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开会
文/雪雁鸣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会是个很荣耀的事,是个身份的象征,一般人是没有会开的。那时开会很少,整个公社,一个月了不起开一两次会,一般都是电话通知,由公社向各个大队打电话,那时每个大队只有支书家里有个手摇式电话机。因为开会是新鲜事儿,如吃肉差不多,那时吃肉是件新鲜的事,因难得吃一次肉,也难得有个会开,有谁通知你去开会,你会感到很兴奋,觉得很有面子。左邻右舍也为你感到高兴,一些心迹不好的人就会有些妒忌:巧了,只他会多,他家祖坟冒烟了啊!有的说,有什么了不起,就不是开个会吗?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妒忌的。农村不叫妒忌,叫眼红。谁有会开,总会遭到一些人的眼红。
说来也怪,老家有个人的名字叫“开会”,姓阮,阮姓有个辈分是“开”字的,父亲给他取名“会”字,就是希望他将来会做事会做人会处事,他的名字就叫得阮开会了。他聪明能干,能看一些书,一些简单的应用文之类的文体也能对付,支书的一些文稿之类的东西基本是他代做的,因而支书很喜欢他。他崽相长得好,嘴码子又好,因而很讨人喜欢。他能吃亏,喜欢助人为乐,从不计报酬,他帮人家做些好事,人家请他吃饭,他从不去,或是人家送他一升半角米,他从来不接,人家说,你帮人做事费了不少力气,应该接一点,而他说,力是奴才,去了又来。在生产队,阮开会也是最能吃苦的,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儿,见没人干,他就去干,家乡梯田多,靠一些简单而古老的农具耕耘,最笨重而又不便背驮的农具是草滚,在山上做农活,到了傍晚时分,一些容易背驮的犁呀耙呀之类的农具,人们就背回家,而草滚就不好背了,特别是铁草滚,一是不好背驮,而是太笨重。开会对队长说,我来背吧。队长说,这太难背了,是铁的呢。开会说,我背得起。说着,就搬起铁草滚一口气背了回来,肩膀和背部留下了深深的血痕,这下人们越发敬重他了。阮开会由于有些文化,学农技知识就相对容易,那时很重视农技,公社时常开些农技培训班,每个季度根据农事都有培训班,大队都派他去学习,他也就成了“开会专业户”,有人说,开会,这次开会你也让我去开一下啦。开会说,可以啊,你跟支书说说吧。支书当然不会同意,开会哪能代替的?由于崽相好,他就喜欢打扮,那时没什么好衣服,家里给他做了一身蓝褂黑裤,基本都是开会穿的,穿了几年还是新的。开会都是提前一两天通知,他接到了通知,逢人就说,明后天到公社开会。人们纷纷说,你真好活啊,时刻有会开。他父母也感到很自豪的,也是逢人便讲,我阿崽明天到公社去开会呢。那天,他早早起了床,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头发也梳得油光可鉴,那时没有发乳、发胶之类的,他就用梳子蘸一点菜油梳头。收拾妥当后,就挎着一个打了补丁的书包,包里装着日记本和笔,就出门开会去了。去公社开会的路上,不管人家是否问他到哪里去,他总是主动与人打招呼,忘不了说一句:我到公社去开会,路过其它村庄,一些陌生的狗就朝他不断的吠,他就说,发狗瘟啊,你没看到我是去开会?从山路到了公路,见有手扶犁拖拉机来了,他就高喊:师傅,顺带我一下,我要去公社开会,师傅见是去开会的,就停了下来让他坐。一般情况,师傅是不会带人的。
在会场上,他很认真的听着、记着,听得津津有味,记得密密麻麻。县里来的授课老师要学员提问,其他人由于胆小,都不敢站起来提问,但他总是站起来向老师提些农技的问题,深得老师是称赞,多次被评为优秀学员。每次散会后回家,他在路上碰到了人,也总是说,我去公社开会了。到了村庄,他也是逢人就说,我今天去开会来。事实也是,他每次开会回家,人们总是向他投向羡慕的目光,认为他很了不起,有会开就是个人物。
又一次的农技培训班,他又被评为优秀学员,并上台介绍了自己在生产队传授农技经验,通俗易懂的事例,很受学员们的喜爱。有一位女农技员向他投来爱慕的目光,这样一来二去,二人成为了恋爱的对象。
人要倒霉,是不可预料的,这位女农技员,正是支书的儿子追求的对象。这下惹恼了支书,就渐渐冷落了阮开会,以后的会就再不要他去开了。阮开会也想得通,得到了这个好老婆,没会开了算什么呢?但他内心还是想去开会的,只是没有办法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阮开会已成了老人,到了儿子这辈,就是“英”子辈了,阮开会当年生儿子就取名为“英雄”,也就是阮英雄。阮英雄在村里身兼数职,又是文书,又是民兵连长,又是农技员,村里的乡里县里的各种活动各种会议层出不穷,形式相似的会议一天又一天,内容重复的会议一个接一个,三天两头是会议通知,有时阮英雄在山上干农活,突然一个电话来,要他去乡里开会,他只得丢下锄头去开会。有时在插秧季节,他在田里插秧,一个电话来要他去乡里开会,他只好丢下秧把去开会。原来每次开会的时间很长,领导上台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台下有人在打瞌睡,看手机的多的是。后来提倡开短会,乡里召集几百人开会,可会议只开个半个小时,领导突然就宣布:散会!与会者感到很突然,怎么今天的会开得这么短啊?还没听到什么内容呢。领导说,现在提倡开短会,不准开长会,会上不准讲重复话,要煞住冗长会议的风气。当天晚上,阮英雄在电视里看到他这次开会的报道,说某某乡实现开短会的制度,深得与会者欢迎。阮英雄想,这是不是为了迎合开短会的形势而特地开个短会,并请电视台的记者来拍摄宣传啊?没过几天,他再次去乡里开会时,见又恢复了开长会的习惯,一开就是一整天。有时,阮英雄接到开会通知感到很不耐烦,阮开会就批评他:你这个虎子崽,别不识抬举,有会开是看得起你,我当年开会哪有你现在的条件,都是车接车送,又有好吃好喝的,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阮英雄说,那你去开吧?看你好活不好活。阮开会说,你不要这样说老子,你知道老子现在没会开了。你不知道啊,我当年就是喜欢开会,学到了好多知识,那时开会不弱是在学校读书,后来没会开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你现在有会开你还不耐烦,你太不应该了。阮英雄说,你是不知道开会的苦啊,整天讲些现话,说些现事,从头至尾讲,反复讲,插空讲,讲了又讲,说了又说,这个说那个说上午说下午说晚上加班还要说,说来说去还是那个事。过了几天又通知开会,还是顺着说反着说往左说往右说往里说往外说倒着说竖着说翻花说唾沫四溅不停地说说来说去差不多还是那回事。
阮开会说,不管么样,人家要你去开会,就是看得起你,你就要感谢人家,你更不能忘恩负义!
阮英雄说,我真想你去开几次会试试,去尝一下现在开会的滋味。你原来开会,我现在开会,你是开会先锋,我是开会英雄。
不是阮英雄说话真的多那么灵,而是凑巧了,乡里还真的通知阮开会去乡里开会了。乡里举办了个“幸福老人座谈会”,村里推荐他去。阮开会老人接到通知后不知有多高兴,几十年没开会了,突然有会开了,这真是老天照顾我啊。村里用车把阮开会送到乡里去参加了会议。阮开会第一次看到会议室的桌上摆着多种水果,感慨地想,现在开会的条件真好啊,我那时开会茶都没有呢。“幸福老人座谈会”开始了,先是县里来的一位领导讲话,接着是乡领导讲话,接着是退休的前任领导讲话,接着是老龄办的领导讲话,接着是办公室主任讲话,每人一讲就是一两十分钟半个小时的,讲了大半天,还没轮到一些村里来的“幸福老人”讲话。特别是那些退休了的老干部,讲着讲着就舍不得放下了,主持人走到一位老干部身边轻声地提示他讲话的时间超过了,没想到他还大声批评主持人:你这小伙子真不懂事,我老人家多讲几句有什么问题吗?我也是“幸福老人”嘛,就让我多说几句话啦,不就是推迟一下会议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那时开会有时开到半夜呢。一位讲完了,接着又是一位,这位老干部讲话的语调慢条斯理的,总是离不开“啊”、“哦”、“呃”、“诶”、“这个、这个”,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会议室的空调暖烘烘的,阮开会觉得很舒服,听着听着,不觉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