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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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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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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散文:说书记

*散文*

说 书 记


文/雪雁鸣


那一绺绺淡淡的雾岚在山村的屋后山被晚风牵扯着、晃动着,被古树和老竹掩映的村庄像一幅画,画中不断传来嘈杂的声音,时重时轻,时近时远,时光渐入晦暝,这副村画渐渐被夜色关闭了,那“咚、咚咚”的声音不断响了起来,在村落里回响不停 ,使家家户户的狗吠个不停,不知它们是恐惧还是好奇,这有节奏的声响是说书师傅的打鼓声,村庄一片漆黑了,只有那说书的大堂屋里发出生动的灯光。

说书,是指用口头讲述历史或传说故事的曲艺形式。这种形式源远流长,宋叫“讲史”,元叫“平话”,现代叫“评书”,江南一带叫“说书”,说书始于周朝,正规的说法叫评书,周庄王时,有四位大臣建议皇帝减少苛捐杂税,广施仁政,并将忠孝节义的事例编成故事到各地说唱,这样果然奏效,自此天下太平。还有一种说法是说书是和尚创造的,由和尚说讲佛经故事劝善发展而成。说书在鄂东南一带十分流行。在我们那个偏僻、封闭的小山村,常有唱戏的、耍猴的、玩杂技的、放电影的班子,但最有人气的还算是说书,说书构成了家乡娱乐的重点。

我的家乡峁屏,是一个盛行说书的地方,每到农闲时节,村民喜欢请说书艺人到村里说书,时间主要安排在初春和冬天,也有在夏夜说书的,再就是人家做喜事,如做寿、娶亲、小孩满月等,嫁女虽说是喜事,但一般是不会搞娱乐活动的,农村有句话“娶个媳妇满屋红,嫁个女儿满屋空”,主人家总有一种悲戚之气,当然就不会搞娱乐了。

说书师傅到峁屏,有时一呆就是三五天、一周或十天半月,是很有市场的。说两三夜书,哪个湾子都说得起,说七日八夜十天半月,只能大屋场下,才容纳得了,一般至少说三夜。

对于说书,每个湾子总有几个为头的,他在得到众人同意后,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外的地方请说书师傅。常到我家乡来说书的师傅叫阮绪德,东源乡法隆村阮家畈的人,由于他是个跛子,人们俗称他“跛脚德”,这不但不是骂他,还是个昵称呢。当然啦,没人当面叫他跛脚德的,都是叫阮师傅,只有那些顽皮的小孩就叫他跛脚德,他就赶上前打小孩,跑是跑不赢小孩的,只是待小孩不注意的时候,他就逮住一个,朝小孩的脑袋一阵爆栗,我们那地方叫“毛栗啄”,就是四指并拢,指骨敲击对方额头或头顶,因炒栗子时栗子爆裂声音与敲头声音相似,就叫爆栗,声音响亮但并无太大伤害,有时还是亲昵动作呢,就像大人叫小孩叫小鬼,老太婆叫他的男人叫老鬼一样。还有钟泉村倪家的倪世容、五里垅的石顺龙等人,他们都属阳新县东源人,东源与我的家乡交界,民间文艺都很发达,气氛也浓郁。他们几位说书的风格各有不同,阮绪德师傅文化不高,但记性很强,或许是有生理缺陷的原因,性格比较倔强,有点不好惹,但一般是平易近人的。他说书很卖力很生动,情节很吸引人,气氛也很感染人,但情节发展缓慢,容易脱离书本的章节,喜欢现编现卖,说着说着就说野了,就旁生枝节了,去搞他的“创作”去了,我们那一带就说他是“打野白”,也就是“扯野白”或“瞎卵扯”,而跛脚德说:说书不打野白花,货不倒那些婆娘家。

他自己编的一个“南瓜棚”的故事就说了三个晚上。再就是说书缓慢,人们就说他是“油文”,但不管怎样,村民还是喜欢他说书。

跛脚德说书,有不少情节是临时发挥的,这还真是他的天才,不识字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但我家乡几位看老书的人就说他是瞎卵扯。某次我父亲还与他扯了几句嘴,问他说:按你这个速度,那说到薛丁山娶樊梨花还要说三天三夜,本来还过半个钟头就可以说到了。

我父亲就说他这几句,他就一副闹情绪的样子,放下鼓板,双手交叉挽在胸前,头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楼板,不肯说书了。有的人怪我父亲不该说他,意思是跛脚德停止了说书,一时听不到故事了。而更多的人是维护我父亲的,一是尊敬我父亲一肚子老书,二是花了钱而听不到真正的、更多的情节,认为跛脚德拖延时间是为了多说几夜是想混工钱,但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是说书人的随意,或是思维一时跟不上,因而放慢了速度。这时候,民兵连长站了起来,大声的说他无日混工,不说就算了。你看跛脚德是何等聪明,他古板一打,大声笑了起来:我是跟大家闹着玩的,我看到有的人在打瞌睡,就故意不说了。接着,就向我父亲和民兵连长道歉。跛脚德最会给自己台阶下了,有种底层文人的圆滑。

第二天,他到我家,又是给我父亲递烟,又是陪小心。他那么高傲的人,居然说向我父亲请教,叫我父亲给他面子。

倪世容的文化比较高,古典文学基础好,有一肚子故事,他为人厚道,说书风格比较深沉,嗓门不大,不喜欢哗然取宠,喜欢一一道来,但感染力不是很强,因而就显得不热闹。石顺龙较之他们,不是同一个时代出生的人,前者是三十年代末出生的,他是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他略为沙哑的唱腔比较好听,样子也是有形有态,生动活泼,但唱的比说的多,有人说他是“唱得比说的还要好听些”,说这话的人大都是赶热闹的人,而那些着重听戏文的人则喜欢他多说一点,将故事情节“说”出来。

说书分小书和大书,“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也就是记本,如《梁祝》、《白蛇传》,《西厢记》、《牡丹亭》等;“大书”说的是历史故事和武侠公案,也就是卷本,如《水浒传》、《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等。村里人习惯叫卷本叫大书,叫记本叫小书,有的卷本要说七八夜甚至半个来月,有的记本一两夜就说完了。

乡亲们最爱听的本子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罗通扫北》、《说岳全传》、《隋唐演义》、《三侠五义》、《杨家将》、《包公案》、《粉妆楼》、《二度梅》等。乡亲们喜欢传统的故事,敬佩那些疾恶如仇的英雄。在“文革”期间,这些书本都被封锁死了,说书师傅自然也就不敢说这样的本子,于是《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功队》、《烈火金刚》、《林海雪原》等现代的本子搬上乡村舞台,乡亲们自然也喜闻乐见。

说书师傅到了我的村庄,男女老少就像碰到了大喜事一样都互相转告说:今日说书的来了!说书师傅的出现,会给小山村带来一片欢动,全村上下洋溢着节日般的欢乐气氛。他们把说书师傅当着明星,在山上做山活的巴不得太阳早早下山赶回家,有的干脆下午不上山在家睡大觉养精蓄锐,将精神集中到晚上听说书,小孩也巴不得早早放学,也想赶热闹,他们对说书的内容似懂非懂,但很喜欢那个场面。纯厚朴实的乡亲们将说书师傅待为上宾,将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拿出来款待他们,师傅到他家去,别说是吃饭,哪怕是坐一坐全家都很高兴,觉得很有面子,在他们看来,说书师傅是有头有面的文化人,到他们家去吃饭,认为是看得起他们,是给了一个大面子。说起说书,那场面真是太诱人了,在冬天,人们早早吃过晚饭,陆续来到说书的地方,满满一堂屋的乡亲,男女老少都齐全,三五个人一伙围着一个火盆。在堂屋里头,摆一张大四方桌,一面牛皮鼓用绳子绑在桌栏上,说书师傅左手拿着竹板,有的是木板做的,我们土话叫做“梅花勒”,右手拿着一根拇指大、七八寸长的棍子。桌上还放着醒木、扇子、手帕,还有木剑、木刀、木板斧等,这是师傅的道具。茶壶、茶杯、烟具既是道具也是师傅自用的器具。说起醒目,还有一段缘由,醒木是评书艺人的演出许可证。它不是自备,也不能假冒,是徒弟学好手艺后出师时师傅授给他的,还会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由师傅传授给徒弟。徒弟当众接过醒木,才有另立门户、独立演出的资格。

说书开始前,往往是堂屋早已坐满了人,师傅还迟迟未到,这些“发烧友”们一个个翘首以盼,就像现在观众看文艺晚会巴不得明星快点上台。记得那夜说话的就是那个叫“跛脚德”师傅。师傅不是不遵守时间,而是故意那样,其实他就坐在隔壁的房里,要人们恭敬地催几次,他才慢悠悠的出来,以示自己的尊贵,但平时还是平易近人的。首先,他慢条斯理的敲着鼓,过了碗把茶的工夫,鼓点声逐渐急了起来,这叫“拢场鼓”,意思是催那些还没到场的听书人。到了这个时候,观众既紧张又兴奋,他们知道说书就要开始了,那嘈杂声也没有了,小孩也不蹦来蹦去了,那调皮男人和大方泼辣的女人的打情骂俏声也收敛了。可这时,师傅的鼓点又慢了下来,还闭着眼神,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有的观众说,又来这一套了。有的开玩笑说,可能是今夜冇吃饱饭吧。

突然,鼓声骤起,只见师傅立马站起来,大喊一声,拖着嗓子:呀!古板朝桌上重重一拍,然后抑扬顿挫的念道:“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路不平,林中鸟多声不停,河里鱼多水不清。各位:话说宋朝陈桥兵变后,众将立太祖为君,江山一统,相传至太宗,又至真宗,四海升平,万民乐业,真是风调雨顺,君正臣良。我开卷要讲的是《三侠五义》,首先登场的故事是‘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救皇娘’啊———。”这时候,观众一个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有的早就知道这些故事,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在说书的过程中,故事中的角色感动着不同的人,说窦娥冤的故事,台下叹息和哭泣的多是女子,讲到朝廷忠良被奸臣陷害时,连连嗟叹的多是老人,说到英雄落难时,气得咬牙的多是后生家,说梁祝的故事时,后生家都说梁山伯是个大傻瓜,有一位说:要是换了我早就识破祝英台是个女的了,早就把她搞到手了。师傅说书真是声情并茂,故事情节和思想感情传染给每一位听众。在表演过程中,师傅的表情和形态随着故事情节而改变,说到两将交战时,师傅一手拿剑一手挥斧,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当然,剑和斧都是木做的,他觉得木剑和木斧相击的声音不动听不过瘾,便在堂屋的角落拿来真斧头和柴刀互相撞击着,撞得声音聒耳、火星闪烁,吓得三岁小孩大哭起来。由于师傅太卖力太投入,就是隆冬季节,也累得大汗淋漓,甚至将棉袄脱掉,只穿一件贴肉褂,衣服还真的湿透了,有的观众戏谑地说,你有狠就将贴肉褂也脱了,师傅说,脱就脱,那些英雄豪杰死都不怕,我还怕脱衣吗?说着真的脱了下来,只见他又是一阵厮杀,累得他气喘吁吁、汗珠直流。师傅有声有色,生旦净末丑的声音他也学得十分像,哭起来是泪如雨下,鼻涕掉下来一尺多长,笑起来又满面春风,学马、牛、羊、猪、狗等的声音也是学得惟妙惟肖。由于他是跛子,表演厮杀的姿态格外惹人笑,也有人很同情他,因为与常人比起来,毕竟是有些不方便。在那不准说“旧书”的年月里,他就说新书,说《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说得最玄机的是《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与座山雕见面的那一段,说得最精彩的是《烈火金刚》里的谢飞骑自行车进城买药与鬼子周旋的那段。

说书地点是有选择的,一是要堂屋大,二是要主人的人缘好,特别是女主人贤惠,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主子是不会到他家去说书的。这家女主人需要承担端茶送水的事,那是要用大水壶烧水的。有更贤惠的还在水壶里放些糖,观众边听说书边品尝着糖水,连连称赞,年轻的不断说多谢多谢,老年人不断夸女主人贤惠,女主人也高兴得大嘴笑咧咧的,将茶水筛了一遍又一遍。说书的时间一般是从八点到深夜两点,到了十点钟,就要休息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样子,女主人会为师傅端来一碗糖水蛋,师傅假装连连推托,这不是那种虚伪的表现,而是闹着好玩。师傅端着碗对台下大声喊:洽(吃)——蛋——啦!大家来一起洽(吃)吧。接着又说,还是不给你们洽(吃)算了,我这拢共只几个蛋你们怎么分啊?每人分不到一坨鼻孔屎那样大。惹得台下大笑起来。他接着说,你们男的千万不要将自己的两个蛋洽(吃)了,不然你老婆今夜就要去偷人的。有几个妇女笑着骂他:你这老虎嚼的,你今夜不在家你老婆才会去偷人呀。师傅说,唉,我家那个丑八怪,送给别人偷还找别人一块钱别人都不会要。又是惹得台下大笑不止。他表面上有点流里流气,喜欢在妇女面前说些流氓话,但从没听到他在峁屏有什么故事。有人问他,你在峁屏偷了几个人,他说,你这狗戳的,真是冇受到教育,峁屏都是姓阮,老子也姓阮,怎么能在峁屏做这些龌龊事啊?见面都是大嫂弟媳叔娘的,我要偷人也只会到你那个地方去偷人啊!

“蛋吃玩了,我现在就叫那些番兵滚蛋去!”说着又精神抖擞的说起书来。说起“跛脚德”吃蛋,他还有一个很强的招数,他能将一个剥了蛋壳的鸡蛋囫囵吞下去,这在方圆百里是罕见的。

到了十二点,女主人为他端来一大海碗面条,算是夜宵了。到了半夜时分,小孩在大人的怀里睡着了,但大人还是有津有味的听着。有一个叫阮恢武的老人,是个老顽童,他没有文化,但对请师傅说书很有兴趣,劲头十足,是个有名的“追星族”,他是每夜必到,但到了十点多钟,就将头枕在膝盖上鼾声如雷了,人们将他推醒,他总是说:我冇睏着,在仔细听呢。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有人问他,你说你冇睏,那我问你,那书说到哪一坨了?他回答说:你自己冇听清楚,想我跟你说呀?惹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师傅在台上说,下面的人就边听边评论,谈论自己的看法,有的说不合理,有的说应该那样,总之场面是十分热闹。说书师傅的记忆力大都很好,但也有说错说漏了的时候,不明白的就任他说下去,那知道书的内容的老年人就有些生气,只是顾师傅的面子不好说出来,但在白天闲谈时就给师傅指出,师傅也谦虚接受。而那些后生家喜欢当面指出来,师傅当然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灵机一转说,你这个后生崽真不懂事,错总是有点把的,你爸和你妈睡觉一不小心还生下了你这个虎子崽呢。惹得大家大笑起来。师傅也喜欢卖关子的,说到关键的时候,他就要上厕所,有的人拦他要他将那段说完,他就说,人有三急,屎尿第一,你想我将屎屙在裤裆里呀?他的话总是引人发笑。他的卖关子还表现在当夜要结束的时候,有点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味道,那段扣人心弦的故事讲到节骨眼上,他就嘎然而止,任凭人们说好话,他都不肯说了,惹得有的人一夜都睡不着。第二天,就有人要他将那段故事讲出来,并且买来一角五分钱一包的大公鸡香烟讨好他,师傅却不得面子就对他讲了。到了晚上说书还没开始时,那人就对人炫耀说,嘿嘿,那故事后来是么样的我晓得了,我就是不跟你说。经过人们再三催促,他还是说了出来,人们心上的石头这才掉了下来。在说书过程中,师傅会就着故事穿插一些知识性、趣味性的东西,如笑话、小知识、典故、奇闻趣录等。他们文化不高,但很有悟性,灵感时常冒出火花,把故事编造得离奇曲折,大大增强了趣味,在故事的演变中,总是夹杂着人生的道理和哲理,有时总是入情入理,引人入胜,耐人寻味。他们的唱词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并且通俗易懂。他们形容古代英雄是:“头大如斗,眼赛铜铃,口似血盆、牙赛钢锥,捶头一攥炒菜盆,两只老脚赛门墩,力大如虎,气冲斗牛。” 唱腔激越高昂、粗犷放达,具有浓郁的地方风味,也有着扯不断的仰慕英雄的情结。

在我们山村,说书的感染力真是太大了。有一对夫妻,听说书就像着了魔,白天在山上干活时,两人就学着师傅的唱腔你一句我一声的唱个不停,回到家时,老公在堂屋用洗衣棒敲着木桶唱,老婆在厨房里边炒菜边用锅铲敲着铁锅唱,居然将铁锅敲破一个大窟窿,惹得这对夫妻都大笑起来。要是在平时夫妻吵架,如果老婆将铁锅打碎了,那肯定会招来老公的一顿拳头。有一个男的,由于有急事外出,那夜就没有去听说书,第二天回家后,就催着老婆讲给他听,当时他老婆提着罗罐正准备滗米,可他硬是拉老婆坐下来讲给他听,老婆说,再不滗米就要煮成粥了,可他说,那就吃粥算了,粥吃不得啊?可他是从来不吃粥的,就是在三伏天也是如此,以前要是他老婆煮粥给他吃,他就会对老婆破口大骂。还有一个叫阮名林的,是个山村奇人,他能背诵四大名著,也特别喜欢听说书,某夜,说书师傅说到《三国演义》其中的一段:曹操带领八十万大军挥师南下,他当场纠正说:不对,是八十三万人马。师傅硬说是八十万,可他说,你真的说错了,这是第四十二回“张翼德大闹长坂桥,刘豫州败走汉津口”里的故事,我将原文说给你听吧,原文是:操从其计,一面发檄遣使赴东吴;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八十三万,诈称一百万,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沿江而来,西连荆、峡、东接蕲、黄、赛栅联络三百余里。你不信我回家拿书给你看。说着,急忙跑回家里,那书放在床头的壁柜上,他一脚跨上床,踩死了睡在床上的婴儿,妻子大哭起来,他满不在乎地说:“那说书的鼓板一敲就整整敲掉了三万人,我踩煞一个伢崽算个卵?” 他对着嚎啕大哭的妻子说,给老子哭个卵?快让开,我要将这三万人马带去了。他老婆气得当夜喝农药死了。事后,他醒悟过来,就成了个精神病人,整日疯疯癫癫的拿着一只破盆敲打着、乱唱着。有一天,一个小学生不小心将课本从桥上掉到了河里,他看见后大喊不停:不得了呀,快救命呀,曹操的三万兵马掉到河里去了呀!边喊边跳到河里去捞那课本,由于不会水性,不一会就淹死了。村里人将他捞上来,凑钱为他买了一副白板棺材,将他葬在他老婆和孩子的旁边,还为他竖了一个碑记,上面刻着“书痴阮名林之墓”。

说书师傅重在表白能力,“表”,是师傅自己在叙述;“白”,是师傅在学着故事中的人物说话,即替他们说话。唱功也是很重要的,表白是吸引人,唱功是感染人,一个优秀的说书师傅应该是一个杂家,天文地理、三教九流都需要掌握得比较好,也少不了机智和幽默。在我们家乡一带,说书师傅不兴三弦,只重鼓板,一般是方言,但也咬一点普通话和黄陂腔,但腔调又说不准,人们就叫它为“夹屎腔”,意思是不生不熟,像也不像,不像又像。在说书时,师傅说“夹屎腔”,人们是接受得了的,如果在平时,就说他是“洋”,有出洋相、轻浮、不诚实稳重的意思。说书师傅都是很敬业的,他们外出说书,一般至少也要带几部书,白天温习,在书的重点打满了杠杠,还要做读书笔记,时常到屋后的小山、河堤、田野散步,一会儿朗朗有声,一会儿手舞足蹈,在他的后面总是跟着一群小孩子,他的形态惹得小孩欢笑不止,都模仿着他的动作。师傅当夜说书,第二天就有许多人哼调子,就像现在歌星到一个地方演出后,就有人唱他的歌一样。说书师傅也很讲情义,一个卷本说完了,往往要送上一个记本说它一两夜,是不计报酬的。说书师傅不完全是快乐,他们像《啼笑因缘》里的沈凤喜、《秋海棠》里的梅宝那样,也有躲不掉的灾难,在“文革”期间,他们戴着一顶“封、资、修”的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重重的木牌子游斗,在田里地间为贫下中农说书,说的是《白求恩》、《黄继光》、《董存瑞》等,他们不是不佩服这些英雄人物,他们是受不了精神折磨和人格侮辱。有一个说书的,那天带病在田边说书,在烈日下已经站不稳了,站在旁边监工的一位民兵恶狠狠地对他说:站不稳了是不?那我给你清醒清醒。说着,就提起旁边的一桶尿朝说书师傅的头上淋去,师傅悲愤已极,将鼓朝民兵连长狠狠地砸去,然后抽起田塍上架豇豆的竹签朝自己的胸口猛刺进去……

山村的说书艺人十分辛苦,一夜基本是连续六个小时以上,但报酬很少,在七十年代初,说一夜书是两块钱,没钱就给粮食,而跛脚德只收钱不要米的,他并不是一味地爱钱,而是要一种尊严,一种艺术的酬劳。有的人说他怎么不要米,他说,那我岂不是成了讨米子了?

三年自然灾害,是闹饥荒的年代,农人也饿得皮包骨,几乎没有人请说书师傅说书了。跛脚德为了混口饭吃,就到峁屏来免费说书,不要钱,也不要粮食,给饭吃就行了。一连说了好几夜,峁屏的人很是过意不去,就这家凑几把米,那家凑几把豆,有的拿出一瓢薯丝,有的端来一碗玉米,跛脚德推脱不过,只好背起米袋子。当他走到村口时,见一人家的几个孩子坐在门墩上哭着要饭吃,而家里无米下锅了,他就默默地把米袋子放在这家的门口,然后赶快离开了峁屏。

跛脚德家里也是有大有小的,也是很少有餐饱饭吃,为了不让家里人挨饿,他就跑京广线,在咸宁上火车,到火车上去说书,在当时是一件新鲜事,很受乘客的欢迎,每天也能得到几毛块把钱,他机智、勇敢,乐于助人,在火车上说书时,乘客都听得入迷,他见有小偷偷东西时,不直接喊抓小偷,而是突然摸自己的口袋,大喊:哎呀,我的钱包哪去了,是不是被贼偷去了啊?那小偷见此情景,赶快收手了,同时也提醒了乘客看好自己的财物。这个事,在咸宁一带形成了一个歇后语,跛脚德火车上说书——没小偷。

随着形势的好转,说书人的报酬也慢慢提高了,到了八十年代,说一夜书十元钱,九十年代一夜书是二十元钱,这些钱的来源有时是大家凑钱的,有时是生产队出的,也有老板赞助的。当时的老板,就是那些木匠、漆匠、铁匠等。到九十年代末期,就很少有人请说书的了,他们的手艺已没了舞台,他们的“生意”已做不开了,如今,在我们山村,那些喜欢听说书的老人为数不多,年轻的大都出外打工,没有出去的连电视都懒得看了,只要有空就是打麻将、斗地主,说书对他们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了。总之是现代文化无情地冲击了这一传统艺术,这种尊贵的民间艺术都无可奈何地走向湮灭,这种艺术的湮灭使人悲叹不已。这些生息在最底层的民间艺人,曾经是一支活跃在农村的队伍,给农民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他们没有石玉崑、柳敬亭、单田芳、田连元等那些古今评书艺人的名声大报酬多,但他们做到了与民同乐也自得其乐。。他们还告诉人们人世间的真善美和假丑恶,告诉了人们怎样精忠报国,告诉了天下为公的理念、威武不屈的操守。也告诉生活中的一些小道理,如怎样做人,怎样助人为乐等。

他们有的已离开人世,有的在从事其它行业艰难地养家糊口,他们的手艺被现代娱乐工具所淘汰,他们的心很落寞光阴去了许多年,大部分的说书老艺人已经故去,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在脑海中回放,忘不了他们在那个时代为繁荣山村文艺作出的贡献,忘不了他们为村民带来的无穷的欢乐,忘不了他们在贫穷的山村播下了乡土文化的种子。

——原载武汉市文联《芳草潮》双月刊 2019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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