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麦颂》零伍玖)
湖北 雪雁鸣
傍晚时分,斜阳照在土墙上,黄黄的光,暖暖的光,光线也从门口投射进来,在门内的堂屋又躺下了一扇门。光线也从窗户进来,被条条窗棂隔开,形成的光柱格外明显,像在放电影,夕归的光线给我家带来了祥和的气氛,我家那些在外游玩的鸡陆续回家了,它们很遵守时间的。母亲站在门外,用手指对着鸡轻点着,一只、两只、三五只,有些贪玩的鸡还没回家,母亲就“咯、咯咯咯咯”的唤个不停,那些没回的鸡听到母亲的唤声就口,急忙跑回来了,母亲一面唤着鸡一面撒着谷子或高粱,鸡群围着母亲猛啄不停,母亲的影像在鸡群的包围之下,显得那么高大,那么伟大,那么慈爱。鸡是母亲的一种精神寄托,也是家里零用的来源,在手头欠缺的情况下,母亲就卖掉一两只,可每次总是那么的依依不舍,觉得是自己是身上掉了一块肉,在卖鸡后的几天之内,母亲总是有些忧郁,农村不叫忧郁,叫“心下不好活”,到了傍晚鸡群回家的时候,母亲左数数右数数,数来数去还是缺两只鸡,就大声的“咯、咯咯”起来,见鸡还没回家,母亲就到后背山去找鸡,害怕是黄鼠狼抓去了,母亲找了一阵没找着,在后背山下来时边走边说,不得了啊,我家的鸡被黄鼠狼抓去了两只啊,这千刀万剐的黄鼠狼啊!正巧父亲做山活回来,见母亲那样哀叹,就说,你昨天不是卖了两只吗?母亲这才恍然大悟,连声叹气说,唉,你看我这老婆子,梗得冇得记心了,活倒做么类啊!
鸡群吃完食后,拍着翅膀围着母亲撒了一下欢,这是对母亲的感激,也是对母亲的奖赏。母亲蹲在鸡笼前打开鸡笼门,先放鸡公进去,再用左手抓着母鸡的两只翅膀,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顶着母鸡的屁股眼“印蛋”,印是印证,也就是“验蛋”,意思是看明天有蛋下没有,母亲一只一只的“印蛋”,发现某只鸡明天有蛋下时,就高兴地说,你这只鸡真懂事,我没白给你吃。发现有的鸡几天没下蛋了,母亲就骂,你这发鸡瘟咯,光吃不下蛋,看你肚子吃得鼓鼓的,不下蛋也对不住我啦。母亲边骂边拍着鸡屁股,我蹲在母亲的身边,也朝着鸡头拍去:哪个叫你不下蛋的,哪个叫你不下蛋的?母亲连忙制止我说,虎子崽,鸡头打不得的,我说,鸡头怎么打不得啊?母亲说,鸡头容易打破,打破了就死了,你是想吃鸡肉啊?我说:鸡不下蛋我就不吃它的肉。我还是看着母亲印蛋,一只接一只的印,印一只,母亲就说,这只鸡明天有蛋,吃早饭的时候就会下。又印一只,母亲就说,这只鸡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下。这只鸡要到下昼头才会下蛋,这只鸡后天才有蛋。“下昼头”是我老家峁屏的土话,时间在午后至傍晚之间,当母亲印到一只刚成年的母鸡时,就着急起来,我说,母亲,你怎么啦?母亲说,阿崽,这是一只还没下过蛋的鸡,明天清早会下蛋,但蛋位不正,是横着的,在下蛋时,屁股眼是很痛的,还会出血,就像母亲第一次生伢崽,很痛的,假设是难产的话,就很危险的,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晓得。我说,我晓得呢,我看见对面屋场阿英婶娘生伢崽了。母亲听后给了我一个毛栗啄(暴栗)说,大人生伢崽小孩不能去看的,看了不利达(吉利)的,我说,是阿英婶娘家里的人叫我几个小伙伴去房里大声喊叫呢,说越喊得大声,伢崽就生得快。母亲说,反正以后不准去了,看不得咯。我说,那母鸡下蛋我能看不?母亲说,这么类(有什么)看不得啦?你明天清早跟我一路起来看鸡下蛋吧,你只喜欢吃蛋,还没看见鸡婆下过蛋呢。我说,好嘞,我看鸡是么形(怎样)下蛋咯。
母亲很长时间没有这天起得早了。母亲说昨夜都没怎么睡好,总是想着那只母鸡在早晨要下蛋的痛苦。母亲起来后,就打开鸡笼门,鸡就争先恐后钻了出来,跑到大门口的空场上“咯咯咯”叫过不停,母亲把那只还没下过蛋的母鸡留下来,关在一只小篾笼里。那些跑出鸡笼的鸡在门口的空场上尽情地撒欢,公鸡追逐着母鸡,有的追上了就按住母鸡,再用嘴啄住母鸡的鸡冠,对母鸡进行激烈而短暂的亲热,一阵颤抖后就完事了,农村叫“鸡打孵”,也就是交配,完事之后,公鸡就跑开了,拍打着翅膀“咯咯咯”的叫过不停,显示那种征服的自豪。母亲朝鸡群撒着粮食,鸡就争先恐后抢着吃,吃完之后,公鸡就带着母鸡朝后背山游玩、觅食去了,鸡在家里只能吃到素食,要想吃荤食,就要到后背山的树林里、野地里或是到墙根去找虫子吃。
鸡是个很懂事的家禽,到了感觉要下蛋了,就赶回来下蛋,有的跳到鸡窝,有的钻进鸡笼,有的躲进门角落,有的就在灶前,有的鸡在早晨出笼前就把蛋下下来了。对于有着下蛋经验的母鸡来说,它在下蛋时是不叫的,但到了母鸡下蛋下完后,母鸡就“咯嗒——咯嗒——”的叫个不停,此起彼伏,特别热闹,似乎在报告她的功劳,实际上是提醒公鸡,我刚下完蛋,你不要碰我,这时候你碰我,我疼痛不说,但浪费了你的精力,是无效操作。因公鸡交配除了快活之外,还是为了使母鸡受精多生鸡蛋,交配一次可以管五天,多了无效,也会影响鸡蛋的质量。母亲知道,母鸡们下蛋下完后,是不能立即去捡起来的,也就是说不能当着母鸡的面去捡,这样的话母鸡就会很生气,这可是它的胜利成果啊,刚下来就被主人捡去了,就有一种很大的失落感。母亲等母鸡们“咯嗒咯嗒”的走出门后,母亲就拿着一只小篾篓,忙着捡鸡蛋去了。母亲四处捡着鸡蛋,一天能捡十几、两十个呢,那种捡鸡蛋的情形,热烈而喜悦,母亲那种满足的笑容,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卖鸡蛋的收入成了母亲的小金库,家里的零用基本靠卖鸡蛋了,那时一个鸡蛋才五分钱,一天能有十个十五个鸡蛋是很不错的。
母亲就靠这点收入用来买煤油、买盐、买酱醋,那个时候,农家能买一瓶酱油回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人们看到是很羡慕的,母亲也舍不得经常用,每次只是洒下几滴,如不小心洒到灶台上面了,母亲就用手指头去捻一下放进嘴里,连连说,真香,真甜。母亲还会给姐姐们买围巾、买袜子,给父亲买酒、买烟,那时基本是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一角五分钱的“大公鸡”,两角钱一包的“圆球”,三角四分钱一包的“游泳”,农村人一般只抽得上红花、大公鸡,能抽上圆球香烟的算是富裕一点的人家,大部分农人是自家种的旱烟,农人不叫抽烟,叫“吸烟”,游泳烟基本是工作人员抽的。母亲还舍得给我一些钱买连环画,记得还给我买了一双小雨靴,雨靴是下雨天穿的,可那段时间一直没下雨,我每天早晨起来盼望下雨,可天公就是不下雨,那种盼望的心情几乎是在煎熬着我,某天在学校,天突然下起雨来,我连忙跑回家穿雨靴,惹得母亲大笑不止,这个笑话至今还被家人记着,有时回老家,一大家围着火炉讲故事谈家常,嫂嫂就笑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给你买双雨靴,你就天天盼望下雨不啦?
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感谢母亲,一切都感谢母鸡,是母亲把鸡养大,是母鸡下蛋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幸福。
母亲听见篾笼内的母鸡在“咯咯”的叫着,就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知道母鸡快要下蛋了,母鸡第一次下蛋也就是下头蛋,感到很慌张,它不知是怎么回事,感到很不自在,也非常痛苦的,时间也很长。母亲为了让母鸡舒服些,就把它捉出来,放进鸡窝里,因鸡窝里垫着一件软软的破棉袄,这是母亲昨夜特地给母鸡布置好了的产房。母鸡趴在鸡窝里,不断挪动身子,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越来越痛苦,浑身颤抖着,鸡毛开始散立起来,母亲守在鸡窝旁,心痛得不得了,心痛得流了泪。母亲就像一位接生婆,她不断地抚摸着鸡头,再用左手托着鸡肚子,右手轻轻地、柔柔地揉着鸡屁股,过了好久,鸡蛋在鸡屁股眼露出了一点点,母亲紧张着、兴奋着、焦虑着,对母鸡说着安慰的话:鸡啊,真是难为你了,我晓得你很难过,你莫急莫慌啊,着力慢慢下,过一会就会生出来的,第一次下蛋是很痛的哟,你放心,到以后再下蛋就不痛了,你把蛋生出来后,我就把白米给你吃。母鸡下蛋是鸡蛋的大头先出的,先露出一点点,在鸡屁股眼挣得很大的时候,母鸡就痛得浑身颤抖,鸡屁股眼不断地痉挛着,连鸡窝都颤抖起来。母亲盯着鸡屁股,好像在帮着母鸡着力的样子。母亲说:送了,鸡屁股眼出血了啊,几可怜啊。在我老家,“送了”一词,就是傻了、完了、断送的意思。再过一会,鸡蛋下出来了,母鸡如释重负,“咕咕”的轻声叫着,歪着头倒在鸡窝里,显得十分疲惫。下出来的鸡蛋沾着鲜红的血痕,是那样显眼,是那样令人痛心,也是那样的令人感动!这是母鸡的“头胎”,是胜利的产品,是母鸡的自豪,是母鸡的生命的延续的印证,也是母亲的期盼。母亲也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母鸡的羽毛,母鸡还没有恢复精神和体力,她看着母亲,一会儿眨着眼,一会儿合着眼。母亲轻轻地拂着母鸡说,乖,你受累了,变一只母鸡好可怜啊,就像我一样,变个女子也可怜呢。母鸡睡了一会,母亲就用一个小盘子装着米放在地上,再用一个竹碗装着水,把母鸡捧起来放在地上,但没有引起母鸡的兴趣,母鸡啄了几下,就趴在地上没精打采的,这是母鸡还没有恢复元气啊!
农历五月,是母鸡孵化的季节,母亲就挑选又大又鲜的鸡蛋,那是选了又选,从一百个选到五十,再从五十选到三十。到了这个季节,一些母鸡就自愿担任孵鸡崽的任务,孵鸡崽的母鸡一般都是老母鸡,老母鸡身体大个,经验丰富,孵出的鸡崽成活率很高。想孵鸡崽的母鸡就整天在鸡窝、鸡笼之间跳上跳下,“咯咯咯”的叫个不停,母亲就知道这只母鸡想孵鸡崽了,母亲说,正好呢。她就把选好了的鸡蛋放进鸡窝,母鸡见如愿以偿,就趴在鸡窝里孵着鸡蛋,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有几只想孵鸡崽而没有派上用场的母鸡,见那只正在孵鸡崽的母鸡趴在鸡窝里,感到非常妒忌,也在鸡窝鸡笼之间跳上跳下的,也在“咯咯咯”的叫着,这明显干扰了母鸡的孵化工作,母亲就不断的骂它们,用竹桠打它们,打走了一会,它们又赶来了,母亲只好用布条缠着它们的翅膀和双脚,提到水沟里浸泡着,再用箩筐反扣着它们,还在箩筐上面压一块大石头,这是让它们坐水牢,这个不得已的办法,是想让它们清醒清醒,浸泡了大半天后,就捉起来给它们吃点,然后继续受刑,几天之后,它们彻底苏醒了,就不再想着那孵鸡崽的好事了,也许它们想到了这等这等美差不是每只母鸡都能享受的,它们想通了,就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又与鸡群打成一片了。
孵化的过程最长是二十一天,在第十八天这天,鸡崽就啄破蛋壳陆续的冒了出来。如果到了第二十二天鸡蛋还没有动静的话,那就是死胎了,或是寡鸡蛋了,有句骂人话叫,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死胎就是鸡蛋里面的鸡崽已经形成,由于成了畸形,鸡崽无法啄开蛋壳,时间一长就死在里面了。十八天后,还有一小部分鸡崽没出来,母亲就慌张了,她就端来一盆水,待水平静后,把鸡蛋轻轻地放进盆里,如果鸡蛋沉到水底一动也不动,就说明鸡崽在里面死了,如果鸡蛋是浮着,就说明鸡蛋坏了,没有孵成鸡。如果鸡蛋在一阵一阵的动,就说明里面的鸡崽是活的,只是成熟的时间还没到。母亲把剩下的鸡蛋一个一个的放在盆里,看到鸡蛋没用了,就不断的伤心叹气,就拿起来放在一边。看到鸡蛋是动的,就拿起来放进鸡窝,让母鸡继续孵着。两天后,那剩下的蛋都出鸡了,看着那些可爱小鸡,母亲高兴极了,就把小鸡当着自己的小孩看待,时间过去了十多天,母鸡可以带着小鸡在庭院游玩了,母亲看着小鸡一天天的长大,感到很开心,就像看见了我们兄弟姊妹长大了一样。
岁月过去了许多,母亲到了暮年,我们走出了母亲的视线,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三五个月见不到母亲一面,母亲已没能力养猪了,就养鸡为伴,但也没有原来养得那么多了,只是养个五六只、八九只做个伴。
母亲老了,母亲走了,但母亲养鸡的影像一直储存在我的脑海里,每次回老家,看到一群一群的鸡,我想到了母亲养鸡的情景。每次看到街上老太婆提着鸡蛋卖,看到有的鸡蛋还凝着血痕,我就想到了小时候跟在母亲身边看着母鸡下蛋的情形,从来没有忘记,这一切成了我童年的动画,成了我现在的回忆,那么心酸,那么怅惘,也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