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麦颂》零伍肆)
湖北 雪雁鸣
我一直很难确定拍摄石屋坑的最佳角度,不是因为没有,而是因为太多。
这是一个村庄的风情,我想一一的记录在纸上,记录在心底,让它成为不可磨灭的底片,让它成为永不褪色的纸上的画卷。
是春天的青翠丛林?是夏天的古巷来风?是秋天的金黄稻谷?是冬天的白雪帷房?
我在这里转悠了许多年,老人、祠堂、古墙、石门、石巷、窗棂、砚台、旗礅、天井、古井,古屋的构架在这里聚拢,还有那大自然的沟渠、池塘,清澈四季、无歇无休,瀑布直挂涧底,活泼生动,终年不断,所有这些,都是为有源头活水来。还有那养育村人的农田,弯弯的农田,梯形如画,弯月如钩,在山间挂起,年年飘送稻谷香。
古树、竹林把石屋坑簇拥起来,石屋坑就座落在双龙缠顶的龙头山下,这里的山形地脉就叫做“双龙缠顶”,两条山脉在石屋坑一前一后,自东向西绵延,势如游龙,渐行渐高,昂首向天;一条起自孟垅村四门的罗家湾,一条起自栗子坳,到了石屋坑,这两尊龙头就会合了。石屋坑的宅基地是传说中的“观音坐莲”,整个村庄坐在莲心,显得那么稳重安详。
我从古巷走过,看见村人笑容如菊,和蔼可亲,从不疑问我这远来之人,见我乡音原色,更是亲切,渐渐成了熟人,更忘不了清茶一碗,米酒三杯,于是,我成了石屋坑的常客。于是,我渐渐也成了村人,拉家常,问风俗,谈孔孟,叹变迁,一起围在老屋看老戏。季季从这里走过,来一阵风,去也无踪。来时轻轻的问候,去时,我不别过,在泉水声中渐渐走远。
石屋坑村庄下面有一处由钟乳石构成的山洞,因此而得名,冬避风,夏纳凉,夏凉冬暖,风水依然。一个好名的诞生,必定有世世代代的守护好名的人,石屋坑的人勤劳、朴实、敦厚、好客,这里淳朴的乡风使石屋坑的名字闻名遐迩,方圆百里都知道黄沙有个石屋坑,都知道石屋坑是孟姓,都知道这里的地理奇特,高峰、深谷、古道、古树、翠竹、梯田、瀑布、流泉。村庄被两山簇拥,家户的大门有的向北,有的向南,向南则面向一垄的坡地,不远处则是高山。大门向南的则更加空阔,对面的高耸入云的山峰,满山的竹林随风起伏,像舞动的绿绸,村庄脚下是弯弯的梯田,美丽如画。村庄和山野传出的声音像天籁之声,风声、水声、鸡鸣鸭叫声、在小巷乘凉的老人的山歌声、婆媳姑嫂的谈笑声、坐在竹椅上的婴儿的咿呀声、孩童的读书声、老人手中收音机的红梅戏声、娱乐中的骨牌声、货郎的夹杂着拨浪鼓的叫卖声、井旁的棒槌声,时常交织在一起,杂乱而动听。我最是倾听这种音乐,听起来格外提神,让人不知疲惫,让我更加青睐于这块风水宝地。这里日夜不歇的声音,则是流泉的声音了,在石屋坑的四周,不管你走在哪里,听到的总是流水声,村边、田间、谷底的水流不是来自同一源头,几条小溪在周围流淌,特别是从村旁流出的小溪,一直从山垅里流出,清澈透明,较为湍急,奔向绝壁,形成瀑布,飞下深涧。
石屋坑的泉水是从双龙山脚下流出来的,两座小山包紧紧围着源头,村人叫着“双狮把水口”,双狮镇邪祛灾,保佑这里的人平安无恙。这里的水冬暖夏凉,在冬天,村民不用烧水洗衣洗脸,都提着篾篮子、端着脸盆来到溪边。“亚圣之后”的光环,使石屋坑的人有一种儒雅之气;“孟母三迁”的典范使这里的教育充满生机。石屋坑曾有过蒙馆、经馆,入蒙馆读书的是本村的学童,经馆的教育则面向方圆十里的学生。这里的蒙馆经馆也曾有过辉煌的一页,曾考取了十三个秀才,一个进士。有人说,这是亚圣孟子的庇佑;有人说,这是当地风水使然,石屋坑的向山貌似笔架,山成笔架,必出大雅,但这个笔架不算平稳,一边高一边低,一风水先生说,要想石屋坑出人物,必须在低矮之地建一座石塔,村人听言,即把石塔建起,人才也就随笔架山茁壮起来。孟氏支祠门口的进士旗礅至今还在,在默默言述过去的岁月。
这一条溪流流向池塘,池塘水清石见,清澈见底,这是青蛙的池塘,这是少年的池塘,这是柳梢的池塘,这是月儿的池塘,这是江南三月天的池塘,这是四季时光的池塘,这是石屋坑的池塘,是祖上挖掘而成的留给子孙当镜鉴照天照地照人心的池塘。在池塘边洗一把脸,顿觉滋润了心灵;在池塘边看一眼蓝天的倒影,倍感这里的环境这里的生活是天上的人间。
另一条小溪悠闲地流向农田。小溪的快乐人不知,就像小溪不知人的心事,不知石屋坑的变迁。溪水强壮稻谷的腰杆,催开稻花,结满粒粒金黄,完成了自己的一生。这一被山形串起来的梯田,是石屋坑的金饭碗,年年有金谷的丰产,碗里的饭粒白灿灿,盛满千百年。
这里的水是注定要孕育俊男靓女的,水浸秀骨,水润村庄,水泽肌肤,水韵乡风。
这里的水注定是要滋润庄稼的,没有水哪有五谷,庄稼的糖分是水的造访。
这里的水注定是要让人长寿的,精神矍铄的老人喝着水煮谷米的酒,再握一把农具,轻轻放在肩上,一阵山歌的调子在田间飘扬。
这里的水是注定要走向山外的,多少客旅闻名而至,或写生、或影像、或挖掘古老的故事,甘泉浸泡老茶,青涩而有味,一杯别过,又是满满一杯的川芎香味,带走了浓厚的乡情。
怎能忘?石屋坑的祠堂石屋坑的梯田,这是百姓的祠堂百姓的田,是百姓的天堂百姓的天。这是村人的眷恋之乡,赤脚在田塍走过,软绵绵,痒酥酥,那种亲近泥土的滋味,那种抚慰泥土的思维,久存不绝,馥郁于心。
春耕时的梯田像水墨画,弯弯的线条,如同铅笔随意勾勒,像美人腰,像月牙泉,像弯刀,像篦子的背,像绑紧的弓,弯弯曲曲,绕来绕去,围着满满的一田水,水影天空,一片白光,水映晚霞,满田红光。这个季节,往往多雨,农人手扶犁尾,牛鞭嗒嗒,蓑衣斗笠,犁耙水响,好一幅春耕烟雨图。
夏耘时的梯田像青翠的织锦,成群的蜻蜓开始巡访,吸着苗上的露,滋味非常,沉醉禾苗之上。青苗开始茁壮,承接阳光熏陶,雨露浸润,多少时日,光阴促促,慢慢走向成俗的季节。
秋收的梯田一片金黄,微风拂过,黄浪轻翻,仿佛闻到谷香,更多的是看到了农人的笑容。谷是农人梦中的金子,是石屋坑人古往今来的精神向往。
冬眠的梯田在静悄悄中等待忙碌,它太疲惫了,头发掉光了,季节的收尾,都是满足的笑容。农田也是有梦的,也是通达人性的,就在时光的不经意间,就在枯草努力呼吸间,天降大雪了,梯田穿起了白色棉袍,坚守一方,等待春天的复出。
我借泉水洗一把满脚的泥巴,从稻田走向村庄。这是石屋坑的村庄,一座古朴的村庄在五百年前渐渐形成,这是孟府的天地,是孟姓人的生息之隅,没有宽大的院楼,没有显赫的家世,但是,在孔孟颜曾四大家族里,孟姓也是同样的显赫,这四大家族在古代是不能通婚的,他们的辈分是御赐的,辈分也是相同的,这四大族谱要求族人严格遵照字辈取名,否则不能入谱,在节庆的日子里,也不能入宗祠,如果犯规,就作为“外孟”论处,在村人看来,这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因而很少有这种事情发生。特别到了明代,族归更加严格,上下尊卑的关系更加明显,如果遇到了异乡的孟姓人,就会问对方是那一字辈的,是孟轲的几世孙,如果一时回答不出来,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甚至被耻笑为忘记了祖宗,是不肖子孙,如果你一口气能说出十几两十个字辈,人家就会投向你钦佩的目光。不论你多大年纪,但在辈分大的小孩面前,你必须要尊称,大你一辈就要叫叔,大你两辈,就要叫公,或叫小叔、叔公。这就叫做“摇窠(摇篮)的叔,白头的孙”。石屋坑的孟姓长辈并不倚老卖老,并且平易近人,礼贤下辈,遇到比自己辈分小一辈的且年龄也小得多的,也尊称为“侄兄”,这让晚辈们很不好意思,从而更加尊重长辈。
孔孟颜曾,天下一家,源头就是孔子、孟轲、颜回、曾参,孟子、颜子、曾子都是孔子的弟子,是儒家学派创立和形成的重要人物。从孟轲起,到祥字辈,已有一百零六代了,一脉相承,繁衍了多少年,孟氏的天河繁星闪烁,孟氏的故土人丁兴旺。石屋坑,是黄沙大屋孟的支脉,因而这里的祠堂只能命名为“支祠”,即“孟氏支祠”。是支祠,在建筑规模上,自然不能大于宗祠,但规格是一样的。石屋坑的支祠也是青砖黛瓦,旗礅月台,内供孟氏的祖宗牌位、名人典故等,也有戏台、回廊。石屋坑的祠堂虽是支祠,但也赋予很大的作用和意义。支祠左侧有个小门,门顶有“义路”二字,义路,是启发后人走正道,勿邪念,也称理路,理路上勿止步,欲路上勿染指! 这是《菜根谭》上的说法,欲路勿染,理路勿退,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如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记人之恩,忘人之过,终生受益,铭记住了“义路”,以“义路”为准则,就不会走入邪路,这是石屋坑的祖人传给后人的启示录。
宗祠的传统的作用主要是祭祖、正俗、教化、权利、法庭。祭祖,就是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牌位、瞻仰祖先德能的地方;正俗,就是“正本清源、认祖归宗”的活动地点,是家族宗亲联系、汇聚、议事、定规、处理族里大事的场所,婚、丧、寿、喜等大事也在这里举行;教化,就是族人进行礼制、礼法、礼教宣传教育的活动场所,也可以在这里办学校,族人子弟可在这里上学;权利,是宗族以族长为代表的最高权利机关和权威的象征,族长由宗族推选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法庭,是处理家庭内部事务、树优立榜、赏勤罚懒、化解纠纷、处理矛盾的地方。凡有违反族规,则在这里被教育和受到处罚,直至驱逐出本族。是传统上的道德法庭,族长有绝对的行权权威。随着时代的变迁,祠堂的古代功用大为减弱,但还不失为人们继承传统的地方,不失为石屋坑人的怀古念旧的精神大本营。
明朝景泰年间(1450——1456),孟子的第五十六代孙孟希文被代宗皇帝朱祁钰授予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起,从此,孟子的后裔开始授世职。尽管孟子是儒家主要代表,但孟氏的字辈如果与皇帝的名字有讳,也必须绕着走过,这也许是担惊受怕,也许是一种尊重,到了清世宗时代,孟氏字辈出现了“胤”字辈,但与雍正皇帝的名字爱新觉罗胤祯的“胤”字相冲,就把“胤”改为“衍”了。到了清代乾隆时期,孟氏字辈其中有“弘”字辈的,这恰与高宗乾隆爱新觉罗弘历的“弘”字相冲,于是改“弘”为“宏”,这或许是一种自觉的遵守,或许是官府的指令,但老百姓的名字与皇帝的名字相冲,总是一种冒险的行为。无论是名字、地名、匾额,都不不能与皇帝的名字相同的,就是同音、谐音也是不允许的,那是因为要避皇帝的名讳,也就是避讳。这个规矩从周朝就开始,盛行于唐宋,到了明清时代就更加严格。
我一直喜欢石屋坑这座古老的村庄,抚摸着厚实的砖墙,从巷口走出,从村庄的墙角而下,沿着蜿蜒的小路下到谷底,再登上石屋坑的高山。从高山上俯瞰石屋坑,一片村庄尽收眼底,梯田托着村庄升起来,村庄在梯田之上盘坐,朝霞笼烟,晚霞惜颜,宁静中传来鸡鸣犬吠,渐觉时光是那么的遥远。
石屋坑是和许多与石有关的词语组合在一起的,石板路、石板巷、石门框、石门礅、石墙、石井、石台、石窗、石桌、石凳、石台阶、石渠,就连走向村庄下面的梯田的弯弯的小路也是石板铺成的,尽管年久,棱角全无,有的已破损,经过数百年的农人的踩踏,变得光滑透亮。这里青砖到顶的高房,围着比较低矮的房子,这是建筑上的一种庇护,无论是高房矮房,还是大房小房,但巷道都是贯通的,没有死巷,都是活巷,巷巷相连,家家相通,都可从前门通过后门,村人从不设防。古代建造规模较大、组合复杂的房子,不是高官,就是巨贾,他们做房,不一定完全拿来居住,不一定把所有的房间都利用上,也不一定有这么多人口居住,他们追求一种豪华,一种气派。而石屋坑的民居建筑追求的是实用价值,这里的建筑不奢华,不铺张,不高大雄伟,没有匠心独运,只是偏向一种朴实的美感,它就地取材,顺从自然,保持自然规律的天道,运动规律的地道,生存规律的人道,三者之间的默契合作,道道相扣的良性循环,使这个村庄聚能聚量,有德有才。难得的四山围庄,藏风得气,水流村郭,活灵活现,远离外界的喧嚣,承受大自然的滋养,使石屋坑成为林泉深处的小天堂。
这里诚信安宁的秩序,淳朴敦和的民风,优雅宜人的环境,通达和顺的人情,纯真善良的秉性,豁达无争的传统,使石屋坑保持着一种情韵和品质。这里自古以来就以诚信为重,无进退之争讼,无得失之哀乐。孟子的儒家之美,孟母的哲思之美,乡土的意蕴之美,环境的神奇之美,梯田的构造之美,建筑的形象之美,族归的秩序之美,邻里的和合之美,使石屋坑的人世世代代在这里诗意地栖居,平静而悠远,祥和而尊贵,亚父的枝叶在这里繁茂,儒家的灵魂在这里透亮。
我不再迷惑取决于哪个角度,其实石屋坑的每一个视角都是一种通达,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也不管从哪个角度进入,都能走进石屋坑的内核,达到它的心灵深处,都能把石屋坑看个遍。石屋坑的古巷就是一道时光隧道,可从今走到古,再从古转身回还。石屋坑的古墙就是一面荧光屏,多少沧桑多少苦乐多少巨变,还有老人的笑容孩童的嬉闹,日出日落,雨打芭蕉,所有的影像在这里映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