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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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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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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炭记

(《乡村手艺人》之三 )

湖北  雪雁鸣


那个冬天,天特别冷,我带着我亲密的伙伴——黑龙,跟着村庄的几个大人上南山烧炭,还带着几本书、一个日记本和一个照相机,照相机是玩具型的,但也能正常拍照,洗出来的相片也是那么回事呢。

那一年,我二十岁,高中毕业才两年。我没考上大学,一点也不悲伤,不像有的人没考上什么整天哭哭啼啼的。我知道我读书没有用功,在校只是看了几年小说,长高了身体。真是吃了家里几担米,我还给了家里一个好身体一个好劳力。

黑龙,是我的一条非常聪明的狗,狗毛黑得发亮,在平时,除了睡觉,黑龙与我形影不离,我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我就是上厕所,它也在门口蹲着。黑龙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还是我最称职的通信员、投递员。譬如,我叫别的村庄的好友来我家聚会,我就写个条子,放进一个小袋子,挂在它的脖子上,再把那几个朋友的照片给它看,它就一溜烟的跑去送信了。那时没有电话,黑龙就成了我的信使。譬如,我写的稿子,也是它帮我送到镇里的邮电支局,只要我把邮电支局大门的照片给它看一眼,它就箭一般的飞走了,并把我的报刊和信件带回来。我家离镇里有二十几里的山路,人来回一次,要三个小时左右,黑龙来回一次,不到两个小时。

我家乡峁屏湾的南山烽火尖,是一座很高的山,海拔有七百多米,山上杂木遍布,每年的初冬,村里一伙烧炭工一起十多人就挑着被窝和粮食上山伐木烧炭,挑下山来卖给城里人。峁屏湾为首烧炭的有阮绪健、阮绪春、阮长富、阮绪灯、阮绪敬等人,也是他们最为内行,算师傅级别的,他们带会了不少烧炭人。

上山的第一天,大家就忙着在避风的地方搭起小木屋,说是小木屋,还不如说是木棚子,就是立几根柱子,四面墙用的柴棍,用牛藤绑着,都是有缝隙的,寒风能吹进来。屋顶是用茅荻盖着的,再用柴棍夹着。小木屋搭好后,就四处割来茅草铺在地上,再铺上被褥,再在二十多米处架起厨房,之所以相隔一点距离,是让宿舍隔离火源。

接着,大家就分头去砍伐杂木,砍了一周后,杂木真是堆积如山了,接着是整理阶段,把砍来的杂木分拣,即是把硬木和软木分开,硬木如石姜、石蕻、黄檀、黄榨、黄皮柃、栎树等;软木有亚棉、泡桐、木栓、芙芋头等。在烧炭时,是分开烧的,不能笼统一起,否则,软木的炭烧好了,硬木的还没烧好,等硬木的烧好了,软木就化成灰了。只有分开烧,才能把炭烧好。这就像煮饭,籼米和糯米不能一起煮,籼米难得煮熟,糯米容易煮熟。

我们这一伙烧炭人,辛苦自不必说,吃的是干菜,肉是没有的,后来是我的黑龙起了很大的作用,它每天几乎能抓到一只兔子或者猪獾,大家都很感激它,有野味下酒,大家吃得喝得很痛快。晚上是作乐的时候,大家聚在棚子里,围着火塘,敲着盆子和柱子唱起山歌来,歌的内容围来绕去总是哥呀姐的,情感真挚,但不免有些低俗。有的说我还没老婆,不要唱这些郎呀姐的山歌,免得我欠不过。他们说得我挺不好意思的,但我听着听着感到特别的好听,特别的有味,还真的阵阵激动着。

有一天,黑龙衔着一只狐狸回来了,还是活的,一人拿着棍子正要打死狐狸,我急忙上前制止说,这只狐狸还是活的,养着吧。这是一只白色的狐狸,我用盐糊着伤口,撕一块布条包扎好,再给狐狸喂水,然后给它做一个窝,几天后,狐狸的伤口居然愈合了,我为狐狸取了个“碧玉”的名字,我叫一声,就摸一下它的头,这样反复的调教,狐狸就心领神会了,我叫“碧玉”,它就知道我是叫它。接下来的日子,黑龙和狐狸和睦相处,成了好朋友,常常一起在山坡上游玩、奔跑。狐狸是很有灵性的动物,耳朵的听力很强大,对声音的定位非常准确,嗅觉也特别灵敏,修长的腿能够快速奔跑,听说最快的速度一个小时能跑五十公里。

烧炭的炭窑是有选择的,一般是在陡坡处选一坚实的黄土丘或土层坚硬的地方,高度和空间直径两米左右,下端平整,中间挖一火沟,这是起到通气和通烟作用,再垫上干茅草,在草上加上干柴,旁边开一门,用来装柴和人员出进;顶部呈穹顶状,挖一个小孔,作为烟洞。装窑时,柴棍要一根挨着一根地竖装,柴装满后,用泥将门封实,之后就可以点火了。

二十多个炭窑在一个大山坡上,几乎是一字排开,上下也不过一两米。山里人喜讲迷信,按我们那里传统的说法不是讲迷信,总是说山是有神的,地是有灵的,每年到山上烧炭是要敬山神的,说柴木是大山长出的肢体,我们砍掉是有罪的,敬神就是请求山神的宽恕,也祈求山神保佑我们烧炭成功,因为农家太没收入了,烧炭卖算是做一些副业,挣点钱补贴家用。在太阳即将出来的时候,我们在一平缓地摆上饭菜和酒,对着山头跪拜一番。然后高喊:点火啦!

点火后不久,烟洞出的烟呈灰白色,烧了两天两夜后,烟的颜色渐渐变淡,有些有气无力了,到最后就没有烟了,此时可将上边的烟洞封死。下边凡是通风的地方都要封严,如果走了气,就会前功尽弃,一窑炭都会变成灰烬,这样的事,原来也是发生的,人家就说是没敬好山神,不信鬼神的人就说,技术不到家,还赖神赖鬼的。烧炭一般要烧一周时间,这段时间烟的颜色变化与制成优质木炭有着极大的关系,通气孔不要一下子全打开,而要逐渐的、慢慢的打开,进入的空气量也是非常重要的,烧炭的过程要从低温到高温再到低温,低温处理是文火,要长时间燃烧。中温是过渡的火候,高温是武火,从灰色烟变为青白色烟时,就应开始通入空气了。

硬木烧的木炭起白灰,一片片的,软木烧的木炭,起的是灰色的灰,且是绒状的,炭烧得不好敲打木炭时声音就不好听,闷沉沉的,并很容易破碎。烧得好的木炭,炭质很硬度,拿起木炭敲打,会发出一种金属的高音。这是我们烧炭人挑选木炭的最好办法,内行的买炭人也会用这个办法。

点火后本来不必派人看守,大家可以回家了,为了防止万一,也会派一个大胆的人住在山上看守,当然,有一点报酬,一天一元钱。谁来看守呢,如果有人自愿报名则好,如没有人报名,就采取抓阄的办法。那天,我挺身而出说,我在这里看窑吧,大家见我报名了,都大吃一惊,有的说,你还是个伢崽呢,不怕鬼吗?我说,我才不怕呢,世上哪有鬼啊?其实,我也是冲着那一天一元钱的补助而要求留山看窑的。有的说不放心,有的说,就让他锻炼一下吧,记得我那时看窑,也就二十挂零吧。有的说,他自己愿意,他母亲要怪我们的呀。我就说,你回去跟我母亲说,就说我是抓阄抓到的,也是我甘心情愿的。我母亲知道后,虽然会担心,但她是讲道理的,她知道合伙做事,就要吃得亏。母亲也常常对我说的:吃得亏,到一堆。意思是只有吃得亏的人,才能获得好人缘,才能在一起好好合作做事。

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们就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山了,我爬上一处又高又大的岩石上,望着他们背影渐渐消失,心里觉得空空的,觉得整座山变得沉寂起来,也不免有些害怕。

夜晚,我再次爬上大岩石,远远的望着我的村庄,看到有一盏灯忽明忽暗,那是母亲在提着马灯望着我吗?

我独自在烽火尖下的山窝里,细心的看着炭窑,以黑龙和碧玉为伴,一天吃两餐,白天躺在向阳的山坡看书,也写些东西,茅草黄黄的,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如果是顺风,还能听到远处村庄的嘈杂声。太阳下山了,满山的野草似乎舍不得太阳下山,不断地晃着腰肢,群舞相送。这是我的第一个野山之夜,感觉四处的柴林在晃动,有动物在奔走,远处还传来野麂的叫声,此起彼伏,说不害怕也是假的,当然也不是很恐惧,但更多的是无尽的寂寞,无尽的想着母亲想着家,还不觉的流泪了,之后又觉得羞愧,这大的人了,还怕什么呢?晚上在棚内照亮马灯,看书、写东西,累了就吹着口琴,吹的曲子如《泉水叮咚》《映山红》《马儿啊你慢些走》等,也吹些《正月里来正月正》《郎嗒姐》等山歌,不知不觉到了天明。这是我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沉寂而美丽。我跑上山顶,对着升起的太阳引吭高歌,拍下辉煌的东方,拍下非常珍贵的时刻。接下来的日子,我渐渐的习惯了,渐渐没有害怕的感觉,我把风当音乐,我炭窑当城堡,我把小木屋当宫殿,我把山崖当画屏,一段美好的日子、自由自在的日子贯通在我的生命里。

我把写好的东西用袋子装好,绑在黑龙背上,把邮局的照片给它看,它朝我看几眼后,就朝山下奔去,碧玉见黑龙下山了,也跟着去了,一黑一白,很是显眼。下午,它们回来了,也带回了我的信件,一封是一位城里的同学的回信,主要内容是:你一个大男子汉,居然借钱过日子,难道你就不惭愧吗?我最看不起借钱过日子的人,借钱投资创业还差不多。我向这位同学写信,说及父亲多病,家里一点钱给父亲治病用完了,导致家里生活更加困难,想借点钱解一下燃眉之急,待卖了木炭后,再还给他。另一封是一位当兵的朋友给我寄来的,信中好好的鼓励了我一番,还夹着30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十元钱,那时用湖北省粮票买米一毛三一斤,用全国通用粮票买米九分钱一斤。我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家里的生活能一时得到改善,忧的是,我惹那位同学烦心了,感到很不好意思,心里也就有了点压力。

山上没风的日子,还是挺暖和的,我在山坡上转悠,黑龙和碧玉就一前一后的陪伴着我,它们嬉闹着时,我就给它们照相玩。我叫它们站起来,它们就站起来。我叫它们跪着,它们就跪着。我叫它们头朝坡下睡,我叫它们仰着睡,我叫它们拥抱,我叫它们亲嘴,我叫它们交替骑着,它们都照做不误。我在金黄的茅草地睡着晒太阳,它俩就一左一右的蹲着,像卫士一样保卫着我。

有一天,黑龙抓获了一只兔子,我美美的享受了一顿,兔肉烹野果,最是好吃不过,我喝醉了酒,是家里带上山的老谷烧,酒精度数比较高的酒。我带着黑龙和碧玉在山坡上游玩时,我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了,昏昏欲睡的样子,接着一阵呕吐,我感觉是中毒了,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估计是那山果的缘故。我躺在茅草坡上,眼睛睁不开,不一会,从山腰传来山火的声音,熊熊的烈火朝我这边压过来,随着大风呼啸,传来阵阵爆炸声,是竹子被烧爆的声音。而我无法动弹,像是注射了麻醉针。我听见黑龙和碧玉焦急的狂叫声,它们拖着我走,速度十分缓慢,黑龙咬着我的衣袖,朝着没有茅草的地方爬去,一阵连滚带爬,终于到了没有茅草的乱石坡。我看见小木屋烧着了,燃起熊熊大火,我对着黑龙和碧玉焦急地喊着、比划着:照相机、书本,照相机、书本,它们听懂了我的话,飞快地跑进木屋,我吃力地伏在一块岩石上,看到它们钻进了熊熊烈火的工棚,刚进去,工棚就烧塌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能起来行走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倒塌的小木屋,翻开横七竖八的残枝,找到了两具烧焦了的尸体,我搂在它们痛哭不止。

我做了两座小坟,一座是黑龙的,一座是碧玉的。我用树枝刻着“吾友黑龙之墓”、“吾友碧玉之墓”,这可是我最好的狐朋狗友啊!

那几位烧炭人赶上山来了,他们说是看见山上发了大火,怕我遭遇不测。

我在黑龙、碧玉的坟前坐了很久,几位烧炭人默默地站立在旁边。

我起来朝黑龙、碧玉拜了几拜,就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随着大家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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