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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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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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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

 濯掉满身的颜料吻痕,才发现洗得发白的袖口已经被磨损得体无完肤,如果添上几笔苹果红,便更像触目惊心的伤痕了。深浅不一,纵横交错,支离破碎,天造地设地躺在衣料尚存的喘息地,由近及远托出曾经他和前女友蜷缩在一起畅谈鲜花与掌声的角落,第一次想扔的时候没有扔掉,他就知道以后再也扔不掉了。

  嗅了嗅指尖,烟草的气息依旧浓郁。他亦未多想,径直向画室走去。走廊断到一半时,不知是不是某种惭愧的情绪作崇,他突然折返跑回去再次淋湿手指,一面内心嗤笑自己三十多岁的人还和二十岁的愣头青一样天真傻气,一面反复确认尼古丁的味道已经退烧,才放心踱回画室。

  按下开关,香槟暗黄的灯光注满房间,饱涨的微光吞咽不下去,溢出房门灿然然一片,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悄步踏进,尽量避免让鞋子的舌头粗暴地打在地板上,目光来不及逡巡一圈,就已扶住了趴在斑驳木桌上的一抹纯白。

  是的,她永远都是这样,要黑就是墨一样的纯黑,绝对不能容忍缠杂一丝灰一毫褐,要蓝就得是碧洗水清的天蓝,沉滤过的湖蓝、聚星含冰的深蓝——对于白更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固执与蛮暴,非得是云影的漂浮,牛奶的醇香,白玫瑰的新浴。

  有一次在整理之前的画作时,余光瞥到她握着笔刷用力地抹着什么,好奇心露出赤裸的尾巴,于是下巴撞在她清浅的发旋上,眼睛撞进一汪深不见底的墨蓝。已深郁近黑,她还在使劲地涂抹着,唐楷魏行般深邃雕纂,仿佛飞溅的靛蓝颜料也染透了她的双眸。

  “你在画什么?"他发问,并不期待回答,深深知晓她不喜别人打扰她。

  她手上的动作依旧十分笃实:"夜空。"

  无穷无尽的蓝咬碎了马兰花,吸饱了深处更深的大海,赶跑了画底的玫瑰与向日葵,荡出洋洋洒洒一深潭灵童泼墨夜晚。

  “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只是一个单纯的夜晚吗?”

  她摇摇头:“有星星的。”手指引着他的目光到了几处相对周围更清淡的黑,“星星藏在里面了,要用心看才找得到。”

  这差别过于细微,不是学画画的人很难在一整瓶黑暗中探寻出那含羞带怯的一星芒光。

  他低头思忖了片刻,回过神来一道如焚如烧的目光炙得他全身发烫,皮囊下平静的血液都在躁动地沸腾,他压下那份不自然,对她牵出浅浅一笔笑,从已被深蓝攻陷的调色盘中艰难地引出了一线银白。他握着她的手,在墨蓝的汪洋大海中粒粒屑屑地点绘着。手指上的白镶在黑中,又在黑布中抹出零星的清泉,画布上的黑一尾尾游上两人的指腹、骨节、掌心。他们佩戴着一轮黑夜。

  “满天……银钉一样的星星啊。要是再有一镰月牙就好了。”她深深地凝视着画布,炽热的视线郑重地镌刻着颜料所及之处,发烧的目光旋即烙在他的脸上。水光潋滟的眼睛分明有火焰在绽放。

  “这很美好。”彼时,她小心翼翼地投掷下这句话,整个人像是用力过度后的泄气,疲倦不堪却心满意足地卧在大大的木桌上,身体蜷缩着折叠在一起,腿歪在凳子上,空气接住悬空的腰,上身趴在桌子上,双臂围成一个圈,而脸侧着埋在臂弯里,唇角描着淡淡一抹水彩。

  这小孩似的神气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猛烈扑打他的心房,激起一阵暖融融、热乎乎的温水漾在胸腔中,又飘飘忽忽地蒸腾成软软的一汪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回忆起这个可爱的姿势,就和她现在羊卧在木桌上的情形重合在一起,以前的她和现在的她紧紧咬住对方,服帖着骨骼肉贴肉地生长在一起,缝隙悄悄愈合了,变成一个唯一的她。

  他想亲吻她无时无刻不认真思索的脸,想亲吻她永恒绽蕊着火光的眼睛,想亲吻她身后头发翘起来的地方,虽然她自己固执地从来不抚平——这种久未逢面的感觉,让心狠狠蹒跚了一下,疯长的情绪也在内心的反复踯躅下安眠了。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幽手幽脚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快醒吧,一池的睡莲已经在等我们了。”

  他顿了顿,柔和的目光丝丝缕缕交织成一迹璀璨的星谱。

  “我的女孩。”

  你肯定驻足过某个腥臭味沸腾吞咽声淋漓的鲍鱼之肆,甚至可能在某个蠢蠢欲动的欲望动物驱使下,走进过他狂跳的心脏。鼻腔捉住内脏被尖刀划开的肌肉剧烈的血腥味,偶尔蹭到一鳞鳞刮来的滑腻粘液,就被激得浑身汗毛战栗发颤,初尝只是只觉咸臭难忍,然而咀嚼的越久,越觉得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试探着轻骚敏感点,粘液的首尾两端皆蹁跹着浓郁而馥郁的诡香,这就是美杜莎的蛇发,这就是偷腥,这就是路边三令五申未满18岁不准进入的“成人店”。

  这些年来如同走马灯,陈砚冷眼旁观过不少这样的人,再也清楚不过这些女生——千篇一律崭新而热辣的名牌衣裙高调地抱住青涩的身体,冰冻的冷气将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漂成胆怯又故作老练的粉亮,明明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挽起的衣袖却恰到好处的留了一根刺青的火线等待他人引燃,明明是第一次打耳洞,红肿的耳垂却悬着刺啦啦两颗大坠子,冶艳如鬼哭的妆容遮住了十几天前还浮肿稚嫩的脸庞,和闺蜜手挽手肩并肩碎步扭在街上,嘴在开怀地笑,眼神却在高度紧张地捕猎,既希冀又恐惧,既渴望又抗拒。

  她们当中肯定也有人年龄非常小,却为了强撑,为了表演,为了显示自己的成熟,为了某种连自己也摸不清的难以言喻的幻想与欲望,穿上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金缕衣。不是下贱,也不是浪骚,更不是单纯地想招摇,炫耀自己细瓷的狐狸尾巴,溅起满池虎视耽耽的目光浴身。然而这份热切,这份圆凿方枘的生硬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或许究竟因为他是男性,还是没办法感同身受她们腼腆又张狂的爱欲与哀衿。但,但有时无意中看到她们轻车熟路和其他男性调笑嬉闹时微微颤抖的手臂时,会有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疼。

  半熟的果实来不及遵循自然规律,就被一针赶一针的催熟剂催肥。

  就像,就像,十年前他还活在童话故事里,牵着前女友的手一起临摹雨中淅沥的脚步声一样。其实一点也不像,但他就是鬼使神差每次都联想到这里。他的记忆中那个夜晚还有猎户星座,可隔着时间朦胧的面纱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浩瀚的颜料填满沉默。或许记忆也会骗人。

  “哎,阿砚,上次你挂在我这儿的画有个妹子很喜欢,不过嫌价格有些贵,我自作主张降了几百,不成问题吧?"朋友扔过来一瓶啤酒,冰渣的冷抱住温热的手心,蒸出薄薄一层蒙蓝的雾。暖暖的湿。

  沙丁鱼罐的空间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他随意揩去唇角的泡沫,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移开未竟的画作:"你随意。"

  “不过,说了多少次,别在我画室里抽烟,要抽到外面去。"

  “抱歉,抱歉啊,老记不住,烟瘾太大了。"朋友嬉笑着掐掉摇曳着火星的烟,也并不扔掉,擒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没了朋友的插科打浑,窄小的房间顿时浸没着十几个冷寂的冬天。只剩笔刷的流苏吐出呢喃的细语,小心跳进空气中,却并不溶没,而是浮在表面。

  “我说,阿砚,我可能……打算定下来了。父母在老家给我买好房了,我和我女朋友也订婚了。她说她还是想回乡发展,毕竟这里竞争太激烈了。"前一秒还涎着皮大鸣大放地笑,后一秒便敛笑递过一把郑重其事的声音。

  他攥着画笔的手指轻轻地蜷了一下,聋哑了片刻的颜料重新鲜活过来,陈砚尽量让语调听起来不疾不徐:"那很好。"

  毕竟这种生活也不能一直过下去,有个两三年的做梦时间足够了,老态龙钟时也就不缺“好汉当年勇”的谈资了。前提是你得清醒的足够早,要在众人皆醉的时候抽身是很困难的,就怕自己一下喝多了长眠在理想国了。如果能走,当然就走啊。

  朋友呼出一口气,语气明快到有几分做作:"我还担心没有我你会寂寞呢,都在一起搞艺术这么多年了……哎,看来是我多操那个麻婆豆腐心了,都快不记得你才是我们当中最不用人操心的人,你一直对自己的路很清楚……不过阿砚啊,我走后这楼你想继续做下去就做下去,画不下去了打通上层弄成KTV啊酒吧啊都不会差,这些我都和房东打点好了……最重要的还是别整天闷着搞你的画!多交际交际活络活络人际关系也是好的,搞不好赏识你画的人也在这里对不对……"絮絮的话语一朵衔一朵地绽放,说的人不知是想安慰听的人,还是想安慰自己。

  陈砚沉默地听朋友说完,走过去重重握了一下朋友的肩膀,再说谢谢也是蛇足,从来这里到现在,有哪件事是不需要说谢谢的,他数不清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作为一个幻听幻视幻闻的感官失能症患者,看到的只有浮在水面上的成功者,永远看不到沉在冰海中尸山般堆垛的失败者,他吃了这么多苦头才明白生活教会人的只会是妥协,因为生活会比灵魂更早醒来,残忍地剥开理想琳琅华美的衣裳挑出内里的枯竭和肥肉,而初生牛犊的自己却毫不犹疑地相信:人生的每一座灯塔都是象牙塔。于是背井离乡,携着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心同德的女友来到灯火流丽的异乡,合租一月几百的拼制板房,穿着廉价的平民裤,几双筷子捞在同一个碗里吃泡面,每天除了以最真挚磅礴的热情或画画或写作或弹唱,就是躺在一起,幻想着黄金未来与水晶爱情,想象着住所为鬼谷,酒会用的是满是鲜花碗和钻石脚杯。一个残疾的健康人买不起书中妖娆热烈的红玫瑰,女友就每天去采撷一大簇路边无名的野花将就着装饰房子,把简陋的出租屋当作魔山当做糖果屋一样精心打扫。连灰尘都是茶色的,而浑浊的空气是焦糖味的,心是微醺的。

  房租不管他们追逐理想多么热情多么诚挚,每年一跳,将心盲眼盲被黄金屋颜如玉蛊绕的残疾人跳成个个心亮眼明的健全人。画作偎满灰尘无人观赏,还在不知疲倦地用肉体歌颂灵魂。聋窒般地忽略佝偻的生活和褴褛的霓裳羽衣,还以为自己也是割裂耳朵苦苦挣扎的凡高,总会有独具慧眼的伯乐月下追陈砚。等到曾经山盟海誓的朋友鱼贯般一个接一个鱼咬尾地离开,或是回老家娶妻生子过上安逸生活,或是与不切实际的美梦分手找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或是走捷径鲤鱼跳龙门般平步青云,他才恍然大悟:这里的生活对别人仅仅是一个中转站。突然捂住嘴,牙齿龈跳动着针扎刀切的疼.智齿终于跟着晚熟的陈砚一起萌发了。

  “我这个老大叔走了倒没什么,就苦了那群可爱的姑娘了,以后哪有像我一样知冷知热的人陪她们玩、逗她们开心啊?"朋友一贯嬉皮无赖的声音却莫名羼入了几分自嘲与凄凉,皮肉拉扯出笑容的时候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心虚地合掌朝天讨好地狗摇尾笑:"该死该死,怎么说从今以后我也是个成家立业的男人了,怎么能再想着别的女人,老婆最大!老婆最大!"

  仗着有几分皮相和随时随地四方流浪的笑容,朋友专跟害羞的姑娘说上几句露骨见肉的调情话,看对方羞得满脸粉酿春酒再有趣不过,藉着高高帅帅坏坏的皮囊和艺术家的胎记纹身,钓上几个愿者上钩的小豆蔻,既为生意暖暖人气,又为感情暖暖心气,否则还真耐不过炉火熄灭的寒冬。身寒心冷。

  “都这么些年了,你难不成还忘不了你女朋友?你可该不会要为她守身如玉吧?听哥一句劝啊,弃了她吧,真爱再强也不能当饭吃吧?回头你别老阴沉沉地对着人,我这有不少妹子可想认识你了,你可别再把人家吓走了!"

  耳朵像自动过滤的网,滤掉一切朋友嚼烂了的话,只拣出金石般掷地有声的"真爱"二字。和女友,是真爱吗?还只是年轻时把浪漫、唯美、理想通通粉妆成爱情的肉糜煎熬良久咽下去刻骨铭心的浓汤?或许也没有什么差别,滚烫烧胃中反正分不清谁谁,排泄出来也都是一样恶心的物质。

  只是女友搬出去后,陈砚不再去天桥上帮别人画十五元一张的肖像画,也不再为某某不出名的杂志画黏人眼球狎恶污秽的插画,因为微薄的收入已失去它需要负责养活的主人了,只剩他和画画了,生死相依,冷暖不离。

  真是干净利落的线条,爱是撕掉一层又迅疾磨出一层的茧,真爱原来就是他这个风光无限的乞丐向美神、向桃花源、向乌托邦的上帝去乞讨食物啊!他讨的是什么?讨爱吗?

  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琴瑟和鸣。

  无数次的等待通知是无数次的死亡与无数次的复活,一句"天资有限"不痛不痒地戳爆他萎缩廋弱吹了几十年的气球,腰身愈来愈弯,阴翳在眉间愈来愈浓。其实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怎么可能是通往康庄之大道的车停开了呢?他居然从来都没有检查过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买错了车票,活该。

  扛不住越筑越高的债台,他解剖顽强挣扎的自尊心,向现在硕果仅存的朋友求救。也许是天神也看不下去生活总是以荒芜贫瘠相欺,曾经不甚留意的神经大条的朋友什么也没说,就把他带到了现在滋养着众多酒吧、舞厅、唱厅、画廊的郁闭度登峰造极的“艺术城”,并在自己本就虫蚁难行的出租屋里为他开辟出一间画室和一箩卧房。他生性沉默,连谢谢也说不出口,只能在每个冷风不眠的夜晚陪朋友一起喝酒抽烟,杀死时间。

  和女友分手后,他再也没交往过其他人。嘴上说着“不想耽误好姑娘而且自己内心充盈一个人更好”,但根本就不是不想身旁无人相伴,影子孤零塑着的时候,同样渴望有另一个影子心有灵犀地绣上来,缝合成无人能剪碎的天织云锦,所以正是因为孤独的缘故,哪怕内心多像一个被寂寞宠坏的孩子海啸飓风地索求依偎温暖,外表也得以钢筋水泥的独行抑制自己的渴求。因为孤独的缘故,他生长出远超常人敏锐异常的感官,能条分缕析地嗅出对方身上的寂寞浓度,总是如黏胶,一沾就甩不掉,一碰就更加孤独;因为孤独的缘故,最好要像避开洪水猛兽一样避开她们,为了避免两个人相伴还愈加膨胀的孤独。

  “咚——”“咚——”敲门声不大,却足以敲碎沉封的水晶,叮叮咚咚唤醒沉睡的钢琴键。

  “请问,陈砚在吗?”

  陈砚缓缓垂眸,暧昧不清的光线乘灰尘偷进他眼底,掬下一小片羽化的阴影,手无意识地渐渐收拢成拳,揣在胸口。

  朋友见状猛拍脑袋,顿觉自己大脑肯定早就生锈腐朽了,怎么会忘了这茬,他还需要操心阿砚的感情啊?他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对外面的女孩扬出灿烂的笑容,回头对陈砚坏笑道:"你的小朋友来了哦,还不好好招待人家?"

  这个夏天迟到了,连带着不纯净的质地缓缓降落,阳光鲜少掀开云层的屏风烘烤潮湿的皮肤,白辣辣的雨亦非暴烈,却一阵续一阵连绵得叫人有些腻烦,恨不得狠狠拧开天空的水龙头,劈头浇下一盆滂沱大雨涤尽肺腑所有的燥热与炙烫。

  又一场大雨过后,江面胖了许多,衬得闲庭信步其旁的人愈发瘦削。白中隐青的水浪像足尖舞者流淌不息的裙摆,不时溅到两人脚边,遁入泥土中,蒸出青淋淋的植物辛香和泥土清芳。

  陈砚习惯性落后她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打落樱花的步伐。一袭洁白的百褶裙被风吹胖,旋即湖面的风挟着露水从侧面打来,黑色的发梢被一节节揉碎在肩头,碾下几丝轻薄的头发,粘连在白裙上,像半透明的竹木纸养着几片浸饱水的茶叶,她倒是全然不在意的神态,只恣意敛了头发挽在耳后,又自顾自踩着地上红黄交错的砖块,双腿交叉,一步一响,极富规律。

  目光如低飞的蜻蜓,缓缓掠过她身上又折回,心思折叠沉降半晌。咬咬牙,他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与她并肩,站在临湖一侧,遮挡风的躯体,风的精灵簌簌地一颗一颗被咬灭,枯萎了,退缩了。

  被吹活的裙子皱缩在身上,湿湿地紧抱着大腿。她仰起脸冲他一笑,他才注意到有半截蝴蝶的翅膀栖在她眼角,合睑睡着了。小小的,小小的,一签粉色。

  接着她便垂下头执著地拉起他的手放在身前,将手心翻面,露出生命线和事业线交错缠卷包绕的地方,寻觅着小心翼翼穿梭在其间的爱情线。两只小手揉搓着坚硬的指腹,并用指尖反复点触着手心,指节弹跳着弹奏乐器,一心一意又盲目固执,像一个顽劣的小孩把玩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不肯让给别人,看一眼也不行。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有什么早已被自己斩断了血脉的东西在以极其微小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地重新生长,内心苦苦支撑的东西藉风化侵蚀一点一点崩落瓦解,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就跟曾几何时他袖手笼衣注视冬天的冰凌被春天融化一样,流下几串眼泪似的水珠,打在粗砺的石头上,泪渍风刀霜剑难相逼。

  另一只躺在口袋里的手抽了抽,他有些不自在:“你到底要去哪里?”

  “不知道。”语气依旧淡然,是谈论今天星期几的恬淡。

  “那就别再继续走了,我查了天气预报,等会儿又会下雨。”

  “不。”她紧握着他的手不放,脚步没有因为他的话有半分动摇,"走到哪里就是哪里,难道就非要有个目的地不成?"

  “漫无目的地走?”

  “对啊,这也是在认认真真地浪费时间啊。反正,生命在哪里都是浪费。"话语在这里一下子瘫痪了,永生永世坐在轮椅上的悲怆。她的手指离开了他的手心,沿着骨节的脉络向手腕攀绕,搁浅在脉搏跳动的位置不动了。

  雨后寒意未退,料峭夏风扑在脸上是凉爽却冰冷的温柔,蓝幽幽、甜丝丝的空气像一层薄雾虚虚笼罩着两人。结着郁草茏叶的树枝油油地招摇着,给温吞的天空描上几处裂纹,剪下来就是可以放肆拼凑的七巧板。

  攀附着此刻的诗情,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钻石年纪时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个词:无所事事之美。以往认为专属中产/阶级、小资/情怀的一个词,却可以完美地契合进他宁静且纷繁的心境。没有别处,没有别时,就在此地,就在此刻。什么也不用想,只是往前走,往前看,被淋湿了也没关系,没有目的地也不要紧,走啊走,只是走,偶尔留心沿途的风景,真好。即使空心里有一只没有脚的鸟儿无枝可依地二界四方六合八荒萋萋地飞。

  是伊卡洛斯的蜡翼,蓝孔雀粗重沉滞的华羽,易碎花瓶上的花釉,这些“无用之美“皆在细细抚平心头泡久水发白发胀的陈年褶皱。

  生活既有如此甜美且神秘的力量,但隐隐地,到底含了几分薄凉与悲苦。毕竟,无用之美,这是个多么奢侈豪华的词,只有那些被时光宠爱的人才能支付饕餮的费用以换取片刻的超脱,而自己,口袋里已不剩下多少钱,若还像一个暴殄天物的顽童不考虑未来,只会落草为寇成为一个身无长物的游荡者。她才十八岁,还有一大把的青春等着去挥霍!无用之美,无所事事,多好!莫奈印象画的大手笔啊!

  淡淡的难过吸尽了忧愁缓缓升腾,他沉浸在一股酸涩的幸福中。

  “陈砚!”

  他已经很少被人连名带姓地称呼全名,仿佛隐匿在适用于所有人的第三人称之下就可以假装自己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连掏出身份证盯着上面陌生的两个字也有他乡萍水之意,可好像独独只有她,从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便唤他全名,铿锵到理所应当。

  “怎么了?”

  她不语,拽着他向前奔跑到了一座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的拱桥,兴奋地踩在栏杆与青石板路的罅隙间,她的手终于松开他的手腕,莫名激动地趴在斑驳陆离的狮子头上,弹奏过青石的脊梁。

  “我和你说哦,我小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来这座桥上玩。一般来说都是放学途中,不想太早回家,就故意慢悠悠在这座桥上晃来晃去……我记得有一天傍晚抬头一望,整片天都被霞光烧红橙艳艳一片!然后又趴在这里,结果直接撞进了连绵流淌着黄金碎玉猫眼的河流——现在我都很难想象,好像每一朵涟漪间都镶嵌着赤金闪黄的宝石,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风景了……”

  边说着,她边把头往下伸,成群的风蛰过来束缚她的发丝。那一瞬间,她的刘海往上飞蒸,蓬松成刚出烤箱的面包,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露出光饱饱的额头,婴儿一样的额头。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特别想跳下去,最后一点儿没犹豫,就这么跳下去了。”

  他背靠着栏杆,刚想从衬衫衣袋里抽一根烟点燃,可刚触到衣服的时候又猛然收了回来:"之后呢?"

  “……全身都光荣地湿透了,当然是被我妈臭骂了一顿。不过我对我妈骂我这件事倒是没有太多印象了,我只清楚地记得挣扎着从水里站出来的时候,水珠甩在身上那种凛冽冽又直淋淋的切肤感,满天都是泡泡一样的昏黄光圈。”新月的唇角掉下一铛铛笑声,她摇晃着双腿,绑在小腿上的玉白丝带像一对欲飞未飞的翅膀,“后来我几乎每天都会从这座桥上跳下去,反正水也不深。可是,却再也没有过那天全身浴光浴水的神秘又梦幻的感觉了。”

  他一语不发地听完,包话话尾那个似有若无的叹息声。突然很想和她在一个视角看看这座条江。于是猛一探,只觉耳边生风,眼底绣云,僵着脖颈盯住蓝磷磷的水,倒像是仰头望天。可惜今天没有落霞,只有夏水长天。

  “画。”

  “什么画?”

  “你第一次来我画室让我指导你时,给我看的画。"

  “你还记得啊?嗯……那幅画确实画的是这里,不过那还是小学时候的经历,印象只有红艳艳的一片,所以就全部涂成橙红了。可现在的河水又没有夕光的映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诚恳地摇了摇头,收回了身子:"不知道。可能是一种直觉吧,大概和你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要跳下去一样吧。”

  “是吗。”话中噙着清浅的笑意。

  冷冷风,远远来且远远去,陡裹来一阵凉意,她清寂着一张脸,五官被大风吹得愈发肃穆,每一根颤抖的发丝似乎都比主人更有倾诉欲。见她不再说话,他也索性放弃了拣拾新话题,只是沉默着,中间隔着十几年的沟壑,然而这沉默并非万籁俱寂的死寂,而是周遭千鸟频啼群山回唱而自身丧失语言功能的静默。

  下定决心似的,她主动打破了沉默:“陈砚,我成绩出来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忍耐着没有问而已,因为他害怕他一问口,就会被一句“关你什么事”割开他担心这么久以来一直只是谎言的外衣,即使他清楚她根本说不会这种话伤害他,但饶是再三警告自己不要自欺欺人愈陷愈深,更不要拖扯女孩明亮宽敞的未来,可寄生在他心底的犹疑与期待在一点点撑大:你告诉我,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哦,考得怎么样?”他的手用力握起来,握出手背上一根一根骨头。

  “就那样吧,六百左右,对文科生而言还算不错。”很难不去注意她这话时不冷不热的平静,眼神里没有眼神,肩胛却在不自然地微微耸动。

  冷风割在皮肉上,他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志愿填报好了吗?"

  她专心致志地拗着手指,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倏地转头来看他,远山眉宇间孵出亮晶晶的微光。

  “陈砚,你喜欢大城市吗?”

  一句简单的问句刺入他的血肉,冷笑着打探他早已生锈嘎吱作响的骨骼。耳朵抓住了洞口流银的水帘,却不知道走进去是山色空蒙的一方凝碧,还是砯崖转石的飞湍瀑流。

  “很难说吧,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得到了之后你反而没有那么想要了,大城市待久了也就是这样,跟溺水一样喊不出来,可如果真的让你回小城市,又有不甘,有些……矛盾吧。”

  说完的一瞬间便被席卷上来的懊恼与无奈淹没,面色灰澹,自己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真话呢,对方还是一株欣欣向荣的金枝,对未来充满着无限憧憬与希望,怎么能在她人生刚起航时就冷言冷语告诉她一定到达不了耶路撒冷即使到达了也不如所愿呢?可每每在她面前,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剥开缝严丝合缝的伪装,松下攫抓住汨汩跳动的心脏的手。

  “这样嘛……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想好了!"她抓住栏杆,用力一蹬,将自己悬在高桥之上。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攀爬过这里了,神经记得,身体却跟不上大脑,站在栏杆上的时候身体泛起大幅度的涟漪,随时随地坠下去的样子。

  他急忙握住她的手腕,扶住了她的身体,低哑的声音捎上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诘责:"小心一点!"

  “我知道你一定会抓住我的!"眯缝着的双眼漏出狡黠的光,笑容从眼睛溅到腮边,"我就是喜欢这样——你能清晰地听到心脏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跳动,像有一只初生的幼雏迫不及待要从胸腔中狂舞而出,每一分钟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你在真切地活着,活着!觉得自己可以一直活下去,永远不会衰老,永远也不会死亡,永远——永远——"

  呼喊过度的喘气声一次又一次绊倒她愈来愈大声的呐喊。

  飞扬的发丝拿走他的目光,一个他告诉自己“停下别再继续”,另一个他眼底漾开一圈圈柔软的水波。有些话像是有了自主意识长出了人形,不受他控制倾泻而出:“你知道吗,如果我们再在这里站下去……”

  银灰的雨蝶在心跳如鼓的雨声中从米粒氲成黄豆,蹦蹦跳跳闪闪烁烁,打着旋儿顽皮地亲吻濡湿的衬衫。

  “我知道,"她不由分说地截断他的话,“那就被暴风雨淋湿吧!”

  她的眼睛被惊心动魄的闪电点亮,充溢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和甘愿零落成泥碾作尘也心甘情愿的壮烈。

  “你知道那天你喊醒我后,我想和你说什么吗?”

  “什么?”

  “我梦见了,一地黑夜,满陌昙花。”

  易畅十分熟识这份心情,像是极度的狂喜后必定会伴随着强烈的失落,才能为人生中大事的结束标上一个光鲜的句号,飘扬的旗帜节点下终将是一段默默无闻难以忍受的无声羊肠道路。

  一个一直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无休无止,飞速旋转,却突然停下来,再也站不起来,紧绷的弦猛地松弛下来,断裂的尾巴划出尖利的嘶鸣,龙吟凤颂。也像莎士比亚宏伟悲剧收场谢幕的那刻,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鼓乐齐鸣大作声,结结实实一拳打在身上,留下空虚的拳印。

  如果不是谢师宴,她是肯定不愿意来这么嘈杂的地方,酒店金碧辉煌的流苏摇摇溅开满堂彩光,屏幕上滟滟映着四个大字再见青春,所有簇拥在一起的脸在音乐声与迷彩灯下亦有一种凯歌之意,笑语与私语红光满面地浮在席席桌子上。她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如果不是看着大家都像成年人一样纷纷举杯向老师敬酒,她还会以为明天要早起来学校在茫茫题海中熬到十一点才能挂着熊猫眼圈披星戴月回家。恍惚中拿起啤酒涨满的酒杯,把时间亲自握在手的时候,仍在心有戚戚地恐惧不安,像是下一刻就被犯罪团伙宣告这三年来都是假的:真的,结束了吗?自己高三这一年心心念念渴求的自由真的来了吗?

  是的,就这样结束了。你听啊,这犹如四面楚歌的青春音乐,不正似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天下战争结束、和平鸽洒满的永夜角声吗,可她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霎那茕茕孑立的畏怖。

  郁金色的液体翻滚着雪白的泡沫,无数细小的水晶泡泡游于其间不停上升尔后破灭。酒水滑进喉间试探着陌生的器官与皮肉,冰凉的酥麻感和啤酒特有的怪味充斥在口腔,她咽得有些猛,呛得喉咙心肺火辣辣的,像在大脑点了一把星火,燃着黑色的火苗。

  真难喝,一点也不像古诗里写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么醇美。意兴阑珊之余,她感到一下撕去少年青涩的标签,迈入无所不能也无艰不摧的成年人的欢喜。即使后来她回味这一晚,她发现这欢喜是空的,像心血来潮放飞的气球,上去不了几尺,便漏光气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耻于见不得人的瘦弱腰肢,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的虚无。

  为了报复那没日没夜只剩学习的棺材房日子,她玩得异常凶狠,觥筹交错中灌了许多杯满到外溢的酒,直喝到头重脚轻天昏地暗走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脚绊脚摔倒为止。她其实没醉,真的没醉,她的意识清醒得对旁边桌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可她酡红着脸反复对别人说这句话,却没有一个人相信。

  头痛欲裂,走得像凌波微步,她一个人摇摇晃晃荡进洗手间,把头伸在水龙头底下,扭了几次才扭开,昏眩的感觉被水流凝成细而凉的抚摸,因酒精撒野而刺痛的脑袋被缓缓揉搓开来,飞溅的水珠轰然浇灭缠绕于身心的火烧火燎,清溪般净澈潺湲。

  起身的时候,她脚一滑撞到洗手台,锐利的疼痛蹭刮着她的头皮。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可刹那间突然想起数学练习本上还有整页的空白还没有填满,却忘了写完也再也无人检查。心里悠悠荡挂着的水桶被打翻,再也不用七上八下了。借着那一阵痛意,她坨在地上,双腿砸痛了光滑的地板,失声痛哭起来。

  也许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半辈子都在扛着巨石踽踽独行看不到终点的人,有一天被他人告知是时候卸下自己以为永生也撇不下的重担,背上那种空空荡荡的凿空感,心头那种啃食完血肉只残存着骨架的虚弱感——明明背部的形变还可以用手指辩认,明明上一秒沉重尖锐的累赘还捺在背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经过一个人生隘口时被粉碎,不可置信,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巨大的惊喜叠加庞大的失落,快意交合着痛意,几乎就要泣出声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谢师宴后几天,易畅一直蜗居在家里,觉得自己快要发霉生蛆了。却提不起兴趣去做任何备考间做梦都想做的事。生活很早就被学习榨干了,当学习这个穷奇怪物吞食完饱满的果实再故作慷慨地扔回只剩空壳的果实,美其名曰"假期",等真正握在手里时还心有戚戚。原来生活有这么荒芜,剔除了做牛做马的学习,擦出大半等待她涂鸦的惨白。

  跑步、画画、阅读……这些她视若珍宝作为枯燥生活的斑斓点缀,无法再对她起致命的吸引力,也知道自己是不识好歹,可真的、真的没办法。也许她不是真的喜欢画画,也不是真的热爱写作,只是享受忙里偷闲浓稠中觅单薄的刺激快乐而已。如此肤浅。

  她又开始下载网上爆火的APP刷视频,有时一刷就是一个下午,想看的东西没多少,大多时候都在重复着机械的滑屏动作,驴推磨般,玩完后又是满腹难诉的委屈与后悔,在胃中痛苦地翻沸、摇滚。还不如不玩,还不如学习。

  住在微信里,几百条未读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堵车,她草草看了看便一滑到底,消息的生产线快要断裂,流出过期草莓的黑血,眼前一片模糊着光影的灿黑,她把手机甩在身旁,阖上了眼,觉得眼皮上每一根纤细的血管都拥挤着叫嚣的血,再多看一眼就会爆裂成漫天飞舞的血蝶。

  同学朋友圈的照片金灿灿,洒下银闪艳粉的粒子,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破土而出,洗净因学校学习而长期蒙尘的面孔,露出向日葵的脸庞,冰笋的胳膊,贝壳的指甲,花朵状裂开的鲜艳裙子,和一个大人一样说话,拍出大人一样高贵优雅的旅行照片。怎么说呢,真的和妈妈朋友圈里的大人一样了,新衣服、化妆品挤压原有的空间,膨胀着比高考成绩更伟大的欲望。

  用手指蘸着浓稠的颜料,附着立根原在破岩中的拙感,对着挚爱的无暇的画布,她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想法:愈是洁白,愈是想染上其他色彩。

  一百块钱的生活过成了一块钱的生活,而稀释后再稀释的日子,哪怕沉淀在杯底的蜜糖有多浓腻,份量又多重,浩浩汤汤化开了,也仅有跳在舌尖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甜。

  不想出去玩,因为没有半点想玩的心情,推不开面子答应他人的邀约又只会像湿气沉沉跟在脚边哀哀叫的狗,破坏所有人闪闪发光的情绪,就干脆利落的拒绝。能想象到走马观花的旅游留给人的云雾印象,更能体会到成群结伴出行后众人作鸟兽敬的孤零寥落。顾城多么犀利老辣,眼睛多么现实,他不愿种花,为了避免结束,他避免了一切开始。

  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刚画完的小王子的玫瑰花轻轻吐息时,想到的却是几千年前那个怀抱着稀世之璧不停泣血的卞和,他的脚被砍断,白花花的骨头连着红泱泱的血肉,这痛也是无人知晓的,只有钻进璧玉中游丝似的凝血知道。皮肤紧紧贴着她,她紧紧贴着被泪晕开的小王子的脸庞。心和玫瑰花死亡的星球一样,空空塌陷了一块。东非大裂谷的孤独。

  那天她一反往常地跟着几个平时关系较好的同学出去玩,一直嬉戏到了晚上。同学提议去吃大排档,她欣然答允,隐隐地有些刺痛,吃完后就该回家了吧。她坐得有些远,笑着看她们一群人团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胳膊挽着胳膊,孕育着欢声笑语,一串串缀着五颜六色的铃铛"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都是烦恼破碎的声音。

  不远不近,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她偶尔听着同学她们的交谈插几句话,但更多时候还是独饮着被小小火焰熏烧的温暖。这一点点热闹,于她,足矣。外套都已经暖了,不能再奢求把身体也烫熟对吧?

  抬头,坑坑洼洼的满月清辉晒得她握过画笔的手火辣辣的。食指上的神经末梢和什么东西同频共振地跳动起来。

  陈砚,陈砚,你也看到了黑暗中跳舞的月亮吗?

  手指。

  一定是手指。她永远不会忘记,这是一双点染出热腾腾的阳光色彩虹色珊瑚色黄金色麦浪色和凉丝丝的糖果味香草味薄荷味冰酒味的手,怎么可能不记得,永远不会忘记的……

  竹节分明的手指镶嵌着深邃的纹理,指腹和指尖因为长期握着什么东西而有着明显的凹凸与变形,是折断了就无法复原的残竹。指甲上爬着清浅的沥青和淡淡的朱红,宽大的手背上筋脉浮凸,轻轻摩挲上去是呼吸一般的律动。卷起衣袖,臂内侧蜿蜒蛇行的青筋像暴风雨后坚韧不屈的绿枝。

  她大胆触摸他粗糙的掌心时,小心拂过种在皮肤漩涡上的坚硬的茧,她能够清晰地描摹出他的手指的形声色态,微微攒动的蜷缩,犹如恒静心脏温柔而胆怯的汩动。

  “陈砚。”

  “嗯。”

  “陈砚。”

  “嗯。”

  “陈砚!”

  “怎么了?”

  “陈砚。”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有多少无奈的成分搅在里面。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声音严肃又郑重:“嗯。”

  不知道该叫你什么,所以只好直接喊你的名字。每个和你的画睡在一起的下午都烫得像靠近太阳的心脏,而每个拥抱着你的瞬间都沉默柔和得像是世界都没醒来的清晨。喜欢一遍又一遍喊你的名字,你回答了就继续喊下去,你不回答也持之以恒地叫下去,虽然你每次只有一句淡淡的“嗯。”。但还是想说,陈砚,陈砚。

  好喜欢这个名字,先嘴角上扬语调轻快念出“陈”字,然后再静下心来细细含英咀华流连齿间吐出“砚”这个字,“砚—”,你就会感到这个"砚"字从舌尖默默地向下沉,坠入看不见的深渊。像是一瞬间抛出的烁莹光芒被轻巧地收回盒中,小心地保存起来,无论有没有人来看都一样。口形微平,字音低柔。这是个多么值得研磨的字符啊。

  他的画总是大块大块淤积重叠的黛色和茶色,线条虽然细密纷繁、铺天盖地,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纯净和单纯,病态小孩的天真无邪。他平时很少笑,微微下垂的眼角总是盛满她看不懂的忧郁,尤其是皱眉的时候,眼睛的亮光总是被黑恹恹的阴翳湮没,连他朋友在旁边耍宝逗闹的时候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姿态。易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瞳孔可以这么乌浓,黑到看不清瞳仁,像孤零零的清水里豢养着一条黑凄凄的鲤鱼。

  可惟独画画的时候,他是不一样的。全然泼翻他人有意或无意的目光,只是奋不顾身地画画,眼球都快要长在画布上,像是把自己全部交给了画,画完这幅就死也心甘命抵的献祭姿态。只是挖,挖,向前挖,做一个不知疲倦的矿工,夜以继日辛勤地劳作,顶着比正午太阳还热烈的夜灯,掘出了一箱尘满面鬓如霜的宝藏,于是笑容像夜昙的清香,一点一点沁出,让黑暗的一隅流光溢彩“蓬荜生辉”。拭去鸦压的灰土,像拥着全世界一样拥着满箱琉璃翡翠。既希望全世界都知道,又希望全世界都不知道。

  真是太喜欢这个时刻了,看他全神贯注地画画,捧着脑袋听他说绘画过程中的理念和小心思,那樱桃树希翼春天般的神情,那小孩一样激动的语气,都让她着迷不已、神醉不已,仿佛不是坐在这个狭窄的画室,而是栖身于满室金银中,随手一指便点石成金,播下一颗种子就开出七色花,吐气如兰,芝兰玉树,怀瑾握瑜。也许这就是她当初为什么不由自主像磁石飞奔磁铁一样靠近他的原因吧。谁知道呢。殉情的人也不会在意自己能否存活。

  这条嚣艳而神迷的街道,一个路口咬出另一个路口,桃红色和金橘色总是很泼辣,随意抹在胸口大腿,大胆地乍泄满地春光,深蓝和草绿更不挑剔,还没抱团成形就安居在故意剪出破牛仔裤和招摇着烁烁银光的金属链条的小伙子身上,接受所有人鄙夷目光隆重的检阅。这些靡乱的,执拗的,夸张的,鲜明的,都是浪子浪女最纯情也最浪漫的告白,他们既勇敢也天真,可在他们眼中,易畅除了看到对寂寞的背叛和略显野蛮血腥的欲望外,根本找不出她长久以来心弛神往的,梦寐以求的——

  那种光芒,那种因为疯狂,因为珍爱,因为得不到而愈发渴求,因为得不到而愈发珍惜的,爱与恨同体共生的,七彩的光芒,那句"画画对待我,犹如奴隶主对待奴隶"的受虐式爱恋……最纯洁的,最真挚的,最渺小的,最伟大的,最让她日日夜夜发酵着酸甜的心事傻笑的,最让她在他朋友一句"你的小朋友来了"而手足无措心脏怦怦乱跳的,最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孤身一人时时刻刻有枝可栖的,她的陈砚。

  有一次她提出带她去酒吧的要求,她好奇很久而且他的朋友还不停地在旁边煽风点火,念头的野草越长越茂盛。他一向平和好说话,这次却很坚持不带她去并说自己也不会去,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固执居然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反复问也只得到一个答复“那里不好,别去”。

  她一向讨厌强迫别人,看见他神经质地掐手心咬舌尖,只得作罢。但另一个念头又随着这个念头被拔出而萌发,一发不可收拾。

  “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别再抽烟了好吗?抽烟对身体真的……不好,而且我讨厌烟味,总感觉会把画给熏脏。好脏。真的别再抽了,最起码我在的时候,别抽了好吗?”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墨染的双眸,火焰对峙着手无寸铁奄奄一息的下沉目光。

  每次他画完画又和易畅讲完话后,总是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像个亢奋过度的运动员,静坐半晌身体才停止颤抖。紧紧攥着画笔的手汗涔涔的,然后从口袋中摸出打火机和烟,燃起的火苗在昏暗的室内幽幽地晃动,烟头的火星瞬亮起来,走出画室夹着烟猛吸几口,青白的灰烬撒在地上。她也会跟着走出去对上他种满郁郁丛丛森林的眼睛,闻到辛辣的烟草味道厌恶地皱眉。一种她讨厌的味道,浓郁而呛人,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抽这种东西。

  其实她更讨厌这时候他的脸会模糊在滚滚白雾弥漫中,分不出悲喜的无虞神色。就像她不喜欢繁复的花边和层层叠叠的蕾丝,偏爱简约的裙边,不喜欢狂暴的摇滚乐和宏伟雄浑的交响曲,欣赏柔和舒缓的轻音乐。他一抽烟,就好像被“成年人”这个她一直抗拒的词冠名占有了,他老练的姿态,总是让她感觉他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她永远也理解不了永远也无法平等对话的世界。比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更让她难受。

  任这个要求有多蛮不讲理和无理取闹,她还是想随心所欲要赖一次,不管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好。”

  “等会儿……你说什么?”

  “我说,好,我答应你。”

  光滟滟的欣喜和雀跃陈铺在她明亮雪净的脸庞上。

  “真好。最喜欢你了!”

  想一直和他在一起,想一直拥抱永不分离,既然想到,就要去做,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原则。如果他愿意,她就奋不顾身,如果他退缩,她就决绝抽身,没有第三条路。

  爱与恨泾渭分明,是最极致的用色法。

  勇敢与怯懦却并蒂花开,分不清姐妹兄弟。

  着火的蒙娜丽莎,啜饮不尽的最后的晚餐,看一眼就永远停不下来的日出印象,葳蕤着上天入地的明黄的向日葵——

  没有想象中温暖柔和的触感,只有暴风雨后的清爽晴空,嘴唇毫不犹豫贴上去的时候,被干燥冰冷甚至略带粗糙的沙砾感刺疼,但这反而狠狠刺激了她日磨月琢深孕清莹的冲动。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情,看小说时心惊肉跳的经历也霎时褪色,只好循着本能,试探着轻轻蹭触唇瓣,牙齿撞在一起也不觉痛,带着青涩中跃跃欲试又近乡情怯的莽撞,一下又一下,小鸡啄米似的轻咬他的嘴唇,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指尖和肌肤摩擦的温热揉化了颤抖的电流,指腹和颈脖相贴的接触面彤红一片。

  易畅听到画笔的声音滚落在地的声音如同惊雷,没有意识到,她的脸上的红晕烧红得滚烫炙热,呈摧枯拉朽之势,从脸蔓延到脖子,并飞溅到他的耳尖。

  她吻他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是惊讶于这个吻的发生,而是惊讶于这种冲动会这么强烈,这么汹涌——不假思索,理所当然,飞蛾扑火,泥牛入海。明明战栗于电闪雷鸣的怒啸,却偏偏要无惧地伫立于狂风暴雨之下,任凭雨鞭将自己推来搡去,岿然不动。

  那双画画的手缓缓地攀上她的肩膀。

  奶油蛋糕的吻,冰激凌的吻,潮湿森林的吻,他的女孩的吻。像是一片沾着露珠的绿叶在微风的吹拂下飘下来不小心碰在了嘴唇上,又像是柔软的天鹅绒薄紧成一团松开手后松松絮絮的毛绒感,让人很想一把抓过来紧紧搂在怀中,海洋板块撞击大陆板块的拥抱。

  他原来只是垂着头靠在木桌旁休息,她欺身过来时还以为是幻觉复发,他的脊梁猛地撞上了木桌,很痛,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得像是漆上了水泥,他那双画画的手,第一次慌张地抓不住画笔而被迫撑在了桌子上,没有一块骨头冷静得找到原先摆放的位置,所有的感官都失序逆行了。她的身体烫得像烧红了的铁,未经铁水的舔舐烫焦皮肉的亲吻。他稍稍往后仰了仰,不知道是回避还是直接推开她。

  她闭上了眼睛,这么近的距离,鼻尖相抵,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羽睫的颤动,像夜空中星星点点晶光闪烁的繁星。甜甜的,甘甜的,甜美的气息从她郑重的亲吻中一点一点地蒸散开来,像个倔强的小孩一心一意地吸吮着瓶中的牛奶,奶渍悠扬婉转。有过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回吻她,想抚摸她苍白的耳廓,和泛红的脖子,可眼前分明浮现的是这几天他呕心沥血不分昼夜画的昙花。

  无人的角落,剔透的夜色,细弱的花茎擎着一朵厚大如曲掌的蒸霞花朵,透明的水汽浣洗着横冲直撞前仆后继争先恐后绽放的花瓣,粉的,绯的,黛的,丝丝摇曳的花蕊新染着妖惑的彩虹,像巍巍欲裂的唇瓣张扬着盛放嘶喊着闪耀,像是为此生仅有的一次怒放视死如归地背水一战,因为以后,再也没有了……

  漫溢上来的酸涩将他舔了个满怀,情感被节流,理智重新占据了主导。他的手缓缓攀上她的肩膀,轻轻地将她礼貌推开,别过了脸。

  “别这样。”

  空气呆滞了几秒,他知道她一定会明白,他确实是一个胆小鬼,但是他不能拿她的一辈子当赌资,更别说他怎么配得起……

  倏地,她用力扳过他的脸,用尽全部力气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那是真的愤恨的用力。一只小兽面对捕兽夹迸发的凶狠与蛮横,咬开血肉见骨挖心的蛮力。他听到自己牙缝里"嘶嘶"抽气的声音。

  一滴鲜红的血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本能地舔了舔嘴唇,咸辣的,苦涩的。

  像刀尖的盐粒。

  “抱抱我。”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臂将她揽到怀中,双手交叠着轻轻环着她的肩膀,下巴紧紧地抵着她的头发。她偏了偏头,耳朵贴着他胸膛附近心脏跳动的地方,手臂环着他的腰渐渐收紧,霜凉火烫的小手深深地把指甲刻进他的背,尖利而温柔的痛楚。

  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他知道她肯定是哭了,却不敢给她擦眼泪,她会更生气的。只能更加用力地把她按进怀里,感受到她一分不少甚且带着涨潮怒意的回应,那么使劲,那么用力,好像要把灵魂深深揉进身体里一样,骨头撞在一起是窒息般的颤痛。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嗯。”

  “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吗?”

  “……嗯。”

  “陈砚,你以后永远都不会再看到我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一定要永远记得我,一定的,不许反悔,尤其是在画画的时候,好吗?”

  “好。”

  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小狼抓心挠肝的动作。

  “你……喜欢我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认命般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再抱……再抱一会吧。”

  楼上KTV震天动地的吼叫声震得陈砚耳膜一阵阵发痛,像是有人在他耳鼓上乱敲,他呼出一口气,放下画笔,拢了拢衣服走出去。街上霓虹的光芒跳进他的眼皮,初秋的金风和着花香与细细的寒意窜进他的鼻腔。

  “秋天到了,”他口中衔着一根烟,自言自语,“……我爱你。”

  那天晚上,昙花没有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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