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的开关
文/雪雁鸣
母亲不识字,但敬奉菩萨,她可不知道什么宗教的意义,不知道佛教自东汉由印度传入中国,不知道什么大乘小乘,也不知道药师佛、释迦牟尼佛等称号,母亲只知道阿弥陀佛,最熟悉的名称是观音菩萨,农村人习惯叫观音老母,很少叫观音菩萨的,母亲也一样叫观音老母,也最信观音老母,总是说,我家人平安,六畜兴旺就是观音老母保佑得好,也时常说她与老母有缘。母亲在家里的楼上供着观音老母的像,但并不是那种陶瓷做的像,而是一张印有观音老婆的画报,说画报,其实是一张年画,纸张不大,八开版式的样子,母亲先用报纸糊着土砖墙,再在报纸上贴着观音老母的像,像前放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火纸、糕点和一个苹果,还有一只装着半碗菜油的小碗,碗边搭着灯草或绒线点着亮,这是母亲在供奉着观音老母。每到晚上,母亲就把亮点燃,大概两个多小时,母亲在观音老母面前念叨着:对不住啊观音老母,本来是要长日长夜为你点亮的,但家里没这么多油,只能在初一和十五给你老人家长夜点亮,你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要怪我啊!
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哥哥都已成家,姐姐都出嫁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一间土巴屋里,这间屋约五十个平方,一间睡觉的房约二十个平方,堂屋约三十个平方,算是“一室一厅”,堂屋一边放杂物,一边做厨房。农村叫睡觉的房不叫卧室,叫歇醒房,母亲在歇醒房睡,我在歇醒房的楼上睡,后来由于我睡的一角漏雨,再加上老鼠多,我就搬到堂屋一角放上一个竹床,竹床垫着谷草,再垫上棉絮,白天劳累,晚上也睡得香,睡觉之前自然要看一阵子书,或写些东西,一个书橱在母亲的歇醒房里,那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母亲不识字,但也把我的书当着宝贝,还引以为豪,我时常给母亲讲一些神仙故事,母亲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每到黄昏时分,母亲就踏着楼梯到楼上去给观音老母点亮,我说老人家上楼危险,由我去替母亲点亮,母亲说,那不能咯,观音老母怪我不诚心咯,只能我亲手去点亮咯。后来,村庄通电了,我家楼上还没装上灯泡,我对母亲说,我就在观音老母的像前安装一个灯泡,比油灯更亮哟,母亲听我这样说,显得很紧张的样子轻声地、神秘地对我说:这千万不能的,你说细声一点,不要让观音老母听见了,她会生气的。母亲说灯泡照观音老母,那是大不敬,她老人家从来没有看见过灯泡,别把她吓着了,我愿意每夜给观音老母点油灯,她会保佑我们一大家平安的。
我知道母亲的虔诚,也知道母亲的好心,我接受了母亲所有的想法,其实我是不相信那些事的,但母亲有了这份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我担心的是,母亲那三寸金莲每日这样上下楼梯很危险,她右手扶着楼梯,左手提着油灯上下楼梯从不厌烦,几十年如一日。为了方便母亲上下楼不再提着油灯,我说叫村里的管电员来我家给母亲的歇醒房与楼上之间安装一个双联开关,楼上楼下的灯泡不会同时亮只一个亮着的,母亲说那不能的啊,灯泡的亮会让观音老母不高兴的,我说,观音老母肯定会同意的,她也担心你上楼下楼不安全,不信你就打筊看看。打筊,也叫打卦,就是占卜的意思,通过打筊获得卦象知凶吉。母亲说,那我试试看。母亲有一对筊,是父亲生前给母亲做的,父亲也不相信这些,但拗不过母亲,还是给母亲制作了一对,父亲是木匠,做这个很容易,母亲还专门提着糕点、火纸,用手帕包着那一对筊塞进胸前,到十几里外的庙里请菩萨开光,母亲说没有请菩萨开光的筊是不灵的。在平时,母亲要去办个什么事,就打一下筊,如果打的是胜筊,她就去。这个就像丢硬币定输赢一样。这时母亲拿着筊,在观音老母的像前轻声念了几声,念什么我没怎么听懂,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母亲打了几下后是胜筊,就同意了在楼上安装灯泡了。母亲说,我以为观音老母不同意的,真没想到她同意了,我真是与她老人家有缘啊!那个晚上,母亲亲自拉下开关,房里的灯熄了,楼上的灯就亮了,母亲感到很新奇很兴奋,连声说真好玩,接着就上楼去给观音老母点亮。
我被录取出来工作离开家的那天,母亲又要为我打筊,母亲打了多次,要么两只筊面向上,也就是阳卦,要么是筊的背面向上,即是阴卦,只有两只一阴一阳才是胜卦,这样打了好久也没出现胜卦,母亲慌神了,手脚有些颤抖了,突然,母亲向着观音老母的像重重地跪下磕头,哽咽着求观音老母保佑,渴望能打个胜卦。再打了几次后,终于出现了胜卦,母亲特别兴奋,又给观音老母跪下磕头,不断地说感谢:观音老母啊,感谢你老人家啊,你一定要保佑我阿崽出去后一直不生病,一直平安顺序啊!我保证给你点一百天的灯,日夜不熄。
我出来工作后,母亲就一个人过了,她真的给观音老母点了一百天的灯,烧了不少油,用鸡蛋去换油,而自己炒菜吃的油很少很少,每次就是往锅里滴几滴油。
那时,村庄有人安装电话了,母亲时常去有电话的人家给我打电话,问我生病了没有,我说没生病啊。母亲说她眼皮日夜跳个不停,就给我打筊,总是很难打出胜筊。我叫母亲不要信,母亲连忙对我说,你这个虎子崽,千万说不得的,观音老母知道了就不保佑你了的。你还不信啊?不是我给观音老母点亮,求她保佑你,你在外面还这样平安啊?为了让母亲高兴,我也连声地说,那是啊,那是啊,感谢阿母,感谢观音老母。母亲说,感谢我做么类啦,你要多感谢观音老母啊!
母亲老了,已是满头白发。有一天,邻居打电话我说母亲生病了。我一边给村卫生室打电话叫医生去给我母亲看看,一边赶紧去搭车回家。母亲见我突然回来了,感到很惊奇,就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阿母你病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是隔壁婶娘打电话告诉我的。母亲有些生气了:这个多嘴婆,生这一点病也要打电话叫你回,真是糟蹋了车费,我就是有点感冒咳嗽呢,不要紧的。我到村卫生室再买点药回家,陪母亲两天后又返回了单位。
过了两个月,母亲又病了,我赶紧回家,母亲捏着我的手说,阿崽,我这次可能不牢了。不牢,是不牢固的意思,这是我老家的土话,就是说生命快不行了。我说,阿母,不要紧的,哪个不生病啊,过几天你就会好的,观音老母会保佑你的。母亲说,观音老母哪还能保佑人长生不老啊?她怎么保佑得了这么多啊,我只求她老人家保佑你一世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又说,我真的不牢了,怕是躲不过了,那个开关坏几次了,请人修了几次,开关绳子也被我拉断几次了,楼上的灯泡也炸了几个,这都是不好的兆头啊,我估计跟观音老母没有缘分了,与你们都没缘分了,我可能阳寿到了。听母亲这样说,我内心更是悲伤,但我还是说,不会的,开关呀灯泡呀总是要用坏的,哪有东西不用坏的啦?母亲说,我也死得了,人活一百岁也是要死的,我也该去陪你父亲了。阿崽,你要记得啊,我死后,一定要把我与你父亲的坟合葬在一起,你父亲说了的,我死后要我和他合茔的。
母亲去世那天的前后几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没有下过一片雪花,可母亲去世时,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个多小时,满山白雪,满村白雪。
母亲一辈子相信缘分,母亲说,人世间有各种缘分,不光是有夫妻缘分,父母与儿女、兄弟姊妹妯娌姑嫂之间都有缘分,亲戚之间也有缘分,人与人之间都有缘分,同船过渡三世修,夫妻要修一百年。她说那些夭折的孩子是与父母没缘分,夫妻不和睦是缘分太浅了,夫妻离婚了是缘分绝了,兄弟不团结也是缘分太浅了,亲戚关系不好、不怎么行走也是没有什么缘分。为了珍惜缘分,母亲最喜欢助人为乐,别人家有什么喜事她就跟着喜,别人家有什么忧事,她就跟着忧。常常对邻里、对村庄的人讲缘分的故事,告诉他们缘分是难得的,一定要对人好,好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母亲一方面相信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有莫强求,但母亲也说一定要尽力对人家好,对人家好了,人家就会对你好,对人要舍得,要吃得亏,总是说吃得亏到一堆。做事要努力,不能偷懒,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动手,不劳动不得食,天上不会掉仙桃。万一跟别人搞不好,也没有办法,那是没有缘分,要相信一个“缘”字,缘字是纽丝旁,是丝带将人缠绕在一起,右边上面是两只握着的手,下面是个猪字,是两只手在养猪,说人与猪也是有缘分的,猪养不好养不肥养不大,就是人与猪没有缘分。母亲不识字,这是母亲告诉母亲的。
是啊,人与人之间,不管是什么角色,缘分太重要了,我这个认识,不光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其实大多数人心中都有这个概念。人的命运就是缘分纠缠的丝线,扯也扯不断,拉也拉不来,缘分是佛家的概念,儒家和道家并不突出缘分,但也不排除机缘、机遇这一说。人们总是说缘有天定,无可纠结,有的情深缘浅,就是说感情再怎么深厚也走不到一起。有的情浅缘深,就是说那些没什么感情的夫妻,打打闹闹一辈子,还是砣不离秤秤不离砣,白天打到墙角头,晚上还是上床头,这样的人就是前世有缘。有的夫妻感情再怎么好,几经折腾之后,或是没经过什么折腾,说散就散了。有的是福享过了头,就有“一日夫妻百日缘”的说法,说是古时有个穷苦的农人,在路上看到一只已经死了的母狗,他出于怜悯,就把母狗掩埋了,后来母狗变成一个美貌的女子,与他路遇,要与他结为夫妻,他先是不肯,后被那女子感动,终于答应,成婚那夜,女子嫁来一百床棉被,他由于太激动,认为自己受了不少苦,从没睡过这么好的棉被,他就把那一百床棉被都打开了,第二天,那女子突然说要走,男子怎么也留不住。晚上,那女子托梦给他说,我就是那只病死的母狗,你埋葬了我,我就给你做一百天夫妻报答你的恩情,可你昨夜把被子都打开了,你我的缘分也就没了,你是享福享到头了。
世上的缘分,夫妻之缘、兄弟之缘、朋友之缘、同事之缘、干群之缘、主仆之缘,要且行且珍惜,不要冷冷落落,也不要过分的亲热,不然就会享受到头,留下许多懊悔许多遗憾。三日不新,两日不旧最好,不厚不薄好相处,平平淡淡才是真。许多情缘、机缘,虽说上天注定,但也事在人为,这个天,就是自然规律,这个人,就是每一个自己。尽量要保持缘分,不让缘分流失,缘分流失就像水土流失,流失过多,就难以长出花朵,所以要努力保持水土,保持缘分的植被,让缘分蓄得住水分,让生命葱绿一片,让人生繁花似锦。缘分也好,机缘也罢,很多时候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主动权还是在自己的手里捏着,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掌控好缘分的开关,都要时常仰望缘分的天空。都来运用好缘分的开关,让生命的灯泡长明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