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雁鸣
盛夏的庄稼,杂草很多,父亲带着我上南山锄草,给黄豆地锄草,给玉米地锄草,还有红薯地、芝麻地等等。夏天,就是一个给地里庄稼锄草、给田里的稻谷薅草的季节,土烤水蒸,热不可挡。那个夏天,是我生病的夏天,我带病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招干考试,我看到父亲一个人孤独地在南山锄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要跟着父亲上南山。父亲说,你生病了,天这么热,哪受得了啊?我说,不要紧,我也想活动一下筋骨啊。父亲说,好吧,出出汗也有好处,那你把书也带上,做不得了就到石壁下边躲荫边复习功课吧。
那天,山上一丝风也没有,我与父亲在玉米地里一前一后的锄草,我怎么也赶不上父亲的速度,我累得气喘吁吁,热得满头大汗,父亲叫我到石壁下去躲荫,也就是躲太阳,但我看见父亲也是满头大汗,那条母亲用鸡蛋换来的白色长手巾被父亲揩汗揩成了黄色。父亲见我累得不行了,硬是牵着我到石壁下去休息,父亲说,我也去歇一下。父亲歇了几分钟,就又去锄草了,父亲说,后天就要落雨了,要趁早把草锄完让太阳晒死。我看着父亲越锄越远的身影,很是心痛,父亲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该是享福的年龄了,但农村的老农人有几个有福享呢?几乎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劳苦一辈子。石壁下很清凉,但我没有心子复习了,看着劳作中的父亲,我又扛着锄头向地里走去。
父亲知道我的心意,锄了一会,总是催我去躲荫好好复习功课,而我是坚决不肯,要陪着父亲锄草。父亲见拗不过我,锄了一会,就说,我们回去算了,天太热了,我也受不了了,明天再来,后天可能没雨呢,天气预报也不准的。时间还早,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收工的,我知道父亲是骗我,我知道父亲的心意,他是怕我累坏了,而我又不愿放下锄头,就借故说天太热了收工回家,父亲实际上是用这个理由拉我回家啊!
那段时间我一直病着,不阴不阳的,到了考试前一两天,身体更是亏虚、发晕,提不起神来。考试那天,问我去考得不,说去不了就算了,到以后再去考吧。父亲见我想去参加考试,就用板车拉着我走了十几里到了镇上,我进了中学的考场,父亲就在学校操场边的树下倚靠着板车休息。在考场,我力不从心,极其疲惫,居然瞌睡了几次,都是被同桌的考生推醒。走出考场,父亲问我考得么样,我说题目都做了,估计没考好。父亲说,没考好不要紧,以后再来。父亲到镇上买来两个馍子和一瓶汽水,自己掰半个馍,其它的要我吃,汽水他也只喝一点点,但我吃了半个馍子,怎么也吃不下了,父亲说,那就到半路吃吧。说着,又拉着我往回走了。
母亲是个相信神灵的人,她用手帕包着一斤黑糖到庙里去为我求神,为我的病情,也为我是否能录取。她求得一签,签语是:羽翼虽然生丰满,清风却又不上身。月下丹桂皆畅意,恐怕君向别人分。母亲请师傅解签,师傅说,你这小孩可能运气还没到,不过不要紧,还这么小呢。回到家,母亲把那一片黄纸片签语给父亲看,父亲一看,一言未发,默默地放在椅子上,眯着眼睛躺在竹椅上。那天中午,父亲没吃饭,他默默地扛着锄头上了南山,脚步很是沉重。
父亲爱牛,就像爱我们一样,父亲犁田时是不要牛鞭的,因为他从来舍不得打牛,总是一边犁田一边跟牛说话或唱山歌的。有时牛闹情绪,躺在田里不肯起来,他就上前把水浇到牛背上,又轻轻得拍着牛背对牛说,牛啊,牛啊,我晓得你很苦很累,但有么法子啦,你不帮我犁田,我一家就要饿死,你肯定舍不得我一家大小饿死啊,你就吃点亏啦,把这丘田犁完了,你就去歇一下,我就用盐水泡草给你吃。牛好像听懂了,几声哦、呃、嗯,就爬起来继续犁田了,田犁完后,父亲就把牛系在沟边的树下,他信守诺言,回家提来一个水桶装半桶水,把半包盐撒进水桶,再把水洒在麻荻草料上给牛吃,牛越吃越欢,很快就吃完了半捆麻荻,父亲对牛说,我说话算话吧,说把盐水给你吃就会给你吃,你以后也要听话啊。牛又是哦、呃、嗯哼个不停,休息一会后,父亲再牵着牛去犁一丘田,牛似乎很感激父亲,很听话的犁着,很卖力的犁着。
肥料是农家的宝,父亲爱农家的肥料胜过许多人。有一次,他挑一担粪去田里追肥,在路上粪桶的绳索断了,粪全部泼在路上,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无所谓的,但父亲不行,他硬是用手一捧一捧的把粪捧到粪桶里,再挑到田里去。
劳苦的父亲一生的长途就是在家里到南山、南山到家里的路上,这条路走了一辈子,每一个沟沟缺缺父亲都记得很清楚,无论是三伏天父亲天没亮就上山趁天凉干农活,还是很晚了才回家,父亲从来没有跌跤,因为他十分熟悉那条上上下下走了几十年的路。父亲在我心中是个巨人,我和哥哥姐姐都乘过父亲的肩膀,骑过父亲的背脊,乘着乘着,父亲变得矮小了;骑着骑着,父亲变得驼背了。父亲在这条山路上走哦走哦,不知走破了多少双草鞋,不知挖钝了多少把锄头,不知挑回了多少担粮食,走着走着,父亲把路走完了,在我嚎天大哭之中,父亲躺着上了南山,就再也没有走回来。
人的一生,最大的权利是劳动,我老家就有句土话,叫做“不劳动不得食”,因而勤劳是农人一生的光荣,生命是劳动和仁慈,父亲像许多家乡人一样,把劳动和仁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父亲也像许多家乡人一样纯朴、善良,他们除了每年偶然走几次亲戚之外,极大部分的生活半径不足三里路,他们坚守着丰腴的土地,视庄稼为宝贝,视善良为根本,而不断行走在南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