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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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雪雁鸣
上
母亲告诉我，在我做周岁的时候，父亲将一支笔和一把糖放在桌上，看我是抓笔还是抓糖，我那地方叫“抓周”，也叫“试儿”，就是一种周岁时预卜婴儿前途的习俗，周岁那天，将笔、墨、纸、砚、算盘、钱币、书籍等放在桌上，仍小孩抓取，以验贪廉智愚。我望着桌上的东西，便一手抓糖一手抓笔一齐往嘴里塞。这下子惹得亲戚朋友大笑起来。舅舅说：“这小崽子不得了，心子太大，将来恐怕要受许多苦。”
长大后的生命告诉了我父母亲当时的心意，如果我抓糖，就说我长大后喜甜畏苦；如果抓笔，就说我长大后会勤奋，爱创造。我懂得了双亲大人的心情，懂得了生命中的那一份诗意，我抓到了糖和笔，我就是得到了收获，得到了启示，我就写下了一份生命的收据。
长大后，母亲告诉我，人活在世上，来往账目一定要清楚，互相之间一定要有条据，人能在条据之下行事不犯规，也算是一个本分的人。宁可欠情，不能亏理，宁可穷困，不能贪婪。
到了创造青春的时候，总想填写一个存折，将收获存入，生产一种生命的利息，产生一种母亲的自豪。生命有时不随人意，但也没有多大的烦闷，足迹留在路上，那串闪光总是被岁月的风分赃而去，我们的生命和青春有的在田野上握着锄杆，有的在舞台上握着麦克风，那只歌总是共拥有一个旋律。总想地球吹响口哨来个“暂停”，可太阳和月亮发出了嘲笑，还是日夜轮流值班分食着我们的青春。
青春将近走了一半，生命也就失去了许多，春风和夜雨便在窗外的白杨林中细谈属于你我他的那一份轻飘飘的禅意。我们有时也叹息，就在叹息之际：惊蛰响起了天雷，春分洒下了甘露，清明在燃烧怀念的金帛，大雪在骄傲幽谷的红梅。于是，我们又长了一岁，又增添了一道经历，又朝着新的里程出发，看见了立春的太阳在描写人行道上的各种形象。有时，我们总是不相信青春去得那么快，可那树的每个轮圈发表了无声的证词。
怕黑夜，我总是怕黑夜，怕它沉默了万籁，可夜也有它生命的糖份，总是那样甜，是它发行了夜来香的美誉，是它录放了知更鸟的喉音，是它包装了菩提树下那一对羞涩。
我走进夜色，啜饮从树梢筛漏下来的月光，有时，月光很淡很冷很硬，第二天的胃很难消化此夜的心思；有时，月光很浓很白很柔，总是慰藉我们鲜嫩的思想。这两种心情的投产，也是一种生命的收据吗？
中
夏天到了，准备将地球烧热。蝉开始上岗，向人们通知将要到来的干旱。人们开始忙碌，将发热的毛衣剥脱，开始用轻纱锦绸包装生命的原始羞赧。
初夏的天空总喜挂雨，湿漉漉的诗句在檐口拥挤而泄，风从天井进来轻轻朗诵，不觉读歪了它的韵律而飘飘摇摇，落在接水的木桶里，便成了一桶美酒。这样的天气，母亲总是发愁，总是慌忙于搬盆找钵对着满屋的诗眼接漏，接那不成文体的诗句，那诗句渗进了扬尘水，读起来就很苦涩，母亲叹息说：这屋该加瓦了。
生命告诉我，别让雨漏湿了书籍，她舍得将外婆给她作嫁妆的那只早已脱了朱红大漆的檀木箱给我装书，将那破衣旧袄放在一边。母亲说，那东西不值钱。
生命告诉我，钱是生活的桥，一旦断了钱，就是断了桥。于是，我就准备将那放走的铜板唤回来，可“借钱是亲家，讨钱成冤家”的格言在这里又意义了一次。
我们手头一旦有了钱，孟尝君家里的那伙人便嘻嘻哈哈的蜂拥而来。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讨账的便上了门，张三不讨李四的钱，我便看到了李四家里的那扇朱漆大门；王五要索刘六的债，我便看到了刘六的那扇摇晃的柴扉。我从朱门走过，听到了燕子在屋梁喳歌；我从柴门走过，听到了乌鸦在房顶哀寒。于是，哲人的那句“燕子不进愁门，乌鸦喜栖茅屋”便在我耳旁回鸣。
啊，生命的条款就是这样鲜明。
下
眼睛一睁开，视线就盛开着四季的风景；眼睛一紧闭，那风景成了黎明前的那一出夜幕。选择、思索、寻觅、失落、追求、徘徊、孤独、合群、友与爱、生与死都有各自的机缘。
时光难留，我总想用青春的热血贿赂它匆匆的步履，以求它放慢脚步，可乌云在翻滚狂风在嘶鸣，时风时雨，时阴时晴。这是季节的更年期吗？人呢？回忆起春花烂漫，回忆起百鸟和鸣，那花尾雀在林间叽叽喳喳，似在组词；黑头燕和黄鹂在一唱一和，似在造句；画眉鸟跳来跳去，好像在划分句子成份。游春在温暖的太阳光下，我总想用主谓宾定状补这支队伍造一个伟大的句子，让它容纳伟大的人生和生命的辉煌。
昨夜，邻居故去了人，黎明时分隔壁人家生了一个小子，有人说，那小子是老人的投胎，我说那老人的故事将是那小子的归宿。生与死的故事每天都在开锣、谢幕，那风雨雷电便是生的祝辞，那春花秋月便是死的挽对，那死是生的预言，那生是死的启迪。我们去观看订婚彩照上的两朵红花像是心的绽放，我们去聆听那哇哇动听的第一声啼哭像是人生的号角。生而何畏，死而何惧啊！
人生旅程，悲喜同在，祸福并存。我漫步山野，大自然美好，青松早餐雾的乳白，绿竹啜饮露的晶莹，望着高峻的山峰，我惭愧自己的羸弱，总想将昨夜那营养丰富的梦来脂肪我贫瘠的心脏。
缤纷世界可运转，春花秋月难同行。人，在演各种角色，在奔各自的征程，为着同一种目标走着不同的路，使用不同的途径，创造同一样的风流。世界在忙碌，人亦在忙碌，耳朵在万籁中窃听，总想收纳风雨哭笑；眼睛在世界里巡逻，总想管辖蓝白黑红。各种声音和风景都被它们灌成了唱片，绘制了图画。那人的内心世界呢？它们有身份证吗？
夜色迷蒙，我在月光下散步，屈指数着远去的年龄。仰望天空，天空总是经营着日月星辰，将灵光撒向大地，光阴将生命销售了许多，生命就越来越薄了，但生命的诗意越来越浓。在学校时，每逢考试时间快完，而试题还未做起，就想老师恩赐一点时间，哪怕是几分钟也好。现在，又想人生向我们发放时间，使我们多做一道尘世的作业。
四季的轮回使世界慢慢古老，人生的旅程使生命走向夕阳。你看吧：冬天在批发纷飞大雪，春天在零售油酥小雨，夏天在屙冰雹，秋天在呕枫叶。每当处在这种情景之时，我就想起了父母亲给我做周岁时的那种情景，想起了舅父的那段判词。我的心之大，没有包括物质的追求，我只是想将思想放飞宇宙，真的没有别的。
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生命付出了许多，也收获多多。或是欠了别人的，那就要写好欠条，注明归还的时间，到期之后，一定要归还，如确实还不了，那就不要忘了古训：有钱还钱，无钱将言。意思就是确实没钱还，就要好好说，给个一定的时间，但时间也不能拖得太长，绝不能做一个失信人。或是人家欠你的，归还给你了，一定要打好收据，账目清楚，大家都心安。人行尘世，票据就是契约，契约就是监督。在监督之下行走，就创造了规则；在良心之下行走，就创造了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