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 颂
撰文/ 摄影 雪雁鸣
我好想在一粒麦子上刻下皇天后土的恩典,让麦儿知道,让黎民知道,一捻淀粉的情义。
在农人规划的土地上,在刨出的沟沟壑壑里,你随阵阵麦瀑入被安身,情深不语,麦寐不言,麦的一家在山上过年。
多少农人朝着一垄麦的方向,麦儿绿了,麦儿黄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农人笔直的少年,在黄土地上随着犁辕、随着弯月、随着镰刀、随着躬身与土地交谈,渐渐成了这样的形状。
心里的种子在土壤里发芽,长出葱绿,雪被如故,覆盖如新,美图美意,兆丰万年,宜生宜长,发壤发藏。望着村庄,望着碾盘,望着奶奶咀嚼花卷,望着孩子手中的麦芽糖。
一粒小小的麦,情连天地,身分两极,一边是皇天,一边是厚土,养育千秋万代,教会唐音宋语。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紧紧拥抱,生出许多子孙。
一群麦种的落地,让农人牵挂一冬;一群麦苗的扬辫,让农人装扮一春;一林麦穗的成年,让农人镰刀发亮;一堆麦垛的树立,让连杖翻转数天。
一根细小的麦杆,竖起百十粒来儿,在麦秸的豪宅里,纯净地成长,有限青春,无限豪放,千千麦茫朝天放,万万麦絮随风飘。
陌上麦,田中甜,麦香如乳,吮吸幼年。溪流淙淙,流水潺潺,竹筒汲水,竹篮浣衣,你的模样照在水里,面白如玉,水映年华,粉饰了生活的酸楚,净心如斯,静无闲插。流水般的日子,淡淡的过;年年的麦香,在田垄习惯的飘起,没有打不开的心结,那是没有太多仰望,伴着麦穗,看着麦熟,脸上笑出一朵花。
麦儿从没改变模样,仍是麦茫如刺,长矛矗天,守住颗粒,不让叼啄。麦粒如船,运行农人的运数,在麦秸的幼儿开始尊享,至低至高,至青至黄,在农人的优教中浙生渐长,青春太有限,脱青衣,竖骨杆,麦林栉比,密不透风,庞大的家族在麦园里成长。
齐刷刷的麦儿,都是一般的高度,摩肩接踵,耳鬓厮磨,平等的交流,没有距离,没有高处的俯视,没有低处的仰望,不卑不亢,麦风如歌,麦浪如舞,阳光下的舞蹈,青黄相接,枝叶相牵,柔情款款,都是农人的教化有方。
只是,一些稗子,高过许多麦子的头颅,招摇炫耀,搔首弄姿,俯瞰矮矮的麦群,自封尊荣。那些稗子,总喜插科打诨,总喜化妆成麦子,与麦子一起过往,但它轻飘飘的字体,写不进农人的账本。
麦不多寿,半载即收,麦粒如慈母,渡走岁月的饥荒。麦粒的粉身碎骨,粉飘如雪,面挂如帘,浆泥如膏,填补多少梦饥,浆住多少离散,香乳入唇,甘之若饴。
麦呀,你是土地的儿女;麦呀,你是人类的亲娘。多少年从这片土地走过,多少农具在这里开荤,多少农人在这里试耘,数不尽的麦儿麦女,麦婿麦郎,在田园开会,在仓廪会师,由满而匮,由高而矮,农人习惯性的动作,撤走了一些不劳而食的鸟的目光。麦地空空,只留麦桩,满地的刷子,把天空刷亮。那些在镰刀下遗落的麦秸,或落在地上沉睡,或挂在麦桩上乘凉,无语互答,孤单落寞,成不了口中食,也不能为传宗接代,这些遗落的麦子,黯然神伤。
麦娘来了,来到被收割过的麦地,捡起遗落的时光。手挽篾篮,一面白头巾遮住了开始练习暑热的阳光,在麦地的这头,细细的寻,在麦地的那头,慢慢的找。拾起那些没赶上队伍的散兵游勇,乘上篾篮回家归队,没赶上连杖的戏谑,没赶上碌碡的昏头转向。连杖之下的脱胎换骨,碌碡之下的转身去壳,都是麦儿忍痛之后的新生,都是麦儿的另一种活法。麦娘篮中的麦儿,见不到晒场忙碌的歌谣,只在麦娘的手中搓细,一根麦须要与麦娘的睫毛媲美,不觉刺痛了麦娘的眼睛,眼泪哗哗,奔流脸颊,滴落簸箕,均匀了岁月的咸淡。
麦相如船,在海碗里航行,那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口,一声麦娘,叫得比蜜甜。
村庄的一张烙饼,加固了防御饥饿的城墙;嫂子的一瓢糊浆,焊紧了茅屋下的姻缘;姐姐的麦浆鞋夹,让爱情行走一生;我的凌云壮志,在饥饿中缩水,是母亲的一碗面糊,粘住了松垮的课本。
一麦万珍,派系绵延,滋生的亲戚,一直排到天边。母亲的一碗长寿命,让父亲的庄稼越种越多;奶奶一碗长寿面,让爷爷的胡须越长越长。
我从石器时代里,看到了天荒地老,尽是萋萋野草,麦穗的开笔破蒙,天机演化,万年至上,裹腹疗饥,胜似皇天浩荡的盛典。
我从九章算术里,看到了斤两的算典。方田积步,麦垛如山,盈亏过往,分配均输。不让一颗麦粒遗落于尘埃,不让一个孩童摇晃于饥荒。
我从天工开物里,看到了粮仓的构架。海晏河清,丰年食足,屯粮备荒,天下有粮心不慌。
我从一块面包里,看到了麦子的厚度,我把面包与书本捆绑在一起,蘸着糖水咽下,充当一介挥斥方遒的书生。
我从一听啤酒里,听到了麦歌盈室,豪气冲天。酒能膨胀一个人躯体,也能沸腾一个人的思想,失意的情绪随泡沫溶解,从不因酒而乱了方寸,那是对麦子的最大的不敬。从不在乎啤酒的工艺,借酒抒怀,从头再来。
我从舟行车载里,看到了麦儿走向远方,或去了边关疆场,或去了绝地饥荒。看到了黄河的纤夫,拉走麦子的辎重;看到了市井的早晨,面粉变出的花样。舟行河域,车载官道,运麦的歌谣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
漫撒于田,撮撒于地,新麦如青少,性热有加;陈麦如老人,气态平和。
人走向老年,走过了多少麦地;麦走向成熟,经过了多少耕锄。
天降瑞麦,秋种冬长,春秀夏实,端午回望。
麦成颖果,麦熟归箩,麦粒江山,从不蹉跎。
粮食圈,比都市圈更能圈拢人心。
粮食群,比千万群更能稳固江山。
麦面如帘,面乳如涎,麦茶如故,麦酒如亲,
地长百食,麦熟一晌,以麦为命,视土为尊。
手执麦穗拜天,苍穹有信,大地丰收,诚云信雨,惠风和畅。常常念起农人的歌谣,天不藏奸,地不藏私,人勤地不懒,春种秋收成。
土地啊,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有多少主人在麦地上走过,有多少农人抚摸过麦浪起舞,已记不清四面八方的语音。
狼烟四起,长茅林立,枕戈待旦,破釜沉舟。春秋的金纛遮云蔽日,战国的列阵勇冠三军,或是掳掠城池,或是守卫家园,刀兵所向处,更多的是为了一粒麦子的安身。
到哪里来,到哪里去,从农人的手中撒出,又从农人的手中收回,土地是个魔术师,出斗进仓,积谷防饥。农人是个精算师,出指勾股,划地圆周,心记口念,算术无差,斗量深浅,升装扶平,箩筐圆满,秤不藏奸。麦舟弱小,运载人类的巨舰;麦粉轻飘,壮了后生的胸肌。麦发南山,耕耘有度,麦草编帽,麦乳成晶。碾盘出粉,均平买卖,乾坤朗日,秤不藏私。
一颗麦粒改变书生,羊毫墨砚,痴心不改,悯农念旧,呓麦成鼾。
一根麦秸织就终身,麦秸戒指,缔定姻缘,我不要你的金镯银环,我只要你今生今世荷锄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