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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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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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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石板巷

(《知世录》壹叁伍 )


故乡的石板巷,是我走向外面的世界的通道。

干爽爽的石板巷,湿漉漉的石板巷,大雪覆盖的石板巷,爆竹放完后彩衣满地的石板巷,都是我无法忘记的石板巷。那时的快乐和忧愁,那时的困顿和无助,都是无法忘却的记忆。如今,那道长长的石板巷,是潮湿的石板巷,是墙根长满青苔的石板巷,是人迹稀罕的石板巷,是空荡荡的石板巷。因为都搬进了新居,一些年轻人出外打工,老人在家带孙子上学,负责孩子们的日常起居。现在,这石板巷尽管一年见不了几次了,但它仍是我的石板巷,是邻居的石板巷,是乡亲们的石板巷,是我的一道精神的长巷。

这道石板巷的两边和里屋,住着十几户人家,多少年多少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道石板巷。风风雨雨,履历无数,不知娶回了多少新娘,也不知嫁出去多少闺女。母亲的花轿从石板巷中抬进来,姐姐的嫁妆从石板巷中抬出去。还有爷爷奶奶、爷爷的爷爷奶奶从这里抬向南山,走向永远的归属。

老家峁屏湾,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庄的南面是两层海拔六百米以上的高山,最高有七百多米的大山,名叫烽火尖,山顶上至今还有飞机导航台的遗址,长长的山脉从东向西绵延三十多里,属于幕阜山脉范围。东面是一道道小山梁,西面是一个个小山包,在那些山包下面坐落着一个个小村庄。我家的石板巷是峁屏湾最有特色的石板巷,巷口向东,三十多米长,大大小小、厚薄不一、长短不等、形状各异的石板一块接一块,但并不是拼接无缝,或是当年铺设时是无缝拼接的,只是时间久了,慢慢地变得松垮了,就像老人的牙齿。石板巷不知有多少脚板走过,早就踩成光溜溜的了,雨天,反着光,走路不小心,就会滑倒,雨后见月,更是迷人,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湿漉漉的石板冒着热气。

石板的下面是一道暗沟,每到下雨天时,里屋的天井的水从这里流出,小伙伴们打着赤脚冒着雨在天井里玩水,被雨淋得一身湿,被大人一阵吼骂后,都嘻嘻哈哈地跳出大门从石板巷跑出来,再在巷口的出水口下继续玩水。那时最大的快乐之一是玩水,天井的水、小溪的水、小河的水。石板巷承载了我多少快乐,还有我的小伙伴们,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一年四季都有无尽的快乐。每到雨天,小伙伴们有的撑着雨伞,有的戴着斗笠,雨伞是那种相当破旧的雨伞,或是伞面有孔往下滴雨,或是伞面少了一两折,或是伞骨断了一两根,没有几把是新的,有时逆风而来,伙伴们就顶风而行,把头藏在伞里面,风把伞子吹刮得噼里啪啦的响,有时一个鬏头风吹来,把伞面吹翻起来,惹得一阵大笑。要是有谁打着一把新雨伞,自然是羡慕得不得了,特别是女孩子,她们是多么渴望有一把花花的新雨伞啊!伙伴们戴着的斗笠,有的是箨叶做的,有的是苦竹叶做的,有的是尼龙布做的。有的戴的是大人的斗笠,自然是比例失调,不合身材,觉得有些滑稽。有的戴着小斗笠,就好看多了。多少年,我和小伙伴们挎着由花花绿绿的碎布拼成的三角布格子书包,在石板巷中走过,上学、回家、玩耍,每到大清早,沉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那是我们要上学去了,大家你叫我唤,催促快点起床,几个院内的鸡呀狗呀,最熟悉我们的声音,但还是骚乱起来,或是欢送我们上学去。夜晚,我们提着大小不等的马灯,或是提着用罐头梨的瓶子做成的提灯一面走,一面背着诗,最能理解最难忘记的诗是锄禾日当午和床前明月光。

想起老家的石板巷,就想起了老家的三伏天。为了趁天气凉快,天没亮我就起来上山干活,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回家,再到下午四点左右上山干活,到黄昏才回家。有时,月上东山了我还没回家,那是我在月光下挖地,旁边的树杈上挂着收音机,收音机是哥哥在部队时花二十多元津贴买的,回家探亲时带回来,我们家如获至宝,乡亲们都来看稀奇,哥哥返回部队时就没带去了。那时,家里有个收音机那真是个活宝啊,除了听新闻,听天气预报,更多的时候是听戏,剧种有京剧、越剧、楚剧、汉剧、豫剧、红梅戏、采茶戏,剧目有红楼梦、梁山伯祝英台、天仙配、百日缘、荞麦馍赶寿、穆桂英大战洪州等,这些剧种和剧目都是我最为喜爱的,也是乡亲们最为喜爱的,乡亲们似懂非懂,普通话也听不全,有时还学者说几句,半生不熟的,常常惹得大家大笑起来,就说人家是“洋袢筒”,这是我老家的土话,意思是说话和姿态洋里洋气、但又装得不像样。

我时常去劳作的地方,名叫明泉窑,明泉,就是出泉水的地方,泉水清澈透亮;窑,就是烧石灰的灰窑。明泉窑的旁边就是坟山,对面的山叫金竹岦,都是安葬祖人的地方。我家的地头,就是几排老坟,竖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碑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绿绿的微光,那是磷光,村里人叫鬼火,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想,这有什么可怕的,这都是祖上的人,都是一个家乡的上辈,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坟墓就是他们的家,碑记就是他们的门户,我在看着他们的家,他们在看着我艰辛地劳作,都是默默无语,都会互相照应,我相信他们会保佑我的,我也念着上辈的好,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今生今世。我的月亮之下的劳作,就是对祖上的报答;我的月亮之下的歌声,就是对祖上的回答。月色越来越明,在不远处,也有一些如我一样趁着凉快的时分干活的农人,在回家的山路上,听到我的收音机的声音,以为是鬼哭,吓得飞跑回家,就添油加醋的说一番,说听见鬼唱歌了。有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是瞎卵扯,你听到的哪是鬼哭啊,那是那个阿华秀才在边挖地边听收音机呢。他还没收工吗?我还要听他弹琴呢。

那人听说是我的收音机在唱戏,就说我真是太大胆了,说这是干不得的,在夜晚的山里放收音机,那是要惹鬼上身的。有的说,哪有这种事啦,这是你瞎作的,古代又没有收音机,那是谁传下来说收音机是惹鬼的东西啊?

有一天,有一位老伯爷对我说:听我隔壁的老师说,今夜八点十五分湖北台要放楚剧《荞麦馍赶寿》,你能早一点收工回家不啦?我们都想听一听,原来只看过采茶戏,收音机里的肯定好听一百倍。我听老伯爷这么一说,自是很乐意。太阳落山了,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我鼓起力气快速地除草,想着晚上大伯爷在等着听戏的。我有一块五元钱一块的电子手表,没过一会就看一下手表,到了七点四十分,我就提着收音机赶紧下山。到了巷口,已是八点过几分了,老伯爷早就在那等着了,他说,你这伢崽真吃得苦啊,这晚了才收工,走路一定要过细一点啊,万一跌一跤就不得了啦。有个大婶说,人跌了不要紧,千万不能把收音机跌坏了,不然我们就听不成戏了。她这一说,老伯爷就说他不该说这话。大婶说,我明明是说倒玩得啦。老大伯说,回来了就好,我还担心你回来晚了,我就不能从头听起了。巷口挤满了人,有的是邻居,有的是对面屋场的,都是来听戏的。母亲和父亲也来了,他们听到巷口的收音机的声音,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石板巷,月色如水,老伯爷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把青花瓷的老茶壶,放着几只兰花小碗,还有几个竹茶杯,大家有说有笑,在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说还有三分钟就要开始了,大家就立即停止了说笑,都盯着我手中的收音机。八点十五分开始了,《荞麦馍赶寿》上演了,我把收音机递给老伯爷抱着,老伯爷连连说,你这伢崽真看得起啊,你这伢崽真看得起啊,还是你抱着吧,我怕、我怕摔了呢。我说,不会的,你抱着吧。老伯爷把收音机抱着怀里听了几分钟,就起身递给我说,还是你抱着稳当些呢。我接过来没一会,一小孩说他要抱一下收音机,老伯爷说,你这个伢崽卵,我都不敢抱,你还敢抱呀,万一跌坏了就叫你妈把你卖了赔个收音机。小孩说,爷爷,不会的,我抱得紧紧的不会跌的。我把收音机给小孩抱着,小孩很满足地抱着收音机认真地听着,大家的目光又一下朝小孩扑来。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一个叫王伯昌的人,夫妇俩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名叫金花,二女儿银花,都是富豪的妻子,三女儿翠花不羡钱财爱文才,就嫁给穷秀才徐文俊。王伯昌的老夫人蒋氏做六十大寿,大女儿金花二女儿银花都送来了名贵寿礼,三女儿翠花家道贫困,没什么豪礼相送,只提着半篮子荞麦馍前来拜寿,受到嫌贫爱富的父母的冷落。没过几年,王家遭了火灾,王伯昌抑郁而终,老夫人一人过活,生活非常困难,金花、银花就开始嫌弃老母亲不肯收留她,只得出门要饭,老母亲非常后悔,但又不好意思投奔到小女儿家。小女儿翠花非常心痛母亲,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中养老送终。

大家边听边叹,叹故事中父母的绝情,叹母亲还有悔过之心,叹小女儿翠花的孝心,叹世事的不公等等。个把小时过去了,戏也听完了,大家意犹未尽,问还有好听的戏没有,我就把收音机的波段开关调来调去,搜索了中波再转到短波,只听到不断传出的滴滴的声音。开关旋转了一会,终于收到了红梅戏《天仙配》,大家又津津有味地听着,一直听完为止。老伯爷说,不听了,收音机也唱累了,也要睡觉了。一人说,收音机又不是人,只要有电,就唱不累的。又一人说,也会累的,收音机唱到发烫了就是累了。母亲说,明天晚上大家还来听,我叫我阿崽回早一点,我烧一壶川芎茶给大家喝。大家忙说好,说一定要来听戏。

第二天中午,老伯爷提着几个鸡蛋到我家,母亲问是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的讲礼啊?他说,时刻听你家的收音机,真不好得,我送几个鸡蛋给你吃啊。母亲说:“老伯爷吔,你把话说到哪一国去了啊,这我万万是不能接的,只要你有心神听,你每天来听都能得。”老伯爷说:“那我太过意不去啊。”母亲怎么也不肯接,老伯爷就把鸡蛋放在桌上抬脚就走,我母亲赶紧把鸡蛋提起来给了老伯爷,笑着推老伯爷走,边推边说:“我就不留你坐了,这个礼是万万讲不得的。”老伯爷回去不一会又来了,这次不是提鸡蛋来,而是买来了两个电池,说收音机是要电池的,不能老是要我家贴本买电池。我就说:“老伯爷啊,你只管来听啊,你来听是把我看得起啊。”既然老伯爷送电池来了,我不接就不好意思了,就只好接下。我的收音机是二号电池,是在镇上买的,村庄的代销部是没有二号电池卖的,而老伯爷送来的是一号电池。我就把这两个一号电池用竹块夹起来,绑上电线接在收音机的电池仓里。几乎是每天晚上在石板巷中让左邻右舍的叔伯大婶来听。就是这条小巷,传播着收音机的歌声,也是这条小巷,萦绕着山歌小调。我走出小巷来到县城谋生时,就把收音机带出来了,本来我是不带出来的,我是舍不得带出来,我想让收音机陪伴着父亲母亲,让收音机给乡亲们带来欢乐。而父亲说,你在外面更需要收音机,多听国家形势,多学习文化知识。我背着被子、提着收音机走出了石板巷,老伯爷和一些邻居大叔大婶大哥大姐,还有孩子们,在石板巷中欢送我,一直送我到桥头。我踏上木条串成的小桥,走过故乡的小河,三步一回头,望着送我的乡亲们,渐渐地走出了山坳。到县城两个月后,我还是想着家里的石板巷,想着父母亲、想着老伯爷和邻居们没有收音机听戏了,我就请假把收音机送回去了,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阔别石板巷,父母见我把收音机送回家了,又高兴,又责怪我。我说,县里经常能听到收音机,我住的地方的墙头就挂着一个广播喇叭呢。邻居们见我把收音机送回来了,自然是很高兴。大婶问我还带走不?我说再不带走了,你们可以时刻到我家去听戏。

这是我的一道情结,也是我的无数道情节,长长的石板巷,匍匐过我的童年,奔跑过我的少年,徜徉过我的青年时代,慢慢地、慢慢地把我的时光拉长了十几年。我曾经在月光下的石板巷中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拉小提琴、弹三弦,还有凤凰琴,这些乐器有的是我砍柴卖、割野紫苏卖后买来的,有的是镇上的同学送给我的。乘凉的邻居们听得很入迷,不知不觉的哼起山歌来,我就随着他们的山歌吹拉乐器,有时专门为他们伴奏,常常到半夜才结束。

我家乡早晨上山干活之前是不吃饭的,上午十点左右从山上回家后才吃饭,吃过早饭,我就把一张竹椅搬到石板巷中躺着看书,旁边一把椅子,放着一把老茶壶。农家的午饭一般是在一两点吃的,饭后就睡一两个小时,农家把这叫“歇中”,就是午睡的意思,醒后就上山干活。有时,干活回家有点累了,有点睏了,我就干脆四脚八叉的仰在石板巷宽大的石板上。在石板巷中,我是小孩的时候,就跟邻居大叔学下象棋、军棋。我长大后,就教孩子们下棋,也和他们下猪婆棋、五子棋。没棋盘,就在石板上画个棋盘。邻居的嫂子婶娘阿姐们绣鞋垫、绣手帕、绣孩子的兜兜,就请我帮她们画上花花朵朵,我就在巷子里用彩笔给她们画花,花得很认真,这一画,就画了十多年。有的不是邻居,也跑来请我给她们画花,她们就照着样子绣花,我看着她们手中的作品,也感到有一份自豪。

这条石板巷,是大家的睡床。那是在酷暑季节的夜晚,邻居们把竹床搬出来,从巷里头到巷口,摆上十几张床铺。有的人家竹床不够,就把屋内的小房间的门板卸下搬出来,在门板两头架上长条的木凳,在竹床和门板上垫上被单。在石板巷中睡觉,也是有规矩的,那就是不允许未出嫁的姑娘和新娶的媳妇搬出来睡的。未出嫁的姑娘在外面睡,人家就会认为不守规矩,就说“女家家”的,这句土话意思就是“过家家”闹着玩的意思,就是不懂规矩不知羞耻不检点。新娶的媳妇如果在外面睡,那婆家是绝不允许的,是有禁忌的,有的媳妇在外面睡,人家就会偷偷的议论的,就说这是“冇告训”,意思是没教训,就说这是在娘家“冇告得”,就是没受教育的意思。有的年轻夫妇,心血来潮时,就顾不得什么了,就在石板巷的竹床上亲热,整得竹床吱吱呀呀的响。有的人被弄醒了,就故意咳嗽,暗示他们悠着的。咳嗽响后,竹床的吱吱呀呀声立即停止了。过了一会,又响了起来,先是小心翼翼的,接着发出了急促的声音。突然,睡在旁边小竹床上的这对年轻夫妇的五、六岁的小儿子猛地起身,跨到他父亲的背上,不断地打父亲的屁股,边打边说:“你以为老子真的睡着了啊?你再欺负我妈妈的话,我就打死你。”经过这么一闹,整条巷子里的人都醒了,知道原委后,不断地大笑起来。孩子的妈妈羞愧难当,卷起被子跑回了房间。

夜晚在巷子里睡,小孩是不肯垫被单的,大人就不允许他们来睡,就要他们回到屋内去睡,就说不垫被单睡觉,那就要感冒发烧,就要打针吃苦药,小孩听这么一说,就愿意睡上垫着被单的竹床或门板了。夏天蚊子多,农家一般是不买蚊香的,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就在巷口燃起艾草、野蒿熏起烟来驱赶蚊子,有时熏烟的野蒿熄火了,大人就叫孩子们拿着大蒲扇去把烟扇起来,用扇子把烟挥向巷内。再就是用大蒲扇前挥后舞赶蚊子,打蚊子基本是打不着的,只能吓吓而已,在农家,用萐子扇的人很少,一是价格贵,要得一两元钱,而大蒲扇只几毛钱一把;二是风不大,不过瘾,也赶不了蚊子;三是容易损坏,如睡觉时被压在身下了,那是一定会被压坏。

在这条巷中,到了晚上大家就听收音机唱歌唱戏,但更喜欢听老戏。有几位还喜欢唱唱山歌,往往是一人唱,几人和,这个忘了歌词,那个就来补上,一唱就是唱到大半夜。有的夜晚,大家听我弹琴,弹了一阵子后,就听老人家讲故事,当老人讲鬼故事时,小孩就吓得紧挨着父母,或钻到竹床和门板下面。老人家就说,你们伢崽卵怕我讲鬼故事,那我就不讲了。一旦真的不讲了,孩子们又缠着要听鬼故事。我也是从小孩过来的,也是从听鬼故事长大的,渐渐地,我在各种各样的故事中成长到了青年长成了大人,于是,我也给小孩子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当然也有鬼故事,也有小孩吓得钻到竹床下门板下,当我不讲了,也有小孩缠着我继续讲。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过程,不知能上溯多少代,不知会下延多少年,远去的毕竟远去了,未来的一定还会来。人生于屋内,奔跑于巷中,来回往返,挨过的是困苦,晃过的是光阴。我想,我们在石板巷中讲过去的故事,但我们本身也是故事啊,这长长的故事,沿着长长的石板巷走出了村外,走向了遥远。

夜晚的石板巷,承载着农人的梦想,农人的梦想不大、不远,就是庄稼有个好收成,就是家人无病无灾,就是六畜兴旺,就是儿子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就是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农人没有升官发财的梦,在做梦之余,基本都是认命,认为人这一辈子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也就从没有什么过多的梦想,更没有过余的梦想。夜深人静了,石板巷响起了各种声调的鼾声,有的如闷雷,有的如吹哨子,有的如上坡的拖拉机突然熄火没了声息,突然又开着了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样的夜晚,我许多时候难以入眠,想着各种事情,几乎都是在想着事情的时候进入了梦乡。山村夏天的深夜夜渐渐转凉,农人在竹床的吱吱呀呀声中醒来,有的受不了那一份凉意,就进里屋睡去了。有的醒后坐起来点起水烟,嗦几口后再入睡。有的一夜睡到大天光,起来后,就把竹床搬回屋内,上一下厕所,就扛起农具干活去了。农人早晨上山去干活,是不吃饭的,等在山上干了两三个小时的活后再回家吃早饭,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一直流传到今。

白天的石板巷也很热闹,人们都端着饭碗出来吃,或搬出小桌子摆在巷中,比比谁的饭做得好,谁的菜炒得香,并互相到人家的桌上夹菜吃。农家的饭菜很简单,也没什么油水,在夏天,都是些时菜,如南瓜、冬瓜、黄瓜、豇豆、辣椒等,有的有几块腊肉炒辣椒,有的有几个盐蛋,见到了有好吃的,孩子们就围上去了,主人就把腊肉用手撕碎,就把盐蛋捏开分给孩子们吃,孩子的母亲就说孩子不该,太好吃了,一个好吃相看着就讨厌。主人就说,你冇得么类说得了,伢崽都是好吃的,你做伢崽时还不好吃啊?我们也是从伢崽做过来的,让伢崽吃一点有么紧啦。

春天的石板巷,那是很忙碌的,到了插薯的季节,邻居就到菜园把薯藤割回家,挑到石板巷中剪薯藤,剪好后就挑到南山的坡地去插上。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人们在山上割回黄豆,里屋装不下了,就暂时放在巷子的两侧。冬天的农闲季节,人们上山砍柴,叫砍“过年柴”,意思砍柴回家等过年烧的。柴砍回来后,也是把柴放在巷子的两侧,抽空把柴砍成短短的一截,捆好后放到楼上去。

冬天的石板巷就显得冷清多了,家家的大门都是关着的,只有一群群的鸡从中走过或觅食。寒风吹过,巷子显得很干爽,也很寒冷。下雪的时候,孩子们就在巷子里玩雪,有的互相打雪球,有的合伙起来堆雪人。到了过年的时候,石板巷又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的大门口贴着对联,有的是请老师写的,字体自然是写得工整。有的是自家的孩子写的,字体歪歪斜斜,有些稚嫩,但也充满了喜气,彰显着祥和的气息。除夕夜,人们在巷中放鞭炮,震耳欲聋,炮屑四溅,烟雾弥漫,那种炮竹的烟火香气,闻起来是那么舒服。大年初一出天方,大家先后打开大门放起了鞭炮,时间要持续一个小时左右,满巷子都是炮竹的碎纸,老家把这叫炮竹衣,满地花花绿绿的,真是好看,不到大年初三的“三朝年”后,是不准打扫的,说在这之前打扫的话,就是扫财,是不吉利的。元宵节的晚上,石板巷的两边插满了红蜡烛,几支舞龙的队伍不断地在这里进出,爆竹阵阵,锣鼓喧天,节日的喜庆让石板巷更有生机。

几十年过去了,这条石板巷至今还保留着,两边青砖到顶的老房子,让我望着上空,那是遥不可及上空,一直是我言不可及的梦想。

儿童时期光着走过石板巷,特别是夏天,就是有鞋也不穿。

少年时期穿着凉鞋走过石板巷,那种自豪,那种感激母亲的心情,最是难忘。

青年时期穿着解放鞋走过石板巷,那个时候,流行穿军装,有了一身军装的行头,让人羡慕不已。

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时穿着草鞋走过石板巷,穿着其它鞋子到田野劳动,自是不方便了,也舍不得穿,穿着草鞋到田野,就有一种庄严的感觉,我是一名新农人,时常听到那美丽的歌声,在希望的田野上。

到镇上工作时,穿着皮鞋走过石板巷,那种廉价的皮鞋,还跟风钉了铁掌,走在石板巷中发出刺耳的响声。为了不显山露水,后来我就轻轻地走过,不让一点张扬飘向巷口。

走呀走,走呀走,石板巷不知走过了多少人,父亲扛着犁耙从中走过,母亲提着菜篮从中走过,姐姐提着洗衣篮从中走过,哥哥挑着柴担从中走过。后来,姐姐出嫁了,哥哥参军了,我走向了谋生的远方。后来的后来,父亲母亲相约前后走向了天堂。

好想回家重演这些情节,重温往昔的情怀。离开家乡几十年了,我一直是这样的心境,常常想起石板巷,想起父亲母亲,想起左邻右舍的乡亲,想起石板巷的一切。好想回家,好想在石板巷中与乡亲们交谈。虽然,父母亲已经不在了,但还有我的兄长,还有我的亲人,我的乡亲还在,我的乡情还在。虽说是父母在,人生就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但我认为,父母即使不在了,我的家乡我的土地我的老屋的墙壁上的烟火痕迹也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归途,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影像,都是我不可磨灭的记叙文。

岁月去了许多,那些听过我的收音机听过我弹琴的乡邻,有的已经故去了,有的仍然健在,还在艰苦的劳作,为父母,为小孩,为孩子们的未来。我时常想着他们,我也相信,他们也会想着我的。我的那些乐器已不见了踪影,岁月留给我的还有一只口琴,我还会在石板巷中吹奏,吹一段农家乐,吹一首故乡情,吹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吹一片故乡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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