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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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鸣《知世录》零伍捌）
A
美是孤独的，美是忧伤的，美是压抑的。
孤独的美鲜艳夺目，忧伤的美催人心碎，压抑的美难以飞扬。美升华了人生，使它光彩四射；美也践踏生命，使它不可收拾。
美丽的人往往孤傲，往往幻想，往往浪漫，浪漫的人往往虚浮，虚浮的人就可能碰壁，或是无踪，或是没有方向，或是沉不下去，或是静不下来。美丽导致浪漫，浪漫的人总是多情，多情导致好色。好色者未必多情，而多情者大都好色。
美没有阶级，美没有立场，美没有区域，但它有审美层次。美升华了语言，因而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喻；美讴歌了人格，因而有光明磊落、秀外惠中之词；美可道破灵魂，因而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典；美可迷惑阵容，因而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故。
B
美使人达到顶峰，便有别树一帜；美使人超凡脱俗，便鹤立鸡群；美使原始坠沉，便有标新立异；美使标准明显，便有燕瘦环肥。美使房屋美仑美奂，美使书法如美女簪花，美使女人似香草，美使男人若冠玉。
C
美总是与风俗连缘。非洲人羡慕女人肥胖，中国人倾慕女人苗条，黑人崇拜膘悍，华人崇拜修长。
美有时与丑并联，同时也将丑升华成美。包文拯是丑的，可他能高悬明镜；伽西莫多是丑的，可他能疾恶如仇；徐九经是丑的，可他刚正不阿；钟离春是丑的，可她能冒命谏言。
D
美有时与美不睦，便将美的内界暴露无遗。白骨精是美的，可她是吃人魔鬼；苏妲已是美的，可她祸国殃民；翟叔隗是美的，可她荒淫成性；淳于衍是美的，可她是杀人妖魔。西方佳人海伦，倒了特立之城；东方佳人褒姒，倾了周王之国。西施之美助越毁吴，粟姬之美妒人伤已。
美是点心，便有秀色可餐。
美是毒鸩，也能销魂蚀骨。
E
美是视觉的，美是味觉的，美是触觉的，同时也是心理的。美有丰富的纵向体系，丰艳的肉体，纤丽的四肢，迷人的容姿，温柔的举止，动听的声音，夺目的衣饰，芳香的脂膏，怎不叫人心旌激荡？
美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一种魅力，同时也是一种力量。为美而活是本质，为活而美是修饰，美而不活最孤沉，活而不美为古板。
罗拿说：“美是描绘肉体的颜色，再加以皮肤的温暖感。”
梵高说：“美是用红色和绿色来表达人类可怕的感情。”
罗丹说：“美是火焰燃烧，是拥抱女人。”
美是摄魄动心的激烈的官能性感受。
美是强烈的憧憬和欲求。
美是体力、精力、心情、风格、品位和才能的合成。
美是恋人嗔怒的目光，如烛光明亮了整个世界，又如烛油滴到肤上灼痛而舒服。
美是主宰所有的生动，美是统摄事物的变化，美是对生命和灵魂的考究。
F
美还有内界的典式，她有佛的慈悲，有禅的隐秘，有道的玄妙，有儒的庄严。
美是一种信心，是人的第二生命，她有深厚的层次。美是哲学的，因而她追求严谨；美是道学的，因而她追求自然；美是儒家的，因而她追求庄重；美是释家的，因而她追求祥和；美是理学的，因而她追求智慧；美是政治的，她倾向开明；美是建筑的，她逞向轮廓分明。
G
美，往往局限于时空，鹅冠博带是古典的美，三寸金莲是秀气的美，但她不能超越时空。美有时受时代的冲击，肢解或曲解。
故弄玄虚是美的大忌，自然体现是美的本源。但美也需恰如其分的修饰，变缺陷为和谐。于是，杨玉环脚戴环铃掩其大足之步声，赵飞燕项戴锦圈掩其玉脖之细长，贵良走马掩其跛腿，叶青观花掩其裂鼻。
H
美的形式也各有不同，山海不同貌而俱动魄，花草不共气而皆悦魂。
《礼记•礼器》说：“古之圣人，多之为美。”——是高尚圣洁之美。
《韩非子•五蠹》说：“海内悦其仁美其义。”——是灵魂之美。
《墨子•经上》说：“誉，明美也。”——是道德之美。
《人物志•材能》说：“凡偏才之人，皆一味美。”——是特长之美。
《新序•杂事》说：“八十有三……美域寿乎。”——是寿延之美。
《庄子•天地》说：“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是广博之美。
《管子•形势解》说：“民之所有歌乐者，美行德义也。”——是高德之美。
《孟子•尽心上》说：“道则高矣，美矣。”——是情操之美。
《韩非子•难二》说：“心壤地美，然后草木硕大。”——是充盈之美。
《吕氏春秋•适者》说：“口之情欲滋味。”——是厚味之美。
《淮南子•精神训》说：“珍怪奇异，人之所美。”——是奇珍之美。
《管子•水地》说：“草木养长，五谷蕃实秀大。”——是丰稔之美。
《旬子•致仕》说：“美意延年。”——是乐愉之美。
《国语•齐语》说：“美金以铸剑戟，恶金以铸夷斤。”——是纯粹之美。
I
美，有时是对异性而言，一对夫妇相遇，目光大多交叉于异性， 女的注意对方的风度，男的注重对方的容颜。但目光也有平行的时候，女的注重对方的衣饰，男的注重对方的精神。
美丽的女人有的自私、狭隘、容不得别人比她更美，否则妒嫉成性。
美丽的女人为了显示自己更美，往往喜欢带上一个不美的伙伴狂街。
J
美的事物不一定是善的，而善的事物往往是美的。美的事物不一定是真的，而真的事物一定包含着美。
罂粟花是美的，而它是剧毒的根源；海市蜃楼是美的，可它虚无飘渺。空气是美的，尽管视而不见。闪电是美的，尽管仅存瞬间。美是真和善的升华、善是美的奠基，真善美是最和谐的统一，是人的灵魂大幅度的展示。如果说宇宙的美是主宰的隐秘所在，那么人伦的美迹就是真善美的宏观所存。
K
美是为了向人们揭示造物主的隐秘，是为了激励人们展示真实的灵魂，是给人感受，是陶冶人的性灵，她依赖于协调的构造和洽于其分的发挥。
美是主动的同时也是被动的，譬如救人于危难，譬如饮水之长虹。
热烈的爱是美的，挚烈的恨是美的，不美的只是冷漠。
L
如果说艺术是一种解放的力量，那么美就是这种力量的旁证；如果说美是一种最终的哲学，那么艺术就是这种哲学的渲染。美和艺术是最和谐的水乳交融，艺术是美的陶醉，陶醉是艺术的升华。
愉快的幻想是美的，感官的触摸是美的，温柔的动作是美的，娓娓而谈是美的，诡辩则是粗糙。
美的艺术是属于心灵范畴的，是理性加感性的，是真善美的人的再创造。美是善的导向，同时导向着善的发展，发展的过程就是一种艺术的走向，艺术的轨迹就是美的体现。
美有众多的体现，是笑者的媚靥，是哭者的泪痕，是胜者的金冠，是败者的断刃，是爱恋者的霁月风光，是失恋者的晨霜夜雨，是忧郁命运的沉思，是接受痛苦的敏感，是一种纯碎的愉悦的焕发，是一种瞠目结舌的狂喜，是果断与沉思的结合，是意志与寡懦的交糅。
M
事物是相对而言的，美和丑也不例外，没有真和假，善和恶，也就没有他们二者的区别，只要有一方不存在，另一方就很难凸现。因而一方对于另一方是有益或有害的。美和丑都是多样、飘移的，二者的鉴别往往有可塑性，如果美越“美”，那么丑也就越“丑”，反之亦然。有时，感觉的美比视觉的美更明了，而视觉的美又不定都会比感觉的美粗糙。
N
上帝在创造美的同时也毁灭了美，勤劳的蜜蜂是美的，它在蜇人时，也就毁灭了自己，因为蜜蜂蜇人后很快就死去，它无法知道这个传奇是个悲剧，同时也是可喜的，因为不知道痛苦，也就无所谓痛苦，就如不知道美也就不知道丑一样，创造美和毁灭美，既是精神上的飞跃，也是一种精神上的颓废，只不过有喜剧和悲剧的区别，明朗与灰暗的界限，这种性质总是引起人的悲悯和恐惧。
O
有时，在毁灭美的同时也创造了美，烟花毁灭了躯体之美，但创造了炫丽之美，前者是自身的美，后者是再生之美，给自己打上了句号，却给空间打上了省略号，观众目睹了烟花自身的美，也观赏了烂漫之美。两者的美的和谐，同时也是时光散尽烟花冷。二者的美是分开的，也是统一的完整，比例和鲜明也是美的条件。
P
美可以模仿，可以给予，可以收取。小鸟学飞是模仿的，可它形成了美的雏形。雄鹰领飞是给予的，它就展现了美的老练。
模仿是呀呀学语，是摇摇学步，是美的成型的最初的动作。女娲和伏羲在捏泥造人时，就是一种模仿，女娲看伏羲造男人，伏羲看女娲造女人，如果他们没有模仿，如果他们不模仿只是随意捏造，说不定后来的人类是鬼不像鬼人不像人。
Q
美，既是对常规、常色、常形、常型的突破，也是对不合时宜的冲击。大雪天穿裙子逛街是很美的，大热天穿棉袄上街则不然。大雪天有人冻得发抖，那人从你身上抢下大衣穿在自己的身上，实际是两颗心都很寒冷，因而就谈不上美。如果是你愿意将大衣穿在他身上，这时大衣就温暖了两个人的心，这样就很美了。
美，有时是短暂的。譬如百米冲刺，时间一过，目的一达到，就会终止。短暂之美是弹性之美，是震颤之美，是拼搏之美。
R
美有时是心境和环境的，自古就有这样的概念，“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情景适合心境，这样就产生了美，是最完善的美“情景交融”，达到了美的最高境界。
王夫之说：“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是兴，而景非其景。”由此看来，情景的结构是这样严密，最得力的又何尝不是环境的适从和心境的适宜？
笑声是美的，但在举丧之时则为多余：哀乐是美的，但须切合环境；爱恋是美的，但来不得勉强；交响曲是美的，但在睡觉时则是噪音；小夜曲是美的，在角逐场上放出；醇酒是美的，在你烂醉如泥时则是敌对；波涛是美的，溺水后再看它则触目惊心。
S
美是有对象的。
一块粗糙的钟乳石，在村夫看来毫无美点，在艺术家看来则是做假山的最好材料。一座宫殿，在俗人看来，只是有宽大、舒适的感觉，在建筑家看来是结构严谨、雄伟别致，在美术家看来则是富丽堂皇，高雅有韵。一只犁铧，在城里人看来，只是一件农具，在农夫看来则是丰收的象征。一群猪仔，在城里看来只是一群猪仔，在乡下人看来则是富裕的前奏曲。炭笔画是美的，在俗人看来只是一片黑糊涂。超短裙是美的，可俗人视为风流，裸体画是美的，可俗人会认为是伤风败俗。
T
新婚是一篇奔腾有力的诗文，可读者只有两个；分娩是一场壮丽的电影，观众只不过廖廖几人。美，有时是有局限性和封闭性的，形象处于局限性，可抽象又是众人所知。
封闭的美是最神秘的，神秘的美往往又令人神往，因而世界就有窥美之心，猎艳之人。因此，世界上神秘的美就越来越不神秘了，兵马俑是神秘的，皇宫是神秘的，美的神秘，一开放就大放光芒，神秘的羽裳，也就被观赏者的目光一一剥掉。
U
美，有时是残酷的标志，摩尔人身上的伤口是美的，因为它表现了和平者罗兰的力量；圣文琴佐身上那剥皮和肢解的痕迹是美的，因为这表现了他的忍耐力。这样的美惨不忍睹，这样的美又暴露了一种丑恶，丑恶的主人就是暴君达蒂亚诺和刽子手。
有时，残酷的美也会赋于褒义。医生刀剪伤口是残酷的，接生婆剪断脐带是残酷的，剖腹取胎是残酷的。可这些残酷的美都是积极的。
V
最美的美是什么？是舒服。舒服的美有一种疲惫感或有一种振奋感，因而是精神的，总是受着神经的支配。舒服的美有时是一种物缘：一副精美的图画，一座华贵的建筑，一套华丽的服饰，一桌精美的佳肴，因而它又是物质的，它总是受着欲望的支配。舒服的美牵着惰性，显得怠软和疲沓，它有时被理性所遗忘，难形成一道坚实的轨迹，这种美容易充满朦胧，如果是这样就容易失去其个性。
W
美在自己的舞台上，会延伸出教育的线条，教育的作用是它永远的魅力，它的每一个动作应该赋有教育型，也可以充满启发性，教育是积极的，启发却有积极和消极的双重。乱意挥霍者看一场表现饥饿的电影是受教育的，嗜酒者看到因酗酒身亡是有教育的，瓦特见水汽冲起壶盖是有启发性的，鲁班见麻荻割手是有启发性的，于是便有了蒸汽机的诞生，便有锯子的问世，这种美是内涵的。少年看黄色录像是受启发的，这种美是浅薄的美。教育、启发的积极与消极，心里操纵就显得重要，这就离不开手段的技能和心灵的巧智，二者要想统一，就要忍住个性的蔓延，创造出美这个大型工程。
X
美是整齐、秩序、比例、对称。
美是尺度、时尚、习俗、颜色。
美是心灵、形体、智慧、运动。
一件美的东西如果能用思维确定，那么即使它不美，也是可以完善的， 因而思维是也可以改变的；一件美的东西，如果只能用习俗来确定，那么，美的范畴就会固步自封，因为习俗是难以改变的，即使能改变，一段过程也必不可少， 就像午夜的昏暗到正午的烈日经过漫长过程一样。
Y
认识美是艰难的，保持美则应永恒，珍惜美则需要心灵和艺术手段。也就难上加难。如果要知道它的永恒和广泛，就要用历史的目光对待它；如果要认识它的面目，解除它的樊篱，就要用辩证的方法对待它。因为美的范围也有滑稽、虚伪、灰暗、飘移的板块。
人们对于美，特别是对于深奥的美，是难以“一见钟情”的，这是否有朦胧的感觉、不安的激动、纯粹的清醒三个过程呢？
Z
如果说哲学越提高到普遍就越接近于真，诗歌越是粗糙就越接近于实，那么美越充满幻想就越完美，幻想越强烈，美则更完备，反之则软弱。美的发展离不开幻想，但发展的过程来不得反省，但可以修正，幻想是动力，反省则有些阻力，修正则有益于弥补。美是独立的但又具有放射性，因而有焦点，又有许多支点。
大千世界，美遍播每一个角落：美是翠绿的青萍之娇，美是灿烂的春阳之 柔，是人生磅礴的姿，是青春饱含的力，是文化和环境的和谐，是风情与格调的融洽，是殿堂的雅，是篱舍的俗，是生命的辐射源。美还是柔嫩和轻巧，是平静和安宁，是联想和感觉，是情感和思维，是喜剧的热烈，是悲剧的苍凉，是风雨雷霆之势，是鬼斧神工之奇。是李白的豪放，是陆游的炽热，是山谷老人的奇意，是易安居士的妩媚，是屈原杜甫的慷慨悲歌，是王维柳永的短小隽雅。是长风大出谷，是幽径接天穹，是出水芙蓉如画如诗，是幽林曲涧如沦如漾，是上下五千年的冰霜雪雨，是纵横八万里的黄绿赤橙，是星宿海的汩汩浅出，是沱沱河的潺潺细流，是三山五岳的巍峨峻峭，是黄河长江的滚滚波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