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匠

《乡村手艺人》之十八

每年的腊月来临，母亲的心情渐渐忧郁起来，快过年了，总要准备一些年货，要给儿女们做些新衣服，这些都不是母亲的心头之忧，真正让母亲忧郁的是，陪伴她一年左右的家猪要大难临头了，对于猪来说，是大限到来了，对于人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又是一件喜事。我小时候总是纳闷，杀一只猪等于是结束了一条生命，怎么成了喜事了？尤其是杀年猪，人类过年，猪类过难。我从三四岁到十来岁，是一直没吃肉的，原因就是我第一次看见杀猪，那种声嘶力竭极力挣扎的场景，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画面，那种血冲尘埃渐渐咽气的悲怆，让我痛哭流涕，我就再不吃肉，母亲再怎么劝我哄我，我也是不吃，母亲把木碗端到我的手，我就生气地把碗打翻，边哭边说，猪又没咬人，怎么就要把它杀死啊？母亲说，儿子，猪就是长大后给人杀肉吃的。可母亲再怎么说，我也是不肯吃肉，这样一直到十来岁开始懂事了才开始吃肉，也因此，就影响了我的身体发育，致使我小时候又黑又瘦的，时常生病。

杀猪是一件热闹的事，也是一件悲壮的事，一只大肥猪被几个人抓到杀猪凳上，猪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脱了，只好任人宰割，人命难为，猪命只好服从于人命，尽管不服命不认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含冤死去只好含恨地离开人间。原来农村杀猪，一般是杀年猪，平时也就是在插秧、端午节、中秋节之前杀猪，每到这些时候，一个村庄总要杀几头猪供应。再就是接媳妇到了快过年了，基本是家家户户都有年猪杀，杀猪师傅也就忙开了。进入了腊月，杀猪就成了农村的重头戏，家家户户就要提前上师傅的门，定好时间，师傅就在小本子或是在墙上记着，以免耽误。每个村庄一般都有一两个、二三个杀猪师傅，师傅的工具自然是几把大小不一的刀子，有杀猪长条刀，剁排骨和猪脚的大刀，剔骨的刀，刨皮刮毛刀 ，割肉割肠子的小刀，通孔吹气的长铁杖，穿猪肠的细铁杖，有钩猪爪子的小铁钩，有把猪肉钩起来的大铁钩等。手艺强力气大的师傅，一天能杀五只猪，即早晨一只，上午两只，下午两只，有时忙不过来，晚上还要杀一只，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杀猪师傅的报酬是杀一只猪两斤肉，那时的猪肉是七角二分钱一斤。杀猪师傅整天系着围裙，油污污的，一副邋遢的样子，这是没法的，这个月份穿不出整洁的样子。

杀猪那天，我父亲拿着猪绳，带着哥哥走向东厕的猪圈，母亲提着猪潲桶、抹着泪跟随着，刚进猪圈，猪就开始发慌，不断发出“哄哄”声，猪不怎么认识父亲，更不认识哥哥，猪只认识母亲。猪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其实它早就听见了周边杀猪的声音，也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这天真的来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猪在猪圈内慌乱地打着圈圈，时而抬起头用绝望的眼睛向母亲求助，母亲就不断地唤猪，倒一点猪潲到猪潲槽，唤猪来吃，猪怎么吃得下呢？可怜的猪，昨夜都没吃，一般是第二天要杀猪的话，头天晚上是不给猪吃的，原因是猪吃了猪潲，第二天就粪便多，不利于出肠。可怜的猪，死到临头，就连一餐饱饭都吃不上，只能饿着肚子上路，这就增加了一种做猪的悲哀。母亲叫父亲和哥哥先出去一下，她用猪潲瓢划着猪潲槽，不断地唤猪来吃，猪最终还是听了母亲的话，这可是猪难得吃到的美食，是小半桶薯、玉米和大米掺和着的猪潲，这可是猪的断头饭啊。猪见他们走出了猪圈，就放心地走到了猪潲槽边，不断地吃了起来，不断地发出“款款”的声音，由于猪潲不多，很快就吃完了，还不断地舔着猪潲槽，这明显是没有吃饱的，在平时，猪是要吃一桶猪潲的，而这次半桶也没有，怎么吃得饱呢？母亲只能说是意思一下，给猪吃一点，算是来个最后的告别。母亲站在猪圈栏边，弓着腰把手伸向猪头，慢慢地抚摸着，一面摸一面不断地流着眼泪，不觉声音哽咽了，对猪说，猪啊，你好苦命啊，你来年千万不要到我家来啊！说着就哭了起来。父亲站在门外，显得有点不耐烦，自言自语：唉，你每年都是这样的。接着对母亲说：过年杀猪是个喜事，哭什么类啦！说着就准备用绳子去把猪拉出来，母亲说，看你怎么拉得出去？猪怎么会听你的话？父亲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套不住猪的，就把猪绳给母亲，母亲一边对猪说着话，一边用绳子系着猪身，母亲哽咽着说：猪啊猪，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母亲用绳子把猪套好后，再抽开几块猪圈栏的竹块，把猪牵了出来，母亲知道，是自己引诱着猪走向它生命的尽头，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母亲知道，人有人命，猪有猪命，人命由阎王爷管，猪命由人管。母亲把猪牵向家门口的空场上，就把绳子交给了父亲，自己迈开三寸金莲踉踉跄跄地跑到猪圈里伤心地大哭起来。

父亲、哥哥和杀猪师傅一齐动手，猛地拉着猪，师傅揪着猪耳朵，父亲和哥哥提着猪脚，把猪提到杀猪凳上，姐姐拿着一只大木盆放在杀猪凳下，准备接猪血，师傅左手的胳膊肘按着猪头，右手操起杀猪刀朝着猪脖子的血仓位置猛刺进去，猪痛得大叫起来，这是它最痛苦的叫喊声，也是它最愤怒的怒吼，但一切都没有用了。过年杀猪是要放爆竹的，当杀猪刀刺进去的时候，爆竹响了起来，母亲连忙跑出东厕，不断地哽咽地唤着猪：猪啊，快到猪圈来——呀！猪啊，快到猪圈来——啊！这是母亲在唤猪魂，猪杀死后，猪魂是要回到猪圈的，猪回到猪圈了，来年这样人养猪就会有好的猪运。如果来年这家养猪如果病死了或是再怎么吃也不长膘，就说是头年杀年猪猪魂没有回到猪圈。师傅抽出杀猪刀，猪血猛地冲了出来，流到木盆，师傅的身上、脸庞都溅着血点，师傅说，这只猪的血真多真红啊。猪再挣扎一阵，后脚只是轻轻地弹了几下，声音渐渐微弱，渐渐消失，刀口还在流着少许的血，师傅用手推着猪头，又有少量的血流了出来，猪一动也不动了，师傅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说：恭喜啊恭喜，今年又是一只大肉猪，明年的猪会更大。父亲说，托师傅的福啊。师傅说，还是你家家运好，家运好猪运也就会好，就会六畜兴旺，母亲轻轻地抚摸杀猪凳上猪，叹气地说，唉，变只猪真造孽啊。师傅说，大嫂也，猪狗六畜，就是人的一碗肉，它能变猪也是幸运，它不会怪我们的。

接着就要给猪充气了，即是把气吹到猪的身上，把猪吹得圆鼓鼓的，这是为了便于刮掉猪身的毛。师傅在猪的后脚脚趾上面一寸左右的地方割开一道小口，再用铁杖从这道小口捅进去，一直捅到猪的前夹，左右两边都要捅到位，然后用一截木楔插进杀猪时的那道刀口，之后就用嘴对着后脚那道口子吹起气来，这个吹气是要点功夫的，一个人把一只猪吹得鼓鼓的，得要多少功力啊。师傅先是猛吸一口气，再使劲地吹，然后不断地吸气不断地吹气。师傅吹得满脸通红，眼珠子瞪得圆圆的，还布满了血丝，眼珠子好像要蹦出来似的。师傅一边吹，父亲和哥哥就用木棍捶打猪身，这是有利于吹进的气流能在猪身上四通八达，猪身内的气快吹满时，猪身就仰起来了，师傅还是使劲地吹，猪身上的气越足，就更有利于刮毛。那个时候，农村的没有打气筒的，师傅只能凭一身力气吹气，后来有了打气筒，但有的师傅为了在大家面前显示自己的专业和实力，是不用打气筒的，他愿意用嘴吹气，特别是年轻的杀猪师傅，有点“人来疯”的个性，就是越是人家夸他手艺好，力气大，他就吹得越来劲，人家见他吹得很累了，说帮他吹一下，他说，这算个什么事啦？别说是吹一只猪，就是接连吹十只猪，我也能吹。这下人家就笑他，世上只有吹牛的，现在还出现了个吹猪的。这一说，就说得大家大笑起来，杀猪师傅自己也大笑起来。气吹好了，就把猪提到脚盆上，准备刮毛。刮毛之前，把两只脚盆放在一起，上面放着两根木条，把猪提到上面，用铁壶朝猪慢慢地均匀地淋下开水，淋了几遍之后，就用刮毛刀刮毛，要刮得一干二净，毛刮好了，就看到了一只白白的大肉猪，师傅就用大铁钩扎进猪的脖子，几个人把猪抬起来，倒挂在靠着墙的木梯上，就准备剖肚了，木梯下放着一只大木盆，是准备装猪肠猪肚的。师傅用一把小刀从猪肚子中间划开，一只划到猪脖子，这时，猪肚内的血水就哗啦啦地流到木盆，师傅把猪肚、猪肠等割下来放进盛着热水的水桶里，然后就开始剥油，猪油分肠油和板油，肠油就是附在肠子边的猪油，板油就生在猪身的猪油。每次杀猪，小孩最喜欢的就是猪的膀胱，农村叫“猪尿泡”，可以打满气用绳子系在棍子上玩耍。

猪让它在木梯上挂着。下面就是出肠子，俗话说，杀猪容易出肠难，出肠就是用铁杖把肠子翻过来，把猪粪倒出来，洗干净后再把猪肠翻回去。肠出好后，砍肉就容易了，按主人的要求，一提肉砍多少斤。一只猪的工程要一两个小时，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师傅就在主人家吃饭。如是吃饭时间没到，师傅就到下一家杀猪，也就是在下一家吃饭，这是杀年猪，如是主人请师傅杀猪接媳妇或是杀猪卖，那是要留师傅吃饭的。时光过去许多年，但我忘不那个杀猪的场景，确实是既恐怖，但也是农人的一种收成，是农家的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