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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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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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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

 仲夏清晨,莺鸟啼明,路树摇光。黎真向窗外看去,阳光漏过树叶折过楼房洒下满地碎金,街道的坑洼中盛满琥珀色的酒,她没有留心自然之深厚,只粗浅瞟了一眼,便把目光重新伸回面前的镜子。

鼻翼两侧的痘痘鼓胀着仿佛马上破皮而出攻城略地的脓水,她拼命克制挠的欲望,用手在脸颊两侧摩挲,额头、眉角、鬓角处处都是疤痕的足迹,灰黑的眼圈点点白粒拥挤、推攘。哪怕此刻不盯着镜子,黎真也知道自己深陷眼窝中的小眼睛会呆钝而又不甘地蠕动,肥厚的嘴唇翘起来也是十分嫌弃的样子。

她沉重地喘息了一会儿,把嘴唇咬出深浅的齿痕,也还拿着一支快用尽的药膏不知所措。

“黎真,你在磨蹭什么!还不快点出来吃稀饭,等会儿上学迟到了又怨我没有叫你,快点出来!”

焦灼感如蚂蚁啃噬在心上,她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声音热胀起来:“都说了就来就来!干嘛老叫?烦死了!”一面说着,一面飞快地把药涂抹在脸上,还没抹匀就胸腔中塞了口气直愣愣走到餐桌前。

妈妈掷出几缕目光斜斜看着黎真竖握着筷子在碗里翻搅,默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冷哼了一声:“平时和我吵架倒是喜欢动嘴,现在却连嘴也不肯动——还不快吃!早上吃点稀饭对身体好,别叫花子嫌米糙了!”

见她难得不还嘴,心里的得意扭曲着腰身迎上来,越发说的有劲了,眼睛像金属切片一样切过来:“一女孩每天穿得乱糟糟,也不知道打理好自己……好好穿着校服又不肯,总和我喊叫着没有衣服,你以为钱都是大风刮来的那么好赚啊!让你拿你表姐的衣服又死犟着不要,那么好的衣服你以为随随便便能买到啊?还不是我……”

像是这些话重重压在她身上,黎真的肩膀耸起,头往饭碗里埋得更深,热气蒸腾上来给眼镜扑上厚厚的云翳,看不清她是什么样的表情,或是什么都没有。

争吵中最有意思的是你知道你说出什么样的话会引起对方的狂怒,在反复按压痛点的同时看到对方撕去平和的外衣露出不留脸面的丑恶,有趣的是狮子搏兔的追逐过程。但如果对方不回应,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没有声音也没有反弹,闷着一口气也无处发泄。

妈妈“啧”了一声,自觉无趣,重重把碗筷一惯站起来,因为胖,所以裤子卷起来爬入胯骨,暴露出一圈肉:“快吃,吃完了去上学!我可没时间陪你在家耗,我出去了!”

黎真不自觉吞咽着口水,还没来得及吐出口的话和稀饭一起吞吃下去,但她眼前还是浮现着妈妈脖子上因太快太过于仓促而未抹匀的面霜,白得像冰毒。

不能说。不能、说。

觉得稀饭在烧灼自己口腔的同时,汗珠沾在身上滑落密匝匝一片黏腻,就像是菜肴用尽残留的油脂。校服的布料紧抱着身体,压缩、进逼、围困出一大股溢出的肉。黎真看着波浪起伏的身体曲线,连抖动也不敢,怕惊醒这一大团沉睡着的丑陋生物,强忍着什么一样拗着手指去看太阳。

琥珀色的光之隧道。白亮扎眼的圆形光影。不能直视的晃目金屑。轮廓渐渐融化的金黄渲染。

黎真从小就知道,一个人能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到的最好待遇就是不因为长相、穿着、身材、成熟、成绩种种“他们,她们”觉得很重要的东西所评价。没有人会因为长得丑、成绩差、胖而被枪杀。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那么平凡,过着平凡而普通的生活,拥有同样平凡而普通的朋友。她也相信自己会平凡地长大,平凡地死去。

除了——除了——人生之平原巍峨矗立起高耸入云的山峰。她站在山脚下,不知道是半边身体要缩回来时之时、还是另半边身体被无形的力量向前拽扯。

站在亲戚父母的目光燃炉下,她被烤炙得浑身冒冷汗。滴,嗒滴,滴嗒,滴。淌下的汗刚触到话语之地便蒸成气,头脑发旋,思绪泄地,手指紧攥。

“真真都这么大了,你们做父母的居然还没有想过给她报一门才艺吗?不说中考高考会不会加分,多学点多条出路!”

“这可不,我早给我家那小浑蛋报了钢琴,钢琴最能涵养一个人的品性了,又优雅,哎,唯一不好的就是这钢琴太贵了,买了之后一个月我都没去美容院了……”

“小学倒是不要紧,初中可是分水岭,我现在给孩子报初中提前学习的课程都嫌晚,你们夫妻俩打算让真真上哪个初中?”

她的手绞着衣角,父母的手紧紧绞着她的肩膀,层递的隐忍,透不过气的圈套。黎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在努力嚼碎这些话吞进肚子里,她只能听到他们从牙缝中嘶嘶抽气的声音。

对于承认自己没有能力比承认孩子没有天分容易得多。

其实嘴上话是闷闷地:“我不想上那个初中……”刚说出口就有点后悔,瑟缩着抬了抬下巴,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正在做饭的妈妈,她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脸色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这才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

妈妈好像没听到她说话,或许是听到了也根本不在意.面色凝重疲倦,灰褐色的双手布满油污,青筋暴起突出,握着刀柄重重磕在砧板上,声音凝着味精和食盐:“你们老黎家的都是一个德性!不显摆会当场死在地上啊!你个大男人要是有点出息,至于在附近买户学区房都买不到吗?个只会吃不会动手的狗逼玩意!连黎真上学的事还不也得我去求人家?!天天只会看电视,对她的未来一点儿也不上心,要你有什么用……”

爸爸无奈地把电视声音调小,往沙发角靠了过去:“你就是瞎操心,干嘛听我姐我哥他们说话,不上那个初中也不见得……”

“你懂个屁!”妈妈瞳孔急剧收缩,把刀子、斧头都吼出来:“你知道现在竞争有多激烈吗?你知道现在多少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吗?你想你女儿被社会淘汰吗?啊!到时候在你们黎家丢脸的又不是我,两个讨债的!”

爸爸的沉默像冰河世纪一样长。

地震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黎真待会儿好好把自己拾掇一下!本来长得就和你爸那死人脸一样丑,再穿得脏兮兮的怎么见人!待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叔叔家,他可以帮你进入一个更好的学校,讲话记得嘴巴甜一点!……”

心被刀尖撩了一下,涩涩地疼。

嘴巴甜一点。黎真宽大的裤子被风吹胖。

你要懂得说好话给别人听。

有人叫你说话甜一点。黎真缓慢地蹲下去。

你得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甜。黎真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为什么要嘴巴甜?为什么……说好话就会嘴巴甜了吗?说好话就有好印象了吗?我这样说自己不一定想说的话就是为了进入一个学校吗?那以后为了取悦别人是不是得一直这样……不要、不要、不要……

她没有反驳,只是含起眼皮,和爸爸的烟一起熄灭在地上。

呼——终于进来了,迈出了一大步。

然而越往前走步伐就越慢,仿佛自地下伸出藤蔓禁锢双脚。她因此挡住了许多学生的路,引得频频的不满在周遭炸开。黎真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一阵又一阵莫名的不安涌来,她扯了扯衣服,尽量避免挨到他人的身体,还是咬了咬牙走到了那条必经的连廊。

脊背发凉,手心是粘腻的冷汗。别害怕,假的,他们不是。

黎真紧闭双眼,微微呼出一口气,忍着不把目光放到坐在两侧连台上三两零散翘腿坐着的男生身上。

“这个,嗯,我觉得这个得有80分。”

吃吃的口水声。

“这个脸确实有80分,但身材可就差多了,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你是不是就喜欢豆芽菜类型的嘻嘻嘻……”

一阵你推我搡的哄笑声荡起一层又一层肉质的波浪。说话时口型拉扯脸颊,脸上的皮肉皱缩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油油的毛絮。

“哎哎哎,快看这个——这可不就是你喜欢的丰满型,‘前凸后翘’!”声音如高亢的鹰出谷,尖细的喙被猎物坠断的时候。

每个人笑得像是因为恐怖而尖叫。被取笑的男生不耐地反驳,抗拒的样子仿佛语言在拒绝聋哑人,连翘起的二郎腿也十分嫌恶的样子:“丰满不是肥妞!那么多肥肉都可以养活你们了!麻子脸你们谁喜欢谁看去!要不是胸大点……”

轰鸣的笑声像在公园里踩烂一地的樱花,没有人需要也没有人在意的、枯萎的花。一瓣瓣,一瓣瓣。碾碎了什么是要慷慨地让别人去拾破烂。

这个地方是一直充当配角的黎真唯一人生充当主角的时候。她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上楼梯的时候才发觉自身在战栗,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沸腾上来。但很快,这股火被清楚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的风吹灭了。

多好啊,脸有脸的分数,身材有身材的分数。她突然后悔今天穿校服,后悔没有穿能遮住肉的身材,后悔没有穿一个更紧的背心。她弓着腰,含着胸脯走进教室。

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了的好处就是即使有什么话再戳你的心窝,你也不会像刚听到这话时那般“突突”地流血,甚至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可以反过来自嘲了。

“黎真,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等会儿作业就要交了,快来救急,要不然又要被老班骂了!”课桌前柔软的浮光被遮挡,阳光被分流,校服领口处赫赫的一抹火红跳入眼帘,在漫是校服灰蓝的海洋中鹤立鸡群。

黎真习惯地端上一盘早就预演过无数次的笑容,不去直视那红若玫瑰的领带:“对不起啊,清音,今天我没听到闹钟,所以来晚了。喏,这是昨天的作业。”

沈清音接过作业本,拢了拢头发,露出瓷白的侧脸,耳垂上的银钉在阳光下张着灿亮的牙齿:“谢了!”说这话的时候也并不看她,手不停地摆弄黎真放在课桌上的文具盒,眼神偶尔往她身后飞瞟了几眼又收回来,状似无意的挪步和似有若无的咬唇让黎真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嘴巴如同感光纸接受到光源,只是不知道接受的是银钉反射的光,还是沈清音看向身后的光:“江尘轩,交作业了啦!每次就你交得最晚。”带着埋怨的嗔怪,只有想到自己是在搭桥的时候心里才会刺痛一下。

身后响起慵懒而显露着些许不耐烦的声音,只是被男生悠长而又随意的音调滤得带上了几丝无赖:“啧,反正老班也习惯了,我也不打算交了。你每天这么叫我你不嫌烦我都嫌烦了…况且,我又不是最后一个交的,这不是还有一个要抄作业的嘛,你还纵容她呢……”

黎真局促地拧了拧手指,弯起眼睛冲沈清音浅浅笑了一下,向身后努了努嘴,漾出八卦的调笑意味。沈清音立刻会意,但对上她的眼神撒娇又赌气,不确定是不是在按捺着紧张和喜悦,狠狠地瞅江尘轩一眼,然后把浓黑的眉毛一耸:“我抄作业碍你什么事?好歹我还会写作业吧,一个连作业也不写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周围人听起来都是无理而不满的语气。但黎真知道,不是这样的,她能够清楚地感知沈清音开口前语气反复的回旋与曲折以及咬字的刻意,包括说完后害怕对方反应的隐隐的忧伤。

她不知道江尘轩后来说了什么,她只听到了从沈清音口中“叮当”掉出的清泠泠的笑音,一颗一颗砸在她的心上。后来,黎真眼前反反复复跳动着那耳垂上的银钉,微光种在了她心里。

什么时候她也能去打耳洞呢?明年毕业?高中?还是大学?不能再想了,再想就会想到妈妈切片一样的眼睛和爸爸冰山一角下支撑的数十倍冰山目光了。

野火烧不尽啊。

黎真的英语一向都不好。

在以前的那个学校,一周只有两节英语课,大多时候老师还会给她们放电影看,几乎成为了副课。在周围同样都是用土话讲着极不标准的英语中,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甚至会为自己懂得的英语单词和词法比别人都要多而小小地骄傲一下。

来了新学校,才像是近视的人终于戴上了眼镜,留心到的便是清晰的远处,庞大而幽深的月亮疤痕。于是乎,被微小胜利感熏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老师同学那标准的发音,流畅的对话,丰富的单词语法储备,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怎么会甘心,又怎么可能甘心,无数个午夜凌晨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字迹比雕刻还深沉,都是为了使心底幽幽生长的黑色植株得不到光热水肥的浇灌。就算已经知道题目的答案也不敢举手,害怕被所有人或是探求或是好奇的眼光追逐,害怕万分之一的概率都出错后那微不可闻的窃窃私语。

毛毛虫在一点一点地蠕动,小小的口器吞吃着嫩叶,毛毛细细的触角如蛇吐信子般颤颤地抖,滑过的地方一片绿色浆液的濡湿。只要没人戳破毛毛虫的身躯,生命之体液未溅出的那一瞬,最下等的尊严得以存活。

此刻,黎真觉得脸被老师殷切而不耐的目光晒得火辣辣的,越是试图去分析蓝阴阴屏幕上句子的语法结构,越是理不清英文字母缠成的五线谱。

她的手贴在大腿两侧,却是不安分地纠扯着汗湿的裤子,眼睛看看屏幕又垂下来,来回摆动。

打哈欠的声音。

桌椅摩擦大理石的震动。

莫名其妙,黑板的光、周身的人、文字都变成了金属的冷白色,黑白漫画的线条将整个教室压出失怙的表情。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站起来,为什么内心与行为南辕北辙,滑稽到诡异的问题——仿佛被光天化日剥光了衣服,喉咙惶惶挤出低低的一声笑。

老师像是晚归的人回家满心满眼渴求温热的饭食,却只在餐桌上发现过期的未拆封的食品一样,于是声音也跟着冻起来:“坐下吧。我们来分析一下这句话的语法结构,后面修饰的成分是……”

黑压压的脸随着老师手指的游动鱼摆尾地缓缓蠕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黎真坨在凳子上,手紧紧嵌在书页上,印子的痕迹。或许只是错觉,照射灯似的眼光投映下来的只有预习自己回答不出的打量和遗憾。

  可能,可能没、有、同、情。没,有。

外面的鸟虫闹得真响。轰鸣嗡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老师的声音,人的皮肤在这沸腾中若将手臂上的油汗全泼出去,草木绿的呐喊。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哦,这下发情的不是蝉,而是老师在喊聂明升起来读这段话。

一眼望过去即知是长难句,中间挟杂着许多不认识的单词短语,黎真心下了然老师为何叫聂明升了,她的无声悲剧不会再重演。但她的身体上渐渐有火灼烧上来。这老师的脸怎么这么大?身材怎么这样矮小?头发怎么这样稀疏?这一闪而过的刻薄背后报以小心而热情的目光作为弥补。

干巴而木愣的读音没有半分灵气,时常嗬哧一声便停住,那直直下坠的尾音常引发一阵爆笑,再接下去又是没有一点感情的朗读,越念越发怪腔怪调,扭曲的单词发音,一本正经的表情。读音休止符画下的时刻,黎真也禁不住和其他同学“咯咯”地笑出来,身体如音符摇曳,观看笑声海眼中的粉妆小丑。

老师的“啧”音从鼻子里哼出来,挥了挥手让聂明升坐下,再讲课的时候声音也如同便秘一样。

黎真眼中薄薄的泪幕被这氛围蒸发殆尽了。她抑制不住地悄悄扭头去看聂明升,意外的愉快下压着隐隐的疑惑:聂明升很少大声读书,但她是听过他坚实而流畅的英文,怎么也不会烂到今天这个地步。除非——除非——

她揪着书页的手不由得松懈了下来,又飞快地瞟了聂明升几眼。无论何时,你都只会看到这个人异常专注和认真的侧脸,哪怕处于闹剧的漩涡中。黎真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她保证,这个笑容和之前堆出来的、挤出来的都不一样——她从聂明升实实在在琥珀色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了眼睛的弯起。

没来由得地,心里猛得一暖,沐浴在琥珀的热雨下。

“不好吧,那条芦青的领带色调太暗了,显得人死气沉沉的,不好。”牙齿将吸管咬得软烂,吸果汁的声音也像在报怨。

“喏,这条象牙白的领带呢,清雅又秀气,清音你倒是很少戴白色的呢。”

“哎,我说你们干嘛老在这边选领带,清音又不穿衬衫裤子,生日那天肯定穿裙子呀,是吧清音?”齐紫伏在桌子上,仰着莹白中隐约透着血色的脸,兀自摇头。

沈清音没有回应,心不在焉地嘬吸着果汁,眼睛在教室里散步一圈有些失落地收回来。她的脸像是童话故事,黑压压的眉毛下潜着乌浓的长眼睛,双眼皮的深痕直直飞入鬓角。坐在桌子上往下看人的时候,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我还是觉得,我们这么多人去清音家不太好吧?”一个同学扭捏地说。

另一个同学附合道:“就是这样说。清音生日会上不是还有她父母的朋友会来吗?我们一堆学生聚在那儿又没有参加这种正式聚会的衣服,多尴尬啊。”

齐紫把一只染了胭脂红的指甲点牢了这个同学,眼中闪烁着揶揄的光:“暧暧暧,这才是你们的小算盘吧,快瞧瞧她原来是想穿漂亮礼服了!”

这个被指点的同学抿着嘴故作生气地用眼轮了一遍齐紫,默了默还是开口:“哎,我是说真的,就随便穿着去也不太好。”

“你们别操心这个,操心操心那天怎么玩好了!清音的衣服多的是还不够你们挑的?是吧清音?”没得到应答齐紫也并未变色,伸手勾住了沈清音的脖子,笑嘻嘻地拨弄她耳垂上的银钉。

“那么就我们这些人吗?要不要叫黎真呐?我们虽然和她不熟,但清音和她关系不是还不错吗?”另一个同学问。

沈清音不可置否,往教室右侧粗粗一看,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眼角向上剔着,口气中有钉得松垮的螺丝钉:“随便吧。”

沉默杀死了片刻时间,齐紫大声咳嗽一声,重新伸手兜住了沈清音的肩膀,笑从睫毛滚到唇边:“我们要赴这场全是女孩子的‘金兰’之宴喽!”

全是,女孩子。在一片亮闪闪、烟濛濛的笑闹声中,沈清音眸子一黯,映衬着右边空旷的教室——如果坐在窗边的那两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话。沉重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倾泻在地上,淋着阳光之雨的两人如同过滤器中的沉淀物,乌沉沉地堆积在下方。

课间是所有同学一日中的金沙带,流水金沙的时间。女生如闪电般分成一个又一个小团体和自己的好姐妹笑语盈盈,男生鱼贯而出飞奔到操场或是走廊,横冲直撞经过人的时候总是荡出叫骂声。

大鸣大放,成群结队。呼朋引伴,无限美德。

课间永远是黎真苍白单调的日子中更沉更暗的篇章。她将自己钉在座位上解题目,眼睛停在式子上,目光搁浅在待写的空白中,下课的时间强逼着自己从不下课。手指为能写作业愉悦地撑在笔杆上,撇捺下去之时似未听见夹缠着七彩荷尔蒙的乐音涌来,写出来的每个字笃实、坚定,似未听见褒挟着缤纷多巴胺的美声沸腾。

她也许真的会相信自己钟情于内卷学习的盛大独宴,如果不是字尾的飘忽,如果不是频繁的环顾,如果不是反复的掷笔,如果不是她又找到了沈清音微冷话语中的线头。埋得那么深,露的尖端那么小,黎真有点厌烦于从话头中观察致那一枚枚血点。

她今天原来穿了新鞋子,耐克的,真好。

她前天把牙整齐了,笑起来的时候有意咧开齐跺跺的一口牙。

啊,她穿的裤子是束身的,本就纤细的腿显得铅笔一样修长。

沈清音的生日在星期六,班上很多女生会去她家。

……周遭全部都是欢喜,却没有一个属于她。倒不是她没有尝试过融入她们,也有很多人因为她和沈清音不太一般的关系而试图挨近她。但是,没有办法的——没有共同话题,挤在人群中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偶尔几句生硬的插话将气氛冻到零点以下,只好忍耐着听而不说话。喜欢挑衣服打扮,黎真隐匿起来;喜欢在放学后逛文具店,黎真要去补课;一个人生日,所有人都要送礼物,礼物的差异中暗含着对生日女孩的重视程度;喜欢手拉着手大声谈论男生,黎真从来就羞于启齿……孤独,一个人的孤独是难捱的,但强行融入的孤独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唯一关系不错的是沈清音,那么漂亮的女孩,那么优沃的家庭,倒不是她喜欢众星捧月,而是认为理所当然的,连装都难得装。这样一个人,黎真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但是之后认识的人又仿佛借鉴了她的人设,你和她亲密的时候她会使用所有的手段捧出所有的糖果使你不得不紧紧地依附着她,但只要你表现出一点稍稍远离她的样子,她就会冷言冷语毫不留情地贬低冷落你。

黎真无法讨厌她,她太美丽了,若讨厌她,只会显得自己更丑。而且这几年接触下来自己灵敏感官搜集的大量信息告诉你:沈清音并不坏,她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是永远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的,更何况是那丢弃自尊心去追求事物的下贱。可是将自己反复折叠,扭曲成她喜求的样子,直至一副可怜兮兮迎合他人的渺茫丑态,又是这么累。可若是不去她的生日会,她绝对会生气。

比如今天。

比如此刻。

“喂喂,趁着清音出去上厕所,我们干脆叫上黎真吧。感觉清音心情不是很好唉。”字句不像是人说出来的,倒像是近乎深情地卖力吼出来的。

“就你事多。没看到清音不想让她来嘛,要拍马屁的话也找个好方式吧?”齐紫用手指绕着发丝玩,咬上发梢的时候嗤笑了一声。

说话的女生身体一垂,笑容便搁浅在嘴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顿时有点下不来,好一阵才恢复镇定,舌头舔了舔虎牙:“我当然找不到好方式!已经有了个姓齐的天天围着她放彩虹屁,谁还有机会往上凑!”

齐紫绕着头发的手倏地滞住,随即大力按在桌面上,连灰屑也看得见她泛白的指节:“那又怎样?嗯?!起码我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你呢?知不知道黎学委每周都要去补课的,哪有时间陪清音啊!傻瓜也不能这么白痴吧。”

立刻有女生拉住了她们,好声好气地劝道:“哎呀,没什么大事儿还吵,没关系的,别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吵,多不值得。小玫也只是好意嘛,平时黎真确实和清音玩得不错,也许她去清音更开心也没准嘛,小紫你更是没必要了,谁不知道你和清音关系有多好?”

假寐之际,黎真觉得不是她听到了这些话,而是音节词语乘着空气钻过桌缝偷进身体来,甚至可以重重踢她一脚。成为他人话语中心的那份害怕,悄无声息地重凝起来,无法说出口,但她们真的,大错特错了。沈清音求的是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真的没有人知道吗?她只不过是一个背负上罪名的牺牲品而已。太牢,少牢。

门被重重推倒在墙上,发出轰地一声,打雷似的。瘦高的身影逆着琥珀般的阳光跳进所有人的眼皮。

“怎么了,清音?”

沈清音不言,大力拧揉着校服走回座位,脸上既无嫌恶的表情也无愠怒的表情,脸红红的似泼翻了草莓的心,牛奶色的四肢跌倒在桌上。

“咦,这校服怎么被弄得这么脏?是谁干的好事呀?清音你把那个人告诉告诉我们,我们去帮你评理!”

尾随着话语进来的是一个更为颀长的身影,脸色是飘忽的云白,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进了懒洋洋的太阳光,越发显得那唇边的笑容模糊:“喂,被篮球砸中了就这么哭了,也太娇气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呀。”

女生的一众声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秒安静又重新喧嚣起来。“什么没关系呀!你有本事被篮球砸一下呀?”“就是,干了错事还不道歉,一点礼貌都没有!”“干脆清音你的衣服拿过去给江尘轩洗,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受点惩罚!”

江尘轩好笑地倚靠在门背上,长腿随意交叠在一起,头歪了歪:“对不起,总可以了吧?女生真是事多。”天高地阔的脸上褪尽了太阳光,接班的是带着点阴凉的月光。走下楼的时候也没发觉到女生脸上燃烧的火堆。

“清音算了,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就是啊,长得帅有什么用,还不是这么讨人厌。”

桌子被沈清音恨恨地捶打出高音——音乐家用尽力呐喊到破音边缘的那个音。

其余女生木木地盯着对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话让这个大小姐动气。只有齐紫低低地吹了一口哨。

 “等一等,江尘轩!”他的步伐瞬间被身后气喘吁吁的声音拽扯住,回过身去难以言喻地看着黎真弯着腰扶着膝盖大喘气,很难不去注意她张开嘴巴像河马一样呼吸,因迅速奔跑而颤抖的肥肉像是待人买的样子。江尘轩很想笑但被黎真肃穆而郑重的神气吓住,欲言又止。

黎真将一张纸交给他,他定定地看着,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但他没有伸手接,只是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给我这个?这是谁家的地址……”可别告诉我这是你家的地址,末了余下的话还是没有溜出口。伸出去的手像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尴尬横在中间的样子:“清音她生日在这周六,她们家会开一个生日party,希望你能够去,她……会非常开心的。”

江尘轩看着黎真,瞳孔放大,好像舌头跌跤了再也爬不起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

黎真摇摇头。

“不是的。她一点儿也不讨厌你,这点我敢保证。清音……她一直很想和你做朋友,只不过她不太会表达。真的、真的非常希望你能来,这肯定会是她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

好累,真的好累,和这样的男生讲话就像缓缓从浊水中抽身一样,还要忽略他射下随意打量的目光,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打散了一样。

走回去的路上身上都好像黏着那双打量的眼球,摘不掉。

在看到转角等待的身影时,那双清迥而美丽的大眼睛纠结地迈步,看向黎真的时候略带歉意地凝了一会儿,没多久又咬着牙转过了头,嘴巴张开闭合很多次,腮帮子已咬得又酸又麻,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呼——黎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饶是此刻已心力交瘁,她仍是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她小心而谨慎地向沈清音伸出了手,拼命将刚才的怒气和难受化为文火:“一起走吗?”

浓密的睫毛翕动着,包裹住了赌气但不安的大眼睛。沈清音踯蹰了一会儿,拉住了她的手。

“嗯。”

隔天,她们和好得像一罐融化在一起的蜂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小被带去和一堆不知所云的亲戚见面时,黎真就习惯了被满脸衔着蜜糖的大人摸头,同时掌心向上很乖地接受话语的赏赐:“这孩子,怎么突然一下就变了这么多了?”她每次都很想反问:你参与过我成长的历程?你知道我的变化是为什么吗?既然你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做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然而这样的话语从来不会出生,她只会以一个孩子应有的姿态舔着糖,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都说好。

姑姑伯伯们时常会问妈妈:“什么时候再生一个啊?真真年纪也不小了,到时候姐弟两个年龄相差太大可不太好吧?”姐、弟,这两个字用铁水浇铸成钢筋水泥的两个字捺在她背上。不难体会到妈妈生下她时周围人试图安慰的嘴脸。女儿乖,女儿贴心,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女儿长大以后不用为她买房买车娶老婆。黎真可以清晰地看到妈妈的脸锈住了,生生被这些话侵蚀的,嘴角流出的不知是羞耻还是愤怒。有人告诉过她,爸爸与工作上的人为了某件事争执时,原先争吵的初衷也在言语的刀枪中变质了,一句“你没有儿子就是因为阴德不足!”啊,难怪那天爸爸回来像是被杀了一刀躺在沙发上,眼神里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圆桌的推搡中,在话语的交锋中,这些隐隐的炫耀与得意在人们被浮光照得油油的脸上被心不在焉地压下水面,又克制不住地浮尸出来,当然黎真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些人的无知是残酷的,饶是科学无比进步所有人已知性别的决定机制是什么,某些精神残酷总是会为了手握他人没有的优越性而欣喜。哪怕这优越性是空的。

你看,你没有吧,我有。明明先天决定的东西是最不值得骄傲的,但某种原始而古老的欲望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喷发,驱动迫使人们忽略切实而重要的后天。黎真无不轻蔑而无奈地想,这到底他们这些人的悲哀还是这个社会的悲哀?

所有人,甚至同学老师,都觉得她温和随便、没什么脾气又好相处。事实上,她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中经过了反复的琢磨与沉降,九曲回肠,要怎么讲才会听起来舒服,讲什么样的话既俏皮不至于得罪人,这个时机是不是适合说话……因为不知为何,人情喧嚣下的伏流,痴嗔笑骂下的波澜,她就是能听见那些微弱的潺潺声响。只要心思缓缓沉降,人言间的乖张疏离,谈吐间的锋芒半掩,笑眼下的不怀好意,她都能看出光鲜皮囊下灵魂不寻常的颜色,黎真一直都知道,她的心可能比别人仅仅只薄上一厘米,生活光怪陆离的厚重便会如磐石般将本就过于纤细的心压得血一丝一丝渗出。

喘不过气的同时,你也明白了他人种种举动下不可察不可言的禁忌与欲望。妈妈满脸是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因为她哭的时候怕别人发现,只好将脸浸在冷水中,直到湿眼睛和冷水分不清了才作罢;爸爸一旦兴致上来要看你最近的成绩说:“我就知道!”的时候必须要附和,因为这样才能掩饰他什么也不知道;老师表扬学习好的人并把差生与其进行对比时要十分安静,因为这时她成了老师打猎的枪,即使是丝毫的动静也会被不敢冲猎人发威的猎物视为仇敌;大多数女生都对江尘轩冷言冷语甚至群起而攻之,只是不想让自己喜欢人的心情暴露在众目之下……啊,手臂阵阵酸疼,胸肺胀痛,不免寻思,她这过细的心眼,她这将一切都看得太清的心眼,除了将眼前的图画变得更加磨折,除了让她成为一个早早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可曾得到片刻的休憩与欢娱?没有,半点都没有,谁喜欢谁,谁讨厌谁,谁贬低谁,知道了又能怎样,黎真只学会了在不断变换眼光角度中,说出别人喜欢听的话罢了。

也不是没有真诚而可爱的故事。

  初二下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后,照例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为了一分两分的得失捶胸顿足,有人就算考得太差也毫无波动。对答案的声音起伏如狂风暴雨,不咸不淡的对话重演多遍。

“黎真,考得怎么样?”沈清音偎在她桌边,淡淡地问。

黎真抿了抿嘴,目光在周围簇拥的女孩们脸上缓缓逡巡,半天才抛出回复:“还好吧。”

“哎呀,太谦虚了。”“学委这次肯定考得很好,又来凡尔赛!太不厚道了。”“你们尖子生都是这样,就算考得很好也要和别人说自己考得差……哎,无聊得很。”“你们觉得这次谁会得第一呀,学委还是那个呀?”“那个是哪个呀?怎么,不敢光明正大说人家的名字,怕不是心里有鬼吧?”“我真服了你了!这也能瞎想……他反正都是要上一中的人,我们这些人哪有资格和他比?”

每年学校考上一中的人都不超过三个。黎真倏地哽住了,觉得有人在往她的胸腔里塞棉花,浸了水沉甸甸积在胸口。

“学委,你肯定是要上一中的吧?”带笑的字眼掷在她脸上,顿时,灼灼的目光从一众人的眼睛洒过来。

黎真的手极轻极轻地蜷了一下,她努力弯起满不在乎又无奈的笑容:“我怎么可能考得上一中呢?”不自觉话语是“怎么可能”而不是“怎么想”,不自觉掩饰云端的向往,不自觉明白总有人喜欢将尖子生捧上高处但掉下来了又不会接住他们。

当齐紫把话题引向了明星八卦的时候,人群的泉眼也随着沈清音的离开而转换阵地,她长吁一口气趴在桌上,可心里隐隐刺痛的地方开始发胀流脓了。

“考得怎么样?”即使是在问别人话的时候,聂明升仍然直直地盯着手上的橡皮,一丝一丝用尺子切得极为专注、认真。

黎真静默思忖了一会儿,看着被切成条的橡皮马上要被切成丁了,暗自腹诽太浪费了。“这次考试总体不太难,但英语和数学还是蛮难的,我可能考不过你了。”她摸了摸锁骨上的石头,继续说着:“真不明白为什么语文那么简单,我觉得连你都能上九十,天不助我呀!”

切橡皮的手魇住,聂明升转过头,眉梢是难得的不解和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要说‘还好’?”

又来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人解释。他很认真,准确一点是真实吧。他会把你的每句话当真,讲任何话也从不考虑人情,直白地让每个人都会有被剖开的慌乱,你在这种人面前是不能说假话的。

“是怕考得太好让别人听了不舒服还是怕考得太差了丢脸?”像冰渣一样的话虽然没有恶意但仍冻了她个措不及防。

黎真干脆不回避了,带以同样的镇定和微不可察的挑衅睃着他:“你觉得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年级第一哪里在乎别人成绩是好是坏,哪里在乎别人的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说完立即后悔,同时一股深深自我厌恶的情绪翻沸上来:她当然知道聂明升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她知道聂明升不会在意也不会回口“好欺负”,才把自己悬之未落刚才的那些怒气发泄在他身上而已。

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只一瞬间,又放松了,变回那个温吞也沉默也的黎真。儒家的温润如玉。

聂明升对她的话闻若无物,只是很用心地将橡皮丁装进一个非常大的玻璃瓶中,在莹澈的阳光下,她惊奇地发现这些小小的颗粒都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飞旋着四溅的金光.点点漂浮着,像倒置的流光浮尘的星河。

“想上一中吗?”

“……我怎么可能上得了一中啊……”

“我说,”聂明升猛地一回头,五官似乎都被这个回答吹横,“你能不能真诚一点,说想去很难吗?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一下子想掩饰的心情全亡佚了,手指抚摩着桌角,清晰感觉到上面木头深刻的纹路,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谁不想去啊?我只是担心没有能力做到而已。”

当然还有怕别人嘲弄。她没有说出口。

“一起吧。”

“什么一起?”

“一起考一中啊。”聂明升的眉眼舒展下来,头发随头的摆动掉下几绺,黝黑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睛深耘着坚定。

此刻,光洒进暖流,花开在枝上,没入黄昏的灯渐渐显露,风躺进呼吸,思想仿佛趁趄了一下,连语言都像是被鸟叼走。

她下定了决心。

“好。”

一起去啊。

 仿佛由成千上万无限喧哗的葵花织成,每一寸布料金光闪闪、通体耀眼。蓬起的裙裾是盛开的阳光,收紧的腰线是根茎的身躯,镂空的后背是待填涂的白纸,肩头的绑带是被璀璨明亮的向日葵薰晕了的蜜蜂。整一个的,浑身颤抖,流光闪亮,无休无止,的欲壑难填。

会是她吧。波浪似的褶皱幻化成公转的黄道。

不会是她吧。镶嵌的亮片舞动成旋转的星系。

黎真站在橱窗前,目光如饥似渴地抚摸着这条裙子,她似乎已能感受裙子的丝柔顺滑,她能感受到裙子紧拥身体的欢喜雀跃。

她胖,她难看,她满脸痘痘,但她梦,她欲望,她爱美热切。并不是说自己不想去沈清音的生日宴会,她当然想。她也想大大方方地穿上漂亮的裙子笑容明丽地出现在聚会上,想想看下面人的赞美,或仰慕,或惊艳,那个满足呀……但世上很多事并不是你想你就能做的,一个丑女孩的爱美之心乘以三百六十五件漂亮衣服,再加上费尽心思的精心妆扮,结果、还是零。将零这个答案写出来的时候,羞耻心用力推着她,往空白的洞钻。

黎真透过橱窗往店里看,像她心心念念的一样:店里人很少,闷热干燥的午后只有几个店员坐在凳上打嗑睡。如果这个时候进去的话,最多只会被这几个人看到,再难堪,数量也是少的。更何况,喂饱欲望这个庞然大物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走进去的时候,她努力抬头不去盯着鞋子上一块脏污的痕迹,舌头无意识地舔着干燥的嘴唇,墙壁上亮晶晶的宝石也在无意舔着她的身子,来判断究竟可以从她身上榨出多少嗜美的血。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店员训练有素的问句像是无论来的是八十岁的老太婆还是八岁的小姑娘都可以全无二致吐出的情话。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一下橱窗的那条黄色裙子……”一面说着,一面盯着店员的眼睛开始下山,从面部滑到胸口,再到鞋子。她突然恨自己今天没有戴上刚买的表,恨自己没有戴挎包,恨自己居然还穿着校服。

店员的笑容像视觉暂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下那条裙子,口气由热汤变为冷水:“这是今年夏季刚上市的‘琥珀’系列,像这样的款式还有七件,设计理念是低调沉淀尔后光芒万丈的琥珀……小妹妹,我说你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这条裙子的价格不便宜,应该不是你们这个年龄能承受起的价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这里还有别的款式……”

黎真觉得胸腔有漫溢的酸楚在翻滚,她立刻剪断了店员的话:“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就想试那条裙子,请把它给我!”

几乎是抢似地夺过裙子,一头撞进试衣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像负着重担般大口喘气。她赌气地冲地面笑了笑,紧捋着裙子的手松懈下来。

将裙子往头上套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想。吊带趴在肩上紧紧往肉里挣,腰被束得喘不过气来,大幅度收胸害怕胀破这条裙子。心里莫名的焦燥和迫切想要证明什么的欲望慢慢熄灭。

刚打开试衣间的门,就看到对面穿衣镜中镶着一个表情呆滞、面色红暗的胖女孩,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瑟缩着不敢出来。像是被泼了满身蛋黄酱的村姑——尴尬的是连裙子的后半部分都塞在内裤里没扯出来。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丢脸的了。这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衣服,难道真的就适合你吗?王尔德说:“我们都活在阴沟里,但总有人仰望星空。”她以前一直以为这句话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可是她有没有问过万一你就是注定了要在阴沟里打滚怎么办,万一你只是望着星空却不做出任何行动又该怎么办?你得明白自己是谁,适合什么,该做什么。

起皱的心情被无形的大手细细抚平。黎真不住地抚摩着这条裙子,眼底的波澜在裙子交还给店员的那刻荡然无存。她忍着店员的脸色走出店,成河的阳光洒下细碎的金,扑满皮肤,温热而切肤。

聂明升是一个怪人。彻头彻尾的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常年占据着班级年级第一的宝座,没有人会愿意接近他。

他常年穿着校服校裤,无论那天是不是要检查,也许你会认为他家里的衣柜全装的是校服,洗得袖口发白上衣褪色也兢兢业业地穿着。这仅仅是穿着方面,若只是这样却没什么值得诟病了。

他从不参加任何非必要的社交活动和团体活动。合唱节、运动会、文艺节、秋游春游……聂明升的身影永远失踪,哪怕班干部再三强调集体活动有多重要班级评分有多意义非凡,上去只是充数不用出面,他也只是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瞳仁是浓烈的黑:“不。”数次无果后班干部也不再努力,干脆每次活动甚至在班上都自动自发把聂明升当作透明人。

更让人觉得无法忍受的是他永远那么尖锐、直白的态度。他对所有东西都非常较真,你不能在他面前说一点假话、有一点儿不真诚,否则你将迎来的就是毫不留情的被剖开的慌乱。但就算是你当着他的面骂得他如何难听、如何不堪进耳,他都如同木头人一样不会有任何反应,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黎真和他成为同桌之后,她才发现他并非情商低,而只是他几乎从不在乎他人在自己生命中的参与,讨厌他人自以为为他好的矫饰。他讨厌过分热络的需要交往的关系,从不说无谓的闲事,想怎样就怎样。虽然聂明升的真实总让她有几分刺痛的感觉,但她居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对他的羡慕。

一个人多好啊。他应该从来都不会认为他自己孤独吧。他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用尺子切橡皮玩,在草地上打滚,圈圈画画《易经》的字词,嘴里念念有词双颊绯红,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无缘无故的兴奋与大叫……黎真有一段时间无比地想知道这个怪人心里究竟住的是谁?自诩为天才却发疯的太阳尼采,还是孤僻敏感字字泣血的太宰治?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但就在那儿。

“你的梦想是什么?”熟了之后她试探着搭话。

他放下笔,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一天有48个小时。”

“为什么?”她注意到聂明升把她的水杯往里挪,好像……自从和他同桌之后就很少洒满身水了。

“我会有更多时间做我想做的事了。”

哎,这也难免,每天都好像看他和时间赛跑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和时间站在摔跤场上扭打、撕咬、扑杀。早上准点准时到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下课班上睡倒一片,他争分夺秒写这节课所讲的作业;吃饭时跑着去食堂,10分钟以后一定出现在教室里;午休从不睡觉,写作业消食一个小时后去操场上迎着大太阳跑十圈,刮风下雨也雷打不动,晚上继续跑十圈……除了在做自己的怪事时他会慷慨地度过时间,其他时候简直是个十足的吝啬鬼。你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他就是做到了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所以很多人不知不觉在惊叹中生出讨厌来。嫉妒的种子无声地躺在血液里,只待某日春雨滋润养分充足,张牙舞爪的黑色植株便会破土而出。

“这人真奇怪,脑子是不是出过什么问题?”

 “年级第一又怎么样?人这么阴沉还这么不合群,成绩好又怎么样!“听说他好像从来都不参加集体活动,是不是被全班人孤立了?”

 “别他妈动不动就上升到校园暴力,多大面子!这人本来就喜欢做奇怪的事,情商还巨低,谁乐意和他玩?”

 “唉,他老爸好像脑子就有问题,他这样也难免……”

聂明升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一句话也没有反击过。

所以就算是体育课自由活动后从来都看不见聂明升,她也不觉得奇怪。也许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才是奇奇怪怪的外星人。黎真一时不注意,笑意跑出来,在汗涔涔的脸上颇有些肆意。

“黎真,你在笑什么?”沈清音蹙着眉,被小型吹风机扑来的风穿过她刘海的发丝,直掠过耳鬓,露出镶嵌着水钻的耳饰。

话如鱼饵,引鱼群攘攘往黎真脸上游去。黎真立刻敛起笑容,用手扯了扯头发,全身的肌肉戒备着。“没什么,只是刚才走神了一下而已,你们刚说到哪儿了?”

“哦。”沈清音没有再看她,眼神没有焦距地盯着绿树下的阴蔽,不时往操场上看一眼,没有再接过话头的意味。

齐紫适时地掌握话语的主导权,不时将“茶话会”的浪潮翻得更加汹涌,并飞溅出笑语的浪花,当然,话题的火山口一直围绕着沈清音和她的生日会,齐紫频频向沈清音眨眼,用肩膀快活地撞撞她。

“哎.这次月考也不太会挑时间了,非得在这次清音生日会之前!”

“就是啊,一边想着好好玩,另一边又想着考前抱个佛脚可以免除我爸妈的男女混合双打,人都快分裂了!”

“反正我们几个再怎么复习成绩也是那个鬼样,你们居然还会想到要复习?我可没那个远大志向,我现在一门心思都在那天要穿什么衣服上呢!”

“小玫你不正常啊!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说,快点说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余光中,黎真发现沈清音的手指极轻极轻地一蜷,长睫毛垂下头簇拥着水清的眸子。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千丝万缕绕成一团,最后决定还是不插手,这种事情她本来就不是很清楚,如果过分热心,甚至还有被怀疑猜忌的可能,风险太大了,而修复关系太难太累了。

女生的话语,操场上球鞋与地板激烈的撞击声,渐渐在炎日的拷打下伏地屈服,变成一团浓稠的、黏腻的浊物,翳塞在耳中堵住外界的一切动静。眼睛如慢镜头一样扫过去,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个人微微夸饰的嘴型,在一片光影中渐渐融蚀。

黎真看了看表,离下课居然还有25分钟,很显然女生的茶话会还没到结尾。她挟着校服覆盖在肚子上,尽量把胸收进去,依然要保持一副认真聆听很有兴趣的样子,不时地“嗯”。不自觉靠近沈清音在笑声轰鸣开来的时候看向她,想抓住救生索一样试图抓这唯一一根与这个小团体的纽带。

笑容也是孵出来的,坐在树荫上也仿佛从前体测一样独自站在跑道上,隔着簌簌的太阳金屑,隔着一层层无形的薄膜——无数的人围观她补考,都是乌浓的笑眼。人人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她怎么努力撞破头也挤不进去。这种语境下,有种诡异的幽默,卓别林的黑色幽默。

忘记今天来了例假,刚刚不小心喝了冰水后的缓刑给她的胃束上了镣铐,又胀又痛,真想弓着腰抱住肚子蹲下来。捺了一阵,到真的忍不住的时候,她才拉了拉沈清音的袖子,等看她点了点头时,才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离开。

上完了厕所也并不想直接回去,慢吞吞地踱在学校的小道上,听着鸽哨的嗡嗡声,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接受热风的拥抱,像在心上打翻了一瓢温水。

深山流响泉,浅草覆人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榕树下,从树隙中漏下的太阳光驰骋过脸庞,强烈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她不自觉并在胸前的双手挣脱下来遮在眼前。不用在乎他人对自己身材的感觉真好,她甚至都不想刻意把背心往上提,反正也没有打量的目光。像是脚生出根扎进地底,黎真没有往前走,却突然觉得每一件事都稍微轻松了。伤口在阳光的舔舐上长出了痂,疼痛得以缓解,却烂在里面无法根除。

重新睁开眼时,秋季校服撞进她的眼皮,隔着郁郁葱葱的野草,她只能看见一撮倔强上扬的头发,好奇心踮起脚向前张望,黎真害怕打扰到那个人,只好蹑手蹑脚地拨开旺盛的草,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片的阳光更加恣意,大把大把泼下金黄的碎片,从树干一路燎烧至天空,置身其下的人也染上了满身光灿耀目的金黄,只有脚下的阴影瘫痪了没有再挪动一步。

果然是聂明升,黎真不由得苦笑,她原本还想着是不是也有另外一个人和她一样因为格格不入的疏离而主动离开。可是就算是别人又怎么样,她难道会因此生出亲近之心吗?不,不会,这只是下意识寻找同类的恐惧感而已,什么时候她也会被划分为“那样的人”呢?

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思绪疯狂追猎她,她索性放弃挣扎,也走到聂明升旁边蹲下,想看看他到底在观察什么。可实际上她并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耐心地寻找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聂明升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只有在隔了很长时间黎真问了第二次时一直潜着的眼睛才浮上来,语气十分严肃:“小声一点。”并用手指了指那几不可见的脂团。

这,是……

一颗晶莹剔透的树脂微微滑落,缓缓包裹住正栖息在树干下部的蝉。觉察到时已来不及,翅膀与后肢已沦陷在密黄色牢笼里,蝉拼命地挣扎,全身扭动成小小的一团黑色,金黄色一点一点地爬满身躯,直至心满意足掐断了生命体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画面最后定格在虫子飞舞的四肢,每一根寒毛都在呐喊,每一个关节都在呼吸。

“这是琥珀吗?”黎真不确定地问,觉得心脏被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反复揉搓,但另一种不可名状的震撼一寸一寸抚摸皮囊,无数细小的温热与冰凉探入骨骼。

聂明升摇了摇头,眼睛闪烁着五彩的光,有一种可以言为疯狂的兴奋与惊喜流淌下来,溅得满地都是水花。

“这只是包裹住生物的树脂而已。但实际上琥珀是一种生物化石,是植物的树脂在地下压力和热力的作用下石化形成的,有的内部有蜜蜂等小昆虫,就是日常我们比较熟知的琥珀……你看!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大团树脂,但最后会不会变成琥珀我们都不知道,也许就这么无人问津消失在历史的灰烬中,也许经过数千万年的磨砺它会被后人发现、研究。但他们能看到只有最后这幕定格的挣扎,但我们却看到了它的源头,它还没有成为琥珀时最初的模样……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了……”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笑容一帧帧放大,旋即弯成新月的模样,月尖微微上翘,就好像琥珀也生长在他眼中一样。印象中,这是聂明升第一次连续说这么长的话,也是他第一次笑得这么明亮,这么灿烂。……和她认识的聂明升差距也有点太大了。

黎真不自觉又去看那一团金黄的液滴,看着,看着,越发觉得这是时间掉落的眼泪,是天神洗澡时洒落的金色水滴。心里也就不自觉地泛出酸来。琥珀,最初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就是,现在这样的……

它最后会知道自己未来是奇丽的、莹澈的、圆润的吗……

或许可以想象,睁着眼闭着眼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被巨大的压力抱在怀里,被无休止地挤压、变形,无数的泥土与生物进来又出去,原来的一部分溜走,陌生的一部分拼接在躯体上。岩石、风刃将棱角磨平,紧致的、细密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净物。

黎真不住地用指头敲打膝盖,咬了咬嘴唇,说了一句与当下情景风牛马不相及的话:“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呢?一个人,不孤独吗?”

其实没有期待回复。因为从来没有光明磊落地享受胜利与接受失败,所以就是在所有人面前表达对这个学业或绩压她一头的第一名的赞美时,也很难掩饰那些充满目的性的嫉妒。但是,但是。

“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就不孤独了吗?”聂明升转过头来,目光直直伸入她眼底。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浓烈得扎眼、刺目。

一句话说破她。

“我也不知道。”她摊开手掌,触摸掌心的纹路,“我就是……恐惧。但是这种状态的恐惧,又说不清。我和她们在一起也好像不是为了排解孤独,可好像除了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别的了……就像我不是因为要找到出路才学习,也不是喜欢,只是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去做,更准确地说,是不知道怎么填充生活,怎么过他人眼中真正有价值、没有浪费的人生……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爸妈都很辛苦,我要非常、非常努力才对得起他们。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想着、想着,和别人一样,不做那个‘不同’的,我害怕别人的目光,也害怕孤零零地站在外面,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和她们站在一起……”她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不喜欢,但我也只能反复安慰我自己,我和她们不一样、不一样,我的成绩比她们好,我以后的人生肯定比他们好……可我还是、还是羡慕,还是渴求加入她们……你看,通过比较来找寻自己的方位,是不是很可悲?……”

风将校衣吹皱,将树叶吹活。很长一段时间聂明升都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头低着。黎真也试着张开双臂,风从四面八方灌向她的身体,五脏六腑都浸透着清清凉凉的安宁,那么温柔,那么恬静。她是在,拥抱风啊!

冰凉的外壳却是温暖的触感,聂明升逆着风捂住耳朵,发丝向前张狂着飞扬:“我是这么做的。”她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风将一句“谢谢”敛走,没有敛去的一句话至今留在心中,不时发作咬噬她的血肉。

你知道吗,我只有在别人都不在的时候,才会和你说话。

  墨紫的夜空零散泊着几颗星,薄湿的黄晕被浓烈的紫色淹没。深重地,封闭地,带着股肃杀之气挤压天地间的空隙,弱小生灵为之震惶。未曾想,一棵树哑忍着寒意,摇缀一身苍翠的青,在黑暗中绿得扎眼,绿得刺目,生生艳压紫天。

此刻,闷热的幕布后面熬煮着黏稠的空气,看着面前盛装的两人像武林过招似的一来二去,火星在滋滋作响,黎真忍不住背脊冒汗,耳朵机警地留意着报幕声。齐紫率先打破沉默,带着她的招牌笑容,不自觉用手指绕着发丝,星星点点的银光在她的头发上踱步:“你还要我再说多少遍,小轩说他身体不舒服所以不参加这次文艺节,他拜托我帮他来参加。而且训练的时候一直是两个人,你一个人上去岂不是要翻车了?”

小轩。刚听到这两个字黎真手臂上的肌肉就忍不住一抖,她甚至都不敢偏头去看沈清音,有一种欲呕的不舒服劲翻腾上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读初中,而是肉血模糊地被扯进八点档的狗血剧里。可生活,往往比电视剧更鲜血淋漓。她隐隐带着一点同情拉住了沈清音的手,一片冰凉。

云青的裙子似乎也在咬牙,沈清音挺得笔直的脊背像是随时随地要崩断的样子,新漆的琴弦过于紧僵了。她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在这光被吃掉的地方,好像使劲在有限的词语库中寻觅拣拾可以反击的话,半晌才腌制出一个硬邦邦的字:“不。”

齐紫不耐烦了,唇角的糖丝在融化:“快把你手上的话筒给我一个,到时候别怪我来抢把事情弄得太难看了。”

沈清音眸光一凛,乌浓的长眼睛比蝴蝶标本更沉凝、厚滞,她毫不露怯地直射回去,甩开了黎真的手,攥紧了两支话筒。

在这流言与暧昧的氛围里,上演不了惊天动地的绝唱和丝竹管弦的乐舞,只有一毫末被观者吃进去闷在肚里郁结在心肝的困顿与无奈。其实黎真知道哪里有多的话筒,却不想拿出来显得沈清音是坏人,她被卡在这个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沟壑中。说不清楚,这到底是要怪江尘轩还是怪她们自己呢?

上周的生日会之后,沈清音和江尘轩就在所有人的眼里一点一点地杀死距离,没人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是在初中生看来这已经算十分亲密无间了。生活如同掬水,被掬起来的一半是沈清音和江尘轩的形影不离,每个课间、上下学都在一起;被漏下去的一半便是与齐紫、小玫她们“姐妹”间的金兰之义。水滴粒粒屑屑在下落,沈清音好像也不怎么在意,神色无虞的样子,但黎真却有一种欣喜和不忍的复杂心绪在同时发酵——

平心而论,她更喜欢现在看到的因为江尘轩会慌张会无措会生气的沈清音,虽然是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的嫉妒心在作祟,但更大一部分原来是因为她会显得没有那么高高在上,而是更加可亲可爱,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女孩,无论美丑,都有微小的爱恶与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会因为他人看上去不屑一顾和微不足道的事患得患失。真好。可黎真至今也没明白,沈清音到底是怎么没看清齐紫呢?

那个人缘极佳、与所有人都打得火热的齐紫,皮肤紧紧贴着肉长,为自己的姐妹赴汤蹈火,又能在和男生嬉笑怒骂时不忘抛出一束捧花给自己姐妹的女孩,是这么张扬恣意、爱出风头,她懂得贩卖自己的漂亮和微笑,既钩得男生流连,又不至于惹女生生厌。这样一个性格激烈、占有欲和控制欲都极强的女孩是怎么和美到突兀的沈清音做朋友的?她能够忍受沈清音的骄傲和目中无人吗?她能够在沈清音大小姐阴晴不定的脾气下不撕掉自己表面上可亲、暗地里生畏的面具吗?

如果这样的友谊能够生长,不是一个人持续隐忍退让,就是另一个人暂时埋葬了真实的面孔,只暗地里蜇伏一点一点积蓄火星待时机成熟便引爆火药桶,轰然面目全非。

黎真咬碎牙和血将这些想法吞下去,目光从沈清音身上滑到齐紫身上: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明明喜欢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把另一个人推过去?推过去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哭泣尔后插入一脚?

还有江尘轩——黎真最不愿意接触的人,每次他来找自己说话的时候都仿佛是屈尊降贵给人面子,优越感和轻视填满了狭长的丹凤眼和笑容模糊的嘴角,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滑溜溜的谅解目光,那是明白自己在人类外貌协会和女孩对“坏男孩”近乎膜拜的朝圣之路上居高临下的地位后,对山脚下的人近乎同情的嘲笑。可偏偏黎真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不自觉摩挲着颈脖。很难想象他到底是什么想法,在云端观看无数小丑的滑稽表演也许是对他恃爱最高的赞美了,和沈清音的天造地设,哗众取宠下的“生病”,到底是何用意,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你们在这里搞什么!到你们班的节目还不上台?没听到主持人喊你们的名字吗?”负责人涵有怒意的声音抢入幕布打断争吵。

齐紫笑了笑,目光直淋淋刺了沈清音一眼,向她伸出手去,雪白的手心是待上位的微笑。“清音,快点啊,我们一起上台吧!”

还没等齐紫反应过来,两支话筒已经被大力攒到胸口,直击得她有点踉跄。沈清音两手提着缀满流苏的裙子头也不回地向夜色中跑去,如水的空气浸濯着她海藻般的鬓发,风的手指抚摸着她裸露的肌肤。就这么,无畏地,执著地冲回人群,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不在乎水晶鞋的丢失——

“这个沈清音,从来都是不在乎他人的感受。她一逃跑,谁来完成这个节目的另一半?真是有病。”齐紫盯着沈清音离去的背影,不痛不痒地笑骂了一句。

黎真没有去追,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沈清音一个人待着,如果追过去也只是会被尴尬地晾在一边,沈清音永远拒绝别人的安慰和同情。

“那你们班这个节目还要演吗?要不然我直接喊下一个节目了?”

“别啊,我们班才不会因为这样一个人放弃节目呢。”齐紫用手指点着太阳穴,突然睁开眼睛,笑容跑在脸上掀起一阵涟漪,她走近亲热地挽住了黎真的手臂:“黎真,你不是一直陪着沈清音排练吗?学霸肯定把她的台词都记住了吧?帮我个忙行不行,你就当是为班级争光嘛!求你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又来了。黎真麻木地闭上了双眼。又是这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也许是无法拒绝任何一个人。

  小的时候,每当遇上什么合唱节、运动会、艺术节的时候,看到他人大放异彩之时,既有一种心光潋潋的羡慕。但又会微微地不自在,并且心里感到有些难过和痛苦,隐隐觉得“渺沧海之一粟”,她太渺小和卑微了。

别人怎么都学过这么多的才艺?连那些毫不起眼的人也是会画画和书法的,音乐、舞蹈、武术、美术……她一样也不拥有,她是一个穷光蛋,她家徒四壁。每每老师在班上询问,周边举起的手如密林般茂盛,亮晶晶的眼睛全部都在说:看我!看我!快看我……而她是这郁闭度极高的森林下淹没在阴影中的一株小草。此时此刻,黎真才有些真的恨爸爸妈妈居然没有想过给她报一个才艺班,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那种被别人追着问的屈辱和匿于角落的不甘心,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尖一涩,像是伤疤底下溃烂的皮肉撕开血淋淋的痂,胸腔无意识地跟着抖动。这么一个发酵缸,储存着烂熟腐化了的登不上舞台的心事,没有空气,得不到释放,以聋窒般的幻想为肥料,贪婪无餍地氧化还原,加速剂都是满满当当的虚荣心。

本应欣喜若狂地解开封闭的缸盖,可为什么在这个朝思暮想的机会来到眼前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兴奋和激动呢?甚至没有任何快乐的心情在拨动,只有一种胸闷气短的难受和饱涨的背叛与愧疚在胀气。心结满茧,密不透风。

她在班上几乎没有拒绝过别人,看着齐紫的笑容虚跪着泪眼朦胧地乞求,几乎下意识地就要说“好”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做一件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的事,明明从来都从中得不到快乐,却还要浪费自己很多时间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付出后的一大片空白没有人会去填满,他们把东西戳烂了却要人家去补破烂。她不是恨齐紫,只是心里隐隐约约地泛上一阵酸楚,空空的。

活该你们这些人以后都考不上高中。一边这样恶狠狠地想着,另一边心脏又在被尖利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划着,神告诉她不能这样。

笑容迅速在脸上摆盘,一场淋漓尽致的饕餮盛宴。

 站在台上的那一刻,她都还在纠结朗诵的语气,于是黎真闭上眼睛摸了摸不知何时长久躺在她锁骨上的那一枚光润的琥珀。她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但她猜那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抚上这蓄满阳光的小铨,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周遭纷杂扰乱的一切,暖玉的触感透过指尖穿梭神经末梢渗到她心底。隔着几千年或几万年的距离,她和那些史前生物倾听着同一个温热的跳动,耳鬓厮磨,抵足而眠。

她突然想起聂明升的话:“琥珀在一把星子、一簇萤火中永远显得那么黯淡,但它从不张扬,从不气馁,因为比起那些俯仰之间的须臾,它是永恒的存在。”

黎真已经不相信自己此前做出的种种“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的承诺了,违约了无数次,诚信贬值且廉价。可是,可是,她还是……想在内心留下一个期许。这只是一个小小小小的努力而已,但她下定决心了。

万一。也许。有可能呢。

  “和沈清音相处一定很累吧?我猜你肯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齐紫笑嘻嘻地挽住了黎真的胳膊,有些畏寒似的往她身上靠了靠。黎真稍稍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开来,也就随她去了。

“她以为她是谁啊?学校又不是她家,还把她那大小姐的派头带到班上来……你不知道,每次她驱使你的时候,我和小玫她们其实都很不爽,只不过是碍着面子不好说出来罢了。”经过这次“并肩作战”,齐紫俨然把黎真看作了她的“好姐妹”。女孩子的友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有同一个喜欢的人,讨厌同一个人,都可以是厕所窃窃私语的谈资。

齐紫可不管黎真怎么想,毕竟这样的姐妹有很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有什么比“敌人的敌人”更好的朋友呢?难道黎真敢说她不讨厌沈清音?她才不信。想到沈清音,笑意被漫上心头汹涌的酸涩吞没,嫉妒的海浪将她舔个满怀。

自己当然不能坦诚,曾经的攻守交战攻略教会她,两只狗相遇,谁也不要做先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示弱的那只。不过,问一问又有什么不可以吗?而且就黎真她有什么威胁?让自己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么。

微笑的生产线又开始自动工作了:“黎真,你跟沈清音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了,她这些天一直和江尘轩待在一起,肯定不怎么理你了吧?你不吃醋啊?”

黎真觉得齐紫挽住自己的手臂紧紧铐住了她,有些喘不过气,也不太愿意回答这么别有用心的问题,可是齐紫舌灿莲花的嘴巴实在让她畏慎,只好不着痕迹地避开重点:“这些天学业很重,马上要中考了,我实在没有什么时间去找她玩。”

“是这样吗?”齐紫笑容可掬地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还以为不是她重色轻友就是你重色轻友呢?看来是我想多了吗?”

眉心猛地一跳,黎真没有接话,只是祈祷快点到家,再多一秒让她和齐紫待在一起她都难以忍受了。

“不过我们班也就你和聂明升走得比较近。我还以为学神也喜欢学习成绩和他一样好的人呐,果然天下好学生终成眷属!”齐紫用八卦的眼神暧昧地蛰了她一眼,戏谑之意快要冲出皮囊了。

难受和烦燥在心里“咕噜噜”地翻滚沸腾,黎真觉得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她的衣服,露出肥胖的躯体,她下意识地否定:“我和他没有什么……”也不想细究这话下的真实内涵,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立马截住了话头。

齐紫猎人般敏锐的听觉早就在等待她的破绽,稍有马脚便会被她猛追猛打:“开个玩笑而已了,干嘛这么着急否定,别不是心虚了吧?”见黎真露出慌忙想解释的表情,又眨了眨眼睛,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了安了。我也没说你喜欢他呀,而且这么个怪人,长得又不好看,脾气又这么古怪,谁会喜欢他呀?对吧?”一串断断续续的飞铃从齐紫的笑声中掉出。那是被美神眷属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丑陋的人妄想爬上欲望金字塔专有的怜悯表情。

胸膛好像被洒下一把玻璃碎渣,细细粒粒堵塞了每一个毛孔。聋哑人逃不出的有声电影。

“……嗯。”黎真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像是满嘴塞着苦涩的糖果,掉出来的比吃进去的还要多。她又心不在焉顺着齐紫的口吻接了一句话,不去再看齐紫,努力专心致志地走路。

齐紫的面孔突然在她的瞳孔中放大,充满神秘意味的笑容让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口水。

“怎、怎么了?”黎真不安地拢了拢头发,心想自己的背心是不是没有穿好,还是哪里又走光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齐紫的眼睛狡黠地瞟了瞟四周,又转回了黎真脸上。

“什么事?”黎真的手背被月光晒得热辣辣的。

齐紫附在她的耳朵上,说出的话引爆了深水炸弹:“聂明升他老妈是一个贱婊子!——偷走了他家的钱跟一个男的跑了。”话语好像一声响雷打进了她的心里,一瞬间电闪雷鸣。黎真打了一个冷战,一动也不敢动,接下去的话更是快如闪电掠夺了她所有的思绪:“他爸是个疯子,他肯定也会遗传他爸以后变成一个疯子,你看他现在还不够疯吗?”

她满意地看着黎真僵住的表情,赞许地点了点头,口中哼着明快的调子正晃着腿打算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动作蓦地冻住了,笑靥如花:“哟,说别人坏话不小心被抓住了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黎真,还不和学神大人打个招呼吗?”

  星星密匝匝钉在夜空中,成千上万扑闪着眼睛的天体闪烁着,簇拥着,熙熙攘攘压在人身上。灿亮的尾巴战栗着璀璨的欲望,黄濛濛的光芒流转着宇宙的无声呐喊。垫着一整个星球向天穹试探,与光年擦身而过,突然就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左右不过沙漠中一粒尘,大海中一滴水,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你或多了你而停止它千百年来不变的运动。这翳塞的浊物、一薄层的心事可不可以也就此风化成虚无。

如果记忆可以被纂改,如果时间能听到,她宁愿从此被众人孤立也不想……不想…再看到那个表情……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伤害对自己好的人呢?

无解。无解。零分。

聂明升背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左右手各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巨大的口罩近乎笼住了他整张脸,看不清冷风针炙下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双浓墨的双眼,如深井,如幽潭,他的目光像在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无数张狂飞舞的火焰被点燃。

黎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像是从空气中被撕下来了一样,低下头不敢看这刺过来的目光,甚至有一种想要把自己的身形隐遁在齐紫背后的冲动,她心虚地咬着唇。像是偷走了别人最心爱的洋装,藏着捂着生怕别人看见,却发现别人早就冷冷注视着你,你却还在心虚地害怕。

脚步声在清冷的夜里异常的清晰,黎真越过齐紫的肩膀看到聂明升直直地往她们的方向走来,没有一步退让。齐紫眼眸波光流转,有些挑衅地往前踏了一步,歪着头笑了:“怎么?学神大人想来教训我吗?”爬满血丝的眼球像一布袋外爆欲裂的核桃。

聂明升没有分出一个眼神给她们,只是小心翼翼往上震了一下,不让女孩掉下来,齐紫直淋淋堵在聂明升斜前方的路上。黎真以为他会像之前无数次被对待的那样无声无息地忽略,可聂明升这次却狠狠擦着齐紫肩膀撞过去。

“操!”从齐紫的牙缝中蹦出来,她气急败坏地捂着肩膀冲聂明升大骂。“你他妈要不要脸,对一个女孩动手?!”

聂明升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朝齐紫背后的黎真走过去。黎真紧张地搓着手,身体颤抖着,不知道要不要摆上她涎皮的丑脸来道歉,齐紫要是不在旁边就好了,她要是不在就好了……她能感觉到与聂明升对别人而言,他其实对自己很好,她不想明白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个又胖又丑、乏味单调的女生友善,也从来没想过回报,甚至厌恶别人知道他们俩关系好。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因为聂明升对她的好过于琐碎与庸常,只不过是一些流于日常的小事,难以拣拾和升华。更无法与江尘轩漫不经心的调侃与嬉笑相比。

可是,从来都不是这样。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有这么多时间和他待在一起,或是一起写作业,或是观察他干奇怪的事,还是什么也不做只是一起趴在桌上。如果他离开了,再也不会有这种充盈而满溢的感受,她又成为独自。真真正正意味上的孤独。

黎真反复拧着手指,衣服早已纠缠不休,褶皱依偎:“聂明升,我没有……”

我没有嘲笑你和你的家庭。我没有。我和她们不一样。

齐紫好整以暇的目光烙在了她背上。话语在齿缝中滚烫烧舌,却还是无法吐出缓解炙痛。

聂明升已然同样擦过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掉了。

和对待别人没有什么差别。

流星赶月,舞灰去尘。

  星星啊,你们告诉我,我还有机会吗?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个自己不嫌恶的大人吗?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个善意对待他人的人吗?我能在一半卡在少年一半望向成年的时候不被折断吗?我有机会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吗?我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吗?我还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吗……

不知何时已经恍惚走到了小区的门口,她心里的音节拖拉着音节,词语拽扯着词语,脑海中反复重播着从小到大自己做得让自己十分厌恶的违心事,不想陪表妹玩却迎合大人的话生硬地插入,最讨厌上补习班却因为妈妈为了自己给补习班招生而不得不去,不喜欢在亲戚面前被询问成绩却低着头一个一个问题回答,讨厌别人侵犯她的隐私却还要保持没什么大不了的嘴脸……无数无数,沙漏般淅淅沥沥流泻在她身上。鲜血抹不去,清水擦不到,尖刀剜不掉。

她咬牙扭了一下头,鼻子泛酸,眼睛迅速蓄满了眼泪,泪水摇摇欲坠,云霞飞上眼尾,一开始只是喉咙里刀割刮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眼泪由米粒变成黄豆,之后像是再也忍不住什么了一样,她摘下眼镜抱膝嚎啕大哭起来。脸深深埋在臂弯里不想让哭声跑出来。发丝被风吹斜,泪珠也摔在地上随着她身体的起伏低声抽泣。

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你……

黎真不知道她在和谁道歉,她只是模模糊糊地对全世界感到抱歉。

  黎真影子般关上门,眼睛里没有眼神,看不到妈妈正在打扫卫生,手脚冰凉轻飘飘地撞开了房门,木木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扔,脸朝天地重重倒在了流沙地一样的床。

呛人的烟味和微醺的酒味挤牙膏一样地鼠窜进她的鼻腔。整个房间像一个充满销烟的战场,黎真脸上鼓胀的痘痘是无数闷烧的火堆和残骸碎片。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习惯了就好。可被撕扯着的皮肉无法再附着在暴涨的心脏,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难受和委屈,渐渐地癫痫之风刮起零星的小火苗,无名火一路烧灼她的脸庞。

  她像山崩泥石流一样冲到妈妈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锋利:“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带人来我的房间你听懂了没有!每次都说我左耳进右耳出,那你自己呢!从来都不听别人认真说话的……你就这么爱炫耀?从来、从来都不尊重别人的隐私!”

无谓和平静的面具被大力摘下丢过来,汹涌而来的火气和指责震得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会儿,妈妈就回过神来,手上的扫帚被狠狠摔在地上,她颤抖地指着黎真的鼻子,枪火炸得黎真脑子轰鸣作响:“谁允许你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的?!你他妈有本事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落给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家,我想让谁进哪个房间关你什么事?再说了你狗屁房间有什么金贵的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能看吗……有哪个女儿是对妈这样的……你对你亲妈都这么不孝顺……还指望你这个白眼狼儿以后为我养老送终吗……”

  机关枪似的一阵扫射,黎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每每想见缝插针反驳就会被回以更高的嗓门,更猛的火气。

她觉得胸中的愤怒、压抑、烦燥……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已呈井喷之势,稍不留神便会催枯拉朽一路奔涌而出。心被怒火烧得烟熏火燎,冲动与想撕裂一切的欲望被不断压缩,她冷笑道:“你能不能给我就事论事,别往其他事情上扯!每次你自己无理说不过去的时候,就会牵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别,再,带,人,进,我,房,间,被我看到了我可不会再讲什么长辈的情面,到时候把他们吼出去了别怪我把事情做得太难看!你这么喜欢显摆自己文化水平高怎么不自己考一个大学呢,啊?”

“啪——”一个巴掌重重掴在黎真脸上,她抽搐着捂住被扇的部位久久地没有说话,别过脸咬着唇盯着地板上还未拖去的污渍。

妈妈赤红的双眼有泪花在闪动,她按着胸口,仿佛要阻止五脏六腑炸裂开来一样,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的:“我是为了谁!”

她闭上了眼睛,灰黑的液滴滚落出来,睫毛膏没有抹匀的沉默:“你他妈会心疼我一下吗?!你爸爸说要请客就请客,好啊,他答应得这么容易,最后什么做饭待客不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吗?!你和你爸有什么区别?都是摔了门就进房间,我在家里还要看你们两个拉长了的臭脸子吗?”

她用力推了黎真一把,黎真蜡在地上动也不动,整颗心被烧焦了。

“你这个人都是我生的,进一下你房间有什么不可以?你叔叔婶婶想参观一下你的学习环境不行吗?!你连这点都不懂得你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她懂,她当然懂,她什么都懂!然而正因为她什么都懂——

妈妈还在没完没了地继续着,从最近发生的事不断桩桩件件地数落并往前追溯,直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捺在黎真背上:“你觉得你能交得到什么朋友吗?就你这种性格……”仿佛最后的定音之锤,“砰”得一下,黎真的情绪爆炸成满天飞舞的纸火花,声音鲸吞过波浪,好像要掀翻桌子、掀翻整个家、把整个过去都掀翻:“你他妈就安静一会儿,行吗?!”

茶几旋转着冲击地面,血肉模糊的离心力撕裂了玻璃的骨骼筋络,无数细小的玻璃渣缠绕着她们的身体发出泣血的哀鸣。

这是黎真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讲脏话。

她有些畏惧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脑子热气腾腾不受自己控制而眩晕起来,五彩的星星在她周围牵手跳舞。有种充血的快感。

黎真抱着臂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双眼瞪大,身体剧烈地颤抖,不相信干出这件事的是她自己,她本能把手藏在后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妈妈大口喘气着扶住了椅背,身体痉挛着大幅度起伏,声音也被虎扑在地:“你知道你这样做……放在古代是要浸猪笼的……你知道孝字怎么写吗,你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为什么当初她会想要生我呢?她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啊……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出生,是经过当事人允许的,可明明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如果我不想……如果我不想……如果我不想的话……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忍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听到无止尽的谩骂时保持缄默,我能不能在学习时不听她催我去“劳逸结合”,我能不能知道“孝”字怎么写,我能不能在被说没朋友无法立足时依然咬着牙……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真的不想以这种姿态活着……活着……

然而这些都不是让她最难过的事情,而是那个人的暴燥、喜怒无常、无理取闹、逃避责任、脏话连篇……种种她无比讨厌的东西,在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争吵中竟然会在她自己身上通通寄生萌芽暴露出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大,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像那个人,她所骄傲的,她所衿持的,被彻底捏爆了。她好害怕,她真的好害怕……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种人。

一个晚上能发生的事真多。

在床上一个翻身,胸口被一个硬物不轻不重硌了一下。又是那块没有来源的琥珀。她摸着摸着,凄凉中羼入释怀,笑着眼泪决堤。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和妈妈讲话了,但在妈妈不声不响地把饭碗递给她的那一刻,她又一下子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话头,到最后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把日子给过下去。争吵从来没有缺过席,只是黎真很警惕导火索不再主动充当引线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是被污染的滩涂上假以掩饰的野草,遮盖底下黑暗的矛盾和沟壑,有一天终究会在大火滚滚浓烟下被烧焦,露出底下藏污纳垢的肮脏淤泥安眠之处。

无所谓了,就这样吧,她真的累了,哪怕烈火焚身,她也不在乎了。

那之后沈清音就没再来上学了,黎真一开始以为是她不想见到她们,后来在别人口中听到说是出国了。她早就想到了最后大概会是这样的结局,并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羡慕又嫉妒地在背后吐槽,只是有点儿讶异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她们所有人。也尝试过给沈清音发信息,可最终都石沉大海。黎真试过几次后也不再努力,虽然很努力地忽视,但她还是因为在“别人”口中听说着消息而难过。她想沈清音大概也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吧,何必再去当她的绊脚石呢?徒徒蛇足而已。

技校的人在最后这几个月不断出入黎真的班级,人生之河流终于激流勇进到第一个大规模的分流口,齐紫、江尘轩、杜玫……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她生命里的这几个月彻底旷课,这些原始的,真切的、不加修饰的面容,也被海浪抹平了痕迹……初夏被晚霞烧红,江尘轩勾着手插着裤袋离开,看不清他的表情,齐紫挽着他的手举止亲密。哪怕齐紫像说笑话一样讲给他人听自己的丑态,疼痛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愈合了。再不想承认,他们也还是带走了一部分死去的她离去,留下来的这个她是蚕茧还未破壳的生命,没人知道是飞蛾还是蝴蝶,所有的一切等待她自己揭秘。

只是聂明升……自从上次和齐紫在夜里和他的那次尴尬的不期而遇后,她就再也没有和聂明升讲过话了,一些非得同桌一起合作的交流也是尽量能减少就减少,黎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和聂明升说话,每每鼓足勇气想要搭话郑重道歉的时候,看着那专注、固执的侧脸,所有积攒的力量都瞬间被抽走。她一直希冀着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他的原谅,还是他毫不留情的直白厌恶,抑或是感同身受的无奈……

黎真本来以为上高中前她再也没有机会和聂明升说出口的时候,初中中考结束后忧虑被鸣禽啄走,从此每一个夏天都泡着喜悦的冰激凌。

梦境中一股清幽的暖流汩汩地流进心房,考试过后发胀的头脑和急促的呼吸被一万根羽毛容纳包裹了,并化成一滩温暖的春水向着那铺满黄叶的大河淌去……耳畔响起的“叮咚”铃声,像是空中生出了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黎真睡眼惺忪地摸了一阵才抓住手机,一看时间才4:00,不禁纳闷谁在这个时候给她发信息,扰人清梦。荧蓝的屏幕上赫然递来九个大字:我在你家楼下,快下来。

谁呀,连个署名也没有。黎真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迷迷糊糊地踱到了阳台上往下看,用肩膀撞开黎明,灰蓝的校服跳进了她的眼皮,清瘦的身影在白光的衬托下显得孤零零的。

聂……明升?

聂明升……

聂明升!

聂明升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她家在哪的?他这么早来是要干什么?他原谅她了?……一串串问题在心中泠泠作响,每一个都需要得到及时而信服的答案。灰蓝的身影冲她摇了摇手,黎真的胸口突然就有泪意在潮生。聂明升只看到她刻意夸张强调的唇语“我就来”,不知道上涌的泪水已经溶蚀了她的嘴型模糊了她的视线。发丝绽开笑靥,头顶的漩涡便是她的酒窝。

她以为丢了的东西,原来一直好好地放在原地。

黎真以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穿衣刷洗,从门口一路狂奔到楼下,直冲到聂明升面前才蹲下来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空气。聂明升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等到她喘过气来后才转身朝着大路的方向,惜字如金地说:“走吧。”

“去哪儿?”

“看日出。”她突然注意到聂明升的手腕绑着一块金黄色的石头,和她的那块非常相似。清晨弯下腰,拾走他们的背影。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连翠鸟也没有苏醒过来,一线浅浅的月亮添在薄蓝上,静谧中深埋着金沙金粉的呼吸。时间也凝固成了果冻,仿佛时针分针周转的只是一个幻象。

聂明升大步流星地走着,好像完全忘记了后面还有黎真这么一个人。刚开始黎真还咬牙紧跟着聂明升的步伐,没过多久她就觉得有什么咸咸的东西顺着额头腌住了眼睛,距离被拉得越来越大,她只好向前喊了一句:“聂明升!你走慢点儿等等我!”一面说着一面小步跑过去。

“我是按正常速度走的,是你走得太慢了。”话是这么说着,聂明升还是渐渐放慢了步子等着黎真赶上来,然后保持和她并排的速度走着。

再转一个弯,就到杂草蛮生的山路了,他们要到山上最好视角的地方看日出。

黎真之前从来没有大方地和男生一起并肩走在一起过。彼彼念头偶尔大胆跳出脑海,却被生活中的潜规则溶没。一是别人不免会说一些闲话,一个男生一个女生走在一起除了雄雌相吸还有什么。二是也没有可以一起走的男生。性别足以划分人群,勇气会被窃窃私语一点点填满。但如果是聂明升的话,一切都有可能,他从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变得和他一样勇敢呢?

聂明升将一把铮铮声音敲过来,拍人耳鼓:“考得怎么样?有信心上一中吗?”

“其实吧……”浅浅笑语一朵朵亮亮地开,黎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想起聂明升之前说过的话,第一次尝试着表明自己真实的感受,“我觉得我这次考得特别好!心态也很好,完全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觉得……进一中应该……应该是手到擒来。”

“那不是很好吗。我觉得我进一中也没有问题。”聂明升在斜坡上翻越过去,伸出手把黎真拉上来。纵横倚斜的树枝伸出瓣瓣裂唇遮挡视线。

“聂明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却一直都开不了口。”

“什么事?”

“我想在这里郑重地跟你说一句:对不起。”黎真直视着聂明升漆黑的瞳仁。“真的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我知道现在的你一定明白的。”

我甚至不敢在他人当众伤害你时说一句“不”,如果你仍然把我当朋友的话,那我简直是天下最不称职的朋友了。

沉默是厚厚的松树林散发的辛香。走了一段崎岖的山路,聂明升连汗也没擦,不高不低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根本不用道歉,我也没想过要你道歉。谁不自私?只不过有些人的自私比其他人的更纯粹一点,同样是为己之名,其实又有什么分别。”

黎真的双眼闪了一瞬又立刻黯了下去:“那不一样,有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完全不一样的,就算最后造成的结果是一样的。”

又是一个陡峭的山坡,聂明升很轻松地翻了上来,他不再拉黎真,示意黎真学他的姿势翻上来。黎真摇了摇头,这种方法不用试都知道不适用于她,她还是一点一点试探寻找适合自己的路吧。别人的路终归是别人踩出来的。

当最终爬上山顶的时候,黎真累得几乎不想说话了,觉得自己血液中躺着的都是疲软的基因。聂明升抄着手向远方侧目,惬意地展开了双臂。幸好太阳还没出来,他们不会错过。

“其实,刨去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齐紫说的大部分都没有错。”

“你说什么?”黎真猛然睁开眼睛,吃惊地望着聂明升,“我还心存侥幸以为你没听到呢。”

聂明升望着那快要喷薄而出的一线曙光,没有任何表情地笑了:“说出来不就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说与不说事实都摆在那,我和我的家早已血肉相溶浑然难分,我既不为它骄傲也不以它为耻辱,因为决定我是谁的,永远只有我自己。”

“那你妈妈……”黎真艰难地开口,压着喉咙说话。

“嗯,她走了。”聂明升顿了一下,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表情,“在我妹妹一岁左右就走了,大概是没办法再忍受我爸爸了吧……不过我也不怪她,她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但是在生而弃养方面,我永远没有原谅她的立场。”

一丸晨光露出眉梢,打探着黎真默默无言的脸庞。

“我不是为了向任何人寻找共鸣,更不是为了让任何人同情我,我只是想说出来而已。痛苦是需要被感知的,说出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卸负,而是为了更好载着它前行,我讨厌修饰过分的‘同病相怜’,那难道不是一种矫揉造作吗?”

聂明升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慢地说,但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黎真沉浸在深思中,倏地被聂明升惊喜得像个孩子的声音喊回现实。

“快来!琥珀一样的太阳!”

就是那种晨曦,破开云层的霞光由一点散至满天星状,鸡蛋壳一样薄薄的天空是黄澄澄的鸡蛋黄未染匀的亮布而溢酒的酒窝,那些蹦蹦跳跳的光温柔地包绕着他们的身体。重重叠叠的云层刚害羞地露出一点微粉,就被大笔赤橙,灰金渲染成浓烈的水彩。倒真是不知道是太阳因他们的到来而蹒跚了步伐,还是他们眼中的太阳变成了庄周梦中的蝴蝶。

“你看这多好,如果没有经过这一段爬山的过程,我们也见不到这样的太阳,用美来形容都庸俗了……这也是悬于刀尖足舞的极美之处了——我们见证过它最初最初的模样。无人听闻,无人知晓,却又默默向上浴阳生长。”

置身于油画般美妙的情境中,他们俩的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打碎了琳琅满目的琉璃皿。

至此,她攥着锁骨上的琥珀向日升之处眺望,终于明白,往哪走,都是往前走。好像生活中的冰封黄河雪满太行都不算什么,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好像哪个远方都可以驻足。她一定要站在太阳下,大声、坦荡地赞美自己。她一定要骄傲地说出梦想,她要心怀光明,一直一直前进。

一直一直。

  像是一个心心念念向着太阳奔跑的小孩,当摔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是比任何钻石珍珠都要璀璨斑斓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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