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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是公办教师,记忆中,这一直是父亲最为自豪的事。
父亲17岁“后师”毕业(所谓的后师,是我们这对某个时期师范生的称呼),被分配到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小村里当教师,他刚上班的时候,正是五十年代初,当时父亲的学生中有一半都比他大,给一群比自己大的孩子当教师,他的课堂经常会被调皮的孩子给打断,为此,父亲还在他的课堂上嗷嗷哭过----这是我从父亲的一位学生口中听到的。
那年,父亲的学生来看望父亲,两个人在屋里聊,说起当年他们将父亲的腿绑到讲桌上,让父亲不小心带着讲桌摔倒的事,学生跟父亲道歉,这让坐在旁边的我听了哈哈大笑,父亲很是气恼,将我赶出了屋,如果没有那次无意的偷听,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一向是那样严厉的父亲,竟然也有如此的黏事。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标准的师德模范,这模范可不像我们现在评选的某些模范一样,是需要包装需要拉票的。在我们兄妹四人中,因为只有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所以我就成了父亲延续他职业理想的寄托,1994年,我大学毕业本来完全有希望留在城市的,是父亲将我拉回了日照,然后被分配到了一个非常偏远的乡村中学,为此,我跟父亲闹过,而父亲却用棍棒教育了我,他说什么越是农村,越能体现教育的价值,并且亲自骑着自行车,用押送的方式将我送到单位报道。来回一百三十多里的路程,那年已经五十六岁的父亲,在起初的那些日子里,为了防止我不好好上班教学,一个星期一个来回,陪我一同骑车走过那段日子。而今想来,我还清晰的记得当年无法逃离父亲辖制的怨恨。
我本来一直以为父亲对我是有偏心的,因为我没有像我的哥姐那样优秀,很多年前,每次回家,父亲都会让我汇报我在学校里的事,对我偶尔露出的厌倦与愤慨,严加批责,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就没有替我的牢骚和愤慨找过理由。父亲说,“当教师,就应该一门心思的教学生,为学生好,至于那些荣誉的事,只要你干好了,你自然会有,没有的话,就是你干得不够好”。父亲的认知就这样绝对,他不容许我有任何反对的余地,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父亲之间,一直敌对着,虽然表面上我依旧跟父亲描述我的工作,但我的内心却向父亲关闭。
可愚钝的父亲,对此根本就不察觉,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他当教师的经历和心得,向我炫耀他的学生,父亲甚至还跟我讲,他是如何帮助某个混账的孩子走上正路的,父亲用他老掉牙的理论跟我说教,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明白父亲的期望,他希望我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受人爱戴,桃李天下,只是,我惭愧,我无法做到父亲理想中的完美。
若不是父亲那位学生的回忆,我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一向表现那样强势的父亲,也曾经被他的学生如此闹腾过。但父亲在我的面前,从来就没有说过诸如此类他丢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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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直以他曾经是公办教师而自豪。虽然父亲的公办教师,当了没几年。一九六四年,困难时期,家中断粮,父亲受村里一位能人的说和,脱去了教师的身份,远去东北闯关东了。
三年关东生涯,父亲差点把命留在了东北。三年后,跟走的时候一样,父亲两手空空的回来,教师的位子已经被别人顶替,父亲只好在村里当了会计。对于父亲的东北经历,他几乎从来就没有跟我们说过,但从母亲的口中我们知道,当年与父亲同去闯关东的十几个人,有四五个永远的留在了东北茂密的森林里。
自小父亲跟我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他当教师的经历,虽然当了近乎三十多年的会计,但父亲始终以他曾经当过几年教师而自豪。
父亲的学生很多,有不少在社会上混的都还不错,其中的还有几个在市委工作,而今大多都已经退休在家了。儿时,父亲的一些学生经常会来家里看望父亲,狭小的农舍里,母亲炒上一盘花生,端上一盘萝卜干就当招待了,父亲与他的学生盘坐在炕上,抿上一口烧酒,几个人一聊就会一夜。记忆中父亲的学生对父亲很是敬重,即便他们中好多要比父亲的年龄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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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父亲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他开始耳聋眼花忘事,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了,特别是连续经历了数次拆迁搬家之殇,从父亲的身上再难寻找到昔日的豪情,他泯然如同所有的老人一样,蜗在家中每天只是晒晒太阳,弄弄花草,父亲已经很少在我们面前以他当教师的经历来教育我们,如果没有那场轰轰烈烈的“民办教师摸底调查”运动,我们都几乎忘记父亲的这一身份了。
当父亲无意间知晓政府在摸底民办教师的政策后,父亲忙了,他一下子仿佛年轻了数十岁,每天夹着公文包早出晚归,因为年岁已久,他的所有相关材料都遗失了,为了寻证,他以前的学生——几位退休的老头,一起陪他,四处搜集材料。
父亲1956年参加工作,1960年赶上运动,由公办转为民办,一直到1964年闯东北,共当了八年教师。如样忙乎了数个星期,材料证明都理顺了,等填表的时候,父亲却坚持只填公办教师一览,将四年的民办教师经历忽略,无论旁人怎样劝说,父亲都坚决不改,他说,“我就是公办教师”。
因为明白父亲的心思,我们并不没有像旁人那样去过多的劝说执拗的父亲,忽略就忽略罢,年迈的父亲,他只是想向他的子孙证明,他曾经是正式的“科班出身”,怀念他曾经当教师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