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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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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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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鸡

在外人眼里,赵老蔫是个正儿八经的闲人,不仅不用出去做工养家,连庄稼地里的农活也鲜见打理。

这倒不是说赵老蔫有啥经济基础,可以游手好闲而衣食无忧,实在是由于像他婆娘说的那样:就他那四两骨头三两肉,搁哪儿也不是块料!婆娘的话一斧子砍到人心坎儿上,不留情面,话里话外无不充斥着对自己的蔑视和愤懑。

村里二愣子的建筑队招人时,赵老蔫也曾在婆娘的驱赶下爬上了塞满民工的三轮车。那天,赵老蔫抱着一张大铁锨混在一群女人堆里,和泥上料,忙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做到收工的点,二愣子就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递到眼前。赵老蔫呆在那儿,一脸不解:“这一天还没做啥哩,咋还给现钱哩?”二愣子不耐烦的神情里或多或少地带了几分鄙夷:“走人,走人!”庄里乡亲的,二愣子的话不仅烫脸,还烧心!犹豫了一刹,赵老蔫还是接过了钱,紧巴巴地攥在手里,说:“这大半天也没少出力哩!”二愣子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赵老蔫找个阴凉处坐下,又冲二愣子喊:“在这里等着坐你的车回去总该行吧?”二愣子也总算留了点乡亲情面,冷冰冰地回了句:“明个儿叫你婆娘来!”

赵老蔫的婆娘人高马大,里里外外可是个让人称道的好手。在这样的婆娘面前,赵老蔫自然是抬不起头来,不止大事小事都由着她,还要一天到晚受着没完没了的唠叨奚落,甚至于隔三差五地经受点家庭暴力,也是保不齐的事儿。婆娘人壮实下手也狠,气一上来甭管手上拿的是火棍还是棒槌,抡起来就往身上砸,这种时候得亏赵老蔫眼疾手快,掉屁股就跑,好男不跟女斗,何况还是孬男呢!要说单单受点皮肉之苦也还能忍受,赵老蔫顶受不了的是这婆娘的嗓门儿。都说女人发起脾气来是“河东狮吼”,赵老蔫可觉得这老娘们的肺活量比狮子要大!自己在这婆娘面前只要稍不合意,就一定会引得呼天喊地,那声音,叫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藏了之。

赵老蔫好歹也是个讲脸面的人,让个女人在家里哭天喊地的叫他如何出门见人!

于是,赵老蔫充分发挥他的强项—-撒腿就跑!只要跑出院子,家里就消停了,自己的心里也就清静了。

家,倒成了赵老蔫心中的不可久留之地。

境遇所迫,赵老蔫便成了村里的场面人。

所谓场面人,就是在街上出镜率比较高的闲人。不同于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聚在一起下下棋玩玩牌或是晒晒太阳,赵老蔫还没有到四体慵懒的年纪,缺少倚老卖老的资本,也就不好在闲人堆里长混,他只好背起一件多少年前的老家什—挎篓,来来回回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里转悠。挎篓是六、七十年代用来捡牛粪用的,那时村里牲口多,街上到处是粪便,捡回去能当肥料用,人们都争着捡。现在,牛粪不见了,挎篓也就派不上了用场。渐渐地,偶尔在谁家发现一只倒成了文物。赵老蔫就有敝帚自珍的毛病,自己家的那只挎篓一直完好地保存着,而且现在,终于又有了用处。

这用处当然不是捡牛粪。赵老蔫发现这早已被人弃之不用的挎篓真是件好东西,把它挎在肩上,遇见个针头线脑瓶瓶罐罐啥的都可以往里装,方便得很。从此,赵老蔫就一发不可收,多的时候一天能背回去好几篓,尽管大多又都被自己的婆娘给扔了出来,但他仍乐此不疲。

自从重新拾起了这件旧家什,赵老蔫便显得不那么无所事事了,俨然有了一份正当的职业,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也就任由其理直气壮地转来转去了。

“老蔫,捡破烂呢?”刚开始有人会这样跟他打招呼。赵老蔫一点也不领情,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俺又不是环卫工人,捡破烂你给发工资不成?知道不?这叫再生资源回收利用!”

于是,打招呼的又变成了:“老蔫,搞再生资源哩?”

对这种半恭不敬的话,赵老蔫不屑一顾,却没能打消人们向他调侃的热情,甚至于后来又送了他一个“再生资源部部长”的头衔,于是,招呼又升级为:“赵部长,搞资源回收哩?”

调侃者有老有少,甚至还包括平时一脸威仪的村长大人。村长口叼香烟,极少主动与人打招呼,见面一律“哼哈”点头示意,却唯独见了赵老蔫,会略显喜形于色,偶尔来了兴致还会你来我往地斗上几句嘴,也是不亦乐乎。

要不是家里养了足足两整年的大公鸡突然丢了,赵老蔫是本可以这么一直心无旁鹜地捡拾破烂的。

这只大公鸡可不一般,腿粗脖壮,引吭一叫,响彻整个村子。公鸡平时就撒在院子里,见谁啄谁,愣得很。 也因这只鸡,弄得儿子赵小宝每次回来都要准备一根长杆子, 还得眼疾手快,斗智头勇,回个家跟上战场似的。

本来嘛,一只鸡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事,丢就丢了,也没必要惊天动地的。但赵老蔫不这么看,好好的一只大公鸡凭什么说没就没了呢,况且那又是一只能看家护院令人望而生畏更令自己颇感自豪的大公鸡中的“战斗机”呢!那几天,赵老蔫几乎把村子翻了个遍,挨家挨户能问的都问到了,硬是连根鸡毛也没看到。

赵老蔫就是赵老蔫,一点也没有气馁,就连他那丢根针都会找三天的婆娘都已经快把这事放下了,他却仍旧锲而不舍。现在,赵老蔫每天准时出门,一边捡拾着破烂,一边不时“嘎—嘎”地呼唤着他家的大公鸡。也因找这只大公鸡,赵老蔫养成了个毛病,但凡见着个明沟暗道的,甚至是个大点的窟窿,他都要走过去瞅上一眼,同时嘴里“嘎、嘎”地唤着,仿佛那只公鸡果真就在某个地方趴着,指不定啥时就能蹦出来。

“赵部长,找鸡呢?”那段时间人们又改变了调侃方式,尤其是村长,更是毫不客气:“你那鸡早就连骨头也烂没了,还找个球!”

赵老蔫反驳道:“你说得轻巧,俺那只鸡可是能顶只狗使哩!”

“不就是一只狗嘛,我家那只刚下了一窝,去抱一只。”

“鸡吃鸡的口粮,狗吃狗的口食,你那狗就是白送俺还养不活哩。”赵老蔫算是一点情面也没给留。

日子经不起熬,更经不起折腾。自从丢了这只大公鸡,一晃已是个把月的光景了,赵老蔫似乎陷进了找鸡的旋涡中不能自拔了。

有时,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捡破烂呢还是在找鸡,反正是两不误,挎篓里照旧是杂七杂八地装着,只是每走几步他都会“嘎—嘎”地叫唤两声,那样子倒像他才是一只要找窝下蛋的老母鸡!

有人说,赵老蔫魔怔了。

可个中滋味,也许只有赵老蔫自己最能体会。

前阵子,儿子赵小宝下学了。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书没读好,鼻梁上白赚了一副高度的大眼镜。赵小宝基因随爹,生就一幅寒碜的骨骼。赵老蔫时常会替儿子发愁:“就这小胳膊小腿的,书又不好好读,怕是以后还不比俺哩。”

赵老蔫的担忧旋即而至,下了学的赵小宝整天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还动不动就耍耍性子使使脾气,着实叫人郁闷得很!

本来自己在婆娘的眼里就是个多余的窝囊废,现在家里又多出一个闲人,搁谁谁心里也会堵得慌。

赵老蔫呆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似乎只有上了街,心里才会稍稍舒坦些,也只有背上他的挎篓,才会多少感觉踏实些。现在又有着找鸡的由头,再放嗓子喊上几声,心情也就轻快了不少。

婆娘说赵老蔫就是一根筋,顺着一条道非得走到黑。在找鸡这件事上,赵老蔫还真就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这好歹也算是找着了一种排遣的方式,赵老蔫可不想把日子过得太过憋屈。要不是那天他心血来潮去理了个发,也许生活就能一直这么波澜不惊地对付下去。

村里新开了个理发店,老板正是同小宝一起下学的同班同学秀英。因是新开张的缘故,头一天揽客大优惠,剪发很是便宜。赵老蔫寻思着自己也该剪一剪了,赶个头份,能省不少钱。这么盘算着,出门的时候就好赖向婆娘讨了五块钱。要不是有小宝同学的这层关系,赵老蔫是断不会捧这个场的,因为这秀英有个姐姐,也就是宝成的媳妇秀美,正是他顶看不惯的主。宝成常年在外打工,丢个媳妇在家,整天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又专爱往男人堆里钻,用赵老蔫的话说,一看就不是个好鸟!说起来这秀英秀美论辈份还得喊自己姑夫,可这秀美碰了面连个招呼也不打,不但不打招呼,还要把头扭过去,用手捂住鼻子,那意思就好像自己的挎篓里真装着牛粪一样!

相比之下,妹妹秀英就懂事得多。赵老蔫一进理发店的门,闺女就起来打招呼:“叔,理发呢?”现在的孩子厘不清七姑八大姨的辈份,依着同学的关系叫叔,也由不得人怪。

“刚开张就来给你添麻烦哩,咱这剪个发多少钱?”

“俺和小宝是同学,啥钱不钱的。”

“那可不成,指望吃饭的买卖,不收钱可不剪。”

赵老蔫嘴上说着,人已经挪到了椅子上。

秀英人长得白净,身手也利落,她抖开披布围在自己身上,不多会,剪刀就在他头顶上“咔咔”作响。

“闺女下学也没多少日子,搁哪学的手艺?”赵老蔫问。

秀英一面忙活着一面回答:“在城里上学的时候放了假就到理发店打工,慢慢地就学会了。”

赵老蔫发出一阵感叹,不由得埋汰起自己的儿子来:“俺家小宝要是有你一半省心就算烧着高香了,要手艺没手艺,要气力没气力,啥也不会做,可愁死个人哩!”

秀英说:“男孩子总会贪玩些,不用急,总能找着合适的门路。”

“现在这世道,没点本事哪能那么容易混饭吃哩。”赵老蔫回道。

秀英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咱村里的小学正缺个代课老师呢,要不叔去给小宝问问,能成的话就先干着,就是钱少了点。本来我姐想给我问问,可我不愿去。”

听到这话,赵老蔫心里打了个激灵,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居然后知后觉,要说小宝虽然长得难撑门面,但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当个小学教员还不是绰绰有余?再说了,村里的代课老师挣不了几个钱,又总拖工资,好几个教着的都熬不住跑了,趁着这档口争取一下,估计都是十拿九稳的事。

心里这么想,赵老蔫嘴上却说:“人家还稀罕要他!”

秀英说:“问问试试,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又不是什么好活。”

从理发店出来,赵老蔫就没心思再去找鸡了,而是径直回了家。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要干成一件在婆娘面前很长脸的事儿。

一进家门,赵老蔫就挤眉弄眼地招呼正在院里忙活的婆娘。婆娘一向不拿他当回事,看到他这大惊小怪的神态,屁股也没抬一下。赵老蔫只好先进屋招呼小宝,见小宝过来了,又冲外面的婆娘喊道:“有正经事和你商量哩,你就不兴住一会?”婆娘不耐烦地走了进来,问:“咋了?鸡找着了?”赵老蔫说:“你就知道个鸡,这不有更要紧的事要跟你说哩。”婆娘说:“有屁就放,没工夫跟你墨迹!”赵老蔫在椅子上坐下,说:“咱小宝这也下学不少日子了,也不能老呆在家里吃闲饭不是?”婆娘眼一瞪,说:“咋?吃你的哩?喝你的哩?你也不瞅瞅,家里哪粒米是你种的?哪瓢水是你舀的?”赵老蔫忙说:“俺是寻思着得给宝儿找点事做,总在家里让人家笑话。这不正好有个茬口,就看你俩中意不中意。”婆娘问:“啥茬口?”赵老蔫卖了卖关子,说道:“咱小宝要找个称心的活计可不好掂量,这阵子俺可没少费心,一直在瞅寻着,这不村小学正缺个代课老师,俺琢磨小宝倒合适,工作不累,离家又近,孬好是个正经营生。”婆娘半信半疑:“从哪得的消息?”赵老蔫一脸自豪地说:“但凡这村子里大小的事甭想瞒得住俺。”婆娘嘴一撇,态度明显好了起来:“吹牛吧,咱宝儿能去成不?”赵老蔫自信地说:“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反正就是村长一句话的事儿,你娘俩要没意见俺就找村长说一说,估计依俺和村长的关系,这事准能八九不离十。”婆娘说:“这还能有啥意见,好歹先干着呗。”赵老蔫又扭头问小宝,小宝心里中意,脸上却故作委屈,低下头说:“又要和书本打交道。”赵老蔫不乐意了,说:“跟书本打交道咋了?不比下苦力强个一百倍?你要早点好好读书,还能落到现今这样?你看咱村那些个吃上公粮的哪个不是书读的好的?”婆娘是个急性子,打断他的话:“甭在这废话,抓紧去问问,省得人家招了别人!”

于是,赵老蔫把找鸡的重点区域放在了村长经常出现的路段。

赵老蔫心里盘算了各种情形:要是村长再跟自己打招呼,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高兴了回两句,不高兴了就当什么也没听见,这回不但要赶紧答应,还要回得有礼貌,也不能顺着村长的话溜得没了正形,那样怕是提到正事也不会引起人家的重视;要是村长没看到自己或是看到了没理自己,自己也要主动迎过去打招呼,然后看他的心情再见机行事。

虽然和村长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真到了有求于人的时候,赵老蔫心里还是有点没谱。说来也怪,平日里三六九就能和他打个照面,有时想躲都躲不过去,这要找他了,一连几天也没见着个人影。赵老蔫越来越焦躁起来,他甚至把阵地前移,直接推到了村长的家门口。村长家深宅大院,气派的门楼里一眼望不见底,可不是一般人能轻易进去的地。赵老蔫就在村长家门口附近来来回回转悠着,名义上是找鸡,实际上是在等村长。他也怕在一个地方转久了会让别人起疑,就故意走远一点,可村长家的大门一旦离开了视线,心里就不踏实,生怕漏过了村长出门的好机会,便赶忙再返回来。就这样离开又回来,回来再离开,一天下来既纠结又劳人,自己不禁在心里嘟囔道:这找个村长咋比找鸡还难呢!

从村长家那两扇虚掩的油漆大门来看,村长一定是在家里,赵老蔫本可以推门而入,把自己当前这件要紧的事儿给办了。但是他的脚一踩上村长家门前的台阶,就感觉两腿打颤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退回来。他心里琢磨,要是村长正在家里会客,或是正在家里休息,自己这么闯进去未免太冒失,再说了,村长家来来往往的都是体面人,每天除了酒局就是牌局,自己不请自到,难说不被人不待见。

赵老蔫只好还在门前转来转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自己的鸡。几天下来,油漆大门几乎要被他的目光穿上了洞,可村长依旧没有出来,而赵老蔫也依旧没有勇气进去。

“这可真是‘侯门深似海’啊!”赵老蔫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感叹。

婆娘终于沉不住气了,问:“事情办得咋样了?”

赵老蔫掩饰着心底里头的无奈,说:“这几天一直没碰见村长哩。”

婆娘急了,说:“没碰见不会去家里找?”

赵老蔫答应着说:“赶明儿要是再碰不见俺就去家里找。”

“啥明儿,今日就去!“婆娘吼道。

婆娘一吼,赵老蔫就慌不迭地起身要往外走。婆娘喊住他,又说:“成不成今日问个准信,这丁点儿小事也做不好就别想进家门了!”

赵老蔫定了定神,回身对婆娘说:“俺是寻思着去人家里两手空着不好看哩。”婆娘问:“咋?还得送礼?”赵老蔫说:“也不是礼不礼的,找人家办事哩,总不能提着十个指头说空话,俗话说的好,朝庭还不使唤空人哩。”婆娘觉得有道理,就问:“那拿点啥?得多少钱?”赵老蔫说:“也用不着大包小提的,有个二三十块去超市里买上包烟拿上瓶酒就打发了。”

于是婆娘开始掏口袋,回袋里装着一只手帕,手帕里包着一卷零钞,抽了半天才抽出三张十元的,交到赵老蔫手里。

赵老蔫所说的超市,不过是老刘头临街开了一扇窗,在里面卖些日用百货。赵老蔫趴到窗口往里瞧的时候,老刘头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翻弄他的账本。赵老蔫扫了一眼货架上的烟酒,问:“这酒多少钱一瓶?”老刘头才发现有人,抬头一看是赵老蔫,马上又低了下去,一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挥舞着说:“去、去!找鸡去别处,这里可没你的鸡!”赵老蔫说:“没找鸡,就不能买瓶酒喝?”老刘头头也没抬,只是向上翻起眼珠子,目光穿过镜片与眉骨的间隙,盯着赵老蔫问:“家里来客了?”赵老蔫说:“没客人就不能自己喝点?”老刘头不耐烦地说:“贵着哩,还是回家问婆娘讨碗凉开水喝吧。”赵老蔫伸手把钱递到老刘头眼前,说:“别门缝里看人——瞧扁了,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俺累了喝点酒解解乏还犯着法了?”老刘头被赵老蔫说得不置可否,接过钱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赵老蔫又说:“甭磨迹,拿一瓶酒两盒烟,平平常常的就行。”老刘头忙取了烟酒,双手捧着递了出来。赵老蔫接过去就要往挎篓里放,想了想,还是揣到了怀里。

赵老蔫离开的时候,老刘头使劲地从窗口探出头,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视线里。

怀里揣着东西,赵老蔫就显得硬气了不少,这回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迈进了村长家的大门里。赵老蔫把挎篓放在了大门后,朝里头喊了句:“村长在家哩?”没人吱声,倒是院子里一只大铁笼里的藏獒发出了一阵闷雷般的吼声。

村长家的院子宽敞得可以跑车,地都是水磨石的,走在上面感觉轻飘飘地。赵老蔫不敢怠慢,直奔正堂而去,生怕晚一会就被人家扫地出门。

村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见赵老蔫进来仍无动于衷。赵老蔫站在门口,说:“村长在家休息哩!”村长问:“咋?找鸡找到我这来了?该不会是觉得我给下锅炖了吧?”村长的话是玩笑话,一下子令赵老蔫紧绷着的神经轻松了不少,忙笑着说:“瞧你说的,村长的肚腹是盛山珍海味的,俺那鸡就是给你吃你能稀罕?”村长便说:“那你可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赵老蔫本是要回一句“你可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说道:“没有正经事也不敢来烦你呢。”村长吐了口烟,问:“啥事?”赵老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两边扫了一眼,突然紧迈两步走上前,迅速地把怀里的烟和酒放在了村长眼前。村长是见过大市面的人,瞥了一眼,骂道:“你个老蔫,有事说事,胡搞个球!”赵老蔫退回到门口,一阵乱蹦的心脏稍稍平静下来,开口说道:“你大侄子小宝不是下学了嘛,整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俺听说咱村小学正赶上缺个老师,就寻思着让村长给费费心安排一下,好歹给孩子寻个门路。”村长皱了皱眉头,问:“娃愿意干不?”赵老蔫说:“愿意,可愿意哩,这孩子就喜欢看看书写写字,教个书正合心意,喝了一肚子墨水也不能白白糟蹋了不是!”村长说:“那好吧,回头我跟学校那边打个招呼。”赵老蔫忙说:“给村长添麻烦哩,那孩子就等你消息了?”村长说:“等着吧!”

赵老蔫没想到村长为人这么爽快,感激之情竟一时无以言表,又想到自己以前对村长多有不恭和误解,心里满是愧疚,便一个劲地喃喃道:“这可好哩,遇见贵人哩!遇见贵人哩!”

从村长家出来,赵老蔫不忘扯开嗓子“嘎—嘎”地喊了两声,那声音响亮而畅快!

回去表功的时候,赵老蔫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坐在了婆娘和儿子面前,还盘起了二郎腿,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婆娘问:“这事就算成了?”赵老蔫说:“东西也送了,话也说到这份子上了,还不有成的理?俺早就说过,要是收了礼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再经俺这么把情况一说叨,村长也就不会不给个面子。”

婆娘倒没再吱声,起身忙活去了。这女人心里不高兴了忙活,心里高兴了也要忙活,一天到晚不住地忙,越发把自己显得游手好闲了。扭头看儿子小宝时,他已跑到里屋翻出自己上学时的旧课本,悄悄地做准备去了。

赵老蔫自觉没趣,喝了碗水,就一边念叨着“俺得去找鸡了”,一边又背上挎篓出了门。

赵老蔫掐着指头算着,已经是第五个日头了,村长那边还没有给信。这期间婆娘也是一个劲地催问,“你就不能再搭上句话问问?”赵老蔫就说:“急个啥?人家村长事儿多,不能先依着咱办这丁点儿的事。再说了,村长什么人?说起话来一口吐个钉,还能反悔咋的?”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遇事沉不住气,不能全由着她。

话虽这么说,赵老蔫心里比谁也急。按理说村长也该给个信了,就算他事多,这都收了礼的事儿也不能给忘了吧。这件事就像块大石头,压在了赵老蔫的心头,一刻也不让人安生。也因这件事,搞得他这几天找鸡都心不在焉,转来转去心思全都长在村长身上了。

说来也蹊跷,自从给村长送过礼之后,他发现村长就像变了个人,见了自己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过去他总是没事找事地住下来同自己斗上几句嘴,开上几句玩笑,既使嘴上吃了亏也乐呵呵的。可这阵子不一样了,就是自己主动去打招呼,他也只是“哼、哈”地表示一下而矣,根本就不给自己套近乎的机会。

十一

到第七个日头的时候,婆娘忽然火急火燎地把他从街上揪回家,劈头盖脸地问:“现在代课老师都能转正了你知道不?”赵老蔫心里一惊:“咋得的消息?”婆娘又急又气:“整天就知道瞎转悠,耳朵长得就是个摆设。全村人都知道了,上头已经下了文件,好几个跑掉的都想着回来呢!”赵老蔫说:“这敢情好,咱小宝要是当上了代课老师,那兴许还能吃上公家粮哩。”婆娘骂道:“呸!你个没脑子的东西,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眼下这种好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红着眼瞅着呢,也不想想到了这时候还能有咱的份?”虽然这话说得赵老蔫心里一紧,口头上他却还是说道:“俺琢磨着村长也不会做出那种一个闺女许俩主的事儿。”婆娘又骂:“你是柴王爷三只眼?人心隔着肚皮谁能看出是黑是白?这礼都送了也没了回音,扔块石头到水里还能打个水漂呢,这是办得啥事?”

赵老蔫又被婆娘给哄了出来,这回他也感觉到了事情的紧迫性,脚底下就像抹了油,义无返顾地直奔村长家而去。

十二

刚拐过一个街口,宝成的媳妇秀美就扭扭捏捏地从旁边跑了过去,赵老蔫被她吓了一跳,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骂道:“男人不在家,打扮得这么骚给谁看哩!”这个女人目中无人又好吃懒做,自己的鸡保不准也是被她偷吃了。这么想着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恰巧和村长撞了个满怀。

这次相遇太猝不及防,赵老蔫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甚至都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就眼睁睁看着村长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等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赵老蔫还是立马冲着村长的背影补上了一句:“村长这是去干啥哩?”村长没听见,或是听见了装没听见,头也没回一下。

赵老蔫心有不甘,想村长出去总有回来的时候,今日就算等到天黑,也要等到你问出个结果来。这么想着,赵老蔫竟也顺着村长离去的路,一路上捡捡拾拾,东瞧西瞅地来到了村外。

村外边多是庄稼地,赵老蔫极少出来转悠,一来是自己对庄稼活手生,不愿到地里去;二来是这个季节到处青瓜绿豆的,自己背个挎篓容易引人误会,“瓜田不纳履”,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赵老蔫没再往远处走,旁边坡地上的一处泵房倒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泵房,其实就是一间小屋,里头盛了个大阀门,属于村里的灌溉工程。泵房留着个窗口大小的门口,黑洞洞地朝着大路。赵老蔫“嘎嘎”地唤了两声,朝着那“洞口”走了上去。还没走几步,“洞口”里突然伸出个脑袋,一个人猫着腰钻了出来。赵老蔫一惊,随即定神看时才发现正是村长。赵老蔫又惊又喜,问:“村长到这里边干啥哩?”村长脸色很难看,气冲冲地说了句“解了个手!”便向下走去。村长的这个态度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硬生生地把他想问还没问出口的话给噎了回去。赵老蔫望着村长的背影,一脸地无奈。无奈之余,他只好叫唤着继续向“洞口”走去。

“你要干啥?”村长停住,回头冲赵老蔫喊道。

“俺去看看里面有俺的鸡没有。”赵老蔫没想到村长能停下。

“我刚从里面出来,毛也没有,快下来!”村长明显发起火来。

“不碍事,俺就瞅一眼。”赵老蔫搞不明白村长平白无辜地发的哪门子火,自己也没干啥哩,找个鸡而矣,又不是偷东西,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快要到“洞口”的时候,没成想里面却又钻出一个人来,垂着一头长发,像个吊死鬼一样骇人!赵老蔫完全懵住了,惊异地看着宝成媳妇双手理着头发从跟前小跑过去,脸面白里透着红,红里又挂着一脸嫌弃。

看着村长和宝成媳妇一前一后悻悻而去,赵老蔫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缓了好久,赵老蔫才又挪到了“洞口”,向里望了望,心里嘀咕道:“这么点儿地方咋还挤了两个人哩?”

十三

这天赵老蔫像失了魂一样,一直在村外转悠到天快黑才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儿子小宝坐在院里抹泪,气氛不一般地凝重。赵老蔫莫名地感觉出一种心虚,仿佛是有一种天大的罪过等着自己去担当。

“哭个啥哩?”赵老蔫小心地问。

婆娘的脸色比村长的更难看,挥着手中的笤帚疙瘩说:“你看看你办的是啥事,大包大揽的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东西送出去了咋连个屁响也没听见?”

一听是这事,赵老蔫心里早就没了底气,却又不死心,喃喃道:“这不是还没不让去哩。”

婆娘大怒道:“还做白日梦?小宝的那个同学秀英早都已经去学校报到了,你还在这巴望着等啥?”

赵老蔫心里咯噔一下,想怪不得理发店这几天一直关着门哩,还有这阵子村长见了自己的态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闺女,好好的理发店开着却还要和咱抢饭碗。”赵老蔫自言自语道。

听到这话,赵小宝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地放出了声。

看到儿子这个样子,赵老蔫又气又恨,他觉得更委屈的应该是自己才对,便埋怨道:“哭啥?这事怨不得别人,都怪自己不长志气哩,要是当初用功念书,考上个大学,还用受人家这份白眼哩?”

赵小宝并不买账,干脆大哭着,起身从家里跑了出去。

这下可惊动了婆娘,大喊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自己窝囊还要怨孩子,立马去把孩子找回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了!”

婆娘说着便抡着笤帚疙瘩往身上扑,赵老蔫一看婆娘要来真的,吓得撒腿也跟着往外跑。

跑出了院子,一直跑到听不见婆娘的动静了,赵老蔫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是落下了一大截。他四处瞅了瞅,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儿子小宝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一点也不担心儿子,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清楚,隔三差五来一次装模作样的出走,是他惯用的伎俩,就凭他那见个耗子就能吓个跟头,打个小针还要鬼哭狼嚎的样子,是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的。倒是自己的婆娘,往后的日子怕是又要和自己折腾上一阵子了。

赵老蔫越想心里越乱,越乱就越感觉腿脚不听使唤,整个身子骨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虚无。他努力想使自己恢复一些精气,便仰起头,张开口,想“嘎嘎”地喊上两声,脖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竟一声也没能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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