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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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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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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大雪纷飞的夜晚

这是我独自上岗的第一天,内心忐忑不安。

为此,我还穿上了新买的皮鞋,它是小牛皮的,棕褐色,闪着油光。当然它价格不菲,花去了我半个多月的实习工资,可鞋子上脚的那一刻,我觉得值。出门前,我还在上面打了鞋蜡,站在镜子面前,我来来回回摆了许多个帅气的姿势,对镜自拍了一张。

冬至过后,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又是午夜时分,风直往脸上扑,我收紧衣领,连夜赶路。像我这种级别,只能从县城开始试炼。带我的王师傅说我干工作倒是积极热情,就是性子太软,脑袋转的也慢,需要多历练。对于他的评价,我表面上默不作声,心里却很不爽。王师傅是个酒鬼,中等身量,说话有些结巴,总是穿一套套皱巴巴的卡其色风衣。虽然我一口一个王师傅,可背后我更喜欢称他为老王。

老王怀里平时揣着个铝制小酒壶,时不时偷偷往嘴里灌几口,他总是说,干我们这行的,是需要些酒精壮胆的。

跟着他学了一个月,工作基本的套路算摸清了,今天,我独自执行任务,他会在考核鉴定表上给我打分。考核是定性评价,分为优秀,合格、基本合格、不合格四个等次,我当然想要拿到优秀。天气不好,路途又遥远,可我还是克服困难,提前二十分钟赶到了云台县人民医院,我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走进大厅。

来医院执行任务是常有的事,我跟着老王来过这家医院,去过急诊和新生儿科,任务都是我执行的,老王只是站在一旁装酷下指令,说实话,这工作我已经驾轻就熟,但昨天分别后,老王这家伙竟然说他有些不放心我,不放心我是假,舍不得我是真。没了我,他就得自己买早饭,自己提前制定路线,自己亲自执行任务。

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吐了点口水,捋了捋鬓角,穿过大厅,随电梯直上14楼。这里是神经外科,走廊亮如白昼,病房门口躺了不少陪床的家属,他们在地上铺了简单的被褥,和衣而睡,病房中传出的呼噜声和嘶吼声,丝毫没有打扰到他们。

我径直走进了1419病房,这是个六人间,屋子里亮着灯,味道刺鼻,这些病人多半是头部受伤,大小便不能自理,空气中又夹杂了消毒水与中草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靠窗的病人正坐在床上痛苦地嘶叫,她叫孙锦,是当地超市的一名收银员,两个月前的下班路上,被一辆奔驰车撞倒,撞断了六根肋骨,倒地的时候磕在了路沿石上,神经受到损伤,变得半疯半癫。站在她一旁的男人是她丈夫,在城南当汽车修理工,个头不高,看上去十分敦厚,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女儿读初中,儿子读小学。

每到黑夜,孙锦就要发疯,雷打不动,比闹钟还准,她哭叫摔打的时候,丈夫傻傻站着,手足无措。他不明白,温柔贤惠的妻子,一场车祸怎么就变成了神经病。

整个病房都要被孙锦的嚎啕声掀翻了,值班的护士听到声音走进来,丈夫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护士要用“老法子”。同病房的家属早就躲到外面去了,随便找个犄角旮旯,铺上衣物,蒙头大睡。病床上的病人和护工却躲不了,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心中抱怨。

孙锦的神经虽出了问题,可力气却大的出奇,她像条落在地面上的活鱼,在床上翻滚挣扎,就是不肯让护士打针,丈夫并不想给妻子注射镇定剂,但又没有别的法子,便侧身看向窗外。同病房的护工,被孙锦恼人的叫声折磨地半夜没合眼,巴不得针头早点下去,好让她安静下来,于是主动配合,有抱胳膊的,有抱腿的,合力将她按在床上。

孙锦会在我执行任务前安静下来,执行任务的对象会是她吗?我从怀中拿出任务卡,却犹豫了,实习的时候,都是老王揣着它,碰都不让我碰,这个糟老头子,简直吝啬到了极点。我摩挲着任务卡,盯着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离规定的最迟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于是,我突发奇想,临时决定玩个猜猜看的游戏,我想猜一猜谁是那个幸运儿。

与孙锦病床紧挨着的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他叫宋卫星,病床上的标签写着他1976年生人,此前是名警察。宋卫星长得骨正肉匀,表面看上去与普通人无异,可背部早已经长了褥疮,尤其是小腿,布满硬邦邦的黑紫色褥疮,像是肉补丁。全病房只有他能受得了孙锦的疯叫,他在这张床上躺了三年,失去了意识,我仿佛看到,他身体之上布满了荒芜的杂草。

李鲜花是宋卫星的护工,24小时贴身照顾,两年多,她来没有休息过一天。护理费每天180块,宋卫星的家人本来打算在过年的时候给她放天假,让她回家与家人团圆,但她舍不得那180块,没有答应。其实,她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害怕宋卫星的家人喜欢上替她的护工,丢掉这份工作。

冬天,北方庄稼地里没活了,很多闲在家里的村民都瞄准了护工这行当,人托人,关系托关系,白天的医院走廊里,找护工群头面试的一个接一个。他们只干短期工,挣当天日结的快钱,加上老实本分,勤快厚道,不少人硬是把原来的专职护工挤掉了。李鲜花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白天铆足了劲表现,一天给宋卫星刮一次胡子,擦两次身子,每三个小时倒一次尿袋,把宋卫星的个人卫生收拾得极为妥当,两年来,宋家人对她表现是认可的。晚上,李鲜花会稍稍偷懒,天一黑,眼皮子就想关门歇业,她把折叠床摆在病床的对面,脱了鞋,掖紧棕色小夹袄,坐在折叠床上,蜷起一条腿支撑着脑袋,像一头冬眠了的母棕熊。

宋卫星脖子上是插管的,喉咙切开了连接氧气,痰液有时候会堵塞管道,气管里的痰液随着气体一会上一会下,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李鲜花虽然听到了,可就是不想挪动。有时候,她会当着其他人的面,对着宋卫星大发牢骚,“冤家哎,你呼隆就随你呼隆,我也是人呀,也要歇歇的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皱着眉头一副冷漠,但不过一会儿,她就会长叹一口气,迈着她的罗圈了腿走到床前,给他清理气管里的痰液。

打了镇定剂的孙锦刚安分,同病房的周福海却又闹腾起来了。

半个月前,周福海刚做完开颅手术,光溜溜的脑袋上顶着一条“肉拉链”。周福海的觉是断断续续的,睡一会,醒一会,他和孙锦商量好了似的,经常半夜轮番喊叫。

白天,躺在病床上周福海被以“哥哥、舅舅、老周、二弟、老孬种”等不同的称谓呼唤,他笑呵呵,见谁都笑。他的妻子姓张,叫张翠翠,矮小的身材与她大喇叭般洪亮的声音形成反差。她总是不厌其烦,向凑在窗前的亲朋好友一遍又一遍复述周福海骑电动三轮车侧翻的经过。还要掰着手指头,罗列他住院期间的种种劣行,比如不认真吃饭,不老实睡觉,在她搀扶他的时候,用手推她,让她早点滚。她真想一走了之,但又怎么能撇下这个老孬种?引得听者一连串感慨。

周福海开了颅,神经出了岔子,走不了路,说话也赖赖唧唧,忘了自己多大岁数,记不住自己名字,常常把把姐姐误认为老婆,儿子误认为侄子,搞出不少笑话。每到夜里,他总能变着法子闹腾,一会喊喝水,一会喊尿尿,一会喊拉屎,张翠翠恨得牙痒痒。

按照病房里的惯例,遇到这样的病号,是要用手帕把病号的手脚拴在病床上的。小手帕一拴,好似套了缰的马,上了栓的牛,进了圈的羊,病人就老实了。周福海偏不,只要栓了手帕他就开始要翻身、要喝水、要拉屎、要撒尿,不拴手帕,他就要下床,要自己走动,他的护工气得要揍他,张翠翠也狞着脸恐吓他,周福海却嗲声嗲气地哭,搞得病房里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临床的戚有材见怪不怪,他在医院住了一年半,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此刻,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桌床头桌上的牛奶喝了起来。

最近戚有材迷上了《西游记》,时常在病房里整宿整宿地看,看累了,眼睛迷糊了,就喝点牛奶,让浑浊的双眼躲在眼睑下歇一会,然后再在太阳穴上涂点风油精,抄起书本继续看。书已经被翻得卷边儿了,塑封的封皮比他手背上的皮还要松还要皱。这本《西游记》原是学校的公产,被整整齐齐码放在闫高村小学的图书室里,说是图书室,其实并不对学生开放,因此一直是崭新的。

三十多年前,计划生育的效果显现,出生率下降,农村的孩子骤减,农村小学兴起合并潮,学校要进行资产清算。微机室里的大头微机、活动室里的乒乓球台、教室里的饮水机都被搬走了,戚有材职位低、教龄少,只有资格在其他人不要的物件里挑挑拣拣,别人看不上的东西,在他眼里成了宝。

图书室的门一开,他第一个冲进了进去。

校长只拿了两根尼龙绳子让他装,他用尼龙绳打了个十字结,将自己喜爱的书从下往上罗,《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变色龙》《简爱》《老人与海》《雾都孤儿》《骆驼祥子》《平凡的世界》,尼龙绳变得越来越短……

他拿着成套的四大名著反复权衡,最多只能装下两本,从学术角度考虑,他想要《红楼梦》,从个人的喜爱角度考虑,他想要《水浒传》《三国演义》,他左右难舍,犹豫不决。校长叉着腰发牢骚催促,他赶紧捡了两本,提溜着回家了。进了家门拆开一看,他哭笑不得,原来,匆忙中竟把两本一模一样的《西游记》带了回来。

戚有材是语文老师,也是个书虫子。他执教51年,白天教书,晚上看书,尤其喜欢深夜看书,卧室里高高低低全堆满了书,他老婆却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一年有半年是自己抱着自己的胳膊入睡的,甚至还一度怀疑戚有材有了外遇。

书越来越多,从学校里带回来的《西游记》早已淹没在书海中。去年,戚有材突发脑溢血,医生在他脑门上开了个洞,把里面的血导出来,戚有材的身体渐渐地恢复。

七十多年过去,他才发现了一个问题,看书已经成了他的生理需求,没有书的日子,一天长似一年。戚有材让老婆从家里带几本书来,成堆的书,他老婆却独独不知从哪将这本当年的《西游记》扒拉出来带给了他,经历过生死的戚有材,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既然这本《西游记》与他有缘,就认真读一读。几个月过去,他读了十几遍,竟从这本被他曾经轻视过的书里面,参透出人生的大智慧。

戚有材将床头上的小台灯打开了,光线照地对面的罗玉来难受,他翻个个身,把头埋进枕头。罗玉来想睡,但横竖睡不着。他的老婆已经带着五岁的儿子回家去了,他们白天来,夜里走。白天来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忙里忙外,他不那么难受,可一到晚上,他觉得身体四处透风,有数不清的钉子落下来,扎进五脏六腑。

三个多月前,他从玻璃厂的装载机上掉下来,头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车间主任派老板的司机送他到了镇上的卫生所,卫生所看口子深不肯收治,建议送到县人民医院。

来的路上,车间主任一边用浸满血的白毛巾按着他头上的伤口,一边耐心叮嘱:“医生问你怎么伤的?你就说在地里收庄稼,从联合收割机上摔下来的,记住了吗?要不然走不了医保,说错了,到时候厂子里可就不管了,记住了吗?”

罗玉来的脑袋里像装了台没有信号的电视机,电流声此起彼伏,血从脸颊淌下来,染红了半张脸。他喉结动了几下,只吐了一个嗯字,头便不由自主往车座上上仰。

司机大喊:“不能睡,不能睡,马上就到了。”

车间主任瞟了一眼司机说:“你小子还挺有医学常识。”

司机没有接茬,拼命踩油门往前冲,其实他心里是担心罗玉来的血沾染到靠背上,他没法向老板交代。

手术进展顺利,罗玉来的脑袋上缝了二十多针,他要回家,医生不肯,说拍的片子上显示有轻微的脑震荡,他嚷嚷着硬要回家,还没走几步,就哇地一声吐在地上,蹲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神来,这才服了软。医院里的病床已经住满了,罗玉来只能委身在走廊的过道上,新的床位空出来,他才能住进去。他老婆叫马娟,外地人,没有工作,平时一个人在家照看五岁的儿子,罗玉来受伤后,她得来伺候丈夫,儿子没人照看,便只能将儿子也领到医院里来。直到第三天,病房里的一个老太太去世了,罗玉来才挪到这个床位上。他的病情在这个病房算是最轻的,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按理说早应该出院回家了,可医生总是说需要继续住院观察,问马娟也总说不知道啥情况,他觉得医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等他头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复查过后,医生非但没让他出院,还让他坐上了轮椅。胸透科、血液科、整栋大楼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折腾了个遍,平时老实巴交的马娟终于按捺不住,抱怨连天,坐在走廊里破口大骂:“大夫黑了心,连病人出院都要狠狠宰一把,你们没有亲人吗?你们没有老婆孩子吗?你们不怕老天报应吗!”

热泪从她瘦巴巴的黑脸上,直淌进脖子里,叫人看了心疼,看热闹的人从别的病房、楼层挤了过来,有几个好心的病人家属过去劝导,她忽然觉得更委屈了,哭得撕心裂肺,似要将这几个月的艰难全部倾倒出来。

最终,护士长让几个护士将她架到了专家坐诊室,给了她一杯热水,让她缓缓,却被她打翻。主治医生是个瘦高个,叫朗行建,此时已经换上手术服,正准备给新送来的重症病人手术,时间紧迫,他单刀直入:“你对象脖子上有肿瘤,恶性的,片子上很清楚了,你们准备准备办肿瘤科的住院手续,小卞,带她去找肿瘤科王琳琳主任。”

话音未落,朗大夫便转身而去。

马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天塌地陷,万念俱灰。后来,她没有将现实的境况告诉罗玉来,他的时间本就不多了,生命倒计时的压迫感比病痛还要可怕,这是人天生的直觉。

护士又来换药了,病房中依旧嘈杂,连灯管中散射出来的光线都是惆怅的。

躺在病床上的五个人因为或这或那的意外,暂时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同聚一室,接受命运的裁决,但他们又都是幸运的,尽管他们有的发了疯,有的像一株植物般永久寄生在病床上,可他们的家人从未想过要放弃,也从未逃离。

对我来说,他们的生命是平等的,无关乎年龄、职业、地位。然而,人活在世间,总是要经历残酷的竞争选择,生如是,死亦是。凭借直觉,我觉得幸运会降临在罗玉来的身上,想罢,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拆开执行令一探究竟了。

忽然,我觉得脊背发凉,一阵刺骨的寒长驱直入,透骨渗髓。过了一会儿,果然闻见一股腐烂的臭,愈来愈浓。我心里一惊,坏了!莫不是?莫不是……

腿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手指也僵硬起来,我转身凝视门外,心脏狂跳。

二十多天前,也是一个风雪夜,我和老王去郊外的养猪场执行任务。这里四面环山,村子里的年轻人能走的都走了,只有几户人家还有些生气,所以灯火稀少。山路难走,猫头鹰撅着屁股在光秃秃的树干子上浪叫,我和老王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行进,一路上,尽是荒凉。他还是一副聊儿郎当的模样,举着他心爱的酒壶,时不时往嗓子里灌几口,他这人有个毛病,不直接咽下去,而是在喉咙里来回撺掇几下,再吞下去,发出爽快的呼气声。

他假装客气,把酒壶往我这晃了晃,天冷,风大,又走夜路,我倒是也想喝口壮壮胆,可我嫌他有口臭,急忙摆手拒绝了。

后山腰,路过几个坟茔,我说:“王师傅,我有些怕。”

老王鼻子里哼哧一声,嘲讽地说:“你是干这个的,你怕个逑。”这老王八犊子就这尿性,不会从别人的角度出发,替别人考虑。越往上走,光秃秃的树干越密集,我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把小酒壶又揣进怀里,望了我一眼说:“哎,别跟个小鸡仔似的,怕什么!我给你讲个故事,消磨消磨时间,说完估计就到养猪场了。”

我以为他良心发现,实则不然,他跟我讲起了食腐徒的故事。食腐徒是我们这行的死对头,也是每个幸运天使的大忌讳。幸运天使是施予者,食腐徒则是剥夺者,虽然工作上秋毫无犯,规章里双方平等,但实际上地位悬殊,他们拥有更大的权利,更可怕的是他们常年混迹在黑夜中,又积攒了太多的怨气,因而长相丑陋,散发寒气,满身恶臭,而且心狠手辣,对幸运天使也不会手下留情,所有的食腐徒都是由犯了错误的幸运天使转变的,这一点让我不寒而栗。这也是我格外重视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原由,俗话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嘛,我要系好职业的第一粒扣子,做个人见人爱的幸运天使,而不是人见人烦、人见人怕的食腐徒。

老王这家伙是成心不想让我好过,他一口气说了好几起食腐徒和幸运天使在执行任务时,发生冲突的故事,结局都是幸运天使怎样失败,接受惩罚,被迫转换成了食腐徒,还故意加了几个惨烈的形容词。但他在讲自己遇上食腐徒的那次时,倒严肃起来,连声音都变得真诚。

他用手擤了一把鼻涕,说道:“那一年的小年夜……在永黄线高速公路的马家岭隧道出口,发生了一起轿车撞人的交通事故,我赶去执行任务。小轿车上是对四十多岁的两口子,被撞的是骑机动农用三轮的老头,那老头是收破烂的,忙了一天,想早点赶回家去过小年夜,阴差阳错走上了高速公路,还逆行,结果与驶来的小轿车迎头撞上,老头甩出去五十多米,血从耳朵了流出来,趴在地上快不行了。正当我要执行任务时,忽觉从隧道涌起一阵风,接下来是股恶臭,臭的呀,直喘不上来气儿。我心里面一哆嗦,不妙,十有八九是碰上食腐徒了。那玩意浑身黢黑黢黑的,尤其是斗篷下那双眼,一直散着寒气。”

“然后呢?”我拉着老王的衣角怯怯地问。

老王像头猪一样哼哧哼哧深深吸了两口凉气,开始讲述他与食腐徒斗智斗勇的过程,什么临危不惧,什么正气凛然,什么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这样高大上的词汇都用上了。我对他的这番言辞很不以为然,又不想伤他的面子,就恭维地赞叹了几句,因为每次他说假话的时候,总爱猪一样哼哧哼哧的呼吸两口新鲜空气。我就当他讲了个笑话,因为后来我向同行打听这件事,同行说老王那次后,连着请了十天的病假。

此时此刻,我后悔起来,那晚为何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遇到这玩意,也好有个应对的经验,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一定要把这一条教训记在我工作日记的小本本上,不,应该牢牢记在心里,干什么都要有备无患,尤其是当别人讲遇到的麻烦,一定要仔细听,认真总结。

在我战战兢兢后悔的时候,食腐徒已经明目张胆走到我前面了,这个食腐徒的黑袍子拖在地上,证明它的等级颇高,我在等级和气势上矮了一截,忍不住用我的小眼睛望向它。黑色斗篷下,是一张深不见底的脸,透着彻骨的寒。它那两只如竹节长的手爪交错在一起,自然下垂着,凝视着我。顷刻,我的双眼眩晕起来,内心不停地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现在未过十二点,还是我的主场,食腐徒再强,也要按照彼此的规矩办事,我公事公办,它也不能胡来。

我压制着内心的恐惧,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抽出任务卡,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折页。

我的脑袋都要炸了。

内页上什么都没有,我以为自己搞错了,重又检查了封皮和封底,除了封皮上的时间地点,内页和封底确实什么都没有。

我眯起小眼睛,回想这一段时间,老王总是怀揣着任务卡,碰也不让我碰,每次在执行任务时,他总会闷一口酒,淡定地翻开任务卡,郑重其事地读出被执行人的名字,剩下的就是我要念一长串宣言,走上前去,用百分之百的真心亲吻被执行人的额头,将最美的幸运施于他们。

这些天来,我亲吻过深夜因加班而心肌梗塞的程序员,亲吻过因失恋从阳台纵身跃下的年轻女子,亲吻过因吞了乐高而卡喉即将窒息的孩童,亲吻过患上重度抑郁症的出租车司机,亲吻过背负银行巨额债务而企图烧木炭自杀的房地产开发商,亲吻过马路边赤身裸体的乞丐,亲吻过空心村独居了十多年的留守老人,当然,也亲吻过养猪场那对因来势汹汹的猪瘟损失惨重而丧失生活信心的中年夫妇。

我没有权利干预他们的生命,而当他们虽置身人生的黑暗,却有义务赐予他们再次发现人间温暖光亮的机会。当我重新审视过往,心里不由感慨,啊!老王,这个假装酗酒的怂包,这个肚子里藏了天大秘密的老滑头,任务卡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竟装的那样像。我走向孙锦,食腐徒也跟着走向孙锦,我走向宋卫星,它也走向宋卫星,我走向周福海,它也跟了过来……它这是成心想与我作对,此时此刻,我选择谁,便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而这个病房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都是生活里的可怜人。

“或许我谁也救不了,可是我依然要完成我的使命”,我喃喃地说。

食腐徒的舌头抖动着,显然它不懂。自从它成为了食腐徒,成为了死亡的代言人,便失去了悲悯之心,所念所行只为了填满斗篷下深不见底的欲望。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阳台上的晾衣杆唰拉拉直响,雪花被风任意摆布着,在空中乱撞。躺在屋内的五个人,也要迎来生与死的最终决断。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完成任务,是不是转变成食腐徒,还需要请专家委员会进行评定,但这个食腐徒的企图已经很明确,它想让我的任务失败,好让我变成跟它一样。恍惚中,我看到食腐徒如蛇行般的舌头在黑色斗篷下快速弯曲,似迫不及待将亡灵勾入深不见底的洞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在心底蒸腾而起,“人恐惧死亡,那是因为爱惜生存的缘故。”

我拿定了主意。

我要与其斗争到底,尽管我尚未转正,且是幸运使者的最低级,但我依旧选择做唐吉坷德,举起高尚而决绝的长矛,誓死捍卫我神圣的权利,行使我光荣的使命。

午夜的钟声即将来临,再也无需迟疑,我将任务卡折好收拢,放进口袋,快步走向孙锦,神情庄重地念起我的执行词。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将幸运赠与她。不出所料,食腐徒跟着走过去,只消抖动它的舌头,便可以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拉到了地狱之门,可它的时间未到,尚不能行使它的权利。漆黑的斗篷抖动着,似在与我示威。这时,我又念了一遍执行词,亲吻了宋卫星的额头,食腐徒惊诧了,它像一团漆黑的雾气,凝滞在一旁。赶在午夜前,我又对周福海、戚有材、罗玉来他们分别执行了任务仪式。

“当当当!”午夜的钟声响了,那样准时,那样响彻。

在我的注目下,这个长袍食腐徒将病床上五个人的全部实施了亡命咒,我很沮丧,不但翘首以盼的转正落空了,恐怕也会被惩罚为食腐徒,这个暴风雪之夜,让我认识到自己是如此的自恋、自负,来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自我夸耀,觉得实习的这段时间自己如何优秀,可现实给我上了一课,且代价将是惨痛的。过去,我瞧不起的老王,觉得他不讲卫生,爱偷懒,故作深沉,但经历这一遭,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我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只记得世界像失去了声音的默片电影,眼前是白茫茫一片雪海,路边一丈高的竹子被压弯了腰,夹道两旁的路灯亮地直晃眼。起初,身体感觉到虚热,额头开始冒汗,两只手在冰冷的空气里变得热气腾腾。于是我就弯腰攥了两把雪,朝着家的方向快步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我看到了家的灯火。

冷风中,身体抖得像只筛子,我裹紧大衣,依旧是深入骨髓的凉。身后,感觉总有什么东西紧紧盯着我,风雪中,看不清模样,我甚至觉得我的身体开始往下坠,沉地如头搁浅的座头鲸,没有完成执行任务,评委会这样快就知道了,暴风雪的天,他们也过于敬业了吧。但我是问心无愧的,要惩罚我,那就请尽管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心里坦然,身体却不给力,新买的小牛皮鞋没能帮我把持住最后的尊严,在小区门口,摔了个四脚朝天。

当我醒来的时候,刘美娥正在给我换尿布,我惊得一个机灵。

刘美娥用手拍了我一巴掌,嘴里嘟囔:“腿别乱动,尿这么多,屁股底下都是,赶紧换好了,一会护士看见又该不乐意了。”

刘美娥是我妈,年轻时闯过北京,军队的大院里见过大世面,所以任何事总能掐住要害,且主意和脾气比牛还大,说话快人快语,但凡谁与她意见不合,她总能扯一大堆歪理,把别人教育地烦不胜烦,在她面前,要懂得服软才能好过。尽管,此去经年,在命运里沉浮半生,她沦落到卖煎饼果子为生,已经风光不再,可依旧保持了那份喜欢做主,态度强硬的不良习惯。

我涨红了脸,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能一边用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一边用腿蹬床单。刘美娥像是触了高压电,立在那足足几秒钟,方才抬头望着我,她那满是褶皱的脸顿时像被熨平了。很快,她扑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捶我,湿透了的尿布随着她的捶打,四处飞溅,有几滴甚至还飞到了我的眼睛里。

与此同时,整个病房都躁动了,陪护的、探视的一股脑儿围了过来,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瞧着我,仿佛见到了外星人。随后,医生和护士们也来了,医生对着我指指点点,周围人也对着医生指指点点,不同的是,前者用的是食指,后者用的是大拇指。

接下来的几天,在别人的对话中,我拼凑出了事情的发展链。原来,我也是病床上的病人。大雪纷飞的某个夜晚,在出租屋换灯泡的时候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单位领导交办任务发现我失联后,才被发现出了意外,此时我已在地上躺了几乎一天一夜,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快不行了。经过医生的奋力抢救,还是下了病危通知,颅内血压高到了190,不开颅,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也就能挺个一两天的样子,开了颅,最好的情况也是植物人,而且身体会像冬天的植物,慢慢衰竭枯亡。急诊室,等待手术的还有好几个,按照情况,我这种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家人们已经着手给我准备后事,唯独刘美娥,像个冲锋的战士,跑到主任医师的病房,连哭带叫,不依不饶。刘美娥在承担责任的文书上签了字,医生为我做了第一次开颅手术,结果没有任何起色,按照旁人的说法,白花了钱,白受了罪,白浪费了时间。我像一滩泥水卧在病床上的一整年后,刘美娥也曾经动摇过,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听到过她唉声叹气,可她还是坚持让我治疗。

期间,同病房的病人有康复出院的,也有没熬过去过世的。应该是在第四次开颅手术过后,休眠的大脑有了一些意识,能够接收到病房里的碎片式信息,比闹钟还准时,发疯哭闹的孙锦;时常抱怨,像养护一棵植物般护理了宋卫星三年的李鲜花;智力直线下降,时常耍孩子脾气的周福海;迷恋《西游记》,喜欢默念禅理名句发感慨的戚有材;拖拉着儿子照顾丈夫的马娟,以及被包裹在谜团中的罗玉来。病房中的人物,闯进了潜意识,如湖中倒影,幻化演绎成一帧帧生动具体的细节,物质世界以外,上演封闭空间里的愁与苦,爱与恨。

现实世界,会感到疼痛。虽然我醒了过来,但脑中依旧有血块,某些功能性神经还需要慢慢激活、恢复。神经被压迫,导致我嗜睡、头昏、恶心、乏力、食欲不振,呼吸困难。经在半夜时,头部胀痛,伴着耳鸣,天旋地转。

我又曾昏睡了几十个小时,在一条河边见到老王,外面冰天雪地,河水却热气腾腾,青草顺着沿岸伸绵延展。老王戴一顶毡帽,胡子拉碴,还是一幅邋遢的样子,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侧着身子,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循着他的视线,我也望过去,发现一头年迈的母鹿,它身形庞大,并不怕人,老王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酒,我正要走上前,问他这次是救我还是救鹿,却听闻一阵巨响,满天的乌鸦从树林中飞了出来。

醒来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离奇的潜意识体验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老王,经历第五次开颅手术,我的神志逐渐清醒,精神也越来越好,显而易见,我的身体在慢慢恢复。潜意识世界中,我败给了食腐徒,现实世界中,我战胜了病魔,且大获全胜,虽然过程有些曲折。经历了身体的上的生死,我的内心变得强大,过去不在乎的事情,不屑一顾的东西都变得如此珍贵起来。清晨的朝阳,光线是橘红色的,那样美丽。入嘴的食物,有苦辣酸甜,彼此混合,形成千种滋味。钟表的秒针,跳动地比原来更加迅速。特别是刘美娥,看起来比原来更顺眼了。

环顾四周,是如此的熟悉,周锦的头发白了一半,她把自己的身体折磨垮了,但终究是不再那样嘶声力竭地闹腾了。宋卫星的家人来过几次,他妈妈看起来很年轻,珠圆碧润,通常坐在床边一言不发,走时会塞给李鲜花一个红包,嘱咐她好好照顾儿子。他的前期妻也来过一次,个子很高,会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胳膊,还给他刮胡子,他前妻的丈夫坐在一旁玩手机,期间,几次催促妻子该走了。周福海开始做高压氧,在两个壮汉的搀扶下能迈开步子了。戚有材已经完全恢复了,他依旧不走,或许是喜欢病房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感觉吧,又或是在这里能看到人间百态,能够激发他的思维,更好地体味《西游记》中的精髓吧。他老婆有时候会和刘美娥聊天,她说等到冬天过去,春暖花开之前是一定要出院的,因为儿媳妇怀了二胎,已经显怀了,自己再往院里跑是不吉利的。罗玉来转院了,听说去了上海,他的病情不容乐观,但去大城市、大医院,找行业内的专家,总是有希望的。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窗台上的蟹爪兰开花了,橘红色的小喇叭裙一朵紧挨一朵。病房的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刘美娥用手在上面按了一个大手印子,猫着身子,向窗外探。

我还不能说话,但我的手能比划,我就举着手在空中划拉。刘美娥重新把焦点聚在我身上,经过反复磨合,刘美娥终于领会了我的意图。她跑到护士台借来了纸和笔,耐心铺到床上的小折板上,然后站在一边。我的手还很笨,一撇一捺要花很多力气,字很丑,我还是用心写。她文化程度不高,又是个直肠子,不喜欢我文绉绉的模样。因此,我要心里在斟酌字句,尽量写的不那么肉麻,她会不喜欢。刘美娥不是矫情的人,她吃过生活的苦,对生死看得很淡。过去的二十八年,经常在我面前夸耀别人家的孩子,话里话外地嫌弃我,我曾经一度怀疑她不爱我,事实证明不是我想的那样,她与其他母亲一样,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产生超乎寻常的力量,两年零三个月,五次开颅手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照顾,她第二次给了我生命。在我不成熟的人生体验中,慢慢有了自己的认知和感悟,爱是要表达出来的,尤其是对亲人。

“妈妈,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字歪歪扭扭,像被犁耙犁过一样。

写完后,我偷偷观察刘美娥,她脸上有种我未曾见过的神情,混合着害羞与自豪。她没说什么,拿起笔,也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别多想,好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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