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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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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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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匠——《乡村手艺人》之一

木 匠

——《乡村手艺人》之一

湖北  雪雁鸣


没有哪一种手艺人的工具有木匠的工具多。

一旦有人请木匠师傅去他家做家具,那是一大早要来挑木匠工具的,农村叫木匠担,有将近百斤的重量。

木匠的工具,主要有这些:斧头,有长柄斧、短柄斧、二头斧、小斧;锤子:羊角锤、平头锤、小铁锤、木锤;锯子:有伐木锯、板材锯、料锯、板锯、榫头锯、狭手锯、小手锯、曲线锯、钢丝锯、框锯、刀锯、槽锯;刨子:有长刨、中长刨、细长刨、粗短刨、细短刨、短刨、宽刨、小刨;有锉:至少有大小五把;曲尺,也有大小两把;舞钻,也有大小舞钻;铲子,也分大小几种;凿子:有大凿、中凿、小凿,平凿、圆凿、斜刃凿,还分平口凿、半圆口凿、斜刀凿,凿子这个工具比较特殊,木柄的上段紧箍着一个铁环,这是为了保护木柄的磨损,凿子用久了,经受了无数次的捶打,木柄上端渐渐被打成瓤而向边缘翻卷着,凿子被用成这样了,算是阅历十分丰富了。

墨斗是个组合而成的小工具,有大墨斗、小墨斗,由墨池、滚轮、把手、固线器组成,绳索缠绕在滚轮上。墨池由竹筒制成,也有木制的,里面装满海绵或棉花,到进去的墨水被海绵或棉花饱含着,墨线是从墨池前方的小孔出来的,线头系着一个铁钉,使用时,就钉在木料的前端,滚轮通过木轴旋转,墨线通过墨池从滚轮拉出来,一直到木料另一段,也就是父亲眼前的这端,父亲捏起墨线,用力一弹,一条笔直的黑线就留在木料上了。墨斗之内还有一个小小的工具,这就是刷子,用竹子做成,这是父亲划直线用的,即是画很短的线时,就不用墨斗,就用一把曲尺比着木料、木板,用刷子在墨斗上蘸上墨汁,然后顺着尺子划线。

木匠的行业很古老,春秋时期的鲁班被尊为木匠的祖师爷,他设计的工具及建造法则一直沿用至今,在进入工业化之前,基本没什么改变。文学的最高奖有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建筑工程行业的最高奖是鲁班奖,可见鲁班的地位,也看得出木匠的重要性。

木匠,这是农村人的叫法,现在统称木工。原来的木匠完全是手工,不比现在,许多工具是靠电的力量。可以说,现在的木匠根本做不出来原来的家具了,依赖性很强,没有电,基本是无法工作了,就像现在的财会人员,如果没有电脑没有计算器,就无法做账了,因为很多不会打算盘了,也就是不会珠算了。木匠从事的行业很广泛,他们不仅可以制作各种家具,木匠原来主要是活跃在农村,主要是做房、做家具、做农具。现在在大建筑行业、装饰行业、广告行业等都离不开木匠,木匠的用途更广了,但也更粗糙了,如原来农村的寐床,那都是要雕龙画凤的,现在都是睡席梦思了。原来的儿童玩具都是木匠做的,如童车、高跷、陀螺、木枪等,现在没有木匠手工玩具了,都是洋玩具,且都是电玩具,国产玩具都很少。

我父亲就是个老木匠,方圆一两十里很有名。通山县黄沙铺镇的供销社、礼堂、电影院、粮管所等都是我父亲那一伙木匠做的。有一年,父亲在做工时,左手臂受伤了,不能干活了,负责工程的一位领导说,上级要来检查了,由于时间太紧,进度就要加快,他说我父亲受伤了,不能做工就负责监工,再就是指点那些小木匠们干活,所以父亲就没时间回家休养,母亲就带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黄沙铺去看望父亲,我见父亲的手臂上缠着绑带,绑带吊在脖子上,还有一些血迹,我就大哭起来,父亲连忙弯下腰来用右手抱着我,亲着我的脸,我的身上奔涌一种莫大的幸福感。母亲说,阿崽,你快下来,爸爸手受伤了呢。我要下来,但父亲还是抱着不肯放下,他说一只手抱着我也不费力呢。

小时候,父亲在湾里做木匠,我就跟着去玩,喜欢父亲做木匠的样子,喜欢把那刨出来的刨花卷成小喇叭,吹起来很响,喜欢把那大小的积木堆成小木屋,玩累了就在刨木花堆里睡觉,有时也帮着父亲拉锯。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悄悄的溜掉了,不让主人家说闲话,当然,这是父亲母亲告诉我的,有的主人家也很客气,硬是要留我吃饭,我不肯,父亲也不同意,要我回家吃,主人家就说:你莫要这样啊,伢崽吃得了几多啦。父亲开玩笑说:我这个好吃崽总吃得的。主人家就说:啊哟吔,还怕他把我家吃穷了啊?就是穷也不是他吃穷的啊。父亲是老实人,他拗不过主人,就让我在那吃饭了,等主人去端桌铺筷去了,父亲就悄悄地对我说:阿崽呃,等一下吃饭时,你不要拼命钳菜嘞。我老家将夹菜叫钳菜的,其实这钳就是夹的意思。我不说话,只点点头。那时请匠人到家里干活,腊肉、腊豆腐、干鱼、咸蛋、煎蛋、干笋还是有的,吃饭时,我记住父亲的话,就只钳青菜吃,主人就把腊肉腊豆腐都钳给我吃,父亲又从我碗里再钳到菜盆里去,我心里感到好委屈,但我也晓得其中的道理。主人家见我父亲那样,就说我父亲不该,你这个大哥,亏大人不能亏伢崽,伢崽想吃就让他吃,就要让他吃饱。说着又把腊肉腊豆腐角往我碗里钳。但我不敢吃,弯着脸望着父亲,父亲就叫我吃,这下我就埋头吃了,不断地用力啃着腊肉,主人家对我说,阿崽,吃慢点,不要呛着了,吃了再钳。第二天,父亲就叫我不要跟他去了,主人家就说,你冇把伢崽带来玩啊?父亲说,给他姐姐一路打猪草去了。到吃饭的时候,主人家就用纸包几坨腊肉腊豆腐角给父亲带给我吃,父亲不肯,说不能娇惯了我,主人家说,我总喜你这个崽,又灵醒,又懂事,蛮好玩的嘞。

七十年代的木匠的工钱,一天是二、三元钱的样子,父亲为了报答主人对我好,就把做木匠的时间少算一天半天的,比如,给主人家做了四天,父亲就只算三天半的工钱,但主人家怎么也不行,硬是要如实的算,绝不少我父亲一分钱,还说手艺之人是贵人,是有身份的人,不能亏待的。这家主人说的是真实话,在农村,匠人是很受人们尊重的。

在田地包产到户前,也就是说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父亲在生产队里就专门制造和修理农具,几乎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工分就按十分计算,这是生产队劳动力的最好几分,有的人还有意见,说我父亲太阳晒不着,雨也淋不着,只是在家里干活,不应该有这么高的工分。有的说,应该有这么高的工分,说制造农具很重要,再说干这种活也是很累的,斧头整日剁个不停,锯子扯个不停的。农具,顾名思义就是农用工具,就是非机械化的,完全靠人力操作的,主要有:犁、耙、草滚、石磙、二齿子、木锨、搭斗、耧车、木砻、粮仓、风车、水车等,在农业生产队时期,这些农具是属于生产队所有的,也就是公共财产,这就不比锄头、柴刀、镰刀等工具属于个人所有。

父亲有一间不不算大的木匠房,也就是木工作坊,一般时候是在木匠房里做木匠,庄里人家要做个什么工具,如老罐盖、锅盖、缸盖、桶盖、椅子、凳子、米升等,就送来木料请我父亲做。如果是做大件的家具,如桌子、柜子、箱子等,那就请我父亲到他们家里去做。父亲做木时,我总喜欢在父亲的身边,看他眯着一只眼睛、另一直眼睛斜着看着木料,左手牵着墨斗线,在木料一端按住,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墨斗线捻起,然后重重一放,木料上就有了一条笔直的黑线,墨线放下的那一瞬,墨汁溅到了我的脸,父亲的一句叫我不要擦还没说完,我就用手掌朝脸上一擦,擦成了一个黑脸怪了。

我最喜看父亲刨木料木板,这是父亲对一根木料的解析,不需要多余的累赘,只需要一根树的精良。父亲把一根初劈成四方形木料卡在木匠凳上,在木匠凳的左侧躬着腰,左脚向前,右脚向后,手拿刨子紧贴木料,一前一后,有节奏地刨着木料,刨子随着父亲的姿势一进一退,不断地发出“唿——”、唿——”的声音,刨出的刨花不断地从刨口里吐出,足有一两尺长,每次吐出,都自觉地卷成了筒,真是好看,我们都叫它皮屑菇,意思是形状也有些像蘑菇。这是一根木料紧密配合刨子后开出的花朵,是父亲原创的文艺。我选择一些刨花,做成小喇叭吹号,但再怎么做,吹的声音也不怎么好听,有时吹着吹着容易吹漏了气,有时吹着吹着就吹散了。父亲就放下刨子,为我卷了好几个小喇叭,再用小线索缠着,这样就牢固多了,吹起来格外好听。父亲用刨花为我做的小喇叭,让邻居的孩子们很眼馋,我吹号的声音把他们都吸引过来了,歪着头看着我吹,我见他们那副看着我的神情,更是感到得意。父亲再次放下刨子,用刨花为孩子们每人做了一个小喇叭,孩子们高兴极了,也一个个的吹起来,我就领着他们走出父亲的木匠房,吹着小喇叭穿过小巷,走向月台,走在庄前的石板路上,像一个小小的乐队,让许多小伙伴羡慕不已。

无论是做房,还是为儿子结婚做婚床,讲究的人家是要请木匠师傅上山去斫树的,因木匠师傅的取材毕竟很内行。从把树斫回家,再根据尺寸锯料,到刨树皮,到出料,到锯板,不知要经过多少工序,才把一种家具做成,每一道工序,木匠师傅都是很细心的,来不得半点马虎,如有差错,那是组合不拢的,那是要出洋相的,从而败坏了名声,所以每一个过程都是一丝不苟的,那是不能多一厘也是不能少一毫的。

由于父亲做办喜事的家具做得好做得精致,就有不少人请父亲到他们的家里去做,办喜事的家具包括主人接儿媳妇和嫁女儿的家具。父亲从不偷工减料,总是把他们的家具做得很牢固,很漂亮,从出料、打孔、接榫、钉楔、磨角等一系列工序,父亲都是一丝不苟的出色完成,父亲常说,做什么家具都要十分认真的对待,特别是做结婚用和嫁女用的家具,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还说这类家具做得好,夫妻感情就更好。这些家具做牢固,婚姻家庭更幸福。

木匠的手艺真是精雕细琢,最隆重最庄严的时刻,是做屋架梁,就是一间屋子的正梁架上去,那是要请风水先生看日子时辰的,一般是在半夜或凌晨的时候开始架梁,要放炮、披红,披红就是在大梁上面披上一块大红布,还要喝彩、撒谷米、撒铜钱,后来改为硬币,请神保佑家道顺序,家人平安,六畜兴旺,经商发财,读书升官,一切传统的美好愿望都在喝彩声中。父亲就有声有色地喝彩:伏以黄道吉日,正是架梁之时,金梁耀日依此斗,玉柱擎天立华堂,大梁准绳绳墨正,鲁班造就技艺强。永固千秋业,兴隆代代昌。昌隆吉宅发富贵,瑞霭华堂映日光,芝兰满庭秀,昆玉聚一堂,自从吾今喝彩过,人兴财旺万年长。父亲唱诵一句,其他之人就应和一声,基本是:好呃!好啊!福到呃,财来啊!

农村做房子除了架梁要举行仪式,安门也是要举行仪式进行喝彩的,不过没有架梁那样隆重。主要为:门庭红日丽,龙凤喜呈祥,紫气东来门聚秀,出入平安大吉祥。子孙长衍庆,门第绍书香。黄道安门招百福,紫微当户纳祯祥。自从吾今喝彩过,甲地兴隆百世昌。

农村的家庭生活的物件离不开匠人,农业生产更是离不开木匠,因为农具是重中之重,每家每户都是少不了的,家中的工具,农村叫家业,谁家又少得了呢?即使是单身汉,也是少不了的,尽管不需要那么多,没有这些东西是过不了日子的。我对木质家具都有一种亲切感,特别是农具,那是传承下来的东西,是祖辈父辈的灵魂。一些不用的家具年久失修,有的缺胳膊短大腿的,都存放在空房子里,这些物件留有我父亲快乐的时光,我似乎感觉到父亲是什么形状,父亲手下的工具也是什么形状,我也算得是个手艺人的后代,每次回到老家,我总是要看看那些遗留下来的农具,有时不经意间与这些农具邂逅,总是下意识的看它们几眼,每次看见总是那么亲切,有时还去摸一摸,它们都是农人的手、农人的脚啊!是它们翻开泥土把种子种植,在低头翻土地,抬头唱山歌的岁月里,父亲这个半农半工的农村人,与土地、与农具结下了不可磨灭的感情。现在,每次见到那些旧家具,就能想起那些旧时光,尽管那时的时光是那么的难挨,但当现在的生命可以向前看也可以向后看的时候,内心就有一份宁静和不悔。

我总是想起山村的木匠,总是想起远去的父亲,想起那一辈的乡村手艺人。多年过去,与父亲年纪差不多的木匠都故去了,当时还是徒弟级的小木匠还健在,年龄也有七十多岁了。

历史毕竟向前发展,社会生产技术毕竟越来越发达,原来木匠的手艺许多用不上了,农村原来的农具如木制犁耙等,现在许多是铁制了,有的是机械化了。农村家庭的家具如寐床,不用原来的老式寐床了,都去买席梦思了。桌子、椅子呢,用不请木匠师傅做了,都是去家具店买了。水桶、脚盆等用具,也是买的塑料制品了。木匠师傅几乎没有手艺可做了,现在农村也就没有年轻人去拜师学艺了。原来是木匠的,因为农村没事可做,就只好出去搭着他人搞些装修行业,家里的年轻人没有没有手艺可做,也就只好出外打工做苦力了。

我的童年时光,时常在父亲的拉锯声中锤子声中刨花中度过,那是幸福的时光,难忘的时光。童年的时光总是那么快,到了初中毕业后,我父亲要我传承他的行业,要我跟着他学木匠,我也学了一段时间的木匠,但我坚决要读高中,尽管我喜欢木匠,但我不愿把它作为我的行业,我要走出去,想进国家单位,端国家的饭碗,我不想做个木匠人,我只想做一个歌颂木匠的人。

父亲的一把斧头剁了几十年,为我们的兄弟姊妹开辟了一条条活路,当他到拿不起斧头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斧头,总是有事没事的把斧头找来,到天井去就着磨刀石磨了又磨,摸了又摸,磨好之后,就擦干净放进木匠担里,过了一段时间又拿出来磨。

我就想啊,木匠,做了许多婚床,做了许多寐床,人没有压垮寐床,但寐床压累了时光。许多男孩从寐床爬下来,若干年后踏上了自己的婚床。许多女孩从寐床爬下来,若干年后,做了别人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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