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诔

（乡土散文《麦颂》七十 ）

湖北  雪雁鸣

我在这里行走了许多年，春夏秋冬。

各处路径我烂熟于心，尤其是这一片片樱花。这一切都是过去的影像，你再抚摸不到她的花衣。如今，如今，太多的樱花被抛去祖坟，太多的樱花已失去家乡。

我泪流满面，思念成伤。

大幕樱花的烂漫源于山水一直在时空中刊行，没有减弱一点色素，画页的褶皱只是风吹的缘故，阳光的熨斗扶不平岁月的痕迹，重建青春，形状如故，在这片热土上，形成鲜花灿烂的文艺，繁衍春天的帝国，让她亘古如青，系列如衍，让许多人在这里来来往往，亲吻花心，蘸墨香砚，幅幅画轴，条条画屏，挂在山的山梁，招徕百鸟会笔，书写云积。

是谁蹂躏了你的花魂？是谁夭折了你的少年？风电、风车，毁掉了绝美的樱花长廊，绝美的大自然，那巨大的钢钉，钉在你的头颅之上，让你遍体鳞伤，让你的大家族毁坏惨状，那不是你的童话风车，那是你的梦魇，它们窒息了你的呼吸，毁坏了你的笑靥，还有风摧花碎，零落尘埃，花颜失色，无语凝噎。千万年的好命，被一张白纸黑字挂幡，从此万劫不复，从此不见了花影。

那处处被腰斩的龙脊，高高的龙脊。昂首阔步的姿态，斗不过长长的铁爪；枝繁叶茂的花簇，斗不过凶狠的利斧。长长的龙筋，可有血管吸取大地的乳汁，再来滋润花开？哭泣的花朵，从此在山岗上跪地招魂。一座大山的隆起，从盘古开天地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它的容貌，峰峦耸翠，层峦叠嶂，是你不变的体格。

如今，如今，你支离破碎，你百孔千疮，我接不上你的龙脉，我连不上你的龙筋。

樱花的厄运来临，你被层层肢解，只为了满足那虚假的证词。没有多少人，需要钢钉插上头颅；没有多少人，不愿意在馥郁芬芳的森林之下安生。

你曾是漫山遍野的樱花，从薄寒中开放，开在高高的山岭上，开在长长的山脊上，条条长龙，逶迤不绝，披挂着朴素的衣裳，静默于心，从不招摇，没有多少人知道曲径通幽，人迹罕至，又如混沌初开，只是春风，只是雀鸟，从不辞行，她们的到来，没有携带请柬，在没有虚构的路线里，齐聚如期，或陆续而至。一眼望不到边的樱花，形成无数个发髻，让山峰一直保持年少的原则，交汇季节的风向，编排赏春的目录，让入睡的人醒来翻越，寻找出行的指针，一路前行，不拖延一个怀念，不遗漏花的细节。江湖总是有的，过往总是有的，从黄昏到天亮，从日出到日落。

樱花，那些在山路上行走的古人，再找不到曾经走过的路，那些被巨人铺垫的路径，还有无数棵参天大树，在隆隆咆哮声中，在阵阵吼叫声中，破裂、碾碎、倒塌。

我从不吝惜一脚的力气，在这里徜徉或徘徊，我知道告别的难度，也知道相聚的浓度，花也是有河流的，风的舞蹈形成的波浪，在山坡上流淌，自然是不会忘记。花是选择沃土的，也有才华横溢的花，愿意在瘦骨嶙峋的山石上做个童养媳，不怕刀锋伤了耳朵，不怕风寒伤了喉结，因为她要倾听遥远的琴声，来孵化渐见渐长的夫婿。

曾经看到的绿海如潮，樱花的碟片浮在竹节上打盹，一个故事的构成，让许多人摸不着门，只有探花者，知道喜欢唱歌的笛孔，曲谱在花心里发酵，运行如愿，计算如筹。这些不入花谱的隐者，更适合在大自然中灿发。一些吹散的花瓣，入泥不计，感动了许多事物。

从山下仰望，隐隐约约，斑斑点点，樱花的户口太小，容纳不下一阵狂草，她是从篆刻的国度走来，一些山野的古典，多难进入贵胄的书案。没有一个唱诗班，到这里比划天国的虔诚；没有一个仪仗队，泼洒晶莹的圣水。只有雨露，在清晨，在樱花需要洗脸的时候；在傍晚，在樱花需要沐浴的时候，来一个淋漓尽致。

在龙脊俯瞰，行走的人，只是一个墨点，只是花海的长短句中的一个标点，只是轨迹中的一个标记。画图太大，一旦进入，就不见踪影，就被花丛包围，这也是大自然的囊括，这也是一个人的渺小，就是众生的潜入，也被尽数编辑。我都不敢靠近樱花的边缘，我怕花讯惹我一身睡，树下裹衣眠。

樱花仙子，你盘坐山峰，你笑看人间，你以一佛手招花引露，让红尘温馨如故，没有尘埃。你飞来飞去，风华绝代，让人间莺歌燕舞，叶绿花红。一页天书任读破，不识岁月蹉跎。时过境迁，你奈何不了时空的钳制，你约束不了乱舞的群魔，今生今世，有几人相信神仙，有几人相信魔咒，他们相信的，只是厚厚的谎言，相信的只是用浆糊糊起了灯笼。高高在上，亮堂堂，仿佛那是自己的被人仰慕容颜。其实，那只是一层纸，薄薄的纸。

樱花仙子，其实你最愿意是一个村姑，提着花篮，在小径任罗裙蹁跹，在花间采撷甘草，你不愿降临到市井，你害怕那里有太多的觊觎。没有多少食物是干净的，没有几簇花朵是安全的，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向你放射毒刺，有多少阴谋在算计你的归期。一些根深蒂固的贞操，被毒液侵害；一些嫩若肌肤的萌芽，被尘土掩埋。

樱花仙子，你降落人间，你镇定自若，你深情自如，你性情恬淡，你宠辱不惊，你就是大山的女儿，穿着花瓣织就的衣衫，踪影自拂，甘苦自知。你与世无牵，在丛林间奔跑，在花朵上安眠。你的一露净瓶，柳洒甘露，也救活不了丧魂落魄的樱花姊妹，你无可奈何，你痛不欲生，你束手无策，你无计可施，因为，现在的人，早已不相信神仙。

樱花，从此你只是我的记忆，你已一去不复返，我的画册里，只能寄托你的标本，活灵活现的，只是昨天的精灵。

樱花，一道深情一道坎，一片记忆一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