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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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散文《麦颂》零伍捌）
湖北 雪雁鸣
一场大雪，按皇历的旨意铺天盖地而来，飘撒为花，落地为帛，雪坠大地，座无虚席，到处是盛宴，到处是宾客。
风提早清算了所有的障碍，把树上的灰尘撤销，把地上的灰尘驱赶，把房屋上的灰尘撵走，再去迎接雪花，让树成为玉树银花，让山成为白色蓬莱，让房子成为玲珑楼阁。
我佩服雪花的设计精良，一夜之间，耀世开园，不负盼雪之人的热望，所有的山，所有的树，所有的路，所有的房子都安排了精装，让所有的目光来采购，让所有爱雪的人来入居。
天地大冻，炼雪成花，扬鬃呼啸，落地成家。每一片雪花都是新的，来过无数次的是我，还有无数的赏雪人。
雪国惊鸿，天生璀璨，地生大境，冰皎雪娇，把一冬的农事臻藏。
雪落江山，斯处盈香，梅花傲洁，静修美育，咫尺银花，触手可得，同心一挽束千结。
没有哪个时候，大自然的物件如此听话，丛林在披挂，竹枝在躬腰，檐口挂冰吊。那些汩汩流出的清泉再不能公开说话，只能在冰窟里窃窃私语，是懂非懂，谁也不知道它们说什么。好一个流溪动脉，被冰捆住了流水的手脚，我在冰壳上走动，不觉踩破了冰甲，那在冰甲上看得见的流水迸射而出，像冲天的眼泪，溅我一身。我最喜欢大地上的事情，大雪的季节，只有梅花的独唱，只有雪花的观众。雪是真情的，它把那些孤独的树叶装扮成白鹤，握玉笛斜吹，接风音合唱，度过一冬的寂寞，到了春天，再来千红，再来万紫，再来呼香吸露，再来耳目一新。
大雪天，何处藏？长夜漫漫，时不停摆，我不能在典籍面前无动于衷。
我一直敬重大雪的来历，那是雪神青女的女儿。也知道了大雪的结局，所有的雪花都不能返程。它的翩跹是那么短促，甚至来不及听完一段音乐，只要离开了天空，只要落到了大地，就再难以施展手脚，就只能酣睡，就只能借阳光眨一下眼睛，就只能借风活动一下身姿。它们只好转一个国籍，化雪成水，又转为冰凌，几经曲折，仍是点滴汪洋，一种生命的回环，大自然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安排。
小雪是那么温文尔雅，大雪就是桀骜不驯，凝作一座座琼楼玉宇，多少破碎被雪弥补，多少沟壑被雪粉饰，多少情势被雪叙述。许多事物被风吹散，风过去，雪被依然，没有痕迹，雪来处，都是不见缝隙。一笔一画，关情不羁，都给大山一个交代。雪的措施借支了大山的氤氲，她积累了许多资本后，便在这适当的时候再来还贷，无穷无尽，借之毫厘，惠赠万丈，截之方寸，还之万顷，这就是雪的齐天报恩。还有画手无遗，借雪的灵感魔盒，在山川亭阁间插画，或平铺，或直叙，或突兀，或揉皱，或淋漓。枯枝秃笔写下苍穹之意，奇石险峻，笔法怪诞，曲虬处，墨浓雪白，阴阳点染。画棉挂絮，凝混郁积，晶然小帧，如磅大幅，松叶中有眼窥天，往千仞岩壁上的雪篷，如野鹤孤飞，似去似留，守其黑白，一切都是雪。落下的雪，总是从一而终，或抱残守缺，或守道抱一，只是那些鹰，或飞到摩崖复古一道文艺，创造雪山无极。缓雪悠闲，迅雪穿疾，急雪似风樯阵马，斜峰回急。
我是从来不看假山的，是那丛丛腊梅雇佣了我的目光，雪是梅花的最好眷属，梅花是雪的最美依恋，每一块雪地都是故园，每一条雪路都伸向家乡。梅花从不天真，总是固守那一份严谨，一直修炼成仙，一直走向孤独，瘦梅无膏，病梅见韵，梅喜索居，也爱素洁，那是雪花的簇拥，在花的词典里，只有梅嗜雪如命，束玉为魂。望着寒冬，为陵为谷，梅引无书，厚积厚发，曲全缺满，亏盈不一，这都是雪在作画，雪其白，山其黑，升登跳远，苍茫浑朴。七宝楼台，山岭逶迤，高高矮矮，绵延不绝，这都是雪山的丛书续编，都是去年的借阅。年年的雪有大有小，有稀有薄，山高路远，附加了人与自然的注释。那一份寂寞，是因为雪湮没了人踪；那一份寒冷，是因为雪敞开了逻辑。雪萌大地，何处有香，亭阁的古琴，有雪花相会，我不敢向前询问，因我听到了那琴丝的凝噎，那声声音弹，发与指端，缘于心脉，如惊雷滚下山谷，如滑丝缠绕心尖。那道道拂弦，是绵掌在巧韵，诉说天地为古，人情如雪，画雪卧林，风鞭狂扫，碎玉溅琴，不成曲段。那弹琴人言语已失，我好想趋之低问她的细腻如春，不觉她抖落披风上的雪，慢慢走向亭间曲径，留下一串雪中光阴凝结，让雪风提成，让目光结算。
每一场雪的来临，都是一面新版，可以在上面写字，可以在上面打滚，可以做一个精神矍铄的老龄雪人，还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儿，还有小狗，还有大象，还有山羊，这些都是雪的功能。一场雪，可以覆盖许多污垢，许多鸿沟，也可以复制诸多的生灵，给人想象，助人回忆。雪虽寒冷，也给了人许多慰藉。在大雪面前，能探析一个人的浪漫与慵懒，要么徜徉于山野，要么倦缩于火炉。徜徉于山野，是一次赏雪的浪漫，倦缩于火炉，有的人天生怕冷，或是在听老人谈古，讲一场三言两拍今古奇观。或是吊一只铁锅，炖满冬天的味道，陶醉了一连串古道热肠。
大雪的这天，我总是忘不了那些酒器，一壶热酒的醉吟，伴着折竹声，这就是到了日短雪重的时分。看到了庭院的梅花，雪风吹过枝桠的空隙，花落视野，一片红伤。风凛凛，雪霏霏，何处狂欢，尽在一杯中。路曲离风好选雪，林疏滤影便寻踪。杖足临峰观大界，弹琴念古望小窗。
天花乱坠，地生银莲，炉火红光观古典，不觉苍穹在心中。雪落无痕才为艺，霜披有翅即成功。我想哟想，不觉时过一晌；我念啊念，已是捻雪忆往。想不完过去的岁月，捻不碎世风的生硬。我从雪野归来，砚台如旧，书卷常馨：烧灯连白昼，酒沸正喷香，忽写千秋雪，归庐每思乡。
在这庄严的一天，做一个最好的雪人，举起月令的注解，用下雪的方式为大地注水。这一天，雪会扮演许多角色，都如天鹅、蝴蝶、柳絮、天使，无声的热闹，盛积如期。那些寒虫不再低鸣，蛰伏在大地深处，不管外面的事情。此时是圣洁的时空，候鸟休鸣，则为国泰；山虎腾欢，将帅如磐；马蔺长生，人和家旺；荔挺红颜，世顺民安。捧一把雪花，是这一天的快乐，所有的分歧，被雪化解，所有的淤积，随雪通天。我化装成一个隐士，看日暮苍山，想归隐山林，可我的激情识破了自封的名号，怎么也平静不起来，怎么也寂寞不起来，我怎能停住脚步，不走遍万水千山？我还要用我沸腾的热血去焚化前方的苦寒，还要与友人雪聚言欢。捧上一缕雪，捧上一斛珠，是认珠，还是认雪，我只知：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大雪来临，是白色世界的终极，世界真干净，世事真平静，我不怕空旷寂寥，我相信大雪是一种万古的力量把世界还原，不要让众生久居这孤独之境。独步枫林，望山口荞麦花开，枫叶已是暗淡的胭脂，只有麦花如故，雪香如旧，花寒不惧，总有雪霁。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些农事，看到了一些酒的路引，这里大片的田畴，在进行一冬的休整，也会借冰雪弯刀修正一些贫瘠，到来年再来补课，聆听蛙声如乐。
寒冰总喜欢拉着大雪的衣襟，在大雪面前总喜称兄道弟，我常常把雪花当作寒冰的妹妹，雪花贴着寒冰就融化了，那是经不住寒冰的宠爱；寒冰抱着雪花就不放了，那是寒冰对雪花的拥戴。
大雪有天定，雪落总有晴，大地的温差不由自主，冷和暖，人之手都掌握不了引擎。太阳审美来了，一阵热情之后，那些峰峦处，尽见缺牙露齿，挂在残壁，水迹漫游，犹如天墨，雪销松裸，红岩冰释，亭阁复原了彩妆，成就一段大雪的画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