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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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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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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一生

-----世事漫随流水,一生恍若一梦

                                                                        ----题记

喜儿是他的乳名,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迄今为止,他也不明白,何以娘会给他起一个如此女性化的名字。他恨这名字,恨了一生,而这个名字,也让他的一生,只做一梦!

1

时间上溯到1984年,喜上高一,他是他们村考入市重点高中的第一位学生。他与一群同样来自农村的同学,住在四处漏风的宿舍里,每天就着萝卜干,啃从家里带的煎饼,睡着大通铺。

喜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他的手脚都起了冻疮,肿的像冻熟了地瓜,有的地方甚至都流血流脓了,甚是可怕。只是那个时候的喜,并没有觉得艰苦,他对未来,充满期望。

那一天,市里领导下来听课,为了准备这一趟课,班主任--他们的化学老师排练了很久,每一个环节包括哪一位学生起来回答哪一个问题,怎样回答,都做了精心的安排。

课安排在上午第二节。教室里静悄悄的,本就拥挤的教室后面,坐了满满的一群听课的教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太多了,以至于后门都关不上了,靠着后门,学校的校长也坐在那里。课起初上得很生动,讨论的也很热烈,一切都按照先前排练的样子进行着,课堂终于进入了实验环节,那是测定硝酸性质的实验。讲台旁放着用于装各种药品的实验框架,里面满满的瓶瓶罐罐,化学老师小心翼翼的为学生做着示范,他先拿出酒精灯点上,然后正准备从一个铝罐向试管里倒浓硝酸的时候,教室的前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一阵寒风从门外扑了进来,桌上刚刚燃起的酒精灯呼的一声,火焰向上窜了一下,然后噗的一声熄灭了;正在全神贯注倾倒硝酸的老师,手一抖,手中的试管,猛地跌落,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教室里立时发出齐齐的惊呼声,就在这惊呼声中,从敞开的门外,伸进来一个妇人的头,那女人头上包着一快破旧的头巾,仿佛刚从泥里爬出来似的,浑身脏呼呼的。“老师,我儿子喜是在这个班里吗?让他出来趟好不好,我给他带来一些煎饼。”女人嗓门很大,说的话就像机关枪似的,让整个教室里霎时陷入短暂的安静,随后便是化学老师暴跳如雷的吼声“滚!”,以及女人惊吓的申诉声“我找我家喜儿呀”……

这一生,喜的记忆就定格在那一声暴怒的“滚”中,至于随后那堂课是怎样结束的,他又是如何从教室里出去,如何从娘那里把她捎来的煎饼拿进宿舍,他都忘记了。他的一生,所有的梦想,也就在那一声“喜啊”的叫唤中终结,而那堂课,也因为老师的那一声爆喝,被彻底的否定了。

2

在这之前,喜是个优秀的孩子,他内向不善言语,只喜钻研数理化,初中时,他就是以数理化全满分的成绩,被这所市重点高中直接录取,教过他的老师都说,他是个理科天才,可他实在没法在他原来的班里上课了,为了逃离,他在高二的时候,去了文科班,并且好死不死的考入了师范院校,毕业后数年才娶了一名彪悍的农村老婆,当了一名乡村政治教师。

政治教师啊!他对他的职业有些无语,他当了三十多年的教师,在讲台上十年,面对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却总是无法做到自如!他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无法改变自己!

他恨自己,也恨着他的娘。如果当年没有娘的忽然窜入,或许今天的他,会从事着他所喜欢的专业,成为科学界某个领域的大家吧?所以自那次开始,他再不准父母去学校看他,如果父母去,他便威胁他们辍学。他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对于娘,疏离的就如陌生人。师范二年,他连假期都靠在学校里,后来上班了,他的学校离家不足2里路,他一年也回不去几次,偶尔的被父母叫回家,他也是从来没有好脸色。

他的一生只做一个梦!无数次梦里,他都被那声“喜啊”惊醒。他无法不怨恨他的娘,很多次,他都想质问下娘,为什么给他起了个如此女性化的名字!他如此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叫喜?!成人后,他不允许爹娘再叫他的小名,他逼着他们叫他大名,直到那一年,爹去世。

爹临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让他好好的对待他的娘,爹说,“你娘不容易啊,当年她为了给你送煎饼,早晨四点就走了,来回一百多里路,路上有雪,不小心还掉进沟里,回来之后就病了,差点送命,怕你担心,也没告诉你,她知道给你闯了祸,这些年,她一直难受啊。”听着爹临终留言,当时他正为他上初中、青春期逆反的儿子愁苦,爹的话,让他彻悟,他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对娘的心狠。

3

他开始每周都回去陪伴娘,虽然依旧话少,但渐渐的与娘也有了交流,娘那里每天都有乡邻过去玩,只是娘再也没有叫过他喜。娘一到冬天,腰腿都疼的厉害,最近几年更是无法下床,他用他微薄的工资为娘配备了空调,还有暖气炉子,让娘可以在寒冬里,拄着拐能够短暂的下床,他的农村老婆,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是对他百依百顺,所以他的娘,从来就没有像别的农村老人一样,受过媳妇的气……

这样也好。随着年龄的增大,他渐渐的不再做那个叫“喜”的梦。前三十年,他与世隔绝,从来不与同学交往;去年,他的那个总与他斗气的儿子,竟然考入了清华大学物理系,这让他,弯了一辈子的腰,一下子直了起来,他开始陆续的参加各类的同学会,他的同学,有的是副处,有的是正高,但只有他,儿子是清华……

他有时候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一次的经历,他顺风顺水地,那么他的儿子,是否也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的努力,从而如此的优秀?他可是听说,他那当了副处的同学,儿子是如何的混账,考了个技校,还被学校退了回去。

他想,他或许该满足了。

只是娘,似乎永远放不下,爹去后,娘在他的面前,更是懦弱到近乎卑微,以前说话大大咧咧的娘,轻声细语,而他更多的时候,就是沉默。

就在二十天前,娘走了。她走的那天,正好是阳历的11月5号,世事就是如此的巧,这一天,正是那年她窜进他教室的那一天。

她走得时候,瘦弱的像晾干的木乃伊,她被人抬下床放进堂屋的时候,死命扯着他的衣角,干瘪的嘴努力的张合,发出了嘶哑的一个音节,才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那一声,从娘的口型里,他知道,那是一声“喜啊”,是他的娘在最后,又喊了他一声喜!这一刻,他像个孩子,忍不住放声大哭!

娘啊!他早就不恨了,若不是那一声“喜”,或许他会飞的很远。

4

喜跪在娘的坟头,已是初冬,冷冽的寒风将他身上裹着的那件宽大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趴伏的双臂里,额头碰着坟前冰凉的青石,喉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融进呼呼的风里,在这雾色浓重的晨里,传出好远。

娘已经走了20多天了,但似乎还在,自娘葬下的那天起,喜习惯了每天清晨就跑到娘的坟头呜咽几声,然后才回家吃饭,饭后再骑着他那辆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大金鹿自行车去学校上班。说是上班,事实上不如说就是去单位点卯,因为早在十多年前,他就不进课堂了,他有着三十多年的教龄,但事实上他进课堂的年数还不足十年,在教学排成绩的那些年月,因为他总是将他的学生教成倒数,他很早就被学校清退到后勤里呆着,也幸好他算是正榜的大专生,才好死赖活的能够一直在学校呆着,这一呆,就是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学校里的教师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成了学校最古老的存在。跟他这年龄的同事,多年前就晋了副高,甚至还有几个都晋了正高,而他还是中级职称,对此,他很无奈,事实上每年他都参加竞聘,但他除了那悠长的教龄分,没有其他,所以虽数次被推了上去,也数次被打了回来。他年年浪费学校的名额,用教龄压制着那些年轻的老师,如此反复,他自己也知道他成了年轻老师们眼中的钉子,但是他不甘心呀,而今,他终于好退了,在今年职称评聘前的一个月。他似乎每天都能听到学校里那些可以做他孩子的老师们长舒的那口气,而他自己,也终于泄了那份希望。

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点完今天最后的卯,从此,他就可以回归村里,守着娘的坟……

5

清晨的寒露打湿了他的发丝,冷冽的风吹进他的领口,让他不仅打了个寒噤。他从趴伏的双臂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坟,坟头很小,不到半米高的土堆,土还是新鲜的,松垮的土上面没有任何的遮蔽,他环视四周,墓地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这样的土堆,所不同的是,别人的坟头上面还有着枯黄的草,娘的土堆是新的。整个墓地到处都是灰烬,地面上散落着烧焦的木棍、纸片,破败而脏乱,周围连一株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墓地的边角上,零散地长着几株矮小的松树,因为常受火烤的缘故,半死不活的竖立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成为枯枝。

这让他有点哀伤,他知道娘喜欢花草,他在思考着是否为娘的坟头栽种上几株花,但是想想,又放弃了,因为这里,花是很难载活的,这地方是村里公墓,农村人的墓地没有城里人的讲究,纯粹只是埋骨、烧纸的地方,一个坟头还不足一平方,一到逢年过节,家家比着赛烧纸钱,浓烟滚滚,别说花,就连草,在这里长得都艰难。

他无奈的摇摇头,凝视着娘小小的坟头,想像着那样弱小的娘躺在黑暗的地底下,不冷吗?他的心纠结的疼,疼痛从他的心脏向外蔓延,如电流般穿过他的双臂,让他差一点就跪倒在地上。他晃了晃身子,将这些情绪从脑海里剔除,慢慢起身,揉揉已经酸麻了的双腿,向来路回去。

天还没有亮,回去的小路崎岖,恍若童年时的小径,路边的荒草没了脚,裤脚不时与周围的草叶纠缠,让他走的很慢,周围静寂,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喜自己喘气的呼声。

娘,有自己相陪,儿子高飞了,自己呢?夜色里,喜就好像走在梦中,这个梦悠长,悠长的,没有尽头。

世事漫随流水,这一生,不过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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