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 匠
(《乡村手艺人》之二)
湖北 雪雁鸣
万丈高楼平地起,说的就是跟砖匠有关。
没有哪一种匠人,有砖匠站得高看得远。这是一种锻炼人的意志和体魄的手艺,它的基础是从提泥桶开始,没有哪一个砖匠不是从提泥桶走过来的,哪怕是砖匠的儿子都必须从这个工种学起,学木匠从跟树刨皮开始,学篾匠是从削竹节开始,学漆匠是从刮灰开始,学铁匠是从拉风箱开始。做砖匠的过程太长久了,从一间房屋的奠基开始,农村不叫奠基,叫下石,就是把石头砌进挖好的墙基里,在下石之前,还有很慎重的基础工作要做,那就是必须把墙基一直往下挖,要挖到见底,这个“底”,或是见到了硬土层,或是见到了石底。
最麻烦的是,如果挖出了水,那是要抽水的,古代没有抽水机怎么办,就用水车车水,或是用吊桶打水,非要挖到硬土层和石底,硬土层是什么?就是与表土虽挨近实际是脱离的土层,也就是地壳,相当于生粉和熟粉的关系,生粉是地壳,熟粉是表土,我们常看见的土地都是表土,表土不完全是表面看到的土层,表土与地壳之间的土层都叫表土,也就是松散的土,是不能下石也就是奠基的,挖到了地壳才能奠基,否则,地基是不稳当不牢靠的。现在农村做房子打地基,比原来打地基要科学,打了地基之后,还要打“地脚梁”,即是用钢筋水泥浇灌而成,用这个方法,就比原来的地基牢固多了。
但地基打好之后,是不能马上开始做墙的,是需要沉一段时间,让它更加稳定牢固。那些倒塌的房屋,或墙面出现了裂缝,除了地震等自然原因之外,也就是还没有挖到地壳就下石了,或者挖到了地壳但地基没有打稳,或是下料不足,偷工减料,这些砖匠是害人精,是最不敬业的,是没有道德的行为。或是学艺不精,在挖地基时,没有辨别出地壳,看到了有一些硬的土层就以为是地壳了。朱镕基总理总结出来的“豆腐渣”工程,就是指这类工程。当然,不是砖匠亲自去挖,而是有其他建筑工人施工,但辨别的工作是砖匠。在大城市,有其他工程师、监理等人员负责,但在一般乡镇,特别是农村,是没有工程师和监理这种分工的,总指挥总负责就是砖匠。
如果要问哪种手艺师傅的工具最少,那就是砖匠了,砖刀、砖铲、抹泥板、锤子、吊线、线圈、皮尺等,又轻巧,又便利,出行时就用一个提袋或帆布挎包就行了,总的来说,就是“一把砖刀走天下”。砖匠是个危险的行业,因为是在高空作业,无论是隆冬,还是夏日,都是要上墙做的。他们的衣着都很普通、朴素,没有城里的建筑工人的装束,又是工作服,又是安全帽的,基本都是戴草帽,穿的衣服都是平时不穿的衣服,也就是旧衣、缝补过的破衣,穿的鞋子基本是旧解放鞋,那可没有城里建筑工人的劳保鞋。因为没有安全帽,有的师傅被掉下来的砖头砸伤脑袋的事也是发生过的。因为没有劳保鞋,砸伤了脚,冬天冻伤了脚的事也是有的。“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十指砖磨破,夏天晒脱皮”是砖匠最真的写照,可见他们的辛苦,他们没有什么保险,在工作的过程中如果发生意外,或受伤,或身亡,除了砖匠包括徒弟自身有灾难之外,那也会跟主人带来巨大的灾难,如果是受伤或是重伤,主人必须要负责治疗;如果是身亡,主人要负责安葬,恐怕还要出一大笔钱赔偿。
原来农村可没有什么合同,没有什么责任分摊的。砖匠值得同情,但主人家除了经济大受损失之外,出了这类事故对他而言,是为大不吉利,成了主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主人认为这是风水师傅没看好风水,没选好日子,有的责怪风水先生,农村叫“看日子”的师傅,有的也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怪自己的命不好,运脚不好,该蚀财。无论怎样,房子还没做起,总不能停下来或抛弃不要了,那只好另请师傅,有的讲禁忌的师傅还不愿去接这个倒霉的工程,主人只好上师傅的门说尽了好话,师傅出于同情这才同意了。重新开工之前,又得去请“看日子”的师傅看日子,当然再不会去请原来的那个看日子的师傅了。有的看日子的师傅对前头那个看日子的师傅也不加什么议论,有的看日子的师傅就故作神秘的对主人说:原来那个师傅看的日子时辰,我就是认为有问题的,但我不便说出,如果我说出了,不但得罪了他,也得罪了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给你看日子,把你的年庚八字跟我说,千万不要说错了,我晚上半夜和明天黑早起来看星宿,再就是明天我拿我最好的罗盘到你家去好好生生的测一测,你可要给我封一个大红包啊!主人连忙说:那是,那是,是应该的。
第二天,“看日子”的师傅来到主人家,拿着罗盘在大门架一架测一测,又到东墙架一架测一测,又到西墙架一架测一测,再看看墙体,再看看附近,就对主人说:你这个地基本来是再好不过的,可以说,你这个地基比附近的都好十倍。主人听这么一说,就提心吊胆的小心翼翼的问:那是出了什么问题呢?看日子的又是神秘地说:你这大门的朝向不对!应该把大门转向,不能向东方,只能偏向东南方。砖匠师傅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大门列向,你一定要记住啊!
开工那天,师傅大清早就带着徒弟来了,他们进门,主人就给他们封红包。之后是吃早点,不是早饭,农村的早点叫“弄一碗汤”,就是肉啊、腊豆腐角啊、糖水蛋啊。吃过早点,师傅就开工了,又是重新鞭炮热闹一番。开始拆大门的正墙,拆好之后,师傅就安慰主人一番,这下好了,你以后的家运一定会好起来,一年比一年好,家道顺序,六畜兴旺,抬头见喜,出门遇财。又是东边遇财,西面遇宝,南边遇贵,北边遇好,百事顺利,否极泰来。主人听了这一番好话,自然十分高兴。
没有哪种师傅像砖匠师傅那样会跟多种匠人打交道,在挖地基时,与民工打交道;做墙时,与小工打交道;到安装门框、窗户、架梁、立柱时,与木匠打交道;到盖瓦时,与瓦匠打交道。砖匠整天是劳累的,工作时几乎都是躬着腰,身上整天是脏兮兮的,仅次于铁匠。从第一层砖做起,就一层一层的向上升,这是多么劳累的“步步高升”,一百层的摩天大楼,他就要升到一百层。城市做房都是十分牢固的钢架结构脚手架,农村做房,都是杉树、楠竹支撑起来的脚手架,这叫“搭跷”,结构不是很牢固的,是有点摇晃的。
按现在的红砖计算,做100个平方的平房,如果是12墙,就要做6400块,24墙就要12800块。什么叫12墙呢,也就是一面单墙的厚度,把一块砖竖着放,宽度是12厘米。24墙就是两块砖并排放的宽度。原来农村所说的“千砖万瓦”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对原来做砖而言的,原来农村做的是大砖,不是现在的小红砖或水泥砖,是说做一千块砖的泥巴,就能做一万块瓦。
建筑是一门艺术,做房子就是最大的艺术构造,也是最大的艺术空间,对农村而言,砖匠就是这个房子最大的艺术大师。砖匠的辛苦大家都知道,不管哪家做房子,在吃饭时,砖匠是要被安排做上位的,也就是一位,实际上在平时,也比较随便,如果席上有年纪比砖匠大的人,砖匠就要让给他坐。但在这几次,师傅也就不客气的,一是下石奠基这天,二是开工行墙也就是开始砌墙这天,三是完工这天,砖匠都坐上位,在架梁这天,木匠坐上位,砖匠坐二位,这几天是伙食比平时也好多了。
砌墙是一种古老、传统的技巧,砖匠师傅手执砖刀,挥洒自如,上砖、叩齐、糊泥、涂抹,不慌不忙,犹在闲庭,手弄砖块就像翻扑克牌,更像砌麻将,这是他最美的作业,是他神圣的宫殿。每当师傅在砌墙时,旁边就跟着徒弟,跟着师傅好好的学手艺。刚进门的徒弟提了半年泥桶之后,就跟着大徒弟学手艺。一面墙每做了十层以上的砖,就要用吊线仔细的吊一下,吊线吊着锭子,一直吊到墙根,一定要让墙体垂直,绝不能让墙体有一丝倾斜。一般的徒弟做的墙,肯定是没有师傅和进门时间较长的徒弟做的墙直正,通过用吊线吊后,发现有些倾斜,怎么办?有办法,就用木板拍几下,再用吊线吊着看,直到墙体垂直为止。到了墙体做了大半高了,就要“歇墙”,意思是让墙的重量往下沉一阵,这有利于墙体更加垂直,更加牢固。歇了五天、一周或十多天,再来接着砌墙。
对木匠而言,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对砖匠而言,是下墙即使垂直立,上墙歪斜也倒塌。墙体不正,就会影响到梁柱的架立。墙和梁,也是一种紧密的关联。
没有哪一块砖是齐刷刷砌起来的,它们砌起来的形状图案是呈十字形的,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结构严谨,互相帮衬,或是互相牵扯,互相制约,墙体才会牢固,它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手挽着手,头挨着头,成了“刎颈之交”。试想:如果用砖砌墙,每一块砖都是并列的、以摞起来的方式砌墙,那成何体统?那怎么能成得了墙?这样的墙怎么经得住风吹雨打?怎么经受得住外力的冲击和内力的膨胀?那三天不到就会倒塌。总之,千千万万块砖技巧地凝结在一起,一立就是千百年,日晒雨淋,风吹雨打,默默无言,坚贞不屈,从不打乱秩序,一树起就是一道城墙。是家园,就庇佑人丁兴旺,就为主人遮风挡雨;是城墙,就保卫国泰民安,江山永固!
是不是可以说,砖匠,是最朴素也是最玄机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