自的心情。立春的烟花飘过,雨水洗涤了你的灵魂,世界不会一直沉默,春雷这个巨大的乐器突然振作起来,站在高高的位置上发号施令,统领万国笙箫,接受众生来朝,我君临天下的雷音,唤醒了许多事物,无论是那些喜欢睡懒觉的猪獾,还是沉默不语的小虫,都崇拜高高在上雷神,那一声震,是春天的总动员,万物起床,开始洗漱,在各自的角色里吹风拉琴。一些全新的乐器吹出古老的乐曲,一些乡土曲调伴着泥土的芬芳,伴着初春叶子飘送过来,听起来耳熟能详,让你猜出谁是土狗,谁是野猫,谁是苍鹰,谁是谁的谁。在乡村,在后半夜,在清晨,那些小虫的音乐从土里冒出来,伴着我的睡眠,或助我入睡,或让我难眠,随着屋檐的嘀嗒,一起沁到梦里头,让我一夜到天明。呵,我的惊蛰。我的小虫们在雷声的指挥下,顺着湿漉漉的台阶,顺着天井,顺着月台,一路留下细小的丝痕,这是春天最小的路程啊!
这个季节,农人的掌心开始发热,唾沫与锄杆的默契,加重了锄口的力度,顺势而去,该有深深的入口,这是今年的第三道门口,沿着阡陌走去,慢慢地,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农人不喜欢奇花异草,农人只喜欢庄稼长出的花朵,能结出果实的花朵。春风吹拂着,一些似有似无的冷还在往衣缝里钻,来试探你体质的深浅,那些过厚的脂肪抵不过薄薄的棉纺,那些过腻的油珠就是滚落到地里也变不成珍珠,人类还有多少朴素的向往,人类总是想什么事情都易于反掌。只有农人才知道,一切农作物的走向都要順延轨道,一切想法在阳光底下都没有秘密,譬如土豆譬如玉米譬如红薯譬如花生,落土生根,扬花长穗,都是节气中按部就班的程序。
节气不等人,春宵千金值,我把惊蛰的画像挂在篱笆上,让所有的动物来领取春天的俸禄。听厌了太多的酒吧音乐,还是乡村音乐正宗,没有曲谱,无需庄严华丽的舞台,随手就是交响,一些由虫们组织的小夜曲最让心舒服安宁。乡村一年,胜过城市无数,城市太浮,城市没有节气,城市只有灯红酒绿,城市的许多事情不要阳光的普照就能生长。乡村不同,乡村许多事物不在阳光下摊片,就结不出丰硕,灰暗的天气只会让心长霉。日照也是个顺势而为的工具,她露脸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红袍穿在她身上,映射出许多光采,灰色的冷在严冬甩掉了,红色的暖在春雷的膨胀下让大地生暖,丛林生辉。小麦抽穗,油菜花开,如果没有雷声,如果没有雨水,一切福泽的来临,都是没有盖上节气印章的证明。
我等惊蛰等了好多天,为春暖而等,为回阳而盼,为农耕而望。那惊走的动物己忘记了我的脸谱,我少年的歌声在饥饿中走失,虫儿只记得我林中的寻食,我再次的惊动成了它们的陌生人。
惊蛰翻土,大地厚实,阳春回暖,渐生蜂蝶。那些出走的小虫,一年一个居点,来年再不认识故居,来年再有雷声,再会游览故土和新月。雨水的脚步从不疲惫,一如既往的灌溉,给原野披上新绿。春雷响,万物长,性情和,气顺畅,都是春天的给予,都是蛰虫的和鸣。爱春,爱惊蛰,爱这种古典令牌,播种了万顷五谷。在我寒冷的时候,我裹在你的花心里,蚕食你密窖般的温暖,一勺一盏,掏尽了你的抒情,你毫不保留你的叶脉,让我顺势而舔,舔尽了最后一蜜。这都是惊蛰中的春天呵!
我在山垄中寻觅花草,年复一年,这些旧友新交,簇拥着我的脚架,风让她们趾高气扬,接二连三的舞蹈,让我小心翼翼,飞来的蜂毒蜇我几刺,会惊退我对花的痴迷。我不是植物,我体会不到受伤的花蕊几时愈合,我只在横直相间的阡陌里,看到了春天的奥秘。其实,农事许多情节是抒情的,譬如即将而至的谷籽落泥,譬如簾杖拍打麦场,譬如春汛漫过田野,譬如清明的雪谷雨的霜。惊蛰中的田野许多都是空空的,坡上的油菜花开始翻浪,她们的摇旗呐喊,能让人勤地不懒。天旁的茅屋是我旧时的嫌弃,那种狭窄令我窒息,那种贫瘠让我逃离,使我少年的意志顿生一去不复返的狂野。过了许多年,过了许多桥,桥上的人走光;歇了许多亭,亭中茶,剩下的是空空的杯盏。再次遇到田间的茅舍,我拉回了少年的愧疚,这是我的根呵。我膜拜土地,膜拜劳作中的躬腰,如果没有躬腰的动作,哪有庄稼的坚挺?这种躬腰不比别的场合,那只是一时的迎合,那种弯腰的力度不及一纸鹤,那种动作不及一支穗的弯度,深沉、生动、大度、壮硕。
二月节,无暇歇,装农具,进垅谷,万物震,震为雷,农耕的影子,随着晨曦暮霭,关关合合。月令的总台早就推送了微信,让在黎明中走向原野的农人知道,让在牵着水牛夕阳暮归的老人知道,季节就是这样编排的,节气就是这样安插的,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百鸟朝凤,夕阳箫鼓,江河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