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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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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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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浊流

   一

与其说生活是一杯酒,倒不如说酒就是一种别样人生。矮席小坐,执杯对酌,未曾入口,那些风生水起的喧嚣,以及庸庸碌碌的纷杂,都已开始在浓烈奔放的回旋里缓缓沉淀,醉与醒之间,虚无漂浮,意念飞扬,世间唯我,世间又无我!生活,就没有一杯酒翻不过去的篇章,也没有一杯酒勾不起的往事!

然自古饮酒者众,懂酒者少;以酒会友者多,而以友鉴酒者又少。一场称心的酒局需要一壶入口酣畅的老酒和一二推心置腹的密友,二者缺一不可,正所谓酒逢知己方能碰撞出那份把酒言欢的乐趣和从容。

于是,每每酒瘾来袭,我就死缠烂打地揪着小郑不放,奉上七分诚意和三分恫吓,敬等他咬咬牙回馈一份“舍命陪君子”的慷慨。

与小郑初识,算来已有二十余年。那时我们都刚刚告别青涩青春,一同进入了县委大院,开启了被他称作“仕途起点”的“政治生涯”。初来乍到,满是彷徨,就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情。那时他理个平头,处处唯唯诺诺,时时谨小慎微,像个随时等待教化的孩子。而我,一向无欲无求,倒修成了一份少年老成,“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淡然一青松”,在这等级森严礼束繁褥之地竟也能悠然地像个职场老人!

小郑便对我刮目相看。

后来,因喜欢在报刊上登些小豆腐块文章,才华外溢,更令其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成了我的“铁粉”。再后来,无心插柳,自己草草率率地入赘到某局长大人家当上了“乘龙快婿”,小郑便更加觉得我“仕途无量”,死心塌地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了。

而我,远没有小郑眼里的那么励志。随性之人,往往很难顺势而为。

第三个年头,我因心境的原因,主动申请去了东川乡。小郑可能觉得我是受了高人点化,欲走曲线升迁的路数,就也填了表,追随而至。他所不知道的是,那时的我已是身心俱疲,意气尽失了。也许是还想着能够破茧化蝶,浴火重生,我后来又索性去了石头崖做起了挂职书记。那一走,把小郑晾在乡政府好长一段时间不知所以然。

我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在石头崖的那段时间虽然并不精彩,也不有趣,但它给了我生命中的一次难得的缓冲,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了自己,审视了未来和希望。

有时,心境需要和环境相匹配,石头崖的一切正好消融了我那时的心性,使我看上去不至于颓废得那么突兀!

我至今许多习惯都还是在石头崖的时候养成的,比如执杯小酌。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应酬,倒喜欢邀一二知己举杯小酌。简肴浊酒,没有寒暄,没有侃侃而谈,品酒的吸吮声,入口的回味声,一番感慨,几许沉默,如此小酌,盛过觥筹交错。

只可惜,浊酒可得,知己难寻。而小郑又远算不上是一位理想的酒友,每次前来赴约都会带着一肚子牢骚,那份委屈与无奈比我的酒肴更显敷衍!

所以,我就一直怀念同赖全民在一起的日子。

虽然在石头崖的苦就如同那烈酒一样,明明辣在了心里,嘴巴却还是要回味一番,喊一句“好酒”!赖全民本来话就不多,越喝酒话就越少。很多时候,我们就趁着升腾的酒意,各自低头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默久了,赖全民就夹着筷子说:“叨菜!叨菜!”于是俩人就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叨菜,为下一口酒做足了铺垫。

喜欢喝闷酒的人并不都是心事重重。至少我认为赖全民就应该属于那种无忧无虑的人——不为前途迷惘,不为情感困顿,百毒不侵,安然自若,有一种处变不惊的稳重。但直觉又让我对此充满了疑问。从他每喝一口酒沉醉的表情里,还有每吸一口烟九转回肠的荡气中,又让人时时感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从他那张略显苍桑和忧郁的大长脸上窥视些端倪,却又总是被他的密不透风的老成持重碰出一身落寞。我想,我们彼此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沟通!

有些友谊真得能让人怀念一辈子,当我们沉缅于某件事物的时候,又焉知内心不是陶醉于它所浸润的那份温情里?

与赖全民相比,小郑是一位精致的现实主义者,他除了对手头上的事情感兴趣外,其它的一律回避,他把这称为务实,更是把自己称作是“实干家”,他不愿把任何一点时间和精力放在目标之外的地方,哪怕是敷衍一下。也因如此,就无故给我扣了许多诸如“颓废”、“多愁善感”、“心慈手软”的帽子,我自抱之一笑,任尔嘲谑。

好在他虽然牵强,却还总会捧场。

进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把外套和帽子往沙发上一扔,高抬起右手,伸着食指点划着我说:“这又是喝哪门子闷酒,看整天把你闲的!知道吗,今晚上我可是有个大场面,这倒好,得罪了一大帮人!”

我没理他,端起酒杯狠狠吸了一口,那声音响亮悠长,透着自娱,也有自得。

小郑很无奈地走到茶几跟前,低头看了看几个小菜,一脸嫌弃。我理他,继续自斟自饮。他叹口气,坐下后不端杯,先夹菜,夹了几下就扔下筷子换了勺子,狠狠铲了一勺蚕蛹送到嘴里,使劲地嚼着。

我对酒肴有着自己的看法。一场称心的酒局不能让菜品喧宾夺主,作为下酒之物,肴贵在细,贵在碎,要份量足,用赖全民的话说就是要“经叨”。酒是需要慢品的,而细碎的菜肴可快可慢,经得起消磨,正好可以拿捏住酒场的节凑。赖全民最喜欢的下酒菜就是满满一大盘切成小丁的热豆腐,配上点春芽或韭菜,加点酱油一拌,再来一碗花椒叶煮的咸黄豆,简单而不寡薄,恰能把喝酒的整个过程衬垫得有滋有味。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延续着浊酒简肴的品味,甚至于沉浸在这种简朴的仪式中不能自拔,把它当作了一种信仰,一种修行,以此洗礼岁月铅华,放归本质自我。而这也让小郑屡屡不满,很有怠慢之嫌。

小郑终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杯子还没放下,就抬头看着我,问:“赖东明你认识吗?”我摇摇头,说:“不认识。”小郑接着说:“他可认得你呢!”我一愣,问:“他是哪里人?”小郑说:“可能就是石头崖吧。”我想了想,说:“不可能,石头崖就那百十口人,我都叫得上来,没这个人!”小郑回答:“也可能是附近村的,反正就是那一片的。”我说:“那也可能,毕竟我也算是在那片当过父母官,认识我也正常。”小郑撇了撇嘴,说:“还好意思说,人家当官是顺着杆子往上爬,你呢?上赶着往坑里跳,还越跳越上瘾,越跳坑越深!”我反驳说:“你不懂,那叫境界!”小郑很不屑地“嘘”了一声,说:“可拉倒吧,就你那境界就差出家受戒了,整天的把自己整得跟苦行僧似的!”

境界不同,无以沟通,轮到我“嘘”了一声。

小郑所说的赖东明现在可算是东川县吊炸天的人物。那些年国家出手整治环境,一下子强制关闭了东部山区大大小小近百座无证采石厂,而那个本是名不见经传的赖东明却不知用的什么路数,搞到了一国有破产铁矿的采矿资质,并据此跑到石头崖大张旗鼓地开山挖石,一举暴富。关于他的财富传闻,民间早已是吹捧上了天,据说能日入千万,并仅凭一己之力托起了东川县财政的半壁江山!我也亲见过他的采石厂进山运石的公路上大货车首尾相接,绵延数公里,可见其日进斗金并非虚夸。而这个赖东明又极尽张扬,不仅私生活挥金如土,社会上又善于沽名揽誉,喜欢搞些捐助、慈善之类的名堂,在当地很是风光。

关于赖东明,我知晓的大概如此,也只有如此。

小郑对这菜肴果真无甚兴趣,胡乱塞了几口就摞下筷子,伸手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点上,一只手夹着,另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吞云吐雾地看着我。

“看啥?”我被他盯得莫名其妙,问。

“在思考一件大事。”他说。

我没有理会他的故作深沉,独自端杯品酒。

小郑见我没有反应,向前哈了哈身子,伸手弹了弹烟灰,说:“赖东明托人找我了。”

我一怔,问:“啥事?”

小郑又故作神秘起来,盯着我说:“你猜!”

我又白了他一眼,说:“没兴趣!”

小郑吸一口烟,眯着眼说:“他想要咱那块地。”

我又一怔,问:“哪块地?”

小郑说:“还能哪块?青龙坡呗!”

我刚才其实已经想到了的,明知故问是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便说:“那块地又不在石头崖。”

小郑摇着头,说:“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野心,你看人家赖东明的眼光,要了青龙坡翻过青龙山就和石头崖连成一片了,到那时整个东部山区可就是人家的天下了!”

我“嘘”了一声,说:“那还要看我给不给。”

小郑说:“我也正合计呢,不过只要价钱合适,反正咱留着也没啥用。”

我瞪他一眼,说:“你看我是像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小郑哼了一声,说:“你就是喜欢假清高,当初拿那块地不就是看中了那有个水库吗,有山有水远离喧嚣,正适合像你这样的人休憩调养,那小别墅要是一建,肯定是很抢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现在这政策谁还敢建?玉黛湖边上那些别墅有哪座不被强拆的?还好我们下手晚,要是早行动一步现在哭都没地哭呢!既然别墅不能建,咱留着地还有啥用?总不能建个公园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说对了,我还就想建个公园呢,当初我的理想就是要把石头崖建成一个风光秀美的宜居山村,现在石头崖没建成,我弄个青龙坡总该行吧?”

小郑更加不屑了:“省省你的理想吧,理想是啥?那是需要钱来实现的,没钱啥也干不成,当年你不是在石头崖连棵树也没种上吗?你看人家赖东明,现在都把石头崖建成旅游景点了!”

听这话我又独自端起杯吸了一口酒,声音依旧很大,充斥着不屑和不齿。石头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听说那个赖东明在山坡上建了两幢楼房,用较低的成本价卖给了石头崖仅剩的十几户人家,以此置换了整个老村子,搞了个山村旅游项目。那些住上了楼房的村民到后来发现楼上没水没暖,不仅爬楼费事,还要天天往上背水背煤,就是收了庄稼也找不到地方晾晒了,为这村民们还闹到了县里去,而后来上面也因此有了禁止强制农民上楼的说法。先不管所谓的石头崖旅游项目是个什么鬼,仅从村民的遭遇来看,他赖东明未必是做了件什么好的事情!

见我沉默不语,小郑忽然说道:“你该回石头崖去看看。”

这话使我心头一惊,又努力佯装面无声色。这么多年,我何尝不想回去走一趟,可岁月辗转,心潮起落,竟一次也没有成行。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近在咫尺的石头崖缘何成了我心中一个遥远的梦境!

不过我心中的石头崖一定是迥异与小郑眼中的石头崖,那里有我太多的落寞与希望、孤独与慰藉,还有惬意和忧伤,那是一种萦绕于怀却又不可名状的复杂的情感,时常惦念却又害怕遇见。我或是害怕看见一个被岁月改变了失去自我的村庄,怕那些陌生的变化无处安放我曾经孤单落寞又有些倔犟的影子。我为自己自私的情怀所负累,便始终不肯谋面于斗转星移下的沧海桑田,只得冷漠地逃避着现实。

那年我还是一个在仕途上踌躇满志的奋进青年。

我其实是已经模糊了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或心情让我选择了去石头崖,这一决定于我来说并不算是冒进,也非心血来湖,不管别人看来如何难以理解,自己的内心深处依然是那么坦然,并充满了憧憬。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不声不响地出了乡政府的大院,那义无返顾的样子把闻讯赶来给我送行的小郑看得目瞪口呆。

去石头崖的路是一段简易公路,上沟爬坡的,又坑坑洼洼,我足足步行了一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那正是晌午头,秋后的太阳不软不硬地照在身上,外头凉快里头憋出了一层虚汗。还好我的行李简单,只有几件衣服,一双布鞋,要是再重点恐怕真就吃不消了。我也总算看见了那个躺在山坡上的小村庄,清一色的石头建筑,给人一种破败凋敝的景象。隔老远我就看到村口的石碾旁蹲着一个人,那人看见我起身走过来,近了,我认出那就是村主任赖全民,我们在乡里见过几次面,不算很熟,大家都叫他村长。

赖全民嘴里叼着根烟,走到我跟前,又怀疑地向我身后望了望,问:“就你一个人?”我说:“可不一个人!”他说:“你咋不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我说:“接啥,又没带多少东西。”他又说:“我估摸你今日能来,就出来看看,寻思着咋也得来辆车吧,没想到这么省事。”他说着就伸手去摘我背上的包,我忙说:“不用了,就这么一点。”他还是执意拿了过去,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庄。

庄子不大,百十户人家,拐了两条胡同,就来到了一个敞院里,赖全民告诉我这就是村委。我站在院里四处瞧了瞧,就那么几间石头砌成的草顶屋,挺寒酸的。他开门领我进了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赖全民走到墙角处,伸手“吧嗒吧嗒”拉了几下开关,没有拉着。他又走到屋梁下,抬头看着那盏睡死了一样的灯泡,琢磨起来。我辨了辨眼,好容易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屋子是三间通厅屋,没什么东西,显得空荡荡的。地还是泥土地,和那条简易公路一样沟沟坎坎的。墙是黄泥墙,在正对门的地方砸了几个钉子,挂着几个铁夹子,夹着两份红头文件和几张报纸。在进门口的左侧中央位置摆了一张旧方桌,围了两条长板凳,都是残漆斑驳裂纹纵横的,很有沧桑感。看来这就是村委的办公室兼会议室了。

赖全民把我的包扔到方桌上,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红叶牌”的香烟,抽出一支递到我眼前。我赶忙摆手说不会抽烟,他不大相信,怀疑地看了看我问:“你真不抽?”我说:“真不抽!”他便又把那支烟插进盒里,放回抽屉里去。看样子那盒烟是专门招待人用的,是“公烟”。我注意到他抽的是那种用烟沫自己卷的烟,松松散散,一头粗一头细,呈喇叭口状。

随后,他趴到桌子上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桌面上的尘土,说:“你瞧,咱这儿就这条件。”我说:“这不是问题,客观困难总能克服。”我说话的口气明显带着一副管腔,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总想改掉,却又老不注意,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那么一句,文绉绉,硬邦邦,听着硌耳。

寒暄了几句,他又把我领到旁边靠东的一间小屋子里,说:“你就住这儿吧。”我看了看,屋子虽小,却收拾得挺整洁,看得出是刚打扫过的。屋里的摆设也还算是齐全,靠近窗户处有一张条形课桌,上边放了一把花格子铁皮暖瓶,桌子旁边是一个木制的脸盆架,架上放了一个新的搪瓷脸盆。脸盆架旁边是一只铁皮水桶,水是满的。靠着后墙是一张单人小木床,铺着草毡子,一叠新做的被褥摆在床头。

我说:“这地方不错嘛。”

他嘘了一声,说:“好歹凑合着住吧,缺什么回头再跟我说一声。”

我说:“行,你坐一会,先跟我介绍介绍村里的情况吧。”

他又嘘了一声,说:“急个球!又不是呆一天半天,慢慢来,你先洗把脸,跟我去吃饭!”

我的激情被他的率直碰碎了一地,连个回荡周旋的余地都无从找见,只好怯弱地问:“去哪吃?”

“去我家!”他的回答很干脆。

我犹豫了,初来乍到,不想给人家添些麻烦,便推托说:“算了,我带了两包方便面,先凑合一顿吧。”

“那哪行?孬好得热汤热水吃一顿,路上怪累的!”他的口气不容置否。

这个赖全民有些固执,当然这固执是善意的,我却有自己的主意,怕他去搞接风洗尘之类的排场,倒也不是怕人家破费,而是那样会有违自己的誓愿。正如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乡政府那样,来到这里我也不想虚张声势,不管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来到石头崖,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想做出点业绩来的,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也唯有如此,才能实现自我的救赎。

于是,我又换了一个法子,说:“干脆这样吧,不如你带我到一户普通的乡亲家里去蹭顿饭,也算是我体验一下民情。”赖全民愣愣地看着我,笑了,说:“你还真行!那好吧,我就带你去吃顿庄户饭!”我点头回应,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咱可说好了,人家吃啥咱吃啥,不能搞特殊!”赖全民一仰头,说:“放心!”

我洗了一把脸,跟着他出来。在一处院落门口,他停住了,说:“就去这家吧。”我问:“这是谁家?”他说:“赖全有,外号叫‘赖财疯’。”我笑了,问:“咋叫这个名?”他说:“就这么一个人,小肚鸡肠的。”

说着,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院门。院子不大,墙根底下有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弯着腰喂驴,驴就拴在一棵榆树上,头插进石槽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那人添进去的干草。这人大概就是赖全有了,他看见我们进来,直起身子,冲着赖全民说:“村长来了?”赖全民指了指我说:“这是新来的周书记。”赖全民的话音刚落下,那人就放下手中的活跑过来,用两只皱巴巴的大手攥住我的手,笑嘻嘻地说:“是周书记,快屋里坐,快屋里坐!”我还没搭话,赖全民又对他说:“周书记今晌午就在你家里吃饭。”那人摇着我的手,很痛快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说着,他松开我,转身向屋里跑,嘴里说着:“我跟媳妇说一声。”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身问赖全民:“村长,周书记的饭安排在我家按个啥标准啊?”赖全民正弯腰抓起一把干草,听他这么一问,就随手把干草扔进了石槽里,说:“啥派不派的,就是来你家混顿饭吃,没标准!”我赶紧对那人说:“你们平时吃啥咱就吃啥,我主要是想体验一下咱们乡亲的生活水平。”那人答应着,冲我笑了笑,又很不放心地问赖全民:“真不另外做点?”赖全民仰了仰脸,说:“弄俩鸡蛋吧。”见那人转身进了屋,我对赖全民说:“咱不是说好了吗,不搞特殊,人家吃啥咱吃啥?”赖全民笑了笑,说:“怕你吃不惯。”我不再理论,便又问:“那人就是赖全有?”赖全民说:“不是他还能是谁!”我说:“挺热情的。”赖全民只是嘘了一声,没说话。

我们进了屋,赖全有已经支好了一张小矮桌,给我们拿了板凳,围着坐下。这屋子比村委的好不到哪儿去,唯一给人不同的感觉就是拥挤,也因这拥挤,就显得乱糟糟的,里屋的门口上搭了块花布布帘,看不见里面是个啥样子,外屋的一大半空间被各种家什堆得满满当当——有两只大瓮,一些盛着粮食的尼龙袋,花篓、水桶、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毫无条理地乱摆着,就连墙上也挂满了农具,其中一把播种用的耧,小钢炮一样格外显眼。

开饭了,赖全有媳妇给我们每人舀了一碗玉米面的糊涂粥,端上了一盘切成丝的红萝卜咸菜,又盛了一竹筛子煎饼。赖全有抢先抓起一个煎饼递到我跟前,说:“周书记,庄户人家的饭食粗,你可别嫌弃。”我笑笑,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咬了一口,说:“正合我口味呢。”

嘴上这么说,其实饭食刚端上来的时候自己心里还是一颤,虽说早就听说过石头崖村里穷,却没想到老百姓的日子是这么苦。我们都已经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山外边的世界变化很大,大多村子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小康水平,而石头崖的日子似乎还停留在七十年代末的水平,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工作的失误。

正吃着,赖全有媳妇又用碗端上来三个熟鸡蛋,放到我跟前。赖全有又抢着拿起一枚在桌面上敲碎了皮,剥了几下后递到我眼前,说:“周书记,吃鸡蛋。”

我忙把碗往中间一推,说:“大家都吃。”

赖全有赶紧把碗推了回来,说:“可不敢吃,这是招待饭,专门给你的。”

我忙说:“庄里乡亲的坐一起吃个饭,哪来的招待?”

赖全有固执地把鸡蛋塞进我手里,说:“俺庄户人味粗,这饭怕你吃不惯,依我说村长这事办得不地道,周书记头一天来好歹弄只鸡炖炖,你看上边大鬼小鬼的来那么些个,哪一个见你亏待人家了,咋到了咱周书记这就格外了呢?”

我听这话话里有话,就转头看赖全民。

赖全民见我看他,先气呼呼地顶了赖全有一句:“闭上你的臭嘴,就你话多!”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朝我解释:“你也知道咱村里的条件,这上面来个人啥的就把饭轮流安排到各家里,好歹弄两菜,比呆在村委强。你说这上边的人明知咱这穷,还都爱往这跑,办事的,调查的,这部门那部门,就是办的事不是这村的也爱拐个弯来落落脚,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来了不得管人家顿饭?也是没法子,这不一听上面来人都怕了。”

赖全有又抢着说道:“可不怕了咋地,吃了我家两只老母鸡到现在还没给钱哩,还有我家那头猪,可是换了钱给孩子交学费的,也被你们惦记好几回了。”

我顿时感觉无比愤懑,就对赖全民说:“这可不行,乡亲们的日子本来说不好过,上面的人来了不给我们解决困难就算了,还要给我们增加负担,这股风气一定得刹住!”

赖全民难为情地回道:“来了咱也没办法,大大小小都是些领导,指不定啥时会用着人家。”

我知道赖全民是摸不开面子,有他的难处,就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以后只要我在这儿,甭管谁来,就是喝白开水也得让他们自己烧!”

赖全民激动地说:“这回好了,有你在这挡着,我们就省心了!”

赖全有也笑嘻嘻地说:“还是周书记硬气!”说完又问,“周书记,以前在乡里当个啥官啊?”

我说:“跑堂的,不当官。”

赖全有半信半疑地说:“那可不行,那要是碰到比你官大的该招待还得招待,省得以后给小鞋穿。”

我笑笑说:“我不怕!”

赖全民像是被煎饼噎了一下,端起碗喝了几口糊涂粥后咳着气说:“周书记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头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跟老蔚他们不一样。”

“哪个老蔚?”我问。

“蔚建明呗!”赖全民回答。

一听是蔚建明,我笑了,问:“他还经常来?”

赖全有又抢着回道:“可不嘛,我的那两只老母鸡就是叫他给吃了呢!”

赖全民接着说道:“这个蔚建明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瞎了那个乡长的位子,头一回来石头崖我好吃好喝招待了,吃完就说去各家转转,我还特意领他到日子过得紧的几户人家去看,不成想人家嫌家里太穷,没啥看头,提出去山上看看。我以为他要去地里看庄稼,就领着他去了。到了山上人家又不看庄稼,满山坡转悠。我纳闷他在找啥,一问才知道,弄了半天是在找石头!”

“找石头?”我奇怪地问。

“对,找石头,说是叫什么玩石来?要奇形怪状的,摆在桌子上当花看。”

“那是文石。他好这个!”我恍然大悟。

赖全民说:“对对!就是文石,还真找了这么大一块,好家伙,让我给扛下来的,把肩给压的。”

赖全民说这话时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又抬起胳膊摇了摇肩膀,似乎那儿还在隐隐作痛。

我又笑着说:“你们不知道,他可是我们乡里有名‘古董乡长’,今年他调走的时候,光他的那些古玩字画啥的就装了满满一大卡车,为这还有人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呢。”

“啥顺口溜?”赖全民问。

我便给他们念道:“‘古董乡长蔚建明,走街串巷访民情,不问寒不问暖,敲敲盆子看看碗,东家淘个瓦罐,西家要个花瓶,实在没有,寡妇的尿盆也行!’”

两人都乐了,赖全有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咳了几下,问:“这尿盆咋还出来了?”

我本不想再作解释,看了一眼赖全民,赖全民很果断地说:“说说咱听听,也好知道一下这个人!”

我只好继续说:“下面村里有个小寡妇,人挺风流,蔚建明常去她那过夜,那天又去时,本想趁着天未亮赶紧离开,那小寡妇却仗着一宿的贡献,撒娇使媚地让他去把尿盆倒了,蔚建明倒了尿后却意外发现那尿盆有些年岁,也有点价值,就找块布抹了一下夹在腋下带走了。这一走不要紧,正好经过村里的早市,而村里许多男人都对这只尿盆并不陌生,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这事很快就添油加醋地传得满城风雨了。”

两人又笑,赖全有接着说:“也不知那小寡妇是不是俺村的田彩霞。”

赖全民大声喝止他:“瞎说啥?就你知道的多!”

赖全有不再吱声,低头吃饭。我是怕给人留下八卦的印象,就装作没听见,也大口大口地跟着咬煎饼。

来石头崖的第一顿饭,没有酒,也不丰盛,甚至还有点寒酸,我吃得更是五味杂陈,至今都无法释怀。

从赖全有家出来,目送赖全民迈着他一贯的不紧不慢的稳重的步伐回了家,我便想到处转转,也是那下午,我认识了赖大毛。

我碰到赖大毛时他正趴在一棵老高的大树杈上,见我过来双手抱杆从上面溜下来,低头拍了拍衣服,问我:“你是新来的周书记吧?”

我笑了笑,问:“你叫啥名字?”

“赖大毛,我是村长赖全民的大侄子,他是俺二叔。”

我点点头,又问:“你在树上干啥?”

他仰头指着树杈说:“上面一窝黄雀,下了四个蛋,我上去看看孵了没有。”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么大一个小伙子还蛮有童趣!赖大毛看出我的心思,又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道:“这鸟很好看的,叫声也好听,养大了拿到城里能卖十五块钱一对呢。”

我一惊,没想到这青年还蛮有经济头脑,便问:“孵了没有?”赖大毛摇摇头,说:“没有,前几天啥样还是啥样。”我说:“这鸟很精的,发现有人动了它的窝就不再来了。”赖大毛说:“可不是!前几天我上去时一时好奇抓起来掂了掂,可能被它发现了。”

赖大毛说这话的时候仰头瞅着树杈,一副很后悔失落的样子。我刚想宽慰几句,他却忽然转头问我:“周书记,你咋到这儿来了,犯错误了?”我说:“没有,不是扶贫嘛,算是蹲点。”赖大毛一听,有些夸张地喊道:“哎哟喂,来这扶贫,能扶得起来吗?没水没路,竟石头疙瘩!”我说:“要是条件好还用扶吗?正因为条件差才要多想办法,只要大家齐心,咬定青山不放松,没有办不成的事!”赖大毛冲我竖了竖大拇指,说:“周书记是个成事的人,比我二叔强!”我笑着问:“你二叔咋了?”赖大毛说:“死脑筋一个,榆木疙瘩开不了窍!”我便问:“咋个开不了窍?”赖大毛有些犹豫,顿了顿说:“去年我寻思着种庄稼不合算,就在地里种了几席草药,都快开花了被他给铲了,一棵也没留!”我一惊,说:“他咋这样?不行,这事我得去找他!”赖大毛一听这话,又赶紧说:“算了算了,也就他是俺二叔,换别人我还不依他来。”

我无心再在村子里转悠,一心想找赖全民理论理论。再见到赖全民时他正端着一碗热豆腐从豆腐房出来,我喊他,说找他有事,而他却只给了我一个背影,头也没回一下,说:“有事晚上说,我回去弄俩菜,晚上咱喝点!”

我杵在那儿,颇为无奈。这个赖全民有些让人摸不着边儿,任何事到了他那儿都风雷不惊,一副胸有成竹却又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一刻,我甚至在想,要想在石头崖开展工作,得先啃下他这块硬骨头!

但是,他对人的真诚也是显而易见的。

晚上,我就受邀去了他家。进门,赖全民已经置备好了一小桌子酒肴,看得出是费了一下午的心思。我没有立即落座,而是四处打量了一番。家里虽然简朴,但收拾得很有条理,迎门的正墙前摆着一张条几,上面挂着一幅画,亮眼的是画两旁的一对木制楹联,暗红色曲面,鎏金的行书凹文,写的是:“卑礼雅仪除戾气,粗茶淡饭养精神”,倒不俗。我笑着问赖全民:“蔚建明应该没来过你家吧?”赖全民说:“你咋知道?”我指着楹联说:“他要是来过,这东西早叫他扛走了。”赖全民抬头看了一眼,说:“这破东西给他也不要。”我说:“可不能这么说,看这木质应该是紫檀木,做工讲究,字也在体,尤其是这对子写得好!”赖全民嘘了一声,说:“我还嫌这对子写得不顺口呢!”我说:“那好,改天我刻一幅‘财源滚滚通四海,瑞气腾腾达三江’跟你换了。”赖全民说:“噫!这对子好,听着精神!”

我笑了。

闲聊了一阵,他招呼我坐下。我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菜,有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炒豆角,一大碗炖土豆,还有一碟花生米,虽是清简,比起中午来已经是不知奢侈多少了。酒是用塑料桶装着的散酒,他管它叫“塑料大曲”,满满地每人倒了一大杯。也许是奔波一天太劳累,也许是反客为主不想太拘谨,没有客套,我竟兀自端杯先喝了一口。

这一口不知深浅,呛得我简直怀疑人生!

我并非不胜酒力,只是这酒的劲道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先是一道烈火热辣辣地直钻肠胃,接着又是一股回旋呛得你口鼻生烟,我扭头抹着眼泪,使劲控制着狼狈之相,缓了好久才问:“这酒多少度?”赖全民不着急回答,也端杯轻轻吸吮了一口。赖全民的这一下入口也不少,却喝得极有分寸,先是眉毛一紧,双唇轻闭,从容不迫地收纳住了这酒的莽烈,跟着一声回味,又恰到好处地释放出了这酒的余香。一口酒的流程不紧不慢地走完,赖全民才一边夹菜一边说:“七十三度。”

“七十三度?乖乖,这不是酒精嘛!”我着实被吓到了。

赖全民说:“这酒才好,有味,冬天驱寒夏天祛湿!”

吃过第一口的苦头,再端杯时我变得客气多了,甚至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心中满是敬畏。

刚喝了几口,我却还惦记着赖大毛的事,便开口问:“赖大毛的草药是咋回事?”

赖全民问:“啥草药?”

我说:“赖大毛说你把他的中草药铲了。”

赖全民明白过来,说:“别听那个土匪瞎咧咧!”

我问到底咋回事,赖全民才说道:“就我那个大侄子快三十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啥也不干,平时自家地里的庄稼都被草盖住了也不见他上坡打理一下,今年我还纳闷,这小子忽然勤快起来了,知道上坡锄地了,就偷偷上他地里瞧了瞧,竟板板整整地种了两大席,问他种的啥也不说,后来出苗了眼看着又不像是庄稼,我还稀罕他种的啥呢,直到快开花了才明白过来,敢情是大烟,气得我扛着锄头全给他铲了,一棵也没留!”

我苦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赖大毛!”

赖全民又说:“要不是俺大哥走的早,我非好好管教管教这小子不可!”

我劝解说:“年轻人嘛偷点懒也是正常的,不过我看他脑子倒是挺灵的,要是咱们能给他们年轻人找些路子,让他们有事可做,未必就没有出息。”

听我这么说,赖全民点上一支烟,使劲抽了几下,长长地吐着,那烟丝百卷千绕,幽幽地扯出了一腔情绪。

他说道:“路子不是没想过,可就石头崖的条件,任谁来也没辄啊,上面也是急,天天喊着脱贫,可光嘴上的功夫有啥用?这些年年轻人都去外面挣钱去了,谁都清楚,这走了的谁还会再回来?现在的石头崖是要啥没啥,拿啥去脱贫?依我说,周书记,你既然来了,态度该有还是得有,但也就那么回事,别太当真了,搁这儿呆上个一年半载的,你不还得走不是,就凭你来这能住下就是好样的,政绩啥的那都是扯淡,有本事他们谁来试试,哪个不是躲得远远的?我呢,在石头崖生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啥追求了,年轻的时候就寻思着能领着大家把石头崖的山上都种上树,省得光秃秃的看着愁得慌,可后来分产到户了,人招呼不动了,种树不来钱,没人愿意干,我也就不再思想了。过去我也曾想出去闯一闯,可现在上了年纪,这想法也没了,就想着能安安稳稳地守着这片山,守着这片地,感谢政府能让我们吃上口饭,知足了。”

赖全民的话沉甸甸的,像石块一样压入心头,让我原本浮躁的心性近乎窒息,顿时失去了方向。

俩人不再吱声,喝酒,夹菜,再喝酒。

我觉得自己在赖全民跟前就像一叶孤舟,漫无目的,又想勇往直前。只是几经碰撞后我便败下阵来,彻底沦陷在他的酒局里。

我大约是那时起,开始对酒有了新的认识,并开启了新的喝法,虽仍是庸庸碌碌,却又不泯然众人,如此酒风传延至今竟再无改变。

小郑终于失去了耐性,端起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准备告辞。

我见他开始整理外套,顿时有了些许愧意,毕竟是这么多年风雨同舟的兄弟,内心深处还是或多或少地对他感到有所亏欠吧。

“这事就由你全权处理吧!”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小到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已经说出口。

小郑怔住了,原本穿好的外套又脱了下来。他重回到酒桌旁坐下,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说:“这就对了嘛,兄弟我保证给你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他端杯敬酒,我却无动于衷,静静地看着他豪饮而尽。酒到了这份上就有了功利的意味,会乱了心性,丧失了酒韵,而我也早已不再习惯这种推杯换盏的酒场礼仪。

小郑走后,自己一直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不是因为酒,是小郑的许多话翻起了我心底的一些情思。曾经以为自己早已是炼化得百毒不侵,怎知孤冷的外表下隐藏的还是那副不堪一击的脾性。

当年我们决定离开机关去闯荡商海的时候,小郑哭得一塌糊涂。我被小郑那不争气的样子气得不轻,大吼道:“我们这是下海不是下地狱,你哭得是哪门子?”小郑抹着眼泪说:“离开这儿我们的前途就没了!”我说:“并不是只有当官才叫有前途!”小郑却振振有词地反驳:“可生意做得再好也只是个商人!”我无语了,索性背起包裹摔门而去。

而小郑还是屁颠屁颠地跟了出来。

到大门口的时候,看见赖全民站在那儿,手上拎着一只塑料桶,看样子是等了好久了。我走过去,问:“你咋来了?”赖全民把塑料桶递给我,说:“听说你要走了,过来给你送桶酒。”我接过酒,沉甸甸的,那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收到过的最贵重的礼物,也是在那一瞬间让我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中那一丝温情的可贵。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人落进下石,有人雪中送炭,而赖全民的这份心意竟让我无以言表,久久说不出话来。赖全民看出我的心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吧,你还年轻,去哪儿混都比在这里面强!”我点点头,苦笑一下,问:“乡亲们还都好吗?”赖全民摇摇头,说:“都散了!”

目送赖全民远去,看着他有些蹒跚的步态和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我心头一酸,差点没涌上泪来。

此后若干年,我间或又收到几次赖全民托人捎来的礼物,都是他的“塑料大曲”,而我也转赠了几回财物,竟不知收到了没有。其实路途并不远,我诧异于彼此这些年来竟然从未见过一次面。我想,可能是缺少一个见面的理由吧,如果友情不算是的话。

自己到底成了一个商人!

但我也不认为自己冷漠了这位朋友,至少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自己最忠诚的酒友,静静地陪我消遣了不少独处的时光。

那几天,小郑又忙得不见踪影了。他为自己能够与赖东明达成一桩买卖而兴奋不已,不是为收益,而是人脉。小郑热衷于收集人脉,他把这看得比财富更重要。很早的时候,他就有了结识赖东明的愿望,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不时向我通报事情的进展,喜悦之言无不洋溢着他对赖东明的崇拜之情。

这天,他又风风火火地跑来,说:“你知道赖东明为什么那么牛掰吗?不光因为有钱,还因为人家会运作,他现在是全县最大的慈善家,慈善家是什么,是政府封的,那代表官脉!同样的钱像你那样无声无息地花出去,只能叫做好人,而通过政府花出去,就成了慈善家,同时又打通了官脉,那才是名利双收!”

他可能指的是我资助几名山区贫困学生的事,自己从未放在心上,他却一直耿耿于怀,也并不是他不愿做好事,而是觉得我做了好事不肯留名的行为有点不可理喻。

于是,我笑笑,说:“我不做沽名钓誉的事。”

小郑又急了,说:“这是回馈社会,是社会责任,荣誉是光明正大的,怎么能叫沽名钓誉呢?我想好了,东川乡要建一个养老院,咱可以资助一下,攒点社会资本,这些年我们吃亏就吃在默默无闻上。”

我回道:“默默无闻有啥不好,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我们可没有人家赖东明的实力可以如此高调张扬。”

小郑又想起了什么,说:“赖东明也不是白手起家,这人也不简单,身后也是有贵人啊。”

我问:“什么贵人?”

小郑说:“蔚建明!”

我吃惊不小,问:“蔚建明?他们怎么认识的?”

小郑说:“不清楚,不过赖东明的采矿证好像就是蔚建明给办的。”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蔚建明在东川乡呆过,赖东明又是那里人,两人曾经有交集也是有可能的。对了,这个蔚建明就是当年东川乡的“古董乡长”,那年因为无所作为被平级调离,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竟能又凭着自己的人脉步步高升,直到坐上了东川县副县长的高位。

我们也曾有过短暂交集,那时因“泰山大人”的面子他对我还算关爱有加。

我忽然对赖东明有了一丝兴趣,就问小郑:“那件事怎么样了?”

小郑挠了挠头,说:“这个赖东明精的很,他想白拿那块地。”

“白拿?凭什么?”我着实没有想到。

小郑又说:“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个赖东明,人家是地头蛇,上面又有人,一些事情摸得一清而楚,他知道咱那块地划进了东川乡的生态农业圈,与我们拿地时的用途有冲突,况且这几年我们也没动作,按合同政府有权收回地块,当然补偿是能要点的,但不会很多。”

“那就没别的法子了?”我问。

小郑说:“还在想办法,不过有条路倒可以试一下。”

“什么路?”

“合作!”

“合作?”我又疑惑了,“跟谁合作?”

小郑说:“赖东明啊,我们出地他出资金,加入他的山庄旅游项目,真要是搞起来了说不定会有个好回报呢。”

我用怀疑的眼神瞅了瞅小郑,问:“这个赖东明你了解吗?”

小郑摇了摇头。

我“嘘”了一声,说:“跟一个不了解的人谈合作,亏你想得出!”

小郑说:“我这不正在了解嘛,他和蔚建明的关系就是线人提供的内幕,不过我还想瞅机会亲自跟他接触接触。”

我揶揄道:“了解一个人只需要一杯酒的功夫!”

小郑又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说:“你石头崖不是有一个老朋友吗,他应该认识这个人吧?”

我白了他一眼,没吱声。本来还觉得这位老朋友就在身边,眉宇间一颦一蹙仿佛就在眼前,猛然被他这么一问,才惊醒阔别已久,安好未知!如今,当自己一个人喝酒时,兴致一到,总会情不自禁地端起杯说一句:“老赖,咱干了这杯!”

小郑说我得了酒癔症,让我赶快戒酒,而他如何知道,这症结又岂在于酒!

当一个人沉浸于往事的时候,他一定是在现实中累了,希望从回忆中得到一丝慰藉。石头崖就是我生命历程中可以让心灵小憩的驿站,只是我逗留太久,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而这一切全凭酒杯长精神,顺着醉意,心思便水到渠成。

第二次与赖全民坐到一起的时候,我就很畏忌地提起他的“塑料大曲”问:“你这酒不伤人吧?”赖全民说:“纯粮食酒,不伤人!”我反而不放心了,拧开盖闻了闻,说:“真的假的?现在真正的纯粮酒很少啊。”赖全民又说:“自己酿的,假不了!”我更加怀疑了,四处寻了寻,压根就没发现酿酒的痕迹。赖全民看出了我的疑心,说:“改天带你到我的酒窝去看一看。”

赖全民说的“酒窝”是在石头崖西边山岭上的两间石屋。听赖全民说那两间石屋是生产队时看护林地的哨屋,后来闲置了,被他拾掇出来做了酿酒房,他管它叫“酒窝”。

次日,赖全民就带我去了他的“酒窝”。一路上,上下尽是秋收后平整一新的梯田,清一色石头垒的堰,层层罗列着几近山顶,很是壮观。看得出,这里的人民是勤劳的,他们用自己的汗水呵护每一寸土地,哪怕是贫瘠的,也不会轻易荒弃。

爬上山岭的时候,我才发现石头崖的山势连绵起伏,除了梯田便是荒草,竟没有一棵树。我问赖全民:“这山上光秃秃的怎么没种树?”赖全民说:“青石山,光石头,种上树也不长!”我不禁发出了一阵感叹,有道是靠山吃山,可石头崖的山却贫瘠得让人无所慰藉。这时,远处山峪尽头滩土地旁的一座小山丘上茂密的树林引起了我的注意,便用手一指,问:“哪里为什么那么多树?”赖全民看了看,说:“那是猫儿堆,是座小山,也就抬抬脚的高度,上面全是土,所以树多。”我又问:“那为啥不种地?”赖全民回答:“本来也想种地来着,可也奇怪,别的山上全是石头,就这小山头上竟一块石头也找不到,没有石头就垒不了堰,没法整地,干脆就种上了树,要是别的山头都能像猫儿堆一样,石头崖可就漂亮喽。”

赖全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向往,看得出,他有一个绿色的梦想,已经藏得很久,也很深,无限美好,又有无尽的遗憾。

顺着赖全民的目光,我也在审视这片裸露的青石山,同样幻想着眼前会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在葱茏的绿意下隐藏着勃勃生机。

但现实是冷峻的,冷峻到在这崇山叠岭中都难以放飞出一个梦想!

“这就是我的酒窝。”

赖全民的话把我从满眼的神思和无奈中拉了回来,转头看时,才发现石屋就在眼前。石屋样子很清寒,青石块砌的墙,没有抹缝;山茅草压的屋顶,没有脊檐;门前用木杆架着一顶瓜架,不见藤秧。赖全民上前开了门,透了透气,才喊我进去。屋里垒着一口大灶,上面支着一口大铁锅,墙四周摆满了大瓦瓮和封着口的大坛子,地上堆着酒曲,散发着浓浓的酒糟味。

我环视一圈,说:“你行啊老赖,自己还办了个小酒厂!”

赖全民说:“啥酒厂,小作坊也算不上,没办法,打酒贵,地里又有现成的庄稼,自己酿省钱!”

我说:“你这完全可以卖钱啊!”

赖全民忙说:“土法子,出的酒色浊味杂上不了市面。”

我又问:“用啥粮食?”

赖全民用手一指外面山坡上,说:“自己种的红高粱,有时也用地瓜干。”

我点点头说:“真行,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赖全民回道:“馋嘴的媳妇会做饭,谁让咱好这一口呢!”

我像是又发现了新大陆,有些兴奋地说:“这手艺可不能浪费了,咱好好琢磨琢磨,改进改进工艺,说不定能靠这个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呢!”

“咱这就纯粹是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成不了气候!”

赖全民显然对我的想法不感兴趣,说着便出到门外,抬头看他的瓜架。

我跟了出去,问:“怎么没种东西呢?”

赖全民说:“刚扎起的架,现在也没空打理,不打算种啥,等我老了就来这儿养老,种种瓜种种菜,养养鸡喂喂鹅。”

赖全民说着,便动手整理起瓜架来,仿佛那样的生活也并不遥远,信手拈来。

此刻,我也颇多感触,不禁随口吟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诗不知赖全民听懂没有,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惬意安然,四周空旷寂寥,山风徐来,沁人心脾。

从“酒窝”回来后,再与赖全民坐在一起,我便对他的“塑料大曲”少了几分畏惧。赖全民照旧做了几个小菜,聊着天不知不觉一杯酒已经下肚。那晚赖全民的话格外地多,津津有味地给我讲石头崖老老少少的故事,我的心情也出奇地放松,间或会迸发出久违的笑声。赖全民说那年赖大毛翻墙头去偷赖全有家有的鸡,被赖全有拽掉了裤子,还有一回偷了赖全有的柴禾叫赖全有堵在家里骂了三天不敢出门,我笑着说:“你这个大侄子可真是个人才!”赖全民说:“那个浑球,你说他惹谁不行,非得去惹赖全有,那赖全有能是盏省油的灯?”我一口酒没呛上来,笑了半天。讲完了赖大毛,赖全民又讲寡妇田彩霞,说那姑娘命苦,找了个男人出车祸死了,又嫁到外村却经常挨打,跑回来后就死活不再嫁人了。我说那一个女人家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说人到了那一步也没办法,就指望村里男人们帮衬些,为这没少让那些男人们争风吃醋。我听出话里有话,就问:“那女的挺风流?”赖全民说:“不是风流,得生活嘛,人家也挺有主见,看得上眼的掏钱进门,也不多,就是三十、五十的,看不上眼的给多少钱也不让进,就是那些掏了钱的也是完事撵人,一点情面也不留。”我一惊,说:“这不是嫖吗!”赖全民说:“不能算是嫖。”我又问:“那算偷?”赖全民说:“也不能算偷。”我不依不饶:“那到底算什么?”赖全民喝一口酒,嘬着嘴咽下去,想了想,一仰脸说:“就那么回事!”

也是那个晚上,我喜欢上了石头崖的夜色。

从赖全民家出来,月亮已经爬到了头顶。山上的夜空格处低垂,月亮和星星仿佛触手可及,靛蓝色的天幕被四周黑魆魆的远山轮廓拱托着,像是一个迷人的万花筒宝盒。村居错落有致地拥在山坡上,巷子里的石板路面历经岁月的包浆散发着幽暗的青光,显得静谧怡然。乘着酒兴,我没有回村委,而是顺着巷子漫无目的地溜达着,高抬腿轻落脚,踩着摇曳的树影和月光,生怕惊挠了入睡的人们。赖全民说他也爱在巷子里遛达,一天到晚,指不定什么时候,所以村子里家家户户有个什么事他都摸得一清而楚。

我对石头崖还远没到熟悉的程度,遛个弯也显得小心翼翼。

出了巷子口,我又想起了猫儿堆的那片树林,便趁着月光正好,寻了过去。猫儿堆的地势要比石头崖矮了不少,也开阔了不少,相比山上的梯田,这儿的土地可算得上是石头崖村的粮仓了吧。猫儿堆就在一块面积较大的田地的边缘,被密不透风的树木覆盖着,阴森中透着杀气,让人望而却步。找不见攀爬的路,我只得沿着田埂向山峪深处走。凉白的月光,幽怨的山影,细琐的虫鸣,如此暗夜,凄清寂然。人在这种时候是轻浮的,心无寄托,情无所依,唯有随月光浮动,一步一步隐进黑暗里。

然而,当小径延伸进荒芜的时候,我的心情也再一次沉重起来。我想,石头崖的山上正是缺少像猫儿堆一样的绿色,才会让荒芜泛滥。我甚至忽然萌生了要改变这片山的想法,也因这想法而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刚欲驻足,对面山坡上忽然有个火球闪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像是一个,时隐时现,又像是几个,交替出现,那火球长了脚似的,在夜色里来回跳动。我怀疑那就是传说中的“鬼火”,并由此断定对面应该是一片墓地。正这么想着,一阵凉风袭来,自己酒意醒了大半,火球也没了踪迹,等了好久都没能再现。

第二天见到赖全民时,我说:“我看见鬼火了。”赖全民一怔,问:“你去荆南峪了?”我点了点头。赖全民说:“你还真行,也不害怕!”我说:“怕啥?鬼火而已,是一种自然现象。”赖全民点着头说:“知道,知道,可就是啥也没有黑洞洞的也怪吓人。”我笑笑说:“我不怕,我是唯物主义者。”赖全民“嘘”了一声,嘴里的烟差点掉出来。没等赖全民再说什么,我便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昨天晚上去了趟猫儿堆,我有了个新想法。”赖全民问:“啥想法?”我说:“咱们这山上应该种树。”赖全民听了有些失望,说:“石头山种啥也白搭。”我说:“我说山上不行咱就在梯田里种。”赖全民一愣,问:“种树能顶饭吃?”我忙说:“咱种经济林,比如果树,后期还可以在村里搞深加工,一条龙发展,这叫生态农业。”赖全民一听,说:“这个想法不赖!”能从赖全民口里获得肯定,令我深受鼓舞,于是趁热打铁说:“那咱好好研究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办。”听我这么说,赖全民却又抛下一句:“再说吧。”转身离开了。

正在失望的时候,小郑闯了进来。我稍感意外,问:“你咋来了?”小郑没有理我,皱着眉头四处打量着什么。我看出他的心思,便说:“别看条件差,生活很惬意!”小郑看了看我,目光里掺和着怜悯和不可理喻的愤懑。我示意他坐下,他却挥着手说:“快点给我倒碗水喝,渴死了!”我端过水去,说:“你来得正好,正要找你帮个忙,回去到林业局跑一趟,咨询一下像石头崖这地方适合种什么树,最好能争取到点树苗。”小郑没理这个茬,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水,忽然抬起头问:“你跟嫂子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了,却又不想一腔热情被无辜打消,想了想便学着赖全民的样子,一仰脸说:“就那么回事!”

小郑还是那句话:“越来越不懂你了!”

这么多年来,小郑时常拿这话向我宣示,威逼,或者利诱,我都无动于衷。小郑好像并非不懂我,只是想把我的心拖入他的世界,以免在这波涛汹涌的现实里一腔孤勇,而我自敬而远之。

我其实也为有这么一位多年来为我冲锋陷阵的朋友而感欣慰。喝了这么多年的酒,我少有醉过,赖全民说“酒要三分醉,饭要七分饱”,觉得蛮有道理,喝酒享受的是过程,真醉了就失了魂魄。而小郑这些年来却时常酩酊大醉,用他的话说“你不喝我不喝关系谁来打?求人办事你不醉我不醉难道还要让客人醉?”也有道理,我喝的是心情,他喝的是世故!

三分醉意后,我喜欢沏上一壶热茶,慢慢品,既是对酒韵的延续,又是对苦涩的稀释,那些掺兑了酒和茶水的时间就变得清淡了许多,也悠闲了许多。

小郑进来时我的茶壶已续过了几次水,他给自己倒上一大杯,站在那儿发愣。我诧异于他没有一饮而尽,便抬头问:“今天没喝多?”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见他这么消沉,我不禁嘲讽道:“怎么,今天的酒局不够排面?”

小郑坐下,叹口气说:“排面是有,只是没心情陪这帮孙子喝了。”

我笑道:“这是啥场合?鸿门宴?”

小郑说:“差不多,我感觉咱被人算计了。”

我一惊,问:“被谁算计了?”

小郑说:“据内幕消息,青龙坡被县里划进了石头崖乡村旅游开发区,这是明摆着从咱手里抢了食去喂赖东明啊,太欺负人了!”

我皱了皱眉头,说:“赖东明这是连讨要的程序都省了,看来他后台还真是够硬的。”

小郑又说:“更可气的是,今天我去民政局咨询养老院的捐助事宜,他们居然说东川乡的捐赠项目要等东明集团捐完了再说,让我们先考虑一下其他地方,你说捐个款还遇上堵车了,闷心不!”

我品口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人家气势正盛,依我看咱就不要去和他们抢风头了,还是低调点,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小郑急了,说:“问题是人家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咱老是这么不争不抢,啥好事也没有不说,还眼看着自己的蛋糕被人割了去。其实咱县里也不是没有人,咱早就该活动活动,要不以后真在东川县没有立锥之地了!”

我反驳说:“我们还是要坚持咱们的原则,与官场上的人保持距离,正正当当做生意才能问心无愧,耍手段跑路数,万一碰上个胃口大的可就把咱给拖进去了。”

小郑不以为然,说:“胃口大怕什么?胃口大才好钓大鱼,蔚建明胃口大不大?你看人家赖东明可是赚得盆满钵满。依我看咱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这世道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笑笑,问:“那个赖东明你了解的怎么样了?”

小郑又摇摇头说:“没接触,不过听说这人很傲,目中无人。”

听小郑这么一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满身戾气,目无下尘的土豪形象,便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屑:“就是一个暴发户嘛!”

小郑内心显然还是充满了仰慕,说:“关键人家有实力,人都是往高处看,往高处看才能往高处走,走上去了就叫上流社会,上流社会的人怎么还能看得起下流社会的人呢?现实就这样,也怨不得人家傲气。”

我瞥了他一眼,说:“我最讨厌这种市侩气息。”

小郑盯着我看了一阵,说:“跟你这么佛系的人有几个?明明是在世俗里随波逐流,却偏要活得纤尘不染,这又何必呢?”

我笑了笑,说:“你还记得我在石头崖时,有一回你把离婚协议给我送了过去吗?那时别看我签字的时候很潇洒,其实内心五味杂陈,你走后,我自己在石头崖的山上溜达,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那时我就想自己一定不要就此消沉,一定要振作起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超越那些让自己高攀不起的人,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尽管我在工作上毫无起色,但我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我想不管做什么我都应该是最好的那一个。这些年,你觉得我成功了吗?”

小郑静静地听着,认真地想了想,小心地说:“算是成功了吧,至少不比大多数人差。”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奋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个我,一点也没有改变,就像是在石头崖时一样,身处孤境,落莫不堪。一个连自己都超越不了的人,又何来超越他人?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超越了自己,又何必再去超越他人呢?”

小郑似懂非懂,捧起茶杯,很认真地品着滋味。

其实这些话我自己也没有搞懂,这些年就是这样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活着,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包括青龙坡那块地皮,我也从没像小郑那样在意过,甚至都有放弃的念头,直到我见到了赖东明。

小郑软磨硬泡地拉着我参加一个公众活动,目的是认识一下赖东明。我也果然邂逅了赖东明,在酒店大厅里,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是惊讶地喊道:“赖大毛!?”

赖东明似乎对我的诧异早有预料,远远地站着,盯着我咧着嘴笑。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又疑惑地问道:“改名字了?”

赖东明用手掸了掸衣袖,说:“找个大师看的,自从叫了这名运气是一天比一天好,唉,周老板,你也该找大师看一看,赶紧换个名字,要是早换了当初也不至于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了。”

我确信了,这人就是赖大毛,但又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赖大毛了。眼前的这个赖大毛一身豪气,露着霸气,与之前的那个游手好闲的赖大毛有着天壤之别。

眼前的这个赖大毛如此陌生,竟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幻想他身上还存有以前的影子,便试着以老朋友的身份问道:“真是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啊,怎么样,你大叔还好吧?”

赖大毛(对了,是赖东明)脸色一黑,说:“别提那个老糊涂了,有福不知享!就我现在这身价,跟着我那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可他就是一根筋,死活不开窍!”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赖东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连个告别也没有,便兀自去了包房。

小郑走过来,问:“你们认识?”

我没回答,转头看了看小郑,说:“帮我打听一下赖全民的下落。”

小郑问:“找他干啥?”

我说:“我想知道赖大毛是怎么变成赖东明的!”

小郑苦笑一声,问:“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呆呆地望着赖东明消失的地方,陷入沉思。

小郑并没有把我的嘱托当作一回事,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不止一次喊着要去找赖全民,却一次也没有成行,或许大多是醉意作祟,心血来潮而已。

晚上几杯浊酒下肚,我追问道:“怎么样,有赖全民的消息了吗?”

小郑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你还真去?”

我说:“那当然了,这次不是开玩笑。”

小郑又大惊小怪地问道:“有必要吗?这个赖东明你不是很熟吗?”

我说:“我熟悉的是赖大毛,不是赖东明。”

小郑糊涂了,说:“这不一样嘛!”

“不一样!”我说,“你知道吗,当年赖全民说我和别人不一样,不但和村里的人不一样,就是和乡里那些当官的比也不一样,说我是勾践式的人物,将来会有作为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懈怠自己,害怕自己变得平庸,害怕自己一无所成让老朋友感到失望,甚至于到现在我都没有自信去见一见这位老朋友。”

小郑不以为然,说:“你现在混得也不至于羞于见人嘛!”

“你知道当年赖全民最看不起的是谁吗?”我问。

小郑小心地问:“谁?”

我说:“是赖大毛,在赖全民眼里,这个赖大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投机取巧,好逸恶劳,几乎占尽了所有堕落败家青年的缺点,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会混成了东川县的首富,如果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赖东明会崩溃有些人一生所信奉的价值观,当然,也包括我。”

小郑听了我的话,摇摇头说:“你们也不能以老眼光看人,现在早就不是‘学而优则仕’的年代了,草根逆袭也不是神话,一切皆有可能,谁又能知道人家成功的背后付出了多少呢?”

我嘲笑一声,说:“别人的成功背后或许一定会有付出,但赖大毛不会,如果有付出那一定是投机取巧,这个人我太了解了。”

小郑很不解地看着我,说:“人都是会变的,你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况且投机取巧也是一种发财的手段,只要不犯法无可厚非。”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只好默默地端起杯仔细地品着酒。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每次却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感受。赖全民说酒越陈越好,搁置时间长的酒能沉淀掉它的燥性,收纳它的莽烈,留下的才是真滋味。

赖全民又说酒可不是越香越好,真正的好酒味道五味杂陈。没错,好酒变幻莫测,经得起细品,而每一种心境似乎又都能从中找到契合的滋味,这正是似醉微醺的魅力。

赖全民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他的喜好也就很容易被嫁接。我想自己对烈酒的钟情,大概他就是渊源。当然,除了酒,还有对赖大毛的态度。赖全民就是那种一棍子把人打死而不会悔悟的脾性,这点在对待赖大毛的态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年村里的一台旧手扶拖拉机不见了,正当大家在纷纷猜测去向的时候,赖全民一句话定了性:“这还用问?肯定是被那个混球偷去卖了!”我一惊,问:“哪个混球?”赖全民一仰脸说:“赖大毛呗!”我笑道:“可别这么说,无凭无据的,不能冤枉了好人。”赖全民又“嘘”一声,说:“还能冤枉了他?全村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赖全民的态度斩钉截铁,不能不让人相信事情的可信度。但是没过几天,乡里便来了消息,证实那辆拖拉机是被一个走街串巷收废品的偷了去,转手卖到了收购站。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赖全民时,他没有表现出一丝意外,而是很平淡地说:“找到了就好,弄回来好好拾掇拾掇,还指望它犁地呢。”我趁机说:“看来咱以后无论啥事不能妄下结论,这回差点冤枉了赖大毛。”赖全民又一仰脸,说:“球!保不准是他把人引过来的,

要不人家能知道咱院子里有一台拖拉机?像这种事先把赖大毛拉过来打上十大板,一点也亏不了他!”看着赖全民那固执的样子,简直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诧异于这么多年来自己竟沿袭了赖全民的态度,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赖大毛变成了赖东明的事实。我又怀疑这是由于自己的缘故,或是嫉妒心所致,竟因此有了几分自责。那阵子,我甚至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正襟危坐,一脸正气地敲着桌子,喝斥坐在桌前抱头掩面战战兢兢的赖大毛:“老实交待,你到底是如何变成赖东明的?”赖大毛抬起头,一脸狡黠地笑着,那笑容愈演愈烈,面孔便从无赖的赖大毛便变成了豪横的赖东明:“周书记,你也不用假正经,咱俩都是俗人,我贪财,你恋色,各取所需,一路货色而已。”“放肆!你放老实点!”我恼羞成怒,却又分明缺少继续斗争的底气,便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半宿都惴惴不安。

我一如既往地闷闷不乐,说不出原因。在石头崖时我把这种情绪归究于工作上的无所事事,明明是一场信誓旦旦的奔赴,却得到一段悠哉悠哉的邂逅,焦虑一旦被磨去了楞角,苦闷就会蓄积而生。我找赖全民讨要说法,赖全民毫无谦色,说:“走,喝酒去!”

于是,我就一次又一次地沦陷。

没有人把我的理想当作一回事,我的信心也在慢慢地坍塌。

小郑再次来到石头崖的时候,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递给我。我一页一页地认真读着,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又似乎在一瞬间结束,我与人生的第一段婚姻的诀别仪式居然如此敷衍,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表现出一些悲伤。在最后一页签字时,我签得非常爽快,字迹龙飞凤舞。

签完字后我释然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那份协议书还给小郑,又开口问道:“让你帮我打听的树苗怎么样了?”

“你这是办的什么事!”小郑没有搭理我,愤愤地把协议书塞进包里,起身而去。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袭上心头,搞不清自己是义无返顾地逃离,还是落魄不堪地被抛弃。

满目荒凉中石头崖的日头正在沉沉地下坠。

晚上,赖全民读出了我的心思,两杯酒下肚,就一扣杯子说:“走,陪你出去溜达溜达。”

这正合我意,如此静夜,有一闲友共赏,倒可分消一下自己的落寞。

但是,与赖全民的夜游却不那么悠闲。他专爱走黑道,穿梭在暗无月光的小巷里,路速又快,远远地把我甩在后头,我只能借着他口里烟头的一点星光紧紧追着。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幽暗的巷子里,就升出了很多颠沛流离的感觉。没多久,我便气喘嘘嘘地压低嗓音喊:“慢点,你慢点!”

赖全民在一个院门口停下来,低头重点了一支烟。我跟上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又转身推开了院门。我忙问:“这是谁家?”赖全民说:“进去就知道了。”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一个女人听到动静半开了房门向外看。

赖全民一边领着我往屋里走,一边对女人说:“这是周书记。”

女人有些害羞,不说话,低着头开了门放我们进去。

刚一进屋,我就习惯性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屋内陈设简单,却很干净,墙面都是用纸糊过的,连灯泡上都罩着红色的纸笼。内外间的门口搭了块红布帘,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子。我还没回过神来,转身却不见了赖全民,便疑惑地问:“老赖呢?”女人向外看了看,随手关了门,说:“可能走了吧。”我大约猜出了这个女人是谁,不禁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这个老赖,把我骗来自己倒溜了!”正踌躇间,女人撩起了内屋的门帘,说:“周书记,屋里坐吧。”女人羞赧的口气中透着一股温柔的热情,我竟不由自主地掀起门帘进了里屋。里屋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木椅子,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女人很爱整洁。我在椅子上坐下,身子使劲往后靠着,尽量以这种无拘束的姿式缓解一下自己的窘态。女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拘谨,双腿并拢夹着两只手掌,低头坐在床沿上,耳鬓发丝垂挡着半个脸庞,我竟一直都没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田彩霞。”女人回答。

“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女人点点头,说:“俺娘家不是这村的,嫁过来不到一年男人就死了,后来改嫁到山那边去,不到一年又离婚了,反正娘家也没什么人了,就又回来了。”

女人说完抬头看了看我,露出一丝无奈的晒笑。

我得以看清了她的面容,清秀之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坚毅,从这张脸上找不出一丝乞怜的表情,有的只是一种经历风雨后的无畏与坦然。

尽管内心早已是自惭形秽,我却依旧装作镇静,继续尝试着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攀谈:“那你一个人日子怎么过?一定很苦吧?”

她摇了摇头,说:“无所谓,反正一个人,好也是过孬也是过,慢慢过着看呗!”

“就没想着再成个家?”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说:“死心了,不想再找了,就这么一个人过也挺好,俺就是这种命!”

我一时无言以对,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我能感觉到彼此的距离,被一种叫陌生的东西阻隔着,我试图去靠近,却找不到发力的抓手。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政府,政府会帮你解决的。”我又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句文绉绉的官腔。

她笑了笑,说:“不麻烦政府了,好胳膊好腿的,又年轻,咋也能混口饭吃,政府光那些老弱病残的恐怕还照应不过来呢!”

我又说:“政府就是为人民办事的,有困难跟我说一声也行,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她又低下了头,轻声说道:“我这点困难不算什么,我有一个亲戚住进了乡里的养老院,前两天去看她,见七八个人挤在一个房间,吃饭都是抢着吃,吃完了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看着真可怜,这些人政府好像是管了,可又好像没管!”

她说这话的时候,最后一句声音格外低,怕我听见似的。我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咱们国家还不富裕,政府能力有限,不过只要大家一齐努力,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看了看我,眼中有了些许灵动的目光,催人自省。

我的心中忽又翻腾起一种沉淀已久的责任感,洪水猛兽般吞噬着堕落已久的灵魂,令人焦躁难安。

我忽然决定起身告辞,到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五十元钱,塞到她手里。她拉扯着不肯收,直到见我推开门出了院子才作罢。

第二天见到赖全民,我本想质问他几句什么话,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改口说道:“待会咱俩上山上转转,先规划规划,趁着农闲尽早组织人先把地整一整,等弄到了树苗就开始种植。”

赖全民点了一支烟,说:“你还真想干?”

我生气地说:“你以为我说着玩呢!”

赖全民又说:“可就算咱俩想种,乡亲们未必认账。”

我问:“咋就不认账了?”

赖全民说:“还指望那些地打粮食呢。”

我说:“就那些山坡地也打不了多少粮食。”

赖全民又一仰脸说:“噫,人勤地不懒,就我那片山地一年还能收三百多斤高粮呢,够我酿好几百斤酒!”

我无奈地看着赖全民,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想开展工作最大的拦路虎就是他!我甚至开始怀疑自从我来到石头崖之后他所设的每一场酒局都是他的麻醉功势,他的背后肯定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赌气地说:“走,跟我出去转转!”

说完,我扭头就向外走。赖全民先是一愣,接着就很不情愿地跟着我向外走。这回我走得比他快,把他远远地甩在后头。出了村口,顺着山坡一路向下,赖全民紧跟慢跟不住地喊着:“这是去哪?这是去哪?”我不理他,头也没回一下。

到了猫儿堆跟前,我站住,出神地仰望着那一丛茂密的绿色。赖全民气嘘嘘地跟上来,问:“瞅啥呢?”我转头看了看他,反问:“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吗?”赖全民摇了摇头,我便接着说,“因为这丛绿色,绿色就是生机,绿色就是希望,你看看我们村的那些山,光秃秃的,有什么希望,谈什么发展?植树不止是能改变环境,它能拔掉石头崖的穷根。你看只要我们的山上到处都像猫儿堆这样,不止是环境变好了,那些树还能储存水源,到时候我们这儿山峪地头,都会溪水长流,石头崖就真变成了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了,那时我们依托林业搞生态经济,我就不信石头崖就养活不了这几百口人。”

赖全民望了望远处的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地,说:“真要是有水就好了,石头崖缺的就是水,有了水说不定咱这地还能种水稻呢。”我说:“不止能种水稻,还能种大棚,到时咱们就能吃上咱自己种的蔬菜,还能搞养殖,鸡啊鸭啊什么都行,只要愿意干,山沟里养鱼也不是梦。”

赖全民呵呵地笑了,这一笑一排大黄牙稀疏林立,很是显眼。这是我到石头崖以来头一回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这笑容俨然让我负罪的心灵获得了极大的慰藉。

但赖全民的笑又是短暂的,那张布满沟壑的大长脸上,无动于衷的固执才是永恒的底色。软磨硬泡一上午,当我觉得快要把他说服的时候,他却只是一支接一支地点烟,被我问得紧了,他就把烟夹在手里来回摇着,说:“种树是个慢工夫,一时半会见不得好处,现在的年轻人都跑去城里了,谁还会有心思来改造荒山,你这事呀要是在三十年前,准成,那时生产队有的是人,不怕苦不怕累,也有的是时间,世道不同了,那种大生产的场面回不来喽。”

我知道自己很难再说服赖全民了,他的固执比那些荒山更加令人难以改变。从那天起,我故意躲着他,一连几天都没再去他家喝酒。赖全民看出我的小情绪,几次接近我想说什么,却又都什么也没说。我去山上转,他也远远地跟着,我在山腰,他在山岭,我至山顶,他到山腰,在这片光秃秃的山上,两人如同匍匐在果实表面且图谋不轨的虫子,一举一动都昭然若揭。

这么僵持了几天,赖全民投降了。他从“酒窝”里提出最后一桶酒,把门上的钥匙在我眼前一晃,说:“明年这酒就先不酿了,先从我那片地开始,种啥树也行!”我鼻子一酸,差点热泪成行,然后就屁巅屁巅地跟着他回了家,斟上酒,一杯接一杯地慢慢品,那酒好像有了千般滋味,又升腾出万种情丝。

那段时间,是我有生以来少有的一段激情岁月,我翻山越岭,走街穿巷,规划着石头崖的蓝图,也是我自己的蓝图。就连冬天石头崖的群山被连绵的白雪覆盖了的时候,我也没有停下勘查的脚步。

石头崖的冬天异常寒冷,好在有赖全民的酒,和自己心中的梦,日子竟也不那么凄苦难耐。当山顶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还呈现着一片鹅白的时候,我的心已在热烈期盼着春天的到来了。

但是,小郑第三次来石头崖却赶在了春天的前头,他几乎是赤手空拳三言两语便把我的梦境击得粉碎。

我见小郑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就知道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但在石头崖沉静久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扰动自己的心境了,我完全无视了小郑的神态,而是开口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要的树苗有着落了没?”

小郑白了我一眼,说:“啥树苗花苗的,你还较真了!”

我急了,一本正经地说:“我这可是正事,我来石头崖是非成败可就在此一举了!”

小郑一撇嘴,说:“别瞎操心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你可能马上就要被调走了!”

我一惊,问:“调走?为什么?我还什么也没干呢?”

小郑四处瞟了瞟,压低嗓音喊道:“干什么干?你就省省心吧,上面扶贫已经有了新政策了。”

我忙问:“啥政策?”

小郑一字一句地说道:“整、体、搬、迁!”

“整体搬迁?”我蒙了,问道:“搬哪儿去?”

小郑大惊小怪地喊道:“你傻啊?搬哪儿去不比在石头崖强?”

我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又问:“这事定了?”

小郑说:“已经定了,各安置地已经启动了接待工作。上面也是急眼了,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彻底打掉石头崖这个扶贫路上的拦路虎!”

我颇有不甘,愤愤地说:“这么大的事石头崖的乡亲们知道吗?怎么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有没有想过迁走之后背井离乡的他们要怎么生活?这种一迁了之的扶贫是不是简单粗暴了点?难道在石头崖我们就不能搞发展吗?”

我一连串的发问把小郑弄得不知所措,瞪大眼睛看了我好一阵子才用手指着我说道:“你能不能醒醒,还在这执迷不悟呢,你看看这几年外面发展有多快,一天一个样,各个乡镇你追我赶的谁都不肯落下半步,自然条件不好能跟上趟吗?现在上面力度也大,能者上庸者下,人人都铆足了劲往前冲,哪能像你这样悠哉悠哉地在这儿当起了山中宰相,社会很现实,谁跑得快谁才是赢家,至于怎么跑没人管你!”

小郑的一句“山中宰相”把我刺痛了,我头一回在他面前失去了挣扎的勇气,倒像是个犯错了的孩子一样垂头丧气地说:“我上山来是想干革命的,没成想又被你们把我的命给革了。”

小郑又说:“搬迁的事你先别声张,我来就是先给你透个信,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不过你得记住可是欠我三回酒了。”

我苦笑一下说:“我这山中宰相当的可不轻松,就连我自己的酒还都是蹭的人家赖全民的呢。”

小郑抛下一句“我不管,反正到了乡里你得给我补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小郑的身影远去,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被莫名地掏空了。石头崖,这个自己不顾一切奔赴而来的港湾马上就要人去村空,化作荒野了,我的心境也如这冰封的荒山一样漫延起无尽的悲凉。

整个下午我都在村外漫无目的地溜达,爬上山岗,去了赖全民的“酒窝”,又顺着熟悉的小路向下,直到猫儿堆。我甚至去了荆南峪,希望在黄昏的山影里再次邂逅那些迷离的“鬼火”。

我终究一无所见,也根本就无所想见。返回村子后,我直奔赖全民家而去。

赖全民早已布好的酒局,见我自投罗网,连声招呼道:“你去哪了?找你半天了,快坐下,刚热的酒。”

那晚我异常主动,自己斟酒,一饮而尽,接连喝了好几杯。赖全民再老辣的眼光也看不出我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喊:“嗬!这酒量,见长啊!”

几杯下肚,话也多起来,我跟赖全民讲自己的过去,从孩童一直讲到现在,我说其实我也是个山里娃,小时看着天井,幻想着外面的世界,就想有一天能跑出去,到大城市去,去看高楼大厦,看海阔天空,后来就真得考上了大学,到了大城市,直到工作到了县城,我却一直找不到归宿感,潜意识里,自己仍旧是个山里娃,只有那片山旮旯才是自己永远魂牵梦系的家。赖全民笑笑,问:“家里还有人吗?”我摇摇头,又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说:“我时常在梦里梦见自己跑回家乡,趴在山坡上,抱着那熟悉的山脊痛哭。人是需要有根的,如里没了根,就算飘流再远,见过再多的风景,也不会快乐。”赖全民终于有了共鸣,端起杯慢慢品了口酒,说:“要不老祖宗都讲究祖谱呢,你这人再厉害,就是上了天,也跳不出祖谱的辈份,这辈份一代传一代,那就是咱们的根呀。赖大毛上学那会自己改名叫赖英毛,叫我一巴掌扇过来了,这老祖宗定的辈份是你想改就改的!”我也笑了,问:“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赖全民说:“怎么没有?我年轻的时候心可比你野,那时我不想到田里种地,就一个人跑去了出去,下过窑,装过火车,反正只要不回去种地什么都愿意干。”我又问:“那后来呢?”赖全民接着说:“后来生产队说我见过世面,又喝过墨水,就拉我回来当生产队长,领着好几十口人搞生产,一下子当了个官就特别心盛,又眼见着身后老老少少几十口人等着地里的庄稼糊口,就拼了命地干,这越干就越上瘾,慢慢就喜欢上了种地,再后来就当了村长,一干就是二十几年。”我再问:“那现在再让你出去,你还去吗?”赖全民摇了摇头,说:“老了,哪也不去了,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人啊,要是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他的魂就长在了这儿,你要拔了他的根,那就等于断了他的魂啊。”

我不再吱声,静静地看着赖全民,内心翻江倒海。我相信赖全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也相信他不会离开这片土地,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一刻,我也顿悟了“家”的意义,我们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再激情的四方也需要有一条根脉的维系,那是精神的给养,是力量的源泉。我想,赖全民该就是那种坚守着的根的模样吧。

赖全民见我又要斟酒,一把把杯子抢了过去,说:“今天就喝这么多。”我红着眼说:“我还想再喝点。”赖全民从来说一不二,连塑料桶也收了去,说:“下回,下回我陪你喝个痛快!”

那是最后一次和赖全民在一起喝酒,也是我喝得最多的一次,却没有尽兴。

从赖全民家出来,乘着醉意,我来来回回在巷子里溜达着,生怕这熟悉的一切会蓦然变得陌生。我曾经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心灵港湾,又曾把它看作征程的起点,心安理得地逗留于此,享受它的古朴怡然,却又幻想它的脱胎换骨,我自责自己不能给予它一个明亮的未来,只能当作一名看客看着它无助地老去。而这一切都来得悄无声息,令人毛骨悚然。我无法想象,那份至此都还弥漫着的烟火气息,将会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抛下一张张惶恐的面孔他乡流落。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这份怜惜毫无缘由,但我还是固执地走过每一家门口,默默驻足,心里念着主人的名字,以自己的方式和他们做着心灵的告别。

深夜的石头崖被黑暗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多屋子已黑漆漆地睡去。我知道他们的梦像石头崖的夜空一样低矮而局促,徜徉一下就醒了,没有牵念不忘的故事。我曾问过赖全民,你们想过未来吗?赖全民说庄户人家想啥未来,最多就是想想明年春暖花开!

然而,我连一个春暖花开都成了奢望,我的心境已先于石头崖而变得落寞不堪起来。

这么凄凄切切地胡思乱想着,竟不自觉地推开了田彩霞家的大门。那一刻,我的酒劲猛然褪去了一大半,当心里还在诧异这两扇大门竟在这个时辰还没有落栓的时候,双腿却又不听使唤地跨了进去。院子不大,正屋的窗户里透出温馨而又诱人的灯光,在地面上照出一条长长的亮影。还未走几步,屋门就敞开了,田彩霞早已预知似的迎了出来。我生怕弄出些声音,只是似看非看地朝她点了点头。田彩霞颇有会意,作了个手势放我进屋,随后便到院子里关了院门。我小心地进了里屋,还没有辨过眼来,田彩霞也撩帘跟了进来,我正要嗫嚅着解释什么,她却递给我一碗白开水,说:“喝酒了吧,快喝碗热水解一解。”我接过碗低头喝了几口,感觉整个身子舒畅了许多。我正要说些感谢的话,她却又转身出了里屋,不一会端进一个水盆,放到地上,起身接过我手中的碗,说:“刚烧的热水,烫烫脚解解乏吧。”我刚要推托,却被她轻轻地按到了那把椅子上。我无以推脱,竟鬼使神差地脱了鞋把脚伸进了水盆里。水温刚好,里面加了艾叶,飘着淡淡的轻香。见她依旧站在面前,我便无话找话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她低头用手背轻轻一遮嘴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你不也一样吗?”我也自嘲地笑了,这一笑就驱散了尴尬气氛,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们之间接下来的谈话随意了许多,完全没有了第一次的拘谨,她略带开玩笑的口吻问我:“周书记,你来这儿这么久了老婆也不找你?”我说:“孤家寡人没人挂念。”她又笑着说:“我看是你们城里人野,不像我们乡下人规矩吧。”我便顺着回道:“所以我就跑到乡下来做个规矩人了。”

她又会心一笑,不时用手理着耳鬓的发丝。

房间很小,灯光很温馨,她坐在床沿上,离得我很近,细语如水,呼吸如水,就连时间也似细流缓缓地在我们之间回旋着,停止了流逝。在这样奇妙的感觉里,你思想里那些纷杂如麻的焦虑以及空空如也的彷徨,都被涤荡得一干而净,只剩下一对无限接近自由的灵魂在静谧的港湾里恣意沉浮。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感觉到盆里的洗脚水微微有了些凉意,才用她备好的擦脚布擦拭干净,穿上了袜子。她见状,小声提醒道:“这么晚了还穿上它干啥?”

这话使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沉默片刻忙说:“我得走了,别影响你休息。”

“要撵你走还能让你坐到这个时候?”她一面嗔怪道,一面仰首松散了自己的头发。

我更加慌乱起来,一时不知所措,酒意全无。我竟忘了自己为何会坐地这儿,只觉得内心有两个势不两立的小人在争斗,激烈异常又难分高下,招招都直击心房,让灵魂颤抖。

“我走了,你早点睡吧。”

我终于站起来,扭头向外走去,不敢正视她,也不敢停留,出了屋自己打开了院门。

“周书记,你是嫌弃俺不干净吗?”她追出来问道,语气果敢坦荡,倒令我无底自容。

我一怔,扭回头去看着她。她长发松散,目光里噙着委屈的泪花,用牙齿轻轻咬着嘴唇,一脸的愤懑,让人怜惜。

我犹豫了,刚要转过身去解释什么,她却又忽然破涕为笑,走过来在我后背上轻轻一推,说:“跟你开玩笑呢,快走吧!”

我被无情地推了出去,钻进了无尽的黑暗。紧接着一声关门声,瞬间,我像是跌进了万丈深渊,失去了方向。这一刻,我的灵魂也背负起所有的清高和虚伪,随着身子一同沉沉地下坠,我不知道自己的执意离开对她来说是不是一种伤害,但从她那久染风尘却依旧清秀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失望和鄙夷。

那一刻,我竟也开始嫌弃起自己来,疯也似地冲进巷子里,企图用那黑暗把自己掩埋,但那黑暗却并不沉寂,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震得心灵疼痛。抬起头,迎面一股凉意,天空依稀几点微弱的星光,像是赖全民在黑暗中叼着的烟火,飘忽不定似有若无。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明明头上有光,我们却又不得不匍匐前进,若非被飞蛾投火的义勇强缚于身,谁又不是一介浊流泯然于众呢?

小郑终于弄到了一些关于赖全民的消息。他说当年搬迁的时候赖全民带着二十几口上了年纪的死活不肯搬离,为这他还受到了处分。后来他也确实没走,村子留下来的有二三十口人,赖东明给这些人盖了楼房,但赖全民没去住,而是住到山上的石屋里去了。再后来赖东明的采石矿采到了石屋处,赖全民为了保住石屋就见工人为打工人,见机器砸机器,成了一名“荒山钉子户”,为这他和赖东明叔侄反目,成了仇家。

听了小郑的话我沉默许久,我曾想象过赖全民的各种状况,包括远离家乡,或是留居山野,却从没想过为了一隅荒野的坚守也需要舍身争斗,这当中伴随的当是何种的艰辛和无奈。我自责当年离开时那般自私,竟是关于石头崖搬迁的消息一个字也没有向他透露,虽然我知道那并不能帮助到他什么,但还是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欠他一个说法。

“陪我去一趟石头崖吧。”我对小郑说。

小郑犹豫着问:“我们现在去合适吗?”

我反问:“有什么不合适?”

小郑说:“县里已经下了通知让我们交出青龙坡那块地,具体事项和东明集团去谈,有没有补偿还两说呢,这个时候我们去找赖全民,如果让赖东明知道了不太好吧。”

我冷笑一声,说:“有什么不好,在石头崖我只知道有个赖大毛,从不认识什么赖东明!”

小郑挠了挠头,说:“那儿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有点风吹草动的瞒不过赖东明,再说那个赖全民现在有点不正常,听说派出所去了也拿他没办法,咱们还是尽量别去找麻烦了。”

我态度坚决地说道:“我只是去找老朋友叙叙旧,跟他赖东明有什么关系?”

小郑不再吱声,我的心却渐忐忑起来。我不知道这么多年后我是否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但我确信,赖全民一定还是那个赖全民。岁月无情地在我们之间拉起了一道鸿沟,让彼此怀念着过去,又对现实充满了忌惮。我怀疑已经濡染了现实功利的自己还能否像过去那样与老朋友坦诚相处,也因这份怀疑这么多年来一直缺乏面见他的勇气。但是,逃避却让我在过回忆里越陷越深,找不见解脱的办法。我知道,现在是时候去捅破那道横亘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的隔阂了,遇见过去,也是找回自己。

在驱车前往石头崖的路上,小郑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村子的变化,在他的口中,石头崖早就不是原来那个贫穷落后的样子了,现在的石头崖有着干净的街道,古朴的村居,绿树成荫,幽僻闲适,成了一处观光休闲的好去处。我有意无心地听着,眼睛盯着窗外,看着车子爬上了盘山公路,倒有了几分紧张。我急切地想见到石头崖,又害怕见到它,就像是心里一直装着赖全民,却又不敢面见他一样,有些东西一旦疏远久了,再去亲近时就需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其实想见的并不是小郑口中的那个石头崖,我牵念的是记忆中的那个简陋质朴的石头崖,它不华丽,却透着温馨,有些寒酸,却异常亲切。但我一时又对小郑口里绿树成荫的石头崖感到好奇,我想知道当年光秃秃的它是如何染上了绿意。

爬上一段急坡后,车子在一座古树造型的大门口停下来,下了车,抬头看见大门上“石头崖山村遗址”几个大字,心情陡然低落下来。眼前的石头崖早已不再是那个升腾着烟火气息呼应着鸡鸣狗叫的小山村了,人去屋空后这里怕是已被粉刷涂沫成了一座冰冷的标本。不过,虽然远处的山上还是一片光秃秃景象,村子四周的农田已化作一片绿色的海洋。

我指着那些绿树对小郑说:“以前这些都是村子里最好的农田,现在竟都种上树了呢!”

小郑说:“人走了以后这地就没人种了,这里的地用不上机械化,全指望人工,又浇不上水,看天吃饭,碰上年景不好颗粒无收,这样的地也就没人愿意来承包经营,所以就种上树了。”

他竟是比我还要了解石头崖!我“哼”了一声,没再理他。径直往里走去,村子里的石板路已经换成了水泥路,石墙也都用泥粉抹了缝,整个村子看上去时尚了不少。

小郑又跟上来,热情地指着路边铺在地上的一排石磨盘说:“你看,这是以前家家户户磨粮食的磨盘,把它铺成路面是不是很有创意?”

我揶揄道:“把父辈们赖以吃饭的工具踩在脚下还真是创意十足!”

再往里面的一堵石墙被粉刷成了白色的墙幕,上面林林总总地倒挂着各种农具,有䦆、锨、锄、耙子、耧等等,像是一群凝固的音符,孤独地演绎着生命的余歌。农具都是从农户家里搜集来的,浸渍汗水的把柄因手茧的磨砺光滑而又圆润,发着白光的金属齿刃映射出一段艰辛而久远的铿锵岁月,曾经的一生拼搏落得束之高阁,还要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示众,不知道这是它们的幸运还是它们的悲哀!

小郑又要凑上来说些什么,我赶忙用手一指右边一座挂着“东川县乡村艺术协会”牌子的院落说:“去那里面看看。”

小郑摆摆手说:“那牌子就是个噱头,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有些失望,又指着不远处另一座挂牌“东川县石艺研究院”的院子问:“那里面呢?”

小郑同样说:“也是噱头,唬人的,里面就一空屋子。你想啊,什么协会研究院的会跑这儿来办公?”

我顿觉无味,说:“走,我们找赖全民去。”

小郑四处望了望,问:“去哪找啊?”

我一挥手,说:“跟我来!”

穿过村子,我带着小郑直奔赖全民的“酒窝”而去。去“酒窝”的路是一条羊肠小路,越往上爬越荒芜,过去那些被村民们精心打理的梯田都已湮没在荒草中,和那些光秃秃的山坡一样无人问津了。

小郑跟得有些吃力,没爬多久就气喘嘘嘘了。而我见老朋友心切,脚步没有丝毫慢下来的意思。两个人一前一后爬上了一座小山岗时,山那边的世界把我们震惊了: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连绵的山岭,而是一个方圆数公里的巨大的采石场,石场内车辆穿棱,各种采石机器发出“嗒嗒”破碎声。可以看出石场内远处有几座山已几近被夷为平地,而近处的山也都被削去了一大半。现代机械的蚕食竟能把大自然的崇山峻岭推残到如此千疮百孔,最后只留下一片狼藉无比违和地曝晒于天地,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小郑张着大口瞪着眼看了好一会,才惊叹道:“怪不得赖东明那么有钱呢,你看这么大一片山都让他挖没了!”

我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身看时才发现西边的山岭也早已被挖掉了一大截,而赖全民的“酒窝”还孤零零地立在上头,看样子已是岌岌可危了。

我用手往上一指,急切地说:“走,我们快上去看看。”

小郑显然还没有缓过劲来,刚想喊住我,却被我远远地抛在了那儿。

快爬上岭脉的时候,我便听到了叫骂声,那声音虽然含糊不清,却很响亮,像滚石一样碰出许多回声。到了上面,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正佝偻着身子向崖壁下扔石子的背影就是赖全民,他的背弯得很厉害,拄着根拐杖,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一头短发乱糟糟的像雪一样白。

我没有打扰他,默默地看着他不停地捡起石子扔下去,嘴里依旧骂着什么,崖壁下传来几声工人的吆喝声。小郑也赶了上来,站在我身旁,看看我又看看赖全民,惊异地大气不敢乱出。

赖全民察觉到有人上来,转过身盯着我们看。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种见面时与他打招呼的方式,包括上前抱住他搂在怀里,或是紧紧攥住他的手,但此时的我却大脑一片空白,关键时候竟连个“老赖”也没喊出来。彼此盯了好一会,小郑终于紧张地笑着问:“赖叔,你还认识我们吗?这是老周,我是小郑。”

赖全民扔掉了手中的石子,朝我们走过来,口里依旧嘟嘟囔囔骂着什么。我也曾幻想过很多种见面时他的样子,有因激动而掉了口中的烟卷的,也有喜形于色却强作镇定的,我甚至希望他能走上前来给我一拳,骂道:“好家伙,终于把你盼来了!”但这些都没有发生,赖全民眼神专注地看着地面,吃力地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那一刻,我的心骤然变得比石头崖的荒山更加荒凉,有一种被抛弃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快到石屋门口的时候,赖全民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我们,说:“进屋里坐,晒在太阳地里干啥?”这一句话,差点使我涌上泪来。小郑更是一面激动地答应着,一面拽着我的胳膊向石屋走去。

石屋比以前更显破败,我没有看到瓜棚豆架的葱茏,更没听见鸡鸣鸭叫的生机,只有门口墙檐下的两只大缸透露出一点点生活的气息。进了屋,赖全民支了一张小方桌,拿了板凳让我们坐下,又端起茶壶给我们倒茶。小郑连忙给他递上烟,却被他摆手拒绝了。我见他喘得历害,便问:“老赖,这么多年没见还好吧?”赖全民摆摆手说:“老了,不中用了。要是在以前,石头崖没人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可现如今只能受这帮龟孙子的气喽!”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凌乱,没有什么像样的什件,便试探地说:“年纪大了,在这里做啥都不方便,还是搬到山下去住吧。”赖全民眼睛一瞪,说:“那可不行,我要是一走他们立马就挖过来,再往前挖这老祖宗留下的地可就让他们糟踏没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叫他们翻过这道岭!”

赖全民说完捂着胸口拼命地咳嗽起来,小郑忙递上茶水,说:“别激动,喝口水压压。”赖全民接过水,像喝酒一样轻轻吸吮了一小口,平静下来又说:“今天也就是你们来,我才让你们进屋坐坐,那些给赖大毛当说客的,甭管谁,都别想进这个门!”我笑笑说:“我们可不是说客,我就是想老朋友了,想你的酒了。”赖全民叹口气说:“烟酒都放下好多年了,身体不行,享不了那个福喽。”我见屋里已不是当年“酒窝”的样子,便又说:“你的塑料大曲也不酿了?”赖全民摇摇头说:“当年那边山坳里有个泉眼,四季有水,塑料大曲的水就是从那儿取的,那水好出的酒也有味道,后来那泉眼就被他们挖石头给挖没了,这附近上上下下再也找不出一点水来了,没了水也就没法酿酒了。”

说完,赖全民站起来,走到睡觉的小木床前,俯下身子从床底下掏出什么东西。那东西用编织袋包着,打开竟是一只塑料桶。赖全民提过来交到我手里,说:“没了,就这一桶了,一直给你留着,喝了可就再也没了。”我接过桶,手不住地在抖动,眼泪再也没能控制住,涌了出来。我扭过头,面朝门外,用颤抖的声音说:“老赖,你欠我一场酒,无论如何你得还给我!”

小郑并不解我的心情,只是抢过塑料桶去拧开盖不停地闻着,说:“这酒好啊,正宗陈酿,绝对是陈酿!”赖全民脸上有了一些喜色,坐回到小方桌前,又开始给我们倒茶。他倒茶的方式像是在倒酒,茶壶高高举起,眼睛盯着那弯细流,试图精准地控制住流向,手却不住地抖动着把茶水飘洒到外面。我平静一下情绪,也坐回小桌旁,看着赖全民说:“老赖,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找你问个明白。”赖全民把一杯水推到我眼前,目光盯着我看,沧桑的眼神里还留有一丝猎人般的犀利。我接着说:“我想知道赖大毛是如何变成赖东明的。”

赖全民端起茶杯品一口,放下又端起来,说:“当年赖全有种地的时候从猫儿堆下面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字,没人看懂是什么字,赖大毛琢磨了大半天后跑到县城去告诉了蔚建明,说猫儿堆不是一座山,是坟。结果蔚建明第二天就带人来了,听说从里面弄出不少东西。”

我恍然,问:“后来呢?”

赖全民说:“后来他们就把那儿封了起来,说就是一个小墓,没啥价值,这话谁信?看那猫儿堆的块头,至少得是个王爷!”

一阵沉思,我又问:“所以赖大毛就因为这事攀上了蔚建明?”

赖全民说:“可不,比亲爹还亲,我那个村长的位子也被他夺去了。”

我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跟小郑说:“我想在青龙坡建一所养老院,把附近村子里的老人集中起来,让那些像赖全民这样的老人能够老有所依,老有所乐,真正地安享晚年。”

小郑瞥了我一眼,说:“青龙坡现在咱说了不算,得找赖东明。”

短暂沉默,我说道:“明天我就去会会他。”

小郑边开车,边转头看了看我,一脸狐疑。

出山的路已今非昔比,平整的柏油路面上车子飞快地迂回盘旋着向下疾驰,窗外的山峦岭脉不断地向后抬升,恍惚间,思绪便在交错的时空里拉扯着闪出许许多多零零碎碎的火花,如此醒目,却又都溅落成一路迷离,正如若干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所邂逅的“鬼火”,扑扑闪动,却又永远不可能熊熊燃起。

第二天,我果真去找了赖东明,颇有单刀赴会的感觉。赖东明似乎对我的到来早有预料,半躺在老板椅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单刀直入地问:“赖老板可知我今天来的目的?”

赖东明欠了欠身子,说:“当然知道。不过周老板可能搞错了,青龙坡这事我也是赶着鸭子上架被逼的,什么生态农业费力不讨好的事,没办法,县里的政绩工程叫你干你不得不干呀。”

我笑笑,说:“是赖老板搞错了,我今天来不是为这事。”

赖东明终于坐了起来,问:“那是啥事?”

我左右看了看,见室内没有别人,故意压低嗓音说:“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比试比试。”

赖东明完全被我搞蒙了,抬头疑惑地看着我,问:“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说:“这儿就我们俩人,我们互相亮亮后台,看看谁的后台硬,怎么样敢不敢?”

赖东明惊异地上下打量着我,既小心谨慎又心有不甘地说:“有啥不敢?你先说。”

我站起身,故意卖着关子说:“那你可听好了,我的后台是……”

赖东明急不可耐地问:“是谁?”

“政府!”我回答。

赖东明愣了,接着便是抽不上气来地笑,笑得连耳根都在抖动。

“周老板,你可真会开玩笑,谁的后台不是政府呢?这政府还有大政府小政府,政府里还有一把手二把手,也不知周老板你的后台到底是什么级别的?”

我回道:“如果心中无鬼,再大的政府都会是你的后台;如果心中有鬼,再小的政府你也只能抱佛一尊,只要心中坦荡,这政府还有何级别之分?”

“没级别还能叫政府?说到底你是没后台,对吧?”赖东明好像明白过来。

“那赖老板的后台是什么级别呢?”我问。

“不是我跟你吹,我也不跟你玩那些虚的,什么省里的中央的都是唬人,县官不如现管,至少在东川县,甭管是县长还是书记,我赖东明说句话还算好使。”赖东明边说边点烟。

我哈哈大笑两声,俯首说道:“看来赖老板的后台果然够硬,不过中国有句老话叫心中有鬼就怕天黑,也不知你那后台怕不怕天黑?”

赖东明一惊,问:“啥意思?”

我说:“请你转告你的后台,莫乱伸手,手长能挖得了猫儿堆,未必挖得了我那青龙坡,那里面可没啥好东西,况且有些东西拿了迟早是要还的!”

赖东明脸色骤变,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我暗自窃喜,提高嗓门说了句,“赖老板,看来我们今天的比试不分伯仲啊,告辞!”然后潇洒而去。

从赖东明那儿回来后,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胸中的积闷仿佛一夜之间就消散开来。我迫不及待地催促小郑来参加只有我们俩个人的酒局,电话一遍一遍地打,倒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小郑头一回这么准时,风风火火地赶过来,看着我若无其事地把酒倒满,一脸不解地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我把一杯酒推到他跟前,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样,听故事吗?”

小郑无奈地竖起大拇指,说:“你行!不光有酒还有故事!”

看到小郑拿起筷子开始挑三拣四地夹菜,我便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小时也是个山里娃,家里很穷,经常食不果腹,父母虽然常为衣食而愁却时常教导我要好好读书,他们说读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要帮助更多的人获得幸福。那时我觉得读书是件很光荣的事,所以非常勤奋。可就在我上中学时家里的一场变故让我受到严重的打击,一度有了放弃学业的打算,虽然后来我坚持了下来,并且也考上了大学,但却因为焦虑患上了抑郁症,那病不重不轻,似无还有,困扰了我好多年。我曾以为念了大学或是参加工作后一切会好起来,但我错了,工作甚至后来的婚姻都没能改变我,反而使我越来越痛苦,我那时开始怀疑自己走进职场是否是彻彻底底地选错了方向,我越来越讨厌自己为了适应某种选择而发生的改变,我在极力地保留着自我,却又完全迷失了自我。于是那年我去了石头崖,在那里是赖全民陪我走出了阴翳,是他的酒治愈了我,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一种生活方式可以让人忘记烦恼,放飞自我,我迷上了那种亦醉亦醒的感觉,迷上了心无城府举杯言欢的氛围,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都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小郑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懂,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老赖这人不赖!”

我笑笑,端起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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