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夜就没那么安静了。
远处,近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甚至是自己的炕头上,满耳朵里都成了低吟慢唱,鼓瑟琴音。这些声音时而让人遐想连翩,时而又会使人心烦意乱。堂姐杏把这些声音的制造者称作秋虫,说它们是夜晚的一群小精灵,并且形象地领悟出它们的语意: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好过寒天;同样的东西,娘却又把它们称为“寒先生”,天冷了,它们的翅膀冻麻了,又不住地抖,就发出琴弦一样的声响来,这解释好像也很合理;赵妈则不屑地把它们叫做“蛐蛐儿”,挥着手中的半截笤帚疙瘩,东划拉一下,西划拉一下,嘴里恶狠狠地说:“抓又抓不着,看又看不见,让你吵!让你吵!”赵妈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与它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桃并不十分在意它们到底是谁,甚至心底里也不喜欢那些声音。那声音沸沸洋洋地,无端侵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她习惯于让自己的思绪像一片月光一样,静静地落在炕头上,不起一点波澜。
桃的世界局促而又简单,不大的房间里,光是炕就足足占去了一大半空间。事实上也只有一张炕,另一半的黄泥地面每天都会被赵妈用她的笤帚疙瘩打扫一次,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物。赵妈扫地的动作就和她打“蛐蛐儿”的动作一个样,每一下都划得“哧哧”作响,也同样是带着满腔的仇恨。这种时候,桃就会一面用手捂住鼻子,阻挡着赵妈扬起的灰尘,一面轻咳着说:“你咋就不知道轻一点!”赵妈则愤愤地说:“轻点?俺扫了三十几年就是这么扫的!这屋子本来可是俺住的,被你这丫头占了去,就连你也是俺一手抱大的,小时候俊巴巴的一小闺女,人见人爱,谁知道长大了会是个瘫子!这倒好了,赖在这屋里一辈子别想出去了!”“瘫子咋了?又不用你背!”桃最为严厉的反驳方式就是气呼呼地撅起小嘴。
正如赵妈所言,桃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间屋子,但她也并不觉得这里有多少是可以留恋的东西。屋子与娘的厢房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两扇窗户正对着,想到娘就睡在对面,桃的心里就十分踏实,这是她对这间屋子唯一感到满意的地方。白天的时候她只能静静地躺着,瞪着大眼睛看着上面的顶棚。顶棚是用旧报纸糊的,密密麻麻的一片方块字,大点的她能认识几个,都是杏教的。大多数时候,桃的脑子里是什么也不会想的,尤其是在晚上,她的世界就更加空荡。她也常常尝试着去想一些东西,可想着想着就没了,剩下一片安静。
那片安静正如她的眼睛,通透中带着几分空灵。
桃就这么习惯地倚在炕头,半块月光打在脸上,映出一张和月光一样好看的脸庞,有几缕秀发随意地垂在额头上,撩拨着那双悠悠闪动的大眼睛。那双大眼睛总是湿盈盈地,含着晶光。在晶光的泛动中,娘的窗户上就升起一道魅影,那魅影倦缩着,伏下去,又伸展着,仰起来,像是要捅破窗纸,挣扎着溶进夜色,或是反抗着钻入光明。娘总是把马灯拧得雪亮。那光亮硬生生地把多余的黑暗塞进了自己的屋子,在炕前的阴影下沉淀成一层厚厚的寂聊。
要是杏在家就好了,桃这么想。杏进了屋子就会上炕,钻进被窝里,然后俩个人就发出“咯咯”的笑声,屋里顿时就充满了欢乐和幸福。有时俩人也会静静地倚在炕头不说话,却能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心思,在这间小屋子里,她们的心思很容易就能融入到一起。杏说,月亮也有感情,会哭,也会笑,那月尖向下弯的时候,就叫弯月唇,说明月亮不高兴了,会偷偷地流下泪,那泪就是草叶上的露珠儿。当月尖向上翘起的时候,就表示月亮开心了,正在笑。于是,杏又会开口唱:
翘月唇,
笑吟吟,
夜夜梦见意中人。
陇上马兰花儿开,
阿哥阿妹情意真。
弯月唇,
泪涔涔,
打湿妹的秀花枕,
哥哥骑马去参军,
天涯海角何处寻。`
夜里静得无聊的时候,桃的耳边就会时常响起这首曲子,但这声音分明又是很缥缈了,缥缈得就像是那些虫声,孱弱地弥散在了黑夜里。记不清杏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娘常说“姑娘大了不中留”,可杏也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就一翅子飞了出去,了无牵挂。杏在桃心中的位子一点也不比娘逊色,甚至比娘更加让她感到依恋。桃平时跟娘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趴在窗口问:“娘,杏呢?”娘对杏总是充满着酸溜溜的醋意,直勾勾的眼神恨不能把她的身子骨给拆分掉:“臭丫头,一家人的好都叫你一个人占尽了!”可不是嘛,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大眼睛,尖鼻子,身段匀称,混身上下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就连赵妈,一天碰个八次,也要夸上八回:“瞧俺这大小姐,越出落越喜人,咱家可就指望你给撑门面了!”赵妈在杏面前,总是一口一个“大小姐”,毕恭毕敬的,根本就是两个人。杏的这份好也就在大伯眼里会打个折:“模样有个啥用?烂丫头片子,早晚要走人!”大伯常年背着个大罗锅,压抑让他看啥都少有顺眼,要不是老二来宝是个傻子,十有八九这份嫌弃还会更加露骨!
杏并不在乎大人的好话歹话,整天蹦蹦跳跳地一刻也不安生。她把两股辫子合成一股,在脑后上下折上几折,走起路来一翘一翘地。有时,又会把辫尾盘上头顶,用簪子别住,辫梢就像马尾一样在头顶上摆来摆去。杏总是把自己拾掇得稀奇古怪的,别人看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把辫子拆了,这都民国了,还留一根大辫子成何体统!”大伯隔三差五就会冲杏吼上那么几句。
“老封建!”杏的骨子里果真就有一股大小姐的脾性,和大伯顶起嘴来也是一点也不憷。
“就是,都民国了还这么多规矩!”桃永远都是帮着杏说话的,只要有杏在,她也会多一份和长辈顶嘴的勇气。
杏乜斜一眼大伯,转身冲坐在地上的桃一仰下巴,说:“走,回屋去,我给你弄头发。”
桃半坐着,双手撑着地,靠臂膀的力量向前挪动,紧跟在蹦蹦跳跳的杏后面。进了屋,杏把手伸进口袋,转身对桃说:“给你一样东西。”桃知道杏准是又弄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紧张地耸起肩膀,攥着拳头,两条胳膊绷紧绷紧的,满眼期待地望着杏。杏在口袋里摸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把手掏出来,放到胸前和另一只手掌合在一起,伸到桃的眼前,慢慢地打了开。手掌里是一个粉色的圆形小铁盒,既精致又光亮,招人喜爱。桃掩饰不住兴奋的目光,抬头问:“啥东西?”杏一字一句很是得意地说:“红、胭、脂!”桃惊喜地问:“哪弄的?”杏说:“镇上买的,来,我给你抹上。”
桃双手捂住脸庞,双颊俨然已泛起了红晕。
杏一面用手指在桃的脸上认真地涂着,一面俏皮地说:“待会我再给你盘个麻花辫,把你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小天使。”
桃就使劲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天使,姐姐才是呢。”
杏托起桃的下巴,认真地说:“你长得比姐好看!”
桃忽闪了几下大眼睛,固执而略带委屈地说:“天使是会飞的,姐才是呢。”
杏直起身,托着腮想了想,说:“好吧,那让我想想你是什么。”
杏原地转了一圈,忽然用手一指桃,说:“对了,你是一条鱼!”
桃又惊又喜:“咋会是一条鱼呢?”
杏很坚决地说:“就是一条鱼,是我们家的美人鱼!”
桃使劲地抿住嘴唇,笑意却飞满脸颊。她仿佛感觉到周围洋溢着一片无垠的尉蓝的海水,自己正在那柔和的温润的波浪间起浮。美人鱼是不需要腿和脚的,那一刻,桃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展和奔放,她尽情地伸展着曼妙的身躯,拍打着浪花,海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自己那拖着长发的美丽的影子。
杏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她在一起快乐总会源源不断,分分秒秒都会有着幸福的感觉。杏让桃懵懵懂懂地认识了这个不曾熟稔的世界,而且对未来也多了一份模模糊糊的憧憬。
然而,幸福和快乐不知从何时都慢慢地沉寂了下去,生活变得正如这黑夜单调而漫长。寂静使桃的眼中又泛起了迷离的晶光,那些晶光晃动着,也不知映闪的是娘的窗户里的灯光,还是外面夜空中的月光。今晚的月亮是弯月唇呢还是翘月唇?一定是弯月唇,杏说过,月亮是懂得人的心思的,如果你高兴了它也会高兴,你难过了,它也会悄悄地流泪。桃爬过去推开窗扇,向上张望,过道间的夜空留下一抹深蓝,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廊檐,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株油穗草在屋顶的瓦档上踽踽独舞。
对面窗户上的黑影摔打起一对笨重的乳房,开始在急促的呻吟中上下起伏。夜色被娘梦呓般断断续续的叫声搅和成了一锅氤氲着痛苦又泛滥着希望和绝望的草药。桃已经熟悉了这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她静静地听着那声音,感受到娘正竭力地撕扯着那些痛楚的碎片,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掏空,厌恶地摈弃进夜色,用黑暗掩埋着。
“娘可真是遭罪,白天牛犊一样的人,一到晚上就闹肚子!”桃轻轻地叹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思绪不被那些零乱的叫声冲散。她想起了娘平时的种种好来,虽然是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手上的针线活却总是会赶着季节给自己备好:春天的开襟碎花褂,夏天的低领无袖小汗衫,冬天的新瓤青绸小棉袄,还有绣着牡丹的纳底盘带鞋……桃跟娘说她不喜欢鞋上绣牡丹,她想绣桃花,娘就眼睛一瞪:“你懂啥?桃花命贱,牡丹富贵,你和杏的名子里为啥不敢带花,就是怕你们以后过的寒碜,女孩子家命本来就单薄,这乱世糟年的不硬实点哪能镇得住!”桃心里暖暖的,却也要故意撅撅小嘴:“真讲究!”
窗户上的黑影疲乏地消停下来,残败地向下伏去,再慢慢地重又升起来,却变成了一个大罗锅。罗锅一前一后不住地抖动,雄姿勃发。娘的声音也冲破喉咙,肆无忌惮起来。
桃的心里徒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慌,这原本是很熟悉的夜晚,却又完全不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凭空滋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空虚和零乱。“娘!娘!你这是咋了?”桃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大声喊道。这一声,一下子就让夜僵持住了,那影子连同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少顷,娘就大声回道:“闹肚子呢,睡你的!”
娘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异样,桃稍稍松了一口气。
于是,夜魔重又疯狂地反攻!
桃咬着嘴唇,心里又涌起一丝怨恨。娘总是对啥也不在意,就连自己的身体也从不拿当回事儿。娘大约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来用,每天除了做活就是做活,脾气又厉害得很,一不顺眼就要骂人,尤其是爹,都要被欺负成啥样了。一想到爹,桃的心里更加荒冷起来:“爹咋好久都不回来了呢?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面混,也不兴回家看看!”
爹是个傻子,就是在自己面前,也会拘谨地像个孩子,有时站半天,除了“嘿嘿”地笑,一句话也没有。不过,爹对自己的那份疼爱,桃是感受得到的,那是一种连娘也不曾给予过的能够一下子暖到人心底的感觉。爹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屋里来看自己。桃能看得出爹的开心,他那充满爱意的目光一刻不离地打量着自己,仿佛一肚子的心思又不会表达,只能紧张地挤出一脸的笑。看着爹的傻样,桃的心底里就像燃起了一盆炉火,整个屋子都暖意融融。
爹又瘦又小,一年到头总穿着那件粗布大马褂。大马褂一定是捡的别人的,又长又肥,一点也不合身,把整个人都包住了一大半。桃拍拍炕沿,示意爹坐上来。爹却伸出手,攥着什么东西递到自己眼前。桃满脸绯红,抿住笑意,伸手接过去,毛绒绒的一小团,看也没看就知道是红头绳。爹也真是傻得够可以的了,每次回来总是要买给自己一条同样的红头绳,也不兴换个别的!桃心里这么想,却依旧爱惜地把红头绳紧紧攥在手里。那些红头绳鲜红鲜红的,看了使人心里亮堂堂的,她找不出这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加鲜亮,就连春天的石榴花儿也不行。桃把那些红头绳一条一条整齐地压在枕头下面,算上这一条,已经足足有七条了!
爹爬上炕时,他的腿却够不着地,就在炕前垂着,来回摆动。桃注意到爹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尤其是关节处,一道一道地像石缝一样裂着口子,一定是在外面吃了不少的苦!桃怜惜地握起爹的手,问:“疼吗?”爹赶紧把胳膊蜷回去,手一个以劲地往他的大袖筒里缩,嘴上说着:“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桃就问:“爹,这么长时间你这是上哪了?”爹说:“西关。”“去那儿干嘛?”桃问。爹回道:“扛短工,挣饭吃,挣钱花,挣钱给桃买新衣服。”桃的眼睛湿润了:“在外面能吃饱吗?”爹伸出两个指头,说:“一顿俩窝头。”桃的鼻子一酸,好久才又说:“不想让你去,就在家里做,咱家又不是没有地。”爹摇摇头,说:“娘不喜欢爹在家里,娘让爹出去挣钱花。”
桃紧紧咬着嘴唇,眼里又噙满了晶光。在娘的眼里,爹就是一个没用的傻子,仿佛在家里不光白吃白喝还会碍手碍脚似的,一天也不曾被待见过。过了正月十五,年味还没有开始消散,门框上的红符还没有叫春风撕开,门楼上的大红灯笼还挂着,街上也还敲锣打鼓地正热闹着,娘就给爹杂七杂八地装满了两只大布袋,布袋坠在扁担的两头,爹挑起来的时候几乎会触着地,感觉要踮起脚尖才能往前走一样。在出大门的时候,为了要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板,爹不得不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小心地握住肩上的扁担,把一端高高地翘起,吃力地跨出去,再交替着把这边落下去另一端翘起来。越过了挡板,就要下三级青石台阶,爹几乎就是跑下去的,然后踉踉跄跄地头也来不及回一下,佝偻着身影消失在巷子里了。
爹一去就是大半年,期间不回一点儿消息,家里就像不曾有过这个人一样,除了桃会偶尔默默地想起来,就没有人提起他。也因没有人提起他,所以每次回来就显得很突然。同样是挑着那副扁担,同样是坠着那两只布袋,只不过布袋不那么重了,一大半都是扁的。刚进门时,爹就藏在布袋后面,脸上挂着久别的喜悦,还没等扁担下肩,娘就一把把布袋拽过去,解开口把东西捅到地上,然后就开始劈头盖脸地骂。不但挨骂,还不给饭吃,开饭时爹就在堂屋门口边站着,像个受罚的小学生。
堂屋的饭桌上就只有娘和大伯两个人,除非杏在家的时候才会变成三个人。自己的饭都是由赵妈端到炕上去的,赵妈则在火房吃,来宝却从来都是拿着煎饼坐在大门口的门墩上吃。家里还有一只沙皮狗,一开饭就在火房和堂屋间来来回回地跑,生怕错过了这边或是那边掉下来的饭渣。沙皮狗不把门(把门的倒像是来宝,一天到晚赖在门墩上不下来),也不叫,不管是生人熟人一声也不吭,赵妈就叫它哑巴狗。
桃心疼爹,爬过去晃着爹的胳膊喊:“爹,你去吃饭!”爹仍旧笑笑,说:“爹不吃,等娘消了气再吃。”桃就扒着门框喊:“娘,让爹去吃饭!”娘恶狠狠地回一句:“吃瞎了!”桃不甘心,爬进去不住地喊:“就让爹吃!就让爹吃!”桃一边喊一边用手拍打桌子下面的哑巴狗,哑巴狗一挨打就往娘的脚底下钻。娘不再吱声,娘不吱声就是妥协了,桃就抓起桌上的煎饼给爹送过去。爹蹲下身,一边啃煎饼一边结巴着说:“桃好,桃、桃疼爹!”
桃看着爹狼吞虎咽地啃煎饼,就一脸欣慰,那感觉比自己吃还要香甜。桃见不得别人那种饥渴的眼神,就连哑巴狗时间长了够不着吃的,桃也会偷偷省下些干粮扔给它。
桃晚上想起爹的时候,也会想起爹啃煎饼的样子,她后悔没能在爹走的时候偷偷向布袋里塞几个煎饼,那样爹在外面就不会饿肚子了。她又想起爹穿着大褂子盯着自己看的样子,那笑容憨厚可人。她还想起爹挑着担子佝偻着身躯远去的背影,竟带着那么多的不舍、仓促和惶恐。
爹的样子就这样忽远忽近,忽然缥缈忽然真实,也分不清到底是醒着的思念还是睡着的梦境,桃的嘴角微微扬起,一霎凄美,宛若那弯翘月唇带着笑穿过游廊,掠过树梢,隐进云海,洒下一空旷远和朦胧。
正在思绪纷乱的时候,娘的一声惨叫,让一切又恢复了躁人的宁静。桃心里打了个颤,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许久,才听到对面“吱呀”的开门声,一个黑影躬着身从窗前经过。桃小声地问:“啊大,娘这是咋了?”黑影停了停,压低嗓音说:“老毛病,我给拾掇两下好了。”
大伯的口气轻松而又爽快,桃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大伯的影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高大,要不是有个罗锅,大伯一定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实事上,这个家也全指望大伯在撑着。大伯是个郎中,接骨把脉、针炙敷伤,大病小灾没有他不敢接诊的,按他自己的话说,祖传手艺,药到病除。这话是真是假好像也没有人去考究,反正那些长着玩固病的人照样会病着,有了小毛病该好的也好了,一副药吃不好的就再来一副,郎中村子里也没几个,有病找郎中抓药吃药,天经地义。郎中对这个家来说,是一门手艺,更是一门营生。
“阿大也真是不容易!”看着大伯弯曲的影子,桃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桃的叹息轻轻弥散开来就是一段不长又不短的惆怅。
日子虽然过得看似波澜不惊,桃还是多多少少从大人们的言语中体会出了光景的日渐式微。大伯最常说的话就是:“在大清的时候,整个谢家庄除了谢登奎家,可没哪家能跟咱比,谁家的门楼有三级台阶?谁家的门槛板一尺半高?就是他谢登奎家的地也有一小半是从咱家买去的哩。”大伯对眼下的状况只字不提,倒是赵妈每回吃饭的时候,喜欢把豆腐切成长条,一条一条地卷进煎饼,把整个煎饼卷得鼓鼓的,大口大口地咬着,边咬边抱怨:“以前咱这家可是白面馍馍也不稀罕,如今可倒好,眼看着煎饼也快吃不上了!”赵妈天天唠唠叨叨,仿佛家业马上就要被糟踏没了,砸了她的饭碗似的。
桃不以为然,她觉得能吃饱饭有衣穿就很满足了,家里的收成也不像是要断粮的样子,火房里的煎饼不就堆了满满一大筐吗?而且下面的好多都发了霉的,自己就亲眼见过赵妈在晴天的时候翻出来一张一张地挂到绳子上晾晒。桃并不像赵妈似的眼里就盯着一口吃的,桃的心绪就像一张网,更宽泛,也更纠结。大伯是个罗锅,爹是个傻子,堂哥来宝又是个傻子,自己又这样,这一家人除了杏可真是没个好的了!相比家业衰弱,门丁凋残或许才是这个家最大的悲哀!娘说本来生自己也是想碰碰运气,直到发现是瘫子,她的心也就死了。
娘的绝望也不是没有缘由,还没嫁过来之前,村子里就流传着一个说法,自己的爷爷年轻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仅赌输了大半家业,还手贱地把祖坟上的一棵松树折去了头。后来去了头的松树发出了旁枝,长成了一棵九头松,一位过路的风水先生见了就摇头叹气地说:“坟前立着九头柏,子孙后代都残缺!”这话一语成谶,果真一一应验了。
娘当初是没大在意子孙不子孙的,她也是为了一口吃的,就嫁过来了。娘嫁过来后就后悔了,但又不能再跑回去,一天到晚就憋出了个火爆脾气来。
桃替娘觉得可怜,也替这个家感到悲哀,慢慢的,她又觉着是娘不够安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腾得乌七八糟的,也真不知啥时才是个头,就像这漫长而无聊的夜一样,日复一日地没有一点盼头。
桃是越来越不喜欢夜晚了,哪怕有月亮,既使是翘月唇!
二
白天的时候,桃就尝试着爬出去。只要下了炕,出了这间小屋,世界就敞亮了许多。头一回独立地爬出门口的时候,赵妈大惊小怪地喊破了天,好像是自己闯了什么大祸,娘也跑过来看她做的衣服鞋子是不是被弄脏弄破了。
桃才管不了那么多,外面的世界比窗外的月光更加充满诱惑。后来赵妈就习惯了,连娘也拗不过自己。娘只好用她做鞋底的料给自己做了一副手套,又用很厚的粗布做了一个套裙,桃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爬来爬去了。现在,桃一睁开眼,只要看见窗户已经明亮起来,她就会一骨碌爬起来,溜下炕沿,挪到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院子里新的一天开始慢慢上演的一切。
桃觉得,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遗忘,尽管一日三餐赵妈一顿也没落下过自己。
早上的时候,也是这个院子最为忙碌的时候。昏睡了一夜,好像每个人都攒下了不少力气。赵妈端着葫芦瓢洒一遍水,角角落落清扫干净,门该打开的打开,窗户该支起来的支起来,房檐下,石磨上,摆满了晾晒的五谷杂粮,绳子上也搭上了被褥,用竿子一遍一遍地反复敲打。大伯把茶壶里的茶叶倒到窗台上,把烟叶筐端出来,一袋一袋的草药也敞了口排在房前。娘在木板上用碎布和浆糊一层一层地糊着做鞋子的布料,粘了布料的木板相互挨着立起来,等着凝固。一家人赶着趟儿准备迎接太阳的升起,有了太阳日子就会变得格外紧实。
开过早饭,院子里就会陆陆续续进来看病的人。来看病的大多是女人,好像这个村子里的男人从来都不生病似的。许多女人都缠着小脚,她们进大门口的时候跨越挡板就显得有些吃力,一只手扶着门框,高高地抬起腿,露出绣花鞋来。门挡板是活的,可以抽出来,但是只有在来了比较尊贵的客人时,大伯才会跑过去抽起来竖到一边,这是家里的规矩。看病的女人前脚刚落下,后脚才收进来,还没有站稳,坐在门墩上的来宝就会冷不丁地喊一句:“嘁鼓隆咚锵!”女人被吓了一跳,继而又“咯咯”地笑。来宝每次都这样,就跟故意似的。其实来宝平时不说话,就是叫也不答应,坐在门墩上想自己的事情,想着想着,他就会冒出一句“嘁鼓隆咚锵”,还要把拳头举过头顶,整个人看上去不但傻,还疯疯癫癫的。那些女人有时进门的时候就故意伸着脚不往里落,媚着眼瞅着来宝,等着他先喊出来。来宝偏不喊,直到女人放弃了,迈进了后脚,才看着点儿补上一句:“嘁鼓隆咚锵!”女人还是要打个激灵,然后笑着往里跑。这些女人就好像不是来看病,而是来找乐子的一样。就是进了家门,她们也不急着进堂屋看病,而是先跟娘拉话,夸娘鞋做得好看,衣服缝得板整。和娘拉完了,就再到堂屋门口抬着头看石榴树,着花的时候看花,坐果的时候看果,没有不喜欢的。
石榴树就在堂屋门口左侧,长在用石块垒起来的土台子上,两条树杆像麻花一样拧着,桃看着它就觉得像是两条被弄坏了的腿,心里很是别扭。不过,石榴花却很好看,石榴也很诱人。过了中秋的时候,那些石榴就胀裂了口子,露着晶莹剔透的红籽,没事的时候娘就站在树下数,大伯也去数,赵妈也去数,数来数去就是不准摘了吃。也只有杏会趁人不注意摘一颗跑到屋里,和桃一人一半捏着籽吃,吃完了又捧着石榴皮埋到火房的柴禾堆里。赵妈的烧火棍一拨拉出石榴皮,人就跑出来,站到石榴树下仰着脸数,边数边喊:“这是又偷了哪一颗呢?”竟是到了那些石榴都四分八叉地裂得不像样子了,一家人才扶梯子的扶梯子,爬树的爬树,把它们全收了下来。收完了就一人分一个,剩下的又盛在簸箕里摆在磨盘上晒。家里什么东西都要晒,大伯的烟叶晒,中药晒,收的粮食晒,园里打的红枣也要晒,仿佛那些东西不晒晒吃了会毒死人一样。
今天进门的两个女人看上去有点急,年纪大的领着裹着头巾的年轻女人,没跟娘说话,也没看石榴树,直接风风火火地就进了堂屋。桃爬过去,趴在门口往里看。桃喜欢看大伯坐诊,每一次接诊就像是演绎一段故事,看上了开头,就要看到结尾,很能打发时光。不光是看大伯接诊,桃看什么都能耐住性子,就连娘纳鞋底,她也能抬着头津津有味地看个小半天。桃有的是时间,她也愿意用这种方式掺和进一家人的生活里。有时她在院子里看一样东西看累了,就默默地爬回屋里,在炕上发会儿呆。既使回到屋里,她也时刻关注着院了里的动静,生怕错过了什么事情。
年老的女人牙齿脱落了一半,说话漏着风,舌头又伸不直,一幅很焦急的样子:“他谢大叔,你快给这孩子看看,这都生产了三天了,一滴奶也不下,哪能天天给娃喂棒子糊糊,饿得嗷嗷的,就剩皮包骨头了。”大伯看一眼被包裹得只露着两眼的年轻女人,问:“没耽误饭食吧?”老女人抢着说:“可没有!赊了一斗小米,上顿下顿熬着喝呢!”大伯又问年轻女人:“胃口好不?”年轻女人像是做错了事,低着头小声说:“饭量大了。”“有啥感觉?”大伯又问。年轻女人用双手捂了捂胸前,说:“这里发胀。”大伯说:“过来我看看。”年轻女人惊着了,僵在那儿不肯动。老女人骂道:“傻愣着干啥?有病求医,这还有啥摸不开的?快过来让你大叔给瞧瞧。”
女人的两只奶子鼓鼓的,挤到了一起。大伯用手指捏了捏,又扳过来瞧了瞧奶头,说:“足足的!”老女人凑上去,问:“到底啥毛病?”大伯说:“娃体弱,劲小,嘬不开,通开就好了。”说完,大伯就撸起袖子,招呼也不打一个,两只手就自作主张地在奶子上揉捏起来。年轻女人扭着身子,撩起头巾连眼睛也捂住了。
女人的奶子就是两只盛奶水的家什,自己产的放久了也能变馊,从里面挤出的东西都发黄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湿了一大片。
哑巴狗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点还能在这儿碰上一顿美味,不失时机地跑进来,嘴巴插到地上,舌头打着卷,吧嗒吧嗒地舔着,头也不抬一下。
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大伯每用一下劲都能使她心头一紧。她心里很是替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女人难过,感觉她就是年老女人拿来修理的一件家什一样。杏说过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嫁了人就要奶孩子,可遭罪了。桃就问娘,女人都要奶孩子吗?娘眼睛一瞪,不奶孩子你咋长大的?桃觉得也是个理,就又和杏说,女人就是应该奶孩子的!杏连想都没想:“凭啥?让男人奶!”桃乐出了声,瞅着杏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心想看把她能耐的,简直都要反天了!
年老的女人领着年轻女人从堂屋跨出去的时候,提高了嗓门和正在房檐下做针线的娘打招呼:“他婶,俺就不跟你拉话了,赶紧家去喂孩子,这回好了,可算是救了命了,多亏了他大叔!”娘摆摆手,说:“甭费事,快回去,可别把娃饿着。”两个女人走了,和来时一样的快,只是年老的显得更有了精神,走起来一蹿一蹿的。
桃坐在门口一动也没动,暖乎乎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产生了些许倦意。哑巴狗被大伯撵出来的时候,桃伸手想抚摸一下,却被它警觉地闪了开。哑巴狗腿短毛长,长着一副毛公脸,脏兮兮的,很不受待见。桃有时觉得它可怜,就想逗逗它,它反倒又不待见自己,总是很嫌弃地跑开。就是在桃偷偷喂它煎饼的时候,它也从没表现过一点感激的样子,而是要迅速地叼起来跑得远远的,就像是自己有多不怀好意一样。桃眯着眼瞅着趴到墙根底下晒太阳的哑巴狗,心里生气地骂了一句:“没良心的!”
桃忽然感觉十分无趣,这个家里好像没有人愿意搭理自己,他们都忙忙活活的,总有做不完的事,谁也不肯停下来,自己又实在是无事可做,心中不免倍感荒凉,于是,便抬着头看起天井上方的天空来。天空瓦蓝瓦蓝的,看上去很深奥,像是一只永远也读不懂的眼睛。天井与天空的衔接处,一只鹁鸪鸟缩着脖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房顶上,大概它也是惧怕了天空的深邃而迷途知返了吧。桃也曾经幻想有一双翅膀,自由地,无拘无束地飞翔在天空。但那个天空是她想象中的天空,漂着白云,挂着彩虹,伴着许多美丽的鸟儿,不局促,也不高远,一点也不像这个天空那样空洞。
桃总是幻想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却又不得不安安静静地盘缩在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里。她很渴望去学一些东西,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闲着,她的手其实灵活得很。可是娘却觉得她的手应该和脚一样,躺在被窝里才行。
桃又想起了和杏在一起的时光。
两个人用一根扎头绳绕在手上就能翻出各种花样,不管有多少花样,最后都会变成一条尾巴拖着五个指头,杏问:“这是什么?”“伞。”桃回答。杏摇摇头,说:“不对,是蒲公英。”说着手一松抛了出去,好像是真的随风飘走了。杏还能用两只手掌在墙上投出各种影子,尤其是做小羊羔头的时候,嘴里还伸出一根小舌头,摆来摆去的,把桃逗得笑个不停。桃最喜欢的是杏教自己认字,已经教会了好多了,她经常在心里把那些字默念一遍,就怕忘了。桃想自己认多了字就可以读书了,她还没有读过一本书呢。现在家里只有大伯在没人看病的时候才会搬出一本又厚又破的书来读,大伯读书的样子很投入,那书一定是很有趣。桃也曾偷偷翻过那本书,里面带着花花草草的插图,可是她却连一行完整的句子也认不下来,为这,桃的心里总是飘着淡淡的遗憾。
桃总是盼着杏回来,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多学些字。
胡乱想着,桃又回过头去,想看看大伯有没有在读他那本老书。可是,堂屋的八仙桌旁不知啥时已经坐进去了一个穿着青绒绸缎旗袍的女人。女人挽着簪,上面插着玉簪子,头上又别着金色的钗花,这个天了还拿着一把绣着兰花蝴蝶面的合欢扇。扇子不是用来扇凉的,也不是用来拍蚊子苍蝇的,而是用来遮脸的。女人半遮着脸,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放在大伯面前的脉枕上,露出一小截藕嫩的手腕来。大伯伸出三个指头,摁在那截手腕上,聚精会神地把着。女人不说话,一双含春带笑的大眼睛却左顾右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好多女人都会有病无病地来抓副药吃,有的说睡不着的,有的说天一阴就混身不得劲的,还有的进来后就让把把脉看看是不是病了,反正大伯是来者不拒,有病没病都能给开上副药拿回去。
大伯把完了脉就起身去抓药,大伯配起药来慢条斯理,很是躁人。一副药要从好几个药匣里取,用一杆挂着铜盘的小秤仔仔细细地幺。扇子后的女人看着大伯提起一味药,秤杆高了,就晃着秤盘向外抖,抖一下落下一点,落下一点就再幺一幺,一连抖了三四次,份量还不合意。女人看得心急,又不好吱声,不住地用扇子刮鼻子。幺第二味药的时候,秤低了,大伯就用小铲子一点一点地往里加。加了两次,女人终于发话了:“差个一星半点的不碍事。”大伯一瞪眼,说:“你当俺跟你计较秤哩?这可是药方,人命关天的事,虚实相克,多一点少一点都不成!”女人一吐舌头,托着腮膀子安静下来。
取了药的女人就像得了一件宝贝似的,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还举着她的扇子,迈着轻盈的小碎步,扭腰摆胯地走了。
女人刚走,娘就凑过来问:“这不是谢登奎家的大儿媳妇吗?”大伯说:“可不就是嘛,酸死个人!”娘说:“不酸咋的,人家如今可是官太太了。”大伯一愣,问:“咋个意思?”娘又说:“没听说吗?谢登奎家的大儿子做了乡里的治保主任,现在穿得是军服,能挎枪的,神气得很呢!”大伯若有所思:“怪不得他家这阵子进进出出的竟是官府的人哩,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一句话勾起了娘不知多少的烦恼,她瞅了一眼坐在门坎上的桃,说:“你说人家这是走得啥运,一辈比一辈强,一年比一年好。要是咱家有人家一丁点的福气,也不至于好日子过成了死胡同头。”桃觉得娘的抱怨是冲自己来的,就气乎乎地撅起了小嘴,心里嘀咕道:“这日子咋了?又没碍你吃碍你喝的,整天愁眉苦脸的烦啥呢?”
大伯也在屋里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家祖上有德,祖上有德啊!”娘干脆用脚踢了桃一下,挖苦道:“咱这辈子也没干啥坏事啊,看看这一个个的,糟蹋死人了。”
桃攥起拳头来,使劲捶打娘的小腿,不让娘再说,连坐在大门口的来宝也连连喊了两句“嘁鼓隆咚锵”,抗议似的。这一刻,桃的心里恨透娘了,娘总是这样,她到哪里都不会消停。桃不再理会娘,索性朝着大门口爬去。她并不是想逃出去,她只是想离得娘远远的。才没爬多远,却又被赵妈喝住了:“回屋吃饭去!”赵妈端着一篦子煎饼,看样子是刚给门墩上的来宝送了去。桃冲赵妈摇了摇头,说:“我不饿。”“不饿?不饿也得吃,过了这个点可没人伺候你!”赵妈一边说一边拿了煎饼往桃的手里塞。桃接了煎饼说:“我去门墩上吃。”赵妈更来了劲,扯着嗓子讥讽道:“去门墩上吃?一个大闺女家张得开口吗?可别丢人现眼了,老老实实回屋去,别让人家笑话咱没教养。”话是这么说,赵妈才不会管自己是在屋里吃还是在外面吃呢,看着赵妈进了堂屋里,桃还是向大门口爬去。
来宝的煎饼已经下去了一大半,一边吃一边用袖子抹着鼻涕,热火朝天的。
桃用胳膊撑着身子,用力地爬上门挡板,她想朝外面看看,她还从没有去过外边。桃探出了半个身子,才发现门楼的台阶下边还坐着一个男孩。男孩看上去和自己一般大,头发很长,乱蓬蓬的,显得脸很瘦,灰色的衣服上到处是蓝补丁。男孩正坐在地上自顾自地玩石子,他把小石子抛起来,手麻利地从地上抓起另一颗,再接住落下来的,不停地重复着,每抓一次又不自觉地瞅一眼来宝,眼里充满了某种渴望。桃注意到男孩的手黢黑黢黑的,像是刚抓过木炭一样,她很好奇有人会抓石子玩。
男孩发现了桃,连忙丢下石子,起身跑进了对面的院子里。对面的房子是土坯做的,看上去十分破旧,院子也没有门楼,只有一道秸杆做的栅栏门,怕是连哑巴狗也拦不住。
桃不知道男孩为什么会跑了,连他的石子也没拿走。那些石子圆溜溜的,肯定是在男孩的手里待了很久了。桃不知道男孩玩的是什么游戏,看起来也一定挺有意思吧,她想下去抓起那些石子来看看,可是她家的门槛实在是太高了,大人一定是不想让他们到处乱跑才故意这么弄的,桃这么想。
男孩又出来了,两手放在身后,靠在他家的土墙上,腼腆地望着这边。桃想跟他打个招呼,却又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就一直盯着他看。桃的目光友善而又热烈,男孩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走了过来,重又蹲到地上玩他的石子。
“你叫啥名字?”桃问。
“石头。”男孩回答。
还有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桃想笑,却又觉得眼前的男孩很招人喜欢。桃注意到男孩飘过来的眼神里依旧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欲望,在欲望的引使下脖子上的喉结不自主地蠕动着。桃看了看手中的煎饼,赶忙递过去,说:“你吃吧。”男孩不作声,又低头玩石子。桃更认真地说:“我不饿,你拿去吃吧。”男孩还是没理会,再一次把小石子抛得高高的,抬头接住,努力不去看桃。
“我能用煎饼换你的石子玩一会儿吗?”桃问。
男孩终于看了看桃,用他那只黑乎乎的小手把石子递过来。桃用另一只手接住,攥在手里,同时把煎饼塞给他。男孩犹豫了一下,拿了煎饼,转过身去,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小石子攥在手里凉凉的,桃却并不想玩它们,她并不觉得它们有多好玩。也许他喜欢这些石子吧,要不他怎么会叫石头呢,桃又这么想。
“我爹是个傻子,你爹呢?”桃想尽量找些话题,又不知说什么,就冒出这么一句。
石头顿了顿,说:“我没爹。”
桃心里微微一沉,但也不觉得有多冒失,她觉得没有爹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像杏和来宝没有娘一样,从来没觉得他们有多难过。
“我娘说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爹闯关东被人打死了。”石头又说。
“你爹为什么要去闯关东?”
“去逃荒,因为我家没有吃的。”
“那他们为啥要打死你爹?”桃渐渐感觉到石头的一些悲凉了。
“土匪!那里到处是土匪,专门杀人的,他们有枪!”石头的表情有些夸张,充满了恐惧和憎恨。说完,他像又想起了什么,指着来宝说:“你爹不是傻子,他才是。”
“不,我爹就是傻子!”
桃有些固执,因为在她的心里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子,不但娘一口一个“傻子”叫着,就连爹自己也常说:“爹笨,爹啥也做不好。”爹有时傻得叫人觉得无奈,有时傻得叫人感到好笑,又有时傻得又让人感到心疼。桃觉得傻也没啥不好,有时娘也会喊自己“小傻瓜”。
石头也没再争辩,三两口把剩下的煎饼吃了。石头吃完了煎饼,忽然站了起来,接着跑上前来双手捧住了桃那圆圆的脸蛋,大声说:“我好喜欢你!”
桃先是一惊,接着被石头认真的样子逗乐了,笑容像花一样盛开着,脸上还留着几个黑黑的指印。
石头蹦蹦跳跳地跑了,进院子时又回过头来把指头含进嘴里,冲着桃吹了一下口哨。石头的口哨吹得响亮刺耳,就像吹得真哨子一样,其实他手里是什么也没有的。
桃慢慢往回爬,脑子里却总想着石头说过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升起一丝淡淡的不安。她说不上自己在担心什么,或者是在牵挂什么,心里变得空落落的,以前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偶尔会有这种情绪,白天她总是和家里人一样努力地接受着阳光,努力地消磨着日头。她从来没有因为坚辛而抱怨过,也从来没有因为孤独而焦躁过,她的心很容易满足,坦然地接受着命运所给予的一切,包括那些零零碎碎的烦恼和懵懵懂懂的希望。她尽量小心地呵护着所拥有的一切,那些被赵妈和娘认为糟透了的日子,对她来说却是那么的美好。
午后的院子静得出奇,他们应该都在午睡,就连哑巴狗也不知藏到了哪儿。桃没有回屋,而是顺手推开了娘的房门。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找娘,娘是不喜欢在休息的时候被人打扰的,但桃已经顾不了许多,她觉得非要找到娘问出点什么,才能平息一下心中的不安和怨恨。
娘正站在一只大木盆里,举着一只水瓢将一股清流倾泄而下,顿时,欢畅的水花从她厚实的后背滑落,升腾的水汽笼住了她那白花花的身子。娘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瞎转悠啥,快回屋去!”娘喊道。
桃一动也没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娘的胸。娘的两只奶子垂得老长,就像爹每次回来时挑的布袋一样,下面是实的,上半边却扁着。桃一见到娘的这两只奶子,她心里方才升起来的一些怨恨就消减了一大半。娘说过两只奶子是喂自己喂的,里面的东西都被自己抽走了。娘一提起这事来就一肚子的委屈和后悔,好像是这一生干了一件多亏本的事一样。
“娘,爹是不是去闯关东了?”桃问。
娘一愣,接着吼道:“闯啥关东?就他那傻样闯个西关还闯不出来,还想闯关东?”
桃舒了一口气,又问:“那西关有土匪吗?”
娘不耐烦地说:“哪来的土匪?土匪都在山里呢!”
娘的话指不定会是骗人的,石头明明说土匪在关东,娘又说是在山里。山里怎么会有土匪呢,杏说过山里有树林,有溪水,还盛开着各种野花,甚至有的山上还会住着神仙,才不会有土匪呢。
不管怎样,娘的话还是让桃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她寻思着爹也该回家看看了,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也不长脑子,咋就不知道惦记家呢。
三
院子里的石榴炸开了口子的时候,爹还是没有回来。爹没回来,杏却出现了,同样地突然。
那天,杏一脚闯进家门口时,院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穿一身米黄色的套装,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人显得利落端庄,楚楚大方,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进门就冲着一家人笑的女孩就是多少日子前才蹦蹦跶跶地走了的杏。
“我回来了!”声音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只是少了些张扬,多了份沉稳。
一家人终于缓过神来,娘站起身,拍了拍袖子,说:“俺当是哪来的洋人呢,原来是俺杏回来了。”大伯身子从来就没挺得这么直过,站在石磨旁,嘴上没说话,脸上却挂满了喜悦。赵妈直接从火房一溜小跑迎了过去,抓起杏的两只手,不住地说:“哟哟哟,是大小姐回来了,你看看,这才多少日子,竟出落得认不得了。”赵妈嘴上喊着大小姐,却探着头把目光落在了跟在后边的后生身上。后生也是一身板板整整的衣服,留了中分头,眉清目秀,手里又提了一只方方正正的旅行箱,很是标新立异。
大伯也发现了后生,脸上卷起了两道黑线,接着又低头去翻弄他的草药。
桃紧张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喊一声“姐”,可那个字似乎是已经蹦出了喉咙,却又塞在了牙缝里,任凭她怎么用舌头顶也顶不出来。那后生的装束着实把桃惊着了,她还从没见过穿得这么规整的男人,一定是从很远很远的大地方来的吧,而且他的样子也完全符合赵妈口中的陌生人的形象:大分头,洋装,戴着眼镜,提着旅行箱,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是在旅行箱里藏了剪刀、叉子,专门跑到乡下来挖孩子的眼睛和五脏!后生差得也只不过是一副眼睛而已,要不是有杏领着,真能叫人担心门墩上来宝的安危呢。若没有那后生,桃也一定会像赵妈那样迎过去,现在她心里却犹豫了,虽然她早已迫不及待地想冲到杏的跟前,可她还是没有跨出屋门口,她宁愿到炕上去,等着杏进来,就跟以前一样。
桃虽然爬到了炕上,身子半躺半坐地依着炕头,心却一刻也难以平静,不时扭身从门口向外张望,生怕杏会把自己给忘下了。虽是这么想,桃却知道杏是一定会来屋里看自己的,这个家里,杏跟自己最亲,连大伯也比不过。
“这是田野,我—朋友!”杏介绍后生的时候,“朋友”两个字是在拖了好长的尾音后才蹦出来的,看样子这称呼也不是那么贴切。赵妈把嘴巴圈成“O”型,连着“噢!噢!”了好几声,头似点非点,也不知是明白了还是糊涂了。后生很有礼貌地朝大家鞠了一躬,又自报了一遍姓名:“伯父好!伯母好!我姓田,田地的田,叫田野,野草的野,是从胶东来的,给你们添麻烦了。”还是娘大度,一下子就接纳了后生,走过去就要抓他手里的旅行箱,嘴上说着:“不麻烦,不麻烦,大老远的来俺这破村小院的,别寒碜着就好。”后生赶忙把箱子拎到胸前,两手抓住,说:“这次到府上打扰,是受家父嘱托,因家乡突发瘟疫,亲人染疾,求医不治,早就听杏说过伯父的医名,知道伯父留有祖传良方,所以是特地前来求医问药的。”杏顺水推舟,朝大伯打了个手势,说:“爹,来找你的!”后生的一翻话,叫大伯精神了不少,他直了直腰,说:“胶东的瘟疫我听说过,虽然没去过现场,可一听那症状,就知道是啥病,也不是说大话,咱祖上那可是名医世家,对这颇有研究,留下的秘方,就有专门治这病灶的。”大伯一跟来人拉起他的祖上来,就不知道他到底是这家的还是哪家的了,而他也似乎是有确凿的证据,那就是搬出他那本发黄的老书来,说:“看,这里面都是些大智慧!”
后生和大伯熟络起来了,也过去看他的草药。大伯一袋一袋挨个抓一把,“看,这是龙胆草,这是丹参,麻黄,刚挖来的地环,都是上好的野山药,不是说大话,这十里八乡的,没哪家敢说他的方子比俺更精准,也没哪家用药比这更实诚的。”听了大伯的话,后生就俯下身,捏了些草药到鼻子底下闻一闻,显出很是折服的样子。
桃看见杏向自己的屋里走来,敢紧在床上坐好,努力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心却“砰砰”地跳得厉害。
杏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像是怕惊着桃一样,远远地朝桃伸出手。桃赶紧伸手迎过去,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攥在一起。桃兴奋地看着杏,眼里又控制不住地泛起了晶光,“姐,剪头发了?”杏来回转了转头,问:“好看吗?”桃使劲地点头:“好看,姐弄啥发型都好看。”杏笑笑:“真会说话。”桃又扭头看看门外,故作神秘地问:“那是谁?”杏说:“你田野哥哥。”“田野哥哥?”桃满眼惊喜地望着杏,脸上飞出了幸福的霞云,她紧紧抓住杏的手,仿佛被杏带着漂浮在了一片迷彩的世界。杏却一脸漫不经心,抬手用指头在桃的鼻尖上轻轻一刮,说:“那是我—”杏说不出来了,桃就追问:“你啥?”杏想了想,说:“反正你也不懂,叫朋友也行。”桃就憋着不笑出来,咋会不懂呢,以前看着杏蹦蹦跳跳地唱“阿哥阿妹情意真”时她就曾经想笑,她知道杏心里一定装着一个不肯告人的小秘密。“姐,这么长时间了你去哪了?”杏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桃又问:“去那儿干啥?”杏想了想:“去认识很多朋友呀。”桃担心起来:“那儿有土匪吗?”杏说:“姐不怕土匪。”桃诧异了:“咋会不怕土匪呢?土匪有枪的。”杏笑了笑把手伸进口袋,说:“给你一样东西。”桃又赶紧坐好,等着杏把东西取出来。杏像以前那样,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后,又在胸前双手合十,慢慢伸到桃的眼前。桃瞪大眼睛看着杏的手掌,当它缓缓打开时,她惊呆了:掌心里一团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桃揉揉眼仔细看,那红色的东西鲜亮鲜亮的,像是要凝着血色滴淌下来一样。桃从来没见过这么鲜艳的红色,就连爹买的红头绳,都远不能跟它相比。桃抬起头惊异地问:“这是啥?”杏小声地说:“红五星!”“红五星?”桃接过去,把它捧在手里,有一种暖流传遍了全身。杏又神秘地说:“把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桃越发感觉到它的了不起了,仿佛是拥有着神奇的魔力一样,能为自己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外面大伯和田野的交流越发火热了,从医这么多年,头一回碰到知己似的,几乎把那些自认为成功的病例都一一列数了一遍,其间又不忘炫耀一下口碑:那谁谁,救了他一家人的命,逢年过节上门来报恩;那谁谁,多年的毛病,治好了,见了面就鞠躬;那谁谁……简直就是一副救世主的形象。
“我说后生,你放心,既然来了,又是杏的朋友,我一定按最好的方子给你抓上两副药,回去给家人熬了,保管药到病除。”大伯的口气里还真就带了一种救世主的傲慢。
后生忙说:“这次疫情汹涌,染病者甚多,还需向伯父多讨上几副。”
大伯转头看着后生,问:“那包个七八副可够用?”
后生说:“恐怕得七八十副才行。”
大伯吓了一跳:“你拿我这药当饭吃?”
后生笑笑,说:“家父经营的码头内多名工人兄弟染病,急需用药,还望伯父救急。”
大伯一摆手,说:“不是我不帮这个忙,实在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官府控得紧,就算是我路子多,也一时弄不来这么大的量。”
杏在屋里坐不住了,从桃的炕上下来,迈出门口就冲着爹说道:“爹,人家这么远来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这可是救人命的事,你看了三十几年的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大伯一瞪眼,说:“女孩子家懂个啥,不是我不救,实在是有难处。”
后生便抱抱拳说:“出门时家父一再叮嘱,码头兄弟们危在旦夕,唯有尽快抓齐药物才能化危为安,恳求伯父能出手相救,至于花费多少都不是问题。”
大伯迟疑了一下,问:“你家开了码头?”
后生回答:“家里多少有些产业,青岛的码头家父已打理多年。”
“那码头雇了多少人手?”大伯问。
“上上下下有二百多号人。”后生又回答。
大伯一惊:“你们家的买卖做得可不小啊!”
后生说:“不瞒伯父说,家父在青岛地段还算是小有名望。”
大伯头点得像捣蒜,沉思了一阵子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干这行的宗旨,要说我在这方圆几十里人品医德,甭管谁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既然贵府有难,又是杏带来的,那我也没有不帮的理。眼下市面由官府把控着,想抓齐这么多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我有些人脉,费些周折也许能凑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花费多些,也就莫多计较了。”
后生忙说:“烦劳伯父上心,费用多少不必考量。”
“像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钱财自然不是问题,不过有钱难买一良方,你买得了药却买不了方,这药管不管用就看方子用得好不好,下药准不准,你能从胶东跑到这里,也算是找对了门。其实,别看咱这院小,在大清的时候俺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你看这门楼,这么高的门挡板,整个村子能找出几家?”
大伯的态度莫名地好了起来,躬着身子跑到大门口把门挡板抽起来竖到了一边,真不知是唱得哪出戏,这个时候,家里又没人进,也没人出的。
晚上,杏进了屋就往炕上坐,说:“今晚和你睡。”桃兴奋地朝里挪了挪,让杏上了炕,问:“田野哥哥住下了?”杏说:“嗯,抓了药就走。”“你还走不?”桃又问。杏却不回答,挨着自己躺了下来。
月光朦胧地洒满了窗口,屋里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温馨。杏兴许是累了,安安稳稳地眯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桃侧起身,看着杏那清晰而精致的脸庞,能听出她均匀柔和的气息声。这一刻,桃的心里就像是树上裂开的石榴,饱满而甜美。她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美好,又一刻也不想让这种美好流逝。
桃俯在杏的耳边,小心地说:“姐,我想跟你说说话。”杏睁开眼,声音轻得像一缕风:“说啥呢?”“说啥也行。”桃生怕杏再眯过去。杏想了想,说:“那就和你说说田野哥哥的故事吧。”“嗯。”这正合桃的心意,答应着紧紧地把头靠过去。杏伸起胳膊拢住桃的头发,说道:“田野哥哥是个非常勤奋的人,读过好多好多书,会画画,会弹琴,还会作诗。”“那他能教我认字吗?”桃的口气里已满是崇拜。杏说:“当然能,田野哥哥还是一个非常善良和勇敢的人,他留洋回来后就经常去父亲的码头,同工人一起劳动,一起生活,有一回他领着工人去找自己的父亲,要求为工人们提高待遇,还和父亲吵了起来,甚至为这好久都没有再回过家。”“田野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桃有些不解了。杏回答:“因为田野哥哥是个有理想的人。”桃又问:“什么是理想?”杏说:“理想就是人的思想里最光亮的东西,它能让人永远都不会迷失方向,朝着一个方向勇敢地前进。”桃马上说:“我也要有理想。”杏就说:“会有的,每个人都可以有理想,只要它是正确的,就会像太阳一样,照亮一生。”
听着杏的话,桃忽然觉得眼前的杏好像是不一样了,以前的杏总是喜欢月亮,关心天空中到底是弯月唇还是翘月唇,然后两个人就猜,猜完了就去院里看,看到弯月唇时,杏就捂着脸说,坏了坏了,我要哭了,说完了就去挤眼泪,挤着挤着两个人就“咯咯”地大笑起来。现在的杏,竟惦记着太阳,把月亮忘却了。不过她的话,果真就让人感觉心里亮堂堂的,在黑夜里,也有了些温暖。
杏真的变了。天刚一亮,她就跑到院子里,抢过赵妈手中的扫把,说:“赵妈,你歇着,让我来。”赵妈吓得跟惊鸟似的,不住地喊:“哟!哟!大小姐,大小姐,这活让我做!”杏拗起来拦也拦不住,做起活来也一点不比赵妈差,一招一式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田野也跑出来帮着洒水搬东西,两个人热火朝天的在院子里忙活开了。
桃也被他们惊着了,院子里的一天好像有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开始,这个不一样的开始让人充满了期待。桃赶紧把自己穿戴好,又把炕上的被褥里里外外收拾利索了,然后规规整整地坐在炕头上等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又是这样穿戴整齐地给谁看,反正自从看见了那个田野哥哥,她还一步也未跨出过这个屋门口。她的情绪总是会被杏感染着,杏闹腾的时候她也闹腾,杏安静了,她也好像变得沉稳起来。
吃过早饭,大伯就背着一个布袋出门淘换药去了。大伯刚走,杏就领着田野进了桃的屋子。桃就知道他们准会进来,她还没有和田野正式认识过呢。现在的田野,已经不像才进家门时那样可怕了,眉宇间俨然有了一种亲切感。桃觉得他的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也许是杏的故事里,也许是自己的想象中,或者就是在梦中,似乎那个穿着马褂奔跑在陇上的汉子是他,那个披着长巾对月诵吟的青年是他,那个一身戎装骑马别去的阿哥也是他,总之,眼前的田野,手里拿着一本书,衣着得体,已经完全不像个陌生人了。
杏靠近炕头,揽住桃的肩膀,说:“这就是我妹妹,桃。”田野盯着桃,又瞟了一眼杏,念道:“‘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你们家果真藏着一对姐妹花啊。”桃的脸颊红了,眼里洋起一波秋水。杏得意地说:“怎么样?妹妹可是我们家的小美人鱼,小荷才露尖尖角,还请才子多多指教!”田野问:“妹妹读过书吗?”桃羞赧地摇了摇头,田野又问:“识过字吗?”桃看了看顶棚上的旧报纸,说:“姐教过。”杏倒不好意思了,说:“以前只知道贪玩,也没好好认过几个字,正好这两天请你给补补课呗。”田野把手里的书递给桃,说:“这本书是送给你的,里面是一些很美的唐诗,你可以慢慢学着读读。一定要读书,书是打开我们心灵之窗的钥匙,没有书,我们就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广阔,多么美好,没有书,我们就不会获得生活的力量。”桃接过去,捧在胸前,满眼感激地望着田野说:“谢谢田野哥哥。”田野又问:“妹妹自己能下地活动吗?”杏笑着说:“看见你吓着了,平时满院爬呢。”桃像是做错了事,脸热辣辣的,低下头去。田野却赞赏道:“人就应该勇敢地挑战自己,我认识过很多身残志坚的朋友,他们有的没有手,有的不能走路,甚至有的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个明亮的世界,可是他们都活得很精彩,都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连常人都无法和他们相比。”桃抬起头,看着田野,眼里慢慢地泛起了光亮。田野的眼神也更加火热,更加深情,“妹妹,记住,没有脚我们一样可以用手走路,没有手我们仍然可以用心去丈量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可以向命运低头,因为每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权力去寻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桃似懂非懂,怯生生地问道:“田野哥哥,我也可以像你们那样去很远的地方吗?”田野说:“当然了,只要你足够勇敢和坚强,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去追寻自由。知道吗,所有的鸟儿一出生,眼里就充满了对天空的渴望,长大了既使那只最不被命运宠幸的鸟儿,也不会因为翅膀的单薄而怯懦地蜷缩在巢中。只要其它的鸟儿都飞走了,它也一定会挣扎着爬上枝头,迎着风,张开翅膀,勇敢地跳入空中。因为它知道,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飞翔,而不是等待。”
桃被震颤到了,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心灵深处,一下子就使她的世界开阔了许多。在田野那充满鼓励的眼神里,桃觉着自己就像是一朵垂首带露的花蕾一般,经着朝阳的沐浴,缓缓舒展开来。
杏把桃轻轻地拥在怀里,说:“我们桃一定是最勇敢的!”桃就抬头问杏:“姐,我行吗?”杏拍拍她的肩膀说:“一定行!”
桃就越发把胸前的那本书抱得紧紧的。
田野又说:“妹妹,我想请你到院子里去当我的模特可以吗?”
桃一脸不解,疑惑地看了看杏。杏说:“田野哥哥是想画一幅画,让你作他的模特,把你画到画里面。”
桃就冲着田野使劲地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桃尽量跟在田野和杏的后边,她不想让田野看见自己爬行的样子,她觉着那样子一定是很狼狈。可是,田野和杏谁都没有在意自己,就连出门口时也没有谁表示要去拉自己一把,他们一定是觉得自己是个很勇敢、很独立的人。桃凭着自己的力量紧跟在他俩后头,一步一步地挪动得很结实,很有力量。
桃按照田野的要求,坐在石榴树下,手放到膝盖上,摆出一个造型。杏过来为自己盘了一个新的发型,把前面的刘海梳得整整齐齐。田野支起画板,问:“这个姿式能坚持住吗?”桃点点头,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勇敢的事。
“妹妹不要紧张,表情放松些,就像是你坐在草地上,你正吹着风,很悠闲地看着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田野说。
桃并没有见过草地,但她也努力想象着,想缓解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
“妹妹喜欢什么?”田野一边画着,一边找着话说。
桃想了想,说:“桃花。”
“为什么会喜欢桃花?”田野问。
“因为,因为……”桃想了很久,没想出答案,其实她也没见过桃花,只是觉得桃花红红的,一定是很美。
“桃花虽美,但是却不能长久,一阵春风就会凋落,所以我更喜欢野草。”
“野草?咋会喜欢草呢?”桃纳闷。
“对,就是野草。如果你到大自然中去看看,你就会被满眼的绿色所震憾,而构成那些色彩的正是一棵棵不起眼的小草。它们虽然平凡,却拥有着玩强的生命力,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都会努力地生长。虽然每一棵小草都是那么弱小,可是千千万万棵连在一起,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在我给你的那本书里,有一首诗是这样赞美野草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桃又被田野的话感染了,仿佛自己就坐在了一片绿意葱茏的草地上一样,周围的世界是那么广阔绚丽,她的心开始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漫无目的,无拘无束。
“妹妹可以休息一下了,待会画到你时再喊你。”田野说。
桃却不想走,她爬到田野的背后,看着他作画。画纸上已经有了石榴树和自己的轮廓,画笔开始涂抹起石榴树的叶子。田野的笔触和他的心思一样细腻,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卷着筋络铺展开来,就像是从那树上落下来的一样。
娘和赵妈也被吸引过来,开头她们不信田野能在那张白张上画出啥名堂,直到看见那些绿叶中间一颗颗地挂上了露着红籽的石榴,目光才像栓到了画笔上一样,再也移不开了。
过午的时候,大伯回来了,把背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撂,说:“淘腾了半天总算是凑齐了两味,跟好几个铺子打了招呼了,明儿再去。”田野忙停下笔,转身说:“伯父辛苦了!”大伯凑过来,看了看画板,说:“后生画得不错,会写毛笔字吗?”田野笑笑说:“练过一段时间,拿不出手。”大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桃真希望大伯抓药的速度能慢一些,再慢些。那两天,她白天和田野画画,晚上就跟着杏认字,时间过得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快乐。田野的画已渐渐清晰起来,自己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开始逼真地一一呈现出来。娘趴上去瞅着,惊讶得不行:“咦?还真是她来!还真是她来!”赵妈倒担心起来:“这怕是要把这闺女的魂给画去了吧?”田野只是专注地作画,没理会娘的表情,也没在意赵妈的样子,就是大伯背回最后一味药扔在了那儿,也好像没有看见。
杏帮大伯把布袋口解开的时候,从里面掏出两幅卷轴来。大伯赶忙上前抢了过去,抖落开,说:“等后生忙活完了让他帮俺写两幅字。”娘好奇地上前问:“写啥字?”大伯说:“就写那个啥,那个啥济世啥回春来着。”杏说:“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大伯说:“对对,就写这个。”娘一撇嘴,说:“人家这还没抓上药呢,就讨上彩头了。”大伯把卷轴摊在磨盘上,说:“你不懂,但凡干俺这行的都讲究点名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救人一命可算是天大功德,按说都该扬名立万的,可咱这乡下人,没几个识字的,就是有那份心,也上不得墙,这回正好让后生写了,挂到堂上去看着像个样子。”田野笑笑说:“可不是嘛,我就是回去了家父也定会让我写了匾幅送过来,这会儿写了倒省事了。”大伯连连说:“就是,就是,大老远的甭来回折腾。”
田野收了画笔过去给大伯写字的时候,桃已经深深地陶醉在了那幅画里。画中的自己美得让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带着那么甜美的笑容,迎着阳光,坐在石榴树下,化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怎么样,还满意吗?”田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
“这真的是我吗?”桃还是不相信自己。
“当然是你,真正的你比这还好看呢,待会让杏给你挂到墙上。”田野说。
桃惊奇地问:“田野哥哥要把画送给我吗?”
“不应该吗?这幅画就应该物归原主啊。”说完,田野又提起笔,工工正正地在画的上方写下了一行小字:没有一棵草不配拥有阳光。
这话句,桃似乎是看懂了。
四
杏回来的日子,家里果真就不一样了,娘不发牢骚了,赵妈也没了抱怨,就连大伯脸色也和顺了许多,仿佛杏一个人就把家里所有的不如意给补平了一般。桃恨不得能把杏永远留住,可她的心却随着大伯淘药的布袋口,渐渐束紧起来。她知道杏该是又要走了,一走又不知要去多少时候。
虽是早已预知,当自己一觉醒来发现杏真的不见了的时候,桃的心里还是闪了一个跟头。她溜下炕,急匆匆地爬出去问:“娘,杏呢?”娘说:“早走了。”
桃心有不甘,又问:“咋走了?田野哥哥也走了吗?”
“田野哥哥,田野哥哥,看这几天把你迷得五魂三道的,有本事你也跟着去啊。”
娘的脾气又上来了,简直是让人无法沟通。桃满眼失落地扫了一圈院子,又没了生机,一阵凉风吹过,石榴树上掉下不少叶子,渐显萧索的枝头,裂嘴的石榴倒成了累赘,执拗但并不诱人。
桃爬回屋里,盯着墙上的画,瞬间有了一些温暖。她觉着那幅画就是一扇窗,让她看见了遥远的,美好的自己。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捧起炕头上的那本书,倚着炕沿,一页一页地认真读起来。
桃也变了,变得安静了。桃把自己沉浸在了书里,连赵妈端饭来的时候也不肯放下。书里的好多字她还不认识,不认识就捧着书爬到堂屋门口去问大伯。大伯是家里剩下的人里唯一识字的,而且杏留下的愉悦还没有完全从他脸上消散,没有人看病的时候他就站在正堂前抬头欣赏墙上那八个大字,不时微微点头,心满意足的样子。桃一只手把书高高举过门框,问:“阿大,这个字念啥?”大伯就转身戴上老花镜,弯下腰仔细辨认了,然后清清嗓子,高声读出来,很有学问的样子。
不发牢骚的赵妈做起活来更利落了,送饭的时候都会加上句“趁热吃”,还有来宝,喊声更大了,“戚鼓隆咚锵”,时不时还要站起来,双手握着拳举过头而,精神了不少。
就只有娘还板着个脸,谁欠她什么一样。
娘板起脸,准就能碰上啥晦气的事,这天屁股在房檐底下还没捂热,手里的麻线刚捻着,也还没引进鞋底里,大门口就呼啦涌进一帮穿军服的,背着枪,枪顶又带着寒光闪闪的刺刀,一下子就把她吓住了。
来人齐刷刷地立在院子里,为首的穿着黑亮黑亮的长靴,扎着皮带,腰上也挂着枪,一脸杀气。
娘缓过神来,声音颤抖地说:“这不是谢大主任吗?这是有啥事啊,真枪实刀的,吓死个人!”那人气冲冲地问:“掌柜的在家吗?”“在,在。”娘回答着,一边又冲堂屋里喊,“当家的,快出来,有人找!”大伯伸出头,看到那阵式,也懵了,顿了好久才从屋里出来,陪着笑问:“这不是宝国大侄子吗?啥风把你吹来了,快屋里请。”那人黑着脸,用手指着大伯,说:“大罗锅,你们家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大伯一愣,挺挺胸说:“谢主任,严重了,大叔我是啥人你还不了解,能有啥事劳你这么兴师动众的,来,进屋说,进屋说。”那人同大伯进了堂屋,后面的两个宪兵就站在了门口,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都背着枪。娘也跟了进去,赵妈听了动静,也从火房跑过来,跟了进去。
桃头一回见着带枪的,心里发颤,一下子就想起土匪来,本来就害怕土匪的,现在想到土匪就又想起石头的爹来,更觉得混身都抖。
桃爬回屋里,上了炕,又盖上被子,却禁不住侧耳倾听着堂屋里的动静。
看来真是摊上啥事了,那边的气氛不一般地沉重,虽然娘随手带上了门,却挡不住一屋子的叹息和愤恨。不知过了多久,一家人才从堂屋出来,出来就陪着那帮人满院子找什么东西,娘的厢房找了,火房里也找了,最后又进了桃的屋里。屋子里一下站满了人,那个腰里挂枪的盯着桃看了半天,伸手就要去掀被子。桃吓得紧紧揪住被角不放松,赵妈急忙拦住说:“姑娘家的被窝里能有啥?”挂枪的收了手,又抬头看顶棚,手一挥,两个端刺刀得就狠狠往上捅了两下。大伯说:“纸糊的顶棚,搁不住东西。”挂枪的瞪着大伯说:“大罗锅,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小了说,你这是贩卖私禁,往大了说可就是通匪!”
听到这人说出“通匪”两字时,桃的心里一紧,惊恐地望着大伯。大伯弯着腰点着头说:“大侄子担待着,大侄子担待着。”赵妈一边把人往外推,一边说:“谢主任啊,我们这是被骗了,一家人的好心做了坏事,这可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娘也附和着说:“可不是呢,斯斯文文的谁能想到会做这勾当。”
一帮人从屋里出去的时候,桃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一直揪着,没有缓过神来。院里的吵嚷声终于远了,大伯谦卑地跑过去抽了挡板,毕恭毕敬地把人送了出去,依稀还能听见他的怨恨:“大侄子,你放心,要是见着了我准能剥了她的皮,不劳你费心!”
大伯的话不是冲自己,却像刀子一样字字扎进心里。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被角,感觉自己就躺在一艘颠簸于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上,随时都要被掀翻,让洪流吞噬,这艘小船原本是要载着自己驶向光明的,风平浪静的旅程中,曾经摇曳着一个温暖而又短暂的希望之梦。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她不敢想,更不敢去问,只有孤独地,满是惊悸地等待着。
这等待就在半窗苦白的月光中和满院曈昽的晨晖里交替着,沉默着,虽然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却又好像是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缄口不语。
桃倚着门口,几缕发丝胡乱地在额前飞舞,扎巴着那双略显迟滞的大眼睛,了然无趣地看着空无人影的院子。
天果真是变了,一阵旋风吹拢着地上的落叶,卷起来又落下去,留下一地荒凉和零乱。赵妈好像几天都没打扫院子了,藏在火房里,面也不露一下。也见不着娘做她的针线活了,厢房的门关得死死的。大伯把墙上的那副卷轴摘下来,扔到了石榴树下,也闭门歇业了。
哑巴狗无精打采地来回溜达着,脏兮兮的,越显邋遢。忽然,一阵刺耳的口哨声,引起了它一刹的警觉,旋即又低下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桃也听见了那哨声,就像夏天习惯地听着树上的鸣蝉一样,看不出一点在意的神情。但那哨声很是执着,一声接一声,像是要冲进院里来。
“是石头!”桃终于想起了什么,爬出屋里,向大门口挪去。
来宝坐在门墩上,低着头,怕是睡着了。桃用力地爬上门挡板,探出头去。石头正在外面东张西望地等着什么,看见桃出来,兴奋地跑过来,说:“你出来了!”桃点点头,嘴角微微一扬,蜻蜓点水式地一笑。石头说:“我们去谢桥玩吧。”桃摇了摇头,说:“我都没出过门呢。”石头便说:“怕什么,有我呢,今天那里有犯人游街,他们都去看了。”桃问:“谢桥远吗?”石头说:“不远,就在村东头,我背你去。”桃犹豫了,回头朝院里看了看,虽是冷冷清清的,但是也怕娘会出来找。石头看出了桃的心思,着急地说:“没事的,我们一会就回来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石头说着,就伸出手来拉自己,桃没再拒绝,用力翻过了挡板,坐在了台阶上。石头已经背对着自己蹲下来,两只胳膊向后撑着,摆好了架式。桃只好爬了上去,抓住了他的肩膀。石头起身的时候很吃力,咬着牙,憋了半天劲才摇晃着站直了。桃生怕会从上边溜下去,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石头的脖子,她能看见石头脖颈上那些弯弯曲曲暴胀着的青筋。两人还都没准备好,来宝就突然在身后来了一句:“嘁鼓隆咚锵!”于是就趔趔趄趄地跑了出去。
巷子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年久失修的缘故吧,被踩得七扭八歪的,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震得人心口窝咚咚直响。桃紧张地趴在石头的背上,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巷子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趴在门口张望过多少回了,房子都是和石头家一样的土墙,麦秸做的屋顶像衣服一样不舍得换,都日晒雨淋得成了黑褐色,偶尔有一家是修葺的新面,变成麦黄色的,就显得很奢侈。巷子不长,尽处是一株老槐树,像是拴牲口的地方,经常有谁家的毛驴伫在那儿犯困。
桃的世界就这么大,从老槐树向东拐,大概就到谢桥了吧,桃这么想。谢桥算是谢家庄的招牌,好像有很多事都会和它扯上关系。杏说桥就跨在一条土沟上,过了桥,就是一片广阔的田地,而田地的尽头,就能看见连绵不断的山陵。据说要到达那些山下,紧走慢走也得半个日头的工夫。桥头是一块宽敞的空地,麦收的时候就作麦场,唱戏的时候就会搭上戏台子,闹十五扮玩的走街串巷地讨完彩头,也会到那儿正儿八经地闹上一场。夏天的晚上,巷子里太闷,到桥头乘凉的也不在少数,杏就亲自从那儿捧回一只萤火虫,放在了桃的屋里,说桥头的月亮缠在柳条里出不来了,捡了一点碎片陪你吧。桃不信杏的鬼话,但谢桥的景致却系在了心里。
从老槐树底下拐过去,还是一样的路面,差不多的房子,只是巷子弯弯曲曲地看不着尽头,就像是走在一个拥挤的迷宫里,那种沉闷和烦躁,让人更加盼着见到谢桥了。
石头累了,把桃放在了屋角处的一盘石碾上,张口喘着气。桃说:“石头,你自己去吧,我在这等你。”石头很坚决,说:“不行,一定得背你去!”说完就背起桃继续往前走。桃被石头勒得难受,就问:“为啥非得去?”石头的步伐明显慢了,低着头沉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俺娘说—人要懂得感恩,吃了你的煎饼—就得报答你。”
听了石头的话,桃心里老不高兴,一下子呶起了嘴。她不想因为一张煎饼就要收到什么报答,从那天起,她其实在心里是把石头当作朋友的。桃挣扎了几下,嚷嚷道:“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不想去了。”石头立住了,把她勒得死死的,说:“求你了,就去吧,拐过去就到了。俺娘不让俺去你家门口玩,你要是不去,以后就见不着你了。”
桃立马安静了,问:“你娘为啥不让你去俺家门口玩?”
石头说:“娘说俺衣裳脏会招人嫌弃。”
桃不说话了,把头依在了石头的肩上。桃是想告诉石头她是不会嫌弃的,但她心里又有一丝隐隐的歉愧,她拿不准娘会不会,赵妈却是一定会的,她就亲眼见赵妈从娘的手里夺下要送人的旧衣服,说:“过日子手一定得攥紧了,富的咱不求,穷得也不能白给,一下子招呼开了头可就推不出去了!”
脚下的巷子到头了,一拐过墙角,前面就是一排柳树,墙一样挡在干沟的两旁。桃还没见着谢桥,黑压压的人群已向这边涌了过来。
“怕是游街的来了,俺去看看。”石头把桃放下,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桃坐在地上,看着石头钻进了人群里,没了踪影。人群吵嚷着,像是围着什么东西,还有人打起口哨,起着哄。从人流移动的间隙里,桃看见几个扛长枪的,正押着一个带脚镣的往这边走来。桃紧紧地靠着墙,躲避着拥挤的人群,她甚至不敢再往里看,那些扛枪的让她感到害怕。但是那些人靠近时,她还是看到了,那犯人像是一点也不胆怯,仰着头,比那些扛枪的还要神气的多。桃倒是同情起那犯人来,反而觉得那些扛枪的十分可恶。“总是凶巴巴地扛着枪干啥呢,就跟土匪似的。”桃心里骂道。桃的心意好像也被那可怜的犯人知晓了,在人群的晃动中,居然从眨眼即逝的空隙里,用飞扬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而这一眼,让桃愕然了:中分头,眉清目秀,累累的伤痕遮不住一脸高傲的微笑。
“田野哥哥!”桃几乎要喊出声来,她向前爬着,想挤进人群看清楚,却又被一队急促的脚步挡了下来。桃直起身,定了定神,却惊见七八个汉子簇拥着一个身着米黄色衣服的女孩,硬生生地在人墙上冲出了一道口子。“是杏!”桃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仅凭那一眼,她几乎就能确定。杏没有一点犹豫,一下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乌黑发亮的手枪,高高举起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瞄着前方,“砰”地一声枪就响了,把桃吓得尖叫一声捂上了耳朵。紧接着,“砰砰啪啪”是一阵更激烈的枪声。人群一下子就乱了,四处都是惊恐的哭喊声。桃感觉几只脚踩在了自己的腿上,随后就被什么东西撞倒了,又一只脚更是狠狠地踩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天瞬间就黑了,变得无声无息。
五
桃兴许是睡着了,这一睡就不肯醒来。周围静得可怕,没有声音,没有光亮,连个梦也没有。要不是混身隐隐的伤痛,桃都不知道自己是还活着。
后来,她是被一口中药的苦味给呛醒的,眼睛一睁开,看见的是赵妈那苦瓜一样的脸,就又闭上了。大伯进来摸了摸自己的脉,说:“这孩子是吓着了!”娘就骂:“真是没一个省心的,折了腿也能跑到谢桥去,这不是找死吗!”
桃就没见着谢桥,她原本也是冲着那桥的名头才答应去的,她才不会对石头说的什么游街的犯人感兴趣,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亲眼看见的那一幕。桃尽量想去忘记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呆呆地坐在炕头上,一天都不吱一声,她铁了心不说话,娘问不说,赵妈问也不说,哑了一样。
不只桃不说话,其他人也学着不说话了。娘不说话就知道拼命地做活,手里的破布头撕得哧哧作响,赵妈不说话就躲在火房里不出来,紧闭着门,把哑巴狗急得来回乱转。倒是大伯,又摆出了他的中药,像是要准备重新开业。
家里竟然出乎意外地安稳!
不过,那个穿着长靴腰上挂枪的人还是来了。一进门,就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大罗锅,你养的好闺女!你们这是成心想摘了我的乌纱帽啊,赶紧想法子把人给我弄回来!”大伯稀罕地挺了挺腰,说:“谢大主任,这话可就不讲究了,自古以来这捉贼打匪可是官府的事,你们扛着枪穿着军服可都是吃公家粮的,保国家太平百姓平安是你们的责任。哪像俺这些老百姓,别说逮土匪,见了土匪跪地求饶,那也怨不得俺窝囊。虽说这闺女是俺养的,可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子,叫俺脸上无光,可也犯不着诛连九族不是?话又说回来了,谢主任你费费心,回头把她给逮住了,一枪崩了她,俺也倒替列祖列宗谢谢你了!”那人更加气得不行,哆哆嗦嗦地指着大伯说:“你、你个大罗锅,坑人不脸红,还敢在这死犟!”大伯一乐,说:“谢主任啊,俺脸都没了还能红个啥?俺还能在你面前撑着,不就是家里还有这老的残的要吃口饭吗?发发慈悲,同宗同族的何苦要掰扯得没了情份。”那人竖眉横眼地说不上话来,悻悻地走到大门口,却又被来宝的一句“嘁鼓隆咚锵!”吓得后退两步,伸手就要摸枪。大伯一躬腰,忙伸出胳膊说:“谢主任走着。”那人看看来宝,又瞅瞅大伯,一边怯生生地迈过门挡板,一边嘟囔着:“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能耐了!个个都能耐了!”
大伯松了一口气,走到石榴树下,捡起那副扔掉的卷轴,端详起来,嘴里还哼起了小曲。看得出,大伯实在是很钟意那两句话。
桃的目光也无意中碰触到了墙上的那幅画,一下子就模糊了。那本是一扇窗,现在却莫名其妙地给关上了,没留一点缝隙,把一个亮亮堂堂的世界堵得死死的。桃忽然觉得十分委曲,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滚烫滚烫的。桃想痛痛快快哭出来,那声音却卡在唇齿间不敢爆发,家里真是再也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桃没哭出声来,赵妈却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那声音简直要把火房的房顶给掀翻。娘的火爆性子被点燃了,从厢房出来,跳着脚子骂:“哭丧呢?还嫌这个家不够乱是吧?想死找个地方死个清静,别在这烦人!”赵妈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诉起苦来:“俺这老婆子从年轻就在这家里做牛做马,侍候了老的侍候小的,实心实意,没有丁点儿二心,本指望老了有个依靠,安安稳稳地活完这辈子,谁成想落到这个地步,这可叫俺还能指望啥啊。”大伯把手里的卷轴又扔到地上,吼道:“哭啥?这人不是还没死吗?天塌了地顶着,巴掌大的地方喘口气,还能活不下去了咋的?”赵妈止住了哭声,推开门出来,抹了抹泪,说:“我说掌柜的,可不是俺多管事,咱这个家可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过糊涂日子了,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会有出头的时候,可咱这家一天天的净是背运,没个头了,这非得找个明白人给看看才行,你还别不信,咱村有的是点背的,找了人瞧出毛病来立马就转了运的,失财的得财,有病的去病,哪有跟咱们似的摊了事也不破费的。”大伯听赵妈说完,一句话也没说,阴沉着个脸回了堂屋。
大伯不吱声就是默认了,第二天,家里就请来了一个叫九叔的人。
九叔人不高,却很墩实,脸像铜盘一样泛着亮光,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口里叼着烟斗,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大伯急忙出来往屋里招呼,九叔却站在院子当中不肯动。大伯只好招呼赵妈,搬来板凳让了坐。看着九叔低头拨弄他的烟斗,大伯又冲娘喊:“快端烟叶来给九叔装上。”九叔提起腰上的烟袋说:“装着呢。”娘还是把烟叶端来,硬是把九叔的烟袋塞得鼓鼓的。大伯就问:“茔地去看过了?”九叔说:“看过了。”娘插话问:“按说那九头松也早就砍去了,咋还这么不顺呢?”九叔眼一瞪,说:“根本就不是那松树的事。”大伯冲娘说:“女人家少插话!”娘不吭声了,赵妈却又忍不住说:“那还请九叔好好给看看,这家到底有啥毛病。”九叔就只顾抽他的烟斗,头也不抬一下。大伯沉不住气,把脸凑过去,小声地问:“看出有啥症候没?”九叔拍着腿,急切地说:“大侄子,你们家犯晦忌了!”大伯一惊,问:“咋就犯忌了?有啥法子没?”九叔不言语,依旧抽他的烟斗。赵妈也急了,说:“九叔,这事你可得想想法子,这个家可就指望你了,你是明白人,但凡有点毛病准逃不过你的眼睛,你就给指条明路,就是多破费点也不怕。”九叔抽得更起劲了,咕嘟一口,咕嘟一口,仿佛那法子就在烟斗里,抽到嘴里,却不肯讲出来,又咽进了肚子里。大伯起身进了堂屋,拿来一小包东西,塞到九叔手里,说:“这个你收下。”九叔掂了掂,又递过来,说:“见外了,咱不兴这个。”大伯一伸胳膊推回去,说:“拿着!回去给孩子买口吃的!”九叔把东西装进了口袋,说:“咱做这行修的是道业,不为财利,可不像有些先生看出了门道还要故弄玄虚,为的就是多坑主家点钱财,也有的小的往大了说,大的往绝了说,把人折腾够了才显出自己的能耐,说茔地不行就要迁坟,那祖宗的坟是随便动的吗?说宅子不周正就要推墙掀房,这老辈留下的祖业能说拆就拆吗?万事都有个通融,明明能化解了的事非要弄得人家伤了筋骨,这事咱可做不来。”大伯连连点头,说:“是!是!”九叔接着说:“大侄子,我给出个法子,费不了周折,保管立马改了运势,让咱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人财两旺!”大伯暗喜,又露不出声色,问:“啥法子?”九叔一拍大伯的肩膀,说:“热热闹闹办一场红事,冲冲喜!”九叔说完就起身朝外面走去,留下大伯在那儿愣神。缓了一阵子,大伯才想起来,喊道:“九叔,慢着走,等我抽了挡板。”九叔已到了大门口,一边抬腿往外跨着,一边摆着手说:“甭费事,好好盘算盘算,抓紧办了。”
九叔走了,大伯的眉头却又锁了起来,看来是被这法子难住了。倒是赵妈明白过味来,觉得九叔的话很在理:“咱家是该冲冲喜了,这都多些时候没热闹过了。”娘撇起嘴,顶了句:“这喜事还是想办就办的?就咱家这样子还想啥喜事?”赵妈不乐意了,说:“虽说咱家这些年光景不比以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咱村那也算是上好的人家,你还别说,只要咱肯放下身段,降了门槛,俺还就不信没有拱上门的。”说着,赵妈又瞅了一眼大伯,“当家的,这事你得拿主义,只要你点个头,明儿俺就去找麻婆给咱张罗。”
大伯低下了头,这就是又默认了。
那几天,赵妈一早就会出门,连饭也不做了。赵妈出门的时候穿得整整齐齐的,还要不停地整理她的发簪,很是庄重。出门回来的时候,赵妈就和大伯、娘一起坐到堂屋里商量着什么,那阵子,她倒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赵妈也终于把麻婆约来了,麻婆嘴大,一进门就被赵妈夸了一阵子,说那嘴能吃四方。麻婆还带了一个戴着耳环的女人,一肚子心事挂在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赵妈领着两个女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进堂屋,却直接来到了桃的屋子。桃惶恐地看着几个人,目光和那戴耳环的女人碰在一起,幽怨得叫人心寒。桃已经好久没有活动了,混身像散了一般,聚不起一点力量,但她还是尽量支撑着身子,倚在炕头上,使自己看上去像是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的样子。戴耳环的女人,用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最后又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下。桃打了个激灵,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赵妈说:“从拨拉盖往上都管用呢。”那女人微微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见几个人进了院子,桃绷着的心才放松下来,又很嫌弃地在心里骂了句:“假惺惺地看啥呢,又不是大夫!”
在院子里,几个人又站在那儿交头接耳,桃听不出说的是啥,却感觉到那是在议论自己,要不然娘也不会凑过去,一边听还一边不时地往这边看。过了好一阵子,人终于走了。走了没多久,麻婆却又回来了,笑呵呵地对赵妈说:“成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抓紧挑日子,趁热办了!”赵妈欢喜地说:“这回可多亏了你,一定要好好请你吃酒!”麻婆抹抹嘴说:“是该好好吃一顿,咱老姊妹们是有多少日子没聚了。”娘听了这话,没言语,却不知何故转过身去抹眼泪,被赵妈偷偷拍了一下,才又露出一点笑脸。
桃知道,家里这是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赵妈来送饭的时候,脸色就格外好看,问:“身子骨还疼吗?”桃没回答,接过煎饼去咬了一口。赵妈又说:“多吃点,养好身子,过两天嫁了人,到了婆家可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桃怔住了,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赵妈。赵妈解释道:“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成了家就能过自己的日子了。”桃没听明白,若有所思地嚼着口里的煎饼,品不出一点滋味来。
桃从来就没想过会嫁人,赵妈说过自己会在这屋里躺一辈子的,但这也没让她感到过有多悲凉,反而从她嘴里听到自己要嫁人时,混身打了个寒颤。桃说不出自己害怕什么,只是觉得赵妈的话就不可信!
不过,家里很快就热闹起,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大伯干脆把门挡板扛进了院子里,扔在了屋檐下。赵妈招呼着一帮女人围着磨盘剪窗花,娘领着一些女人坐在地上缝棉被,男人们搭篷的搭篷,支灶的支灶,也都忙活开来。赶牲口的老刘头用他的毛驴驮来了桌椅板凳,又驮来了两筐青菜,跟大伯说豆腐坊的豆腐已经定好了,明儿一早就开始往这送,还问赵四家的猪要不要杀,一家人犹豫了,合计了半天,大伯拍板:“杀!平时日子省着点过,这个时候可不能太寒碜了!”老刘头说:“好嘞,这就去跟他们定了。”说完鞭子猛一下抽在驴屁股上,走了,劲头足足的。
老刘头留着两撇小胡子,用麻绳扎着腰,腰上别着马鞭,常年赶牲口,有毛驴,也有骡子,家里的粮食每回都是他赶着牲口一趟一趟驮回来的,巷头老槐树下的毛驴没准也是他的。
窗花已经贴起来了,门联也刷上了,门口挂起了大红灯笼,流水席也已经吃了好几拨,家里热闹喜庆的气氛一天比一天高涨。可是桃又觉得这热闹似乎是与自己无关,她的屋子里还是那么静悄悄,静得让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们好像是都把她给忘了,没有人进来瞅一眼。
终于,娘送了一件新做的红褂子过来。娘进来的时候许是被灶火给熏着了,眼里还挂着泪花。娘把红褂子扔到炕上就走,啥话也不说。桃急了,把娘喊住:“娘,我这是要嫁人吗?”娘住了住,却没有回头,说:“不嫁人还能在这躺一辈子?”听了娘的回答,桃的心里反倒踏实了些,轻轻舒了一口气,把红褂子紧紧攥在了手里。娘又边往外走,边回头嘱咐了一句:“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都忙着分不开身,可别忘了把红褂子穿上。”单是这一句话,就把桃的心给暖着了,她鼻子酸酸的,望着娘的背影很想哭出来。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就永远也长不大,这句话,桃忘了是谁说的了,现在觉得蛮有道理。可是要和谁结婚呢,该不会是石头吧?要不然呢?桃胡乱想了一阵子,没有一点儿头绪。
晚上,像是没有月光,院子里灯火通明,映红了窗户,那些窗花的影子斜斜地投射进来,把整个炕上弄得斑驳陆离,像是一池晃动着的水草。桃的心里也无法平静了,她很想这个时候能够有个人来和自己说说话,但是却一个也没有,也不会有。她唯一想到爹,爹知道自己要结婚了会是啥样呢?会不会傻呵呵地合不上嘴?不,爹一定是坐在炕上攥着自己的手不舍得走。爹也真是的,这都热闹几天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看看,该不会是没有接着信吧?想到这,桃的心里空落落的,又有几丝不安起来。
这一宿,桃过得一点也不安稳,做了好多梦,都是断断续续的,往往是梦刚一开始,就惊厥地醒来,不知是过了几更,才迷迷糊糊地睡实了些。早上,桃是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给惊醒的。她赶紧爬起来,穿上了娘送来的红褂子,从枕头底下拿出爹买的红头绳,一条一条认真地往头上扎着,直到觉着已经扎成了一朵花,才满意。把自己收拾好了,桃就规规矩矩地坐在炕头上等着。想到就要做新娘了,会面对那么多人的目光,桃的心里又忐忑起来。
这样等了好一阵子,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却是老刘头,腰里依旧别着那根鞭子。老刘头走到炕前,二话不说,弯腰就把桃抱了起来。桃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娇羞地低着头。到了院子里,桃就把头低得更厉害了,她没见着娘,也没见着大伯,连赵妈也不知去忙啥了。灶上蹿着火苗,厨子们忙着烧菜,女人们在收拾家什,账房先生认真记着账,桌前围着几个随礼的。随的礼都是些花布、被面、毯子之类的东西,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挂在了前墙上,每条都用红纸标注了随礼人的名字,红红绿绿的一大片,很是好看。院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留意她,桃不那么紧张了。走过堂屋门前,五六个扎红头巾的铆劲地把锣鼓敲得震天响,来宝穿了一身紫色的新衣服,戴了一顶小毡帽,站在鼓前兴奋地扭着,桃乐了:“看把他欢腾的!”
出大门的时候,桃回头看了看,娘还没有出现,心里不免涌起一股怨恨:“娘可真够狠心的,也不知道出来送一送!”刚下了台阶,哑巴狗不知从哪跑了出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显得很焦躁,还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桃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扭过头去,不敢看它。巷子里停着一顶花轿,四五个汉子正在往轿杆上绑绳子。听杏说新娘子都是要坐花轿的,那些轿夫又不老实,抬到了门口就要讨彩头,讨不到就变着花样颠花轿,把新娘子颠得嗷嗷直叫。做新娘总是要走这一遭的,桃倒不十分地害怕。
走到轿旁的时候,轿夫们好像都没有发现自己,没有人把轿帘掀开,老刘头的脚步也没停,擦着花轿径直走了过去。桃的心一沉,茫然了。身后的锣鼓声越来越远,桃的心也越来越凉。巷子尽头处的老槐树下拴着驴,驴背上驮了鞍篓,桃看见麻婆正站在那儿等着。快走近的时候,赵妈追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块红布,跑过去把红布放进鞍篓里。到了跟前,自己也被老刘头举起来放进了那只鞍篓里,只露出个脑袋。鞍篓被压偏了,歪斜着,沉沉地坠下去,像是要坠到地里去。桃吓得死死抓住鞍篓的边缘,气也不敢喘一口。老刘头又弯腰从旁边搬起块大石头,放进了另一只鞍篓里,桃这边翘起来,总算是平稳了。赵妈扶着麻婆爬到驴背上,说:“辛苦你再跑一趟了,早去早回,等着你回来吃酒。”麻婆说:“晚不了,等着吧。”老刘头抽出鞭子,在驴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驴就驮着俩人一颠一颠地走了。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不过感觉比石头背着自己走过的短了不少,拐了两拐,就见着干沟旁的那排柳树了,桃顺着柳树往前找,终于看到了谢桥。谢桥不长,也不宽,藏在柳树底下,两旁又满是杂草,很不合它的名份。但是,桥头的空地还算宽敞,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驴走着走着,桃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些拥挤的人群,吵吵嚷嚷的,像洪水猛兽般四处乱蹿。就在那一张张惊恐的面孔里,桃发现了那张伤痕累累的笑脸,竟是那么坦然与高傲,迥异俗流。恍惚中,桃又看见了杏从远处跑来,穿一身米黄色的套装,短发轻扬,那步伐像是奔腾在空中,奋勇地,急切地跑着。杏的身影越来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跑到眼前却不停下,径直冲向那些躁动的人群,杏站住了,转身掏出那把闪着寒光的手枪,高高地举起来瞄着,杏的目光咋那么凶狠呢?那还是杏吗?
桃被骤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了,那枪声仿佛是带着血光,把眼前的一幕击得粉碎,四周一下子就恢复成了阒无一人的空旷。桃四处看了看,驴的半只身子已经爬上了谢桥,过了桥,就是比这边不知要广阔多少倍的大片农田了。
桃彻底回过神来,大声喊道:“停下!停下!”
麻婆回头看了看,吼道:“瞎炸呼啥?”
桃问:“这是要去哪儿?”
麻婆不耐烦地说:“去哪儿?去山里,去你婆家!”
桃说:“我不去,我不想嫁人了!”
麻婆讥讽道:“不想嫁人了?你不想嫁就不嫁了?你不嫁人来宝咋结婚?”
“来宝?”桃诧异了,“那关我啥事?”
“你们这是换婚!”麻婆说。
“啥是换婚?”桃不解。
“就是你嫁给人家的儿子,人家的闺女嫁给来宝,用你给来宝换个媳妇!”麻婆恶狠狠地用手比划着,生怕桃听不明白。
“咋不用杏换?”桃赌气地撅起了嘴。
“那个人是个傻子!”麻婆没好气地说。
桃不说话了,心里又气又恨。
“傻子?傻子怎么了?爹就是傻子!”桃不服气地想。
驴不紧不慢地在田地间的小路上走着,不知道要走到啥时候,这条路好像就没有尽头,越走越荒凉,越走那片田地就越宽广,日头还没有完全红润过来,地面还潮湿着,冷雾凝着团在游荡。坐在上面的麻婆脖子一伸一缩,看上去是睡着了,桃一把把头上的红头绳全薅了下来,头发蓬松地散开,迎着凉风舞动。桃觉着睫毛上结满了水花,眼睛凉凉的,她使劲眨动了几下,呆呆地看着前方。前头的田埂上,有一个挑着担子的人,这么冷还光着膀子,衣服就搭在扁担上,低着头,很吃力地走着。
看着那人瘦小的身影,桃猛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爹!爹!”
喊声把麻婆惊醒了,四下寻了寻,骂道:“哪个是你爹?你爹早死了!”
“你爹才死了呢!”桃又赌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没有搭理麻婆。
那人果真不是爹,爹是从来都不光膀子的,就是夏天热得汗水直淌,也不舍得脱下那件大马褂。爹也真是的,跟个孩子似的!想起爹的样子,桃想笑,眼睛却湿润了,她抬起头,把目光从大地上移开,努力控制住自己。远处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刚洗过一样,桃却惊奇地发现那上头居然挂着一弯浅月,淡白色,像一小块遗落的云彩。桃透过满眼的晶花仔细辨认着,那真的是月亮,而且是一弯翘月唇,孤怜怜地,早就约好了似的等在那儿。
白天也会有月亮吗?桃错愕了,瞬间竟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泪如泉涌。
月亮是来送自己的吗?桃想,可是,它咋还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