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麦颂》柒拾玖)
雪雁鸣(湖北)
翻开春山的画页,想起杜鹃,不觉红了半边天。那是杜鹃花的天,那是欢乐的天,那是人人盼望已久的天,这是一个艳阳天,这是一个阳春三月天。
那一年,杜鹃从山上飞过,追寻远古的爱情,爱情走了,杜鹃的声声啼唤,风太大,谁也听不见,这一小小的笛管,已经嘶哑,血如雨,阵阵的飘落,花与鸟,情感的孵化,声声怨,情慢慢,灿开了满山花,满山的杜鹃花。映山红只是她闺阁的名字,只有杜鹃,一声啼叫,惊艳出世,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母爱如山,恩比山重,看那阵阵花飞,那可是三春发出的请柬?那可是时光对花期的缤纷?光阴去了许多年,在高高的山岗上,在浓浓的杜鹃深处,大山母亲的家在这里生根,生根在杜鹃花丛中。我的母亲,拄着拐杖,站在古松之下,望着远去的我,望着数月难见一面的我,泪眼婆娑,白发飘飘。
大片大片的杜鹃花,红了半边天,路上的行人,为一份思念,为一份向往,看一遍杜鹃,想一次心事,更为那从前的爱情故事,还有世事的风云变幻。看花,看杜鹃啼血染红的花,心情多了许多激动,世界有多少爱是用心血染成?风的批刮,雨的洗刷,不变心,不变色!杜鹃滴血洒落在红尘之上,长出了群居的家族,或主干直立,或枝丫匍匐,或枝条互生,拥挤而和谐,斗艳而不争,山风吹过,翻起千重舞蹈,阵阵欢呼,在丛中吐出火苗,吞噬了节节春色,春色在杜鹃声中喧闹,在杜鹃花中鲜艳,在飘落中蹁跹,在更声中销遁。
闲捏一两枝,在手中细看,花心处,藏不住沧桑,滴滴泪痕,爱的印记,花须似锁,也锁不住春色片片,让人迷情,让人梦幻,走进这一道仙境,造就了无数花痴,为风貌,为风姿,为风情。
昨天还在回味春天的酸涩,一觉醒来,已换了今天的新装。
一株株杜鹃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招摇着我的童年,这是我童年的避难所,只有钻进花丛,我一晌午的饥饿才会删除。
碎布剪成三角形,足足体现母亲的手艺,小巧的书包,在母亲的手中缝成。小小的书包,轻轻将我童年背走,清晨的牛蹄在小巷的青石板上走过,踏碎了我梦中的美食,我一路小跑,走进了朗朗的书堂。半昼太长,长于辘辘的饥肠,读书声在饥饿中慢慢减弱,放学的铃声是放风是闸门,我的几位菜色的童年跑进杜鹃花丛,阵阵咀嚼,暂时填补了空缺,一阵欢笑,一阵快乐,手袖揩去口角的淡淡的红汁,又在花海中一阵狂奔,在山头欢呼,这是童年永不消失的音乐,把书包抛向空中,总想抛弃这一份辎重,又怕母亲的罚子棍在细皮嫩肉上留下色阶,P下叛逆的疤痕,也怕老师在黑板上记录瘪瘪的分数,引来女生捂嘴的笑。只好接住,接住坠落的书包,接住母亲交给我的童年我的爱,那一页页汉字在手中翻弄,在梦中拼凑简单的故事。
摘一把红杜鹃回家去,把门楣插遍,摘几朵红杜鹃插在母亲的发髻上,衬托了母亲那银色发簪,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我的狡黠我的殷勤换来了几颗烫手的鸡蛋,换来了对生活的向往,把书当着枕头,做着山一样高的梦,把书本翻碎,把粒粒汉字盛起来,饕餮到肚里发酵,蒸发成酿,捣鼓成诗,自酌自饮,自娱自乐,这一份情致,能否报答母亲的万一的爱?母爱,贯穿了我的一生,母爱,亦如红杜鹃,让我红红的童年不断生发,不断长高,小小的球鞋已抵挡不住脚趾的抵抗,露出锋利的趾甲,母亲用砖头和木板垒砌小床让我单独做梦,母亲说,我时常在梦里说,母亲,我不愿长大,不愿长大。杜鹃也长高了,来年再来,已分不清久别的枝丫,那小小的鸟巢是否还安在?那再生的小鸟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或是放学的路上,我没有回家,我走向红杜鹃,在花丛中看着小人书,很痴迷,在书里哭,在书里笑,在书里仰慕英雄岳飞,在书里痛骂奸臣秦桧。
从小,我就崇拜英雄。
从小,我就痛恨奸佞。
躺在杜鹃花丛,阳光很暖,孙猴子把我带到了西游的路,在梦中吃到了从未见过的仙果,再狠狠地往书包里塞,带回去给母亲尝鲜。
母亲焦急的呼唤,撤走了我梦中的筵席,再见不到闪闪发光的金箍棒,一场杜鹃花里的美食梦,瞬间停电。
口琴是我唯一的乐器,也是形影不离的伙伴,我用它吆喝童年的友谊,陪伴母亲的山歌。在故乡的山坡上,在故乡的杜鹃林里,是我最美的乐池,面对互相拥抱的杜鹃,吹奏这一份美好,我把幼稚的音符喷洒在杜鹃花上,不知杜鹃是否能听懂我轻颂的花经。
只是,我不会忘记,这一片花海,是我的野外食堂,曾经在这里开过无数次小灶,咀嚼杜鹃,酸涩中的美味,怎能忘怀?红红的童年,梦幻不变。
童年的幸福总是简单,从没有感觉遥不可及。
童年大了,母亲老了,杜鹃谢了。
童年大了,可以再看童年的电影;母亲老了,发髻松散,旗袍不再;杜鹃谢了,明年再来,年年盛开。——只是,我的母亲,挪动她那三寸金莲,已经永久的走远!
童年在花丛里长大,杜鹃在时令中凋零,母亲,我的母亲,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春日里,已经走不动了,一个安稳的家,又失去了一面挡风的墙。父亲早已将另一面墙拆去,在高高的山岗上筑起一间小屋,父亲的小屋一直在望着母亲,望了几十年,硬是将母亲望走,我无法挽留,无法啊!我再也没有了挡风的墙,我的挡风之墙是那道道花墙,是父母那光辉灿烂的肖像,那是我的长城,是绵延不绝的爱,是永不倒塌的精神。
花间琐碎零星步,已换成匆匆江湖行。
杜鹃的光影还在续航,命运年年重生,我的容颜已经走得很远,只是,不再将杜鹃充饥。岁月去了许多,我已与杜鹃互为远方,从来没有忘记杜鹃的出处,时时不忘杜鹃的恩典。
杜鹃花最喜红五星。我忘记不了那美丽的故事,是奶奶给母亲讲的故事,奶奶给红军做过军鞋,把道路走得很远很远,一直走向远方,点燃了许多圣火,燃烧了大地,点亮了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