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暖暖的冬日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着,这该死的哮喘远离,让我,能够回家,陪伴父母,准备忙年。
1
我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因为天气原因,气管炎犯了,怕回家惊扰了父母。昨日母亲电话,说我的一位80来岁的姑姑走了,一个人死在了浴室里,第二天才被邻居发现。母亲说:“这个年过去一大半了,快来年了,你姑姑却走了,走了好啊,省得麻烦儿女了”。
母亲的语气里没有半点的哀伤,反而有着艳羡的成分,这让我很是惶恐,特别是母亲那句“快来年了”的断语,让我仿佛看到冬日的萧索中,母亲抱着拐杖,坐在窗前,孤独眺望的身影……
我想家了,连带着想年——
想念儿时的那个年。
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春晚,更没有八大碗十大盘的丰盛菜肴,但就是那样的一个现在看来“单薄”的年,却让我至今魂牵梦绕……
2
记忆里自进入腊月,母亲便着手忙年了。她整理所有的衣物,打点、折叠、缝补。她精打细算计划着为每个孩子添置新衣,老大和老二是必须的,老三和老四却可以用老大、老二替换的衣服重新翻补。母亲在旧衣上贴上一朵红花或者是补上一只小兔,只需这小小的加工,就可以赢得老三和老四的开心。
整个腊月,母亲都在为年而忙碌着,她清扫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烙了大半盆糊子的煎饼;她劈柴淘米,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滴的拾掇着……
那个时候,父亲在队里当会计,年关正是父亲加班加点最忙碌的时候,所以忙年,是母亲与我们兄妹的事,与父亲基本无关。特别是每年的除尘。
除尘,顾名思义,就是除去一年的尘灰,这一天往往会选到小年之后。每年母亲都会用整整一天时间,进行这面子工程——她将屋内所有能够搬动的物什全部挪到屋外,将扫帚绑在竹竿上,将自己包裹严实,清扫屋顶的灰尘和蛛网;她将墙上的旧画清除,并将一些墙壁裂缝或者被烟熏黑的地方,搅拌黄泥水重新粉刷;她重新修补锅灶,垒砌土炕……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无所不能的,她那份对年近乎虔诚的期待,也感染着我们。
这一天,自早到晚,我们都是以煎饼充饥,辛苦却满心里欢喜——因为两位哥哥总会从床底或者墙缝里淘到他们喜欢的宝贝,而我和姐则可以利用这难得的机会重新装饰闺房……我们将床头调换方向,今年东西,明年南北;将墙上换上不同花样的“墙帷子”;将窗台上摆上自制的花篮;木格的窗棂,我们用白纸裱糊,红纸作围,再贴上各种各样的剪纸……那些剪纸最初出自母亲之手,后来就都是我与姐的杰作了。
3
除尘之后便该“蒸装”了,所谓的“蒸装”,就是蒸馒头、发团、米糕之类的年货。“蒸装”是忙年最大、最重要的工序,光发“引子”就需要数晚的时间,当“引子”发好之后,又需要专门一天的忙碌。
“蒸装”是技术活,体现在“和面”和“火”上。烧火是小哥的专职,他的火龄与我的记忆等长,姐和面,母亲掌锅,我的任务是看表。可别小瞧了这看表的工作,开锅之后还需要再加热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不同材质的馒头有着不同的要求,为了能看准时间,年幼的我总会抱一个板凳坐在小哥跟前,认真严肃地数着钟表的圈数……而今想来,那个时候,母亲之所以给我分配这“精细”的工作,就是为了在那种忙碌里,让幼小的我也能有一种参与感吧?
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参与而被重视。多年之后,受母亲的影响,在我的课堂上,我总会有意识地关注那些角落里的孩子,给他们一个微笑,或者提一道最简单的问题。
那个年代,“蒸装”对百姓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过年的馒头和发团,就是春节走亲访友的礼品,所以有谁家“蒸装”,谁家门前放“拦门棍”的风俗。拦门棍目的是拦住过来串门的村人,如果谁家蒸出的馒头不漂亮,主人就会把责任推给那串门的来人,说是被她们给“踩”了。
只是我们家是不放“拦门棍”的,因为母亲从不信这理论。她说,只要你把自己该干的活做好,就没有不好!自小到大,母亲便是如此教给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做好自己。
4
年越来越近了,除夕是旧年的结束,也是新年的开始。
忙碌了一冬的父亲,终于可以歇歇了,天不亮,他就早早地起床,在大门旁燃起一堆豆秸,挨个的叫我们去火堆旁烤手脚,说是只要烤烤,来年就不会冻手脚了,但我似乎年年都烤,年年手脚都冻;母亲会熬一大锅稀饭,称之谓“陈饭”,又叫隔年饭。“陈饭”是不能吃完的,需要剩一部分留到年后再吃,寓意为年年有余。
吃过早饭,母亲就开始准备上坟的菜肴了,父亲着手“发纸”,整理鞭炮、酒筷。上坟是男人的专利,等父亲和哥哥们从数里外的山上归来,家里的院子,已经被姐扫了数遍,就等着贴对联了。
贴对联是父亲和两位哥哥事,母亲太过于传统,这样重要的工作是不让我和姐插手的,她自己也不参与,只有在收尾的时候,才会让我到院子的各个角落,贴一些叫“酉贴”的东西,但这已经足够让我幸福了。
5
从大年三十晚上到第二天早晨,各家院子的大门敞开,夜灯长明。晚饭后,大家围在一起,包水饺、汤圆,父亲再一次的收拾供桌,摆放供品,净手上香……
摇曳的灯光下,香烟弥漫,按着长幼顺序,我们极其虔诚地在一个一个的供桌前跪拜、行礼,大家走路蹑手蹑脚,说话也小声小气,气氛压抑中透着庄严;365日,364天变着法子笑我“丑丫”,叫“傻蛋”的哥姐,这一天极其认真的喊我一声“妹妹”……
母亲告诉我们:“除夕夜里天上各路神仙是要下凡视察的,他们会到各家各户查看,发现家庭和谐美满的,就会给予丰厚的奖励,而对于争吵谩骂的则会进行严厉惩罚。”母亲说的严肃,并且每年都讲许多故事来论证,所以我便深信不疑,在这些故事中让我记忆最深的,便是某个孩子,因为孝顺、懂事,而被神仙换了仙骨的事。
幼时我有哮喘,常年咳嗦,五岁没扎牙,七岁还因打针过多,抱着拐杖行走,受尽折磨,所以我便特别希望神仙也能为我剔除病骨,让我能正常呼吸。平日在家,哥姐都让着我,很是娇宠,但每年初一,我都会特别乖顺,平常与哥姐争斗,这一日,我则是无限制的听从哥姐调度,极尽虔诚。
6
如今想来,我对年的执着,不是过年时鞭炮齐鸣热热闹闹的欢乐,也不是贫穷岁月里年带给我们的美酒佳肴,而是对年的敬畏,以及忙年的整个过程中,母亲半夜里挑灯为我们缝补的剪影;供桌前,伟岸的父亲,虔诚跪下的背影;还有兄姐喊我的那声“小妹”……自出嫁的那一年开始,我就再也找不到记忆中年的味道了。公公是孤儿,婆婆不识字,我结婚后的每一个年,都没有了年的那所有的仪式,似乎只留下鞭炮的轰鸣声,还有一大家人围着电视看联欢的笑声……年似乎更热闹了,但是我却总是思念那个有着诸多规矩的年……
因为规矩,而让我敬畏。
而今不在母亲那里过年已有20多载了,窗外的阳光,很暖,但我的心,却因为母亲的电话,莫名的哀伤……
7
母亲说,“快来年了”,口气里说不出的伤感!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我出嫁之后的年,是否还如当年一样的隆重庄严?想来不是的,我们都大了,就连最小的我,都人到中年!那个曾经是忙年主力的姐,去了,长眠于地下……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痛,而母亲家的年,也因为这痛,再没有了记忆中的那些敬畏了。
我想记忆中的年,却怵那份伤痛的记忆,而越到年关,年迈的父母,越是孤独。
无论如何,这个星期,我该回去了,在这个暖暖的冬日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着,这该死的哮喘离去,只为让我,能够回家,陪伴父母,准备忙年。
写于2019.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