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集《麦颂》玖拾陆)
二十四节气——
大 寒
大寒的到来,一个季节的关卡,一个节气的认证,不用审核,不用通关,不用引渡。
时光大摇大摆,一路视察到年关,大地上的名词越来越少,形容词已骨瘦如柴,道路上行人越来越多,那些成堆的报料,只有冰雪,只有落木,只有黑白,一些看多了灯红酒绿的人,可以到这里来醒一下眼睛,到这里来领取最朴素的屏保。
大寒,大寒,我的心脏年久失修,是否能撑起万丈寒冰?
大寒之下了华盖都是霜雪的外衣,那些思想的分泌,都是一壶酒催发的章节,没有酒的身体,思想开不出花朵,一杯酒潦草出一些日常生活的状态。一壶茶的溢出,批改或涂抹了一些枝节。光阴每到这个时候,开始拒绝插科打诨,精心安排页面布局,把每个季节的种子排列起来,预演着寓言,携带到春天去见太阳神,再到土壤去面试,次第上演,再变戏法似地开出许多花朵。
我的冬天没有铠甲,寒风总容易找到我的软肋,寒风也是个势利的家伙,习惯撂倒单薄的腰肢。那些拥有深宅大院的人,那些拥有貂衣皮草的人,在寒风中穿行,风总是让出巷道,让他们招摇过市。寒风进了豪门,厚厚的门帘总是将它拒之门外。只有我,才是它喜欢纠缠的人,我不理它还不行,它就在我身边打转,在我耳旁呼啸,拉扯我的筚路蓝缕,拍打我肥大的裤管。这个时候,我就拼命地跑,奔向有火的地方,我看到了火光,温暖的火光,但怎么也挤不进,因为有太多的人在往那里钻在往那里挤。挤不进不要紧,我就拼命地跑,跑着跑着,不觉身上起了火,身上有一团火,心里更是有一团火,渐渐地撤销了眉峰上的雪。每到寒冷的时候,或是向前,或是原地,或是打圈,我体温的汞柱升高了,我感觉跑到了火,感觉到风开始瘦弱,在开始成为我的俘虏。
我的一些伙伴都远去了,他们拥有轻裘或者火笼。我识破了画饼充饥的技巧,很多时候,只能画火御寒,在我寒冷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我就不感到寒冷。风,是个隐形人,它找不到我的时候,正是我裹着破棉袄在贴着厚厚的松针上睡觉,阳光从林间刺下来,让我泪流满面,那是我激动的,感谢上苍的恩赐,这一份温暖,让我拥抱。这一份真情,让我铭记。
多一个大寒,多一个年轮,多一份行走,多一份期盼。在季节的衣橱里,我寻找着母亲留在衣服上的针脚,我总有找不到御寒的措施的时候,每到此时,总感觉是生命的又一次迟暮。这天,多的是在想念母亲,母亲,今年的大寒之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能为你端上一碗热茶,我不能为你生起一炉火,我不能为你掰开一片桔子送到你的嘴里,我不能捣碎冰糖给你品尝,母亲,你没牙齿了,母亲,你再咬不碎生活的颗粒。母亲,我只能在心里疼你了。母亲,你在的时候,我是个孩子;你不在了,我还是个孩子;在你的视野之内,我永远是个孩子,是个长不大的人。母亲,你才是我的大人,是最伟大的人。望着南山,一直是我视线的习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与我别过之后,一直在那里谈心。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但我知道他们在谈什么。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心疼我的瘦弱,母亲总是痛惜地说,阿崽,你身上什么时候多长一点肉就好了,看你肚子扁扁的,我心里就好难过,我知道你是饿成的。我说,母亲,我一定会长得胖胖的。母亲的愿望让我长胖,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顺着母亲的思路,加强了体积的构造,我再不用鼓着肚子给母亲看了,不用让母亲总是识破我的空城而流下心酸的泪水。母亲来不及看我完成的设计,就远走到天边,永远地远走了,永远!大寒的日子,我在母亲的墓前挺着肚子拍着肚皮说,母亲,我已经不挨饿了,你再不用为我担心了!
大寒的日子,那些冰雪也安详辞世,渐渐地投胎成溪流,从雪到水,从水到冰,从冰到浪花。这看起来是一段私奔,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看起来是冰雪的一段秘史,其实在每年适当的时候都会开封。冰雪催开的花朵会爱有余生,会到春天来招展千眸,会在水色青山里规划自己的尺寸,让那些爱花的人来看她撰写的践约书。
冰峰还是那么硬朗,没有谁知道它的半径,可在它的胸脯它的耳朵它的结满冰花的发间,开出的都是梅花。那一阵风琴的歌唱,没有限制我的想象,风是冰的特工,春是冰的卧底,冰是水的正版,水是冰的翻译,还隔着几重山的春光正披着VIP的桂冠匆匆赶来。
世上沟壑万千,有几人没有越过?
年岁已久,从年头走到尾,沧桑的姿体,到了寒冬,已经斑驳漫漶。那些鸾翔凤翥的构思开始蓄势,那些珊瑚碧树的想法已经抬头,小鸟在雪地上写着小篆,冰雪在松柏的枝头竖起银纛。
欣望田畴,万虑消弭,鲲鹏极目,远及苍穹。冰湖的自我爆裂,是大地炸裂的序言;风水还阳的步数,捐献给远行的人。
书不尽言,那是有许多事情无法诉说。
事难通晓,要有多少秘密,只知道它的外衣。
诗山不记,风花起舞后,或是萧萧落木,或是芒花胜蝶。
雪隐鹭鸶,尘世的角落,再怎么苦寒,也有伉俪情深。
在山水间奔走,我织色入史笺,编一部少年志,让它长成青灯黄卷,苦读余生。在山间迈出的脚步不用排队,在花间穿戴的桂冠不用谄媚,都是自然的惠赠,从不用提款机的吐钞。我的典当,都在山里,一本万利,从来没有干瘪的体虚。
一本年书的封底,一本黄历的后院,一个村庄的账本,一个人的编年史——大寒,在雪花飞舞的时候庄严的到来。时光不留人,但也义薄云天;岁月可定居,必随季节迁移。鸿蒙天荒,居室茹毛,天篷滴雨,寒冷加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七仙女寒窑守爱情,王宝钏寒窑十八载,白毛女山洞度春秋,那一种刻骨的恨,那一种深沉的爱,不是寒冷就能覆盖。大寒,季节的标签,它是梅花的爱戴,它是冬麦的舞台,它是白日依山尽,它是长河落日圆。干支纪日,遍地梅红,冰河漫步,刺骨奇寒,历史是铁打的营盘,每一个珠算的珠子来回拨动,计算日子的循环小数,运筹山水江河的走向。日暮黄昏,寒极而生,苍山顿矮,易水扬旌。我注重院角的红梅,询问去年在梅苑赊了一身账,偷得一缕香,今年在大寒之后的暖阳之日还情,梅花给了我一次婉约,我拟梅花一幅画图。
啊,我的黄历,年年数进数出,十指轻弹,五音连接,那都是:春秋繁露,阴阳出入,节气丛生,毕藏众物。动精生害,极寒冷酷,会天大补,裂其帷幄。腊雪连倾,铺天盖地,坚贞不化,隆冰累积。多少人踏过苦寒,慢慢走向阳春,那鹰隼般的征鸟,望着季节的门扉,一头飞进年华里,花木中的时令,梅花报时的姿态,判断出即将到来的佳讯乡音。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农人,不再苦寒怨雪,那厚厚的棉衣不再有补丁,那布满老茧的手在田野里抚摸油菜抽薹,那双双慈祥的眼睛在看麦苗秀辫,这些都是农人最优秀的著作,它们是在山上过年的作物,它们望着山下的村庄,感到很幸福。
寒冬不是唯一的管理,一些惆怅早已脱壳,烟花在渐渐刷新冬夜的屏保,年货选定了灶台,归来吧,在外的游子,你的家不可缺一,爷爷奶奶在坑上望着窗花,等待推门的重见。
因为大寒,就有年关的礼单;
因为情重,就有岁月的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