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过去一个月了,我依旧在无意间,常常想起那个曾与我一室的病友黑老太李阿菊来,愿她依旧如我初见时聒噪。
1
2020年8月,我因肠胃不适,住进医院,历经7日,漫长的如同半生,在这期间,同房病友,有官有农,有商有文,如流水换了数批,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位来自农村的东北老太李阿菊。
阿菊是我的第二任同房病友,78岁了,黑瘦的像极了一只大猴子,她躬着腰,头上始终带着一个圆顶帽子,走路轻飘飘地,悄无声息,经常你一转身,就会发现不知何时她就站在你身后,朝着你笑,笑得让你全身汗毛陡竖。
第一次被她吓着,是在她第一天入院的正午,我因为挂吊瓶,错过吃饭时间,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觉得有一黑影压过来,忽地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放大了黑的分不清五官的脸,与我不到一尺之隔,那一刻,我瞬间浑身冰凉,一下子坐了起来,条件反射般推开了她。
“好吃饭了,丫头”,见我醒来,她退后了一步,很自然地坐在了我的床沿上,仰起一张酷似一朵黑菊的脸,望着你,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关心“我这有包子,刚买的,给你个。”她极度热情地指着门口,她桌柜上的油纸袋。“不用,不用,我这就出去吃”,我连忙推辞,立即起身下床,逃离般离开病房,外出觅食……
这个自称吃低保,说自己住院全额报销的老太太,热情善谈的让我刷新了对人的定义。我因气管炎,咳嗽的厉害,实在无能力陪聊,所以很多时候,只能配着表情,做个听客,但即便这样,我这个不尽职听客,也很辛苦,后来不得以,用装睡的方式,来躲避。
或许因我这个听客的不敬业,老太阿菊无趣,于是她手提着她的吊瓶,一个屋一个屋窜,寻找谈客,不到十分钟,她返回了两次,针鼓了。她将她黑瘦的如同鸡爪的手伸给我,说:“丫头,你看看,咋了,疼。”吓的我猛地跳起来,让她别动,看着她肿胀老高的手背,手忙脚乱地给她把吊瓶关了,为她摁下呼叫铃……
在护士的连训带哄再三叮嘱下,老太太终于上了床,随后,便响起了敲打床头有节律的叮当声,还伴随着哼哼啊啊的歌声……,歌声还蛮清丽,有二人转的味道,人说老小孩,想不到这老太阿菊,还是个文艺爱好者?
2
在医院里,白天的日子是寂寞的,但也是安逸的,放下所有工作、生活上的压力,一门心思地去修补身体,也是一种另类的经历,如果没有老太太时不时的亲近,我想我还是很受用这种日子。
大多的时候,我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数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落下,都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却因这热情的阿菊,让这份美好生生化为炼狱。
阿菊老太精力旺盛的惊人,夜里,她出出进进,带起房门吱吱呀呀的响,将本该做梦的夜,成了我计算开门关门次数的夜,那种刚刚入睡,又被门声惊醒的感觉让人怨愤,却又无处发泄,我只好一遍又一遍的默念,尊老爱老的准则。
这一切还好说,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每一次房门闭合,带进来的那浓浓的烟味,我对烟过敏,所以门开关一次,我剧烈咳一次。竟是阿菊利用深夜,偷偷外出抽烟了。白天里小护士隔不时就过来告诫她,让她别抽烟,阿菊倒也收敛,但到了夜里,没了看管,就有了自由,而从阿菊的话语中我知道,老太的烟龄要比我的年龄还大。
我有点出离愤怒了,但是理智让我坚忍,我要疯了。
折腾半夜,终于停歇,当我平息怒火,迷迷糊糊地刚迈入梦中,却再一次被拉出了梦……室内灯光昼亮!懵懂地睁开眼,一个黑瘦的身影就站在你床前:"起床了,丫头!"看表,才三点不到半,骂人的话差点蹦出,又生生咽下,咱是文明人啊,小声嘟囔了句“才三点呢”,翻个身想继续睡,却见她竟又凑到了你脸前,用手轻触你装睡的身子,黑黑的脸上,一双泛着亮光的眼很是关切地望着你,让你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倍觉愧疚,“早起来,丫头,可以吸收点生气”,那柔和亲切的口气,百分百的真情,让你想拒绝都无语!
我真得要疯了,因这爱心爆满的阿菊!
我从事数十年抚贫工作,自认爱心满满,但这几日,忽然发现,爱心也是一个累赘事。那些天天面对形形色色病号的医护人员,一定有着钢铁筋骨!
3
今晚庆幸,病房里又来了一新病友,我与老太阿菊中间的那张病床,终于有了主人,而阿菊也终于有了新的关爱对象,我拉紧围帘,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找回我的静好了。
但希望总是会被失望打破。
半夜里被外面的哭声惊醒,侧耳倾听,走廊里是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及推动车轮的轱辘声……之后我便听到,阿菊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然后就是门吱吱哑哑被打开,走廊里嘈杂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叫声中,突兀地响起了阿菊惊讶、尖利的叫声:“哎呀呀,啥事呢?怎么了?喝药了,咋想不开呢?”
…………
大约过了半小时许,外面终归于平静,门再次吱哑响起,阿菊悲天悯人的声音又在屋里响起,“哎,年轻人咋想不开呢,幸好抢过来了”,室内没有回应,但阿菊的絮叨依旧持续,直至临床的呼噜声起……
当我再次被门吱哑的声音惊醒的时候,看看表,3点了,天,阿菊起来叫床了!她将门大敞开,开了灯,室内立时亮晃晃地,她站在另一位病友床前,催促“天明了,起床了”,口气里似乎能拧出水来,那一刻,隔着床帘,我不禁浑身打颤 ,我无比地庆幸啊,昨日自己早说明,我不能说话,说话就咳的事实。
我翻了个身,坚决装哑。“起床了”我听到阿菊老太轻飘飘的脚步,能够感受黑夜的临近,一时心急,竟然引起一阵剧烈的咳,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我竟为这及时而来的咳而庆幸。
“可怜的丫头,真能吃苦”我听到阿菊的嘟囔声以及慢慢撤去的黑影,我无语,我能吃苦?省省吧,吊起的心,终于放下。
睡吧。
4
我住院的日子,因阿菊老太的加入,度日如年。
数着日子,我算着出院的日子。
一大中午,阿菊又找到了新的话题,她拿着她的老年手机,到处找人给她打电话,最初她的目标是我,我不会用她的手机,便用我的手机替她拨了号,没有打通,显示空号,我表示无能为力,阿菊不相信,又去了对面,号自然是打不通的,因为打不通,老太阿菊的求助也就一直在持续……
正因老太阿菊的忙碌,让数个病房有了可聊的话题,让这个中午,显得格外短暂。
下午,阿菊的老伴来了,一个身材矮胖的老汉,是个走南闯北的见识人。老汉老家日照,在东北当兵的时候,找了阿菊,比阿菊大了快十岁,八十老几的人了,身子骨硬朗的却像壮汉。他穿一身旧军装,半秃,眉毛浓的挤成了一个顿号,酒糟鼻,大嘴巴,一说话声音空旷震耳,整个走廊都回荡,很有点男高音的气势。
老汉一来,阿菊一下子安静了,小鸟依人般,再也不四处流窜了,而是老老实实地蜷窝在病床上,听任老汉的安排。听着老汉的高谈阔论,阿菊黑黑瘦瘦的脸半仰着,带着笑,像极了一朵被泡开的干皱的菊。
做不做胃镜,拍不拍CT,原先医生三番五次询问,得不到答复的问题,因老汉的到来,都决定了。面对护士,老汉大手一挥,“做吧,做吧,怎么好怎么办”,说得慷慨大气,护士一走,背过身来,老汉立即又骂“什么玩意,当医生的,不知道该不该做?纯粹为了钱,以为我们乡下人好骗?他XX的,随后告他们……”
老汉话说的很狠厉,让我听的很心慌。而老太太的附和“是呢,就是这样”,更让我心生惧意,我不断反思这几日的经历,暗暗庆幸,前几天的日子,我的坚忍,是正确的。
午饭的时候,老汉外出买饭回来了,回来的时候骂骂咧咧地,原来是他去买饭,在医院门口被一辆过路的车溅身上泥了,“他娘的,纯粹欺我们乡下人,被我追上去骂了个够,车门叫我踹了,还不是老实受着!”老汉的口气里带着炫耀和报复后的痛快,让藏在床帘后的我,滋生畏惧。
自老汉来,我就拉起了床帘,藏了起来,从不参与他们的讨论,老汉挂在嘴上最多的就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他每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忐忑,想帘后的我,是否也会被冠上瞧不起乡下的帽子?我扪心自问,事实上,我似乎也真有点那个心理?……
我有点度日如年。
5
我数着日子,计算着出院的时间。
就在我要出院的当天,阿菊老太的结果出来了,我看到一直乐观的阿菊,蜷卧在床上,不言不语;而一向气势很足,指手画脚的老汉也一改往日的跋扈,很是小心地陪在旁边,病房里因这俩的安静显得格外的压抑。
很久很久,我听到老太的话:“咱回家吧,家里的鸡鸭你都喂了吗?”
“都喂了,临来的时候,我还去看了岭上的苞米,长得挺好,你就放心吧”
“我这也没啥不好受的,哪里就有病了?这几天你看我多能吃,咱们回家吧?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的,也没有人拉呱”。
“来这看病,又不是串门的,家里除了鸡鸭,啥也没有,你想啥?”
“我想我这病呢,反正也治不好,别受罪了,回家吧。”
“谁说治不好呢?低保报销高,还有我老兵补助金,实在不行我去找找老牟,那家伙儿子都当市长了,若念着当年救他的情分,总还能帮帮咱,你不用担心,咱好好治。”
“不糟蹋钱了,国家的钱也是钱,也别去麻烦别人了,都五十年
了没提过,现在也别提旧事了,回去吧,让姑娘回家趟,想她了”。
“想啥姑娘呢,那死丫头,出嫁了就没回过家,嫌贫爱富的,还
不是白眼狼?!”
“总归是咱姑娘啊,让她回趟吧,咱回家”……低低切切的私语,让整个病房终于有了病房的悲情。
但我宁愿不要这悲情。
6
中午的时候,当我从医院办好出院手续,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对面公交站旁,正在等车的两位老人,他们相互搀扶着,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显得是那样的萧瑟,而我竟然在这萧瑟的背影里,看到了一丝温馨……。
这就是生活,或者说,这就是现实吧。生活中有那么真实的人,在艰辛而又努力的活着。
而今过去一个月了,我依旧在无意间,常常想起那个曾与我一室的病友黑老太李阿菊来,愿她依旧如我初见时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