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的医院里总是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我陪着母亲在底层挂完号之后,将父亲送去专业的医生就诊处。而后坐在铁制的椅子上等待,大厅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来往的车辆,阳光将绿植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似乎原本匆忙的生活就这么慢下来了。
母亲还是头一次来城里,我带她来的地方却是医院。她昨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身上粘着的还是干农活时的泥土。护士推着送药车从面前走过,我总是坐立不安,似乎时不时就能听到耳旁隐隐的哭声。来往的人很多,大多脸上写满了疲惫。母亲眼神呆滞的望向窗外,我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等待医生喊家属。
一
我是在昨天才得到父亲患病的消息,在临晨接到母亲的电话,当听到电话那头的哽咽声,我就明白家里出事了。尽管离家多年,母亲也很少打来电话,村子里的基础设施不完善,想要联系外界只能去十里外的村委会,她腿脚又受了寒,就是排队也要花很大的功夫,更不要说徒步走过去。
自前些年和父亲赌气,又依着那股叛逆的劲,离家多年也不曾回去。本以为自己是以英雄的姿态,去寻找所谓的幸福。以为终于脱离了枷锁,可以自由翱翔,却不知......
我买了最近的车次赶回家。在高铁站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身边匆匆而过。似乎人生来就要与遇到的所有人讲别离,近一些是父母,远一些是朋友。甚至自己最终也会落入一片净土。
乘务员标准的微笑总能吸引人们几秒的注意力,当所有包裹被安放在了行李架上,我知道我终于要回家了。
这个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时也是如此,一只手紧紧攥着车票,另一只手则无处安放。
在那恍惚的记忆里,我看到了城市附近已经建起的高楼,看到已经修好的直达隧道。而现在,透过玻璃上的冷气,我仿佛看到母亲熬好了鸡汤,在招呼我洗手吃饭。
在回去的那个晚上,我在街边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邻居,老爷子扯着嗓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摆摆棍子,走了。过去常在村口唠家常的女人们,也都不再是记忆里的那群人。
村子里的荒地已经建起了新房,那些下雨就会摔倒的坑地也都变成了柏油路。而随我成长的小巷子,如今已经是公共活动中心。
而那熟悉的红色大门里,朴素的陈设没有什么变化,用了十几年的摇椅还在门前摆着,只是我喜爱的贴画有一角耷拉下来。
我站在门口,看到正在从箩筐里挑米喂小鸡的母亲,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去证实那红肿的眼眶,我知道她哭了有一段时间了,只能眯着眼向这边张望。
在我离开后,父亲生病的这段时间,她衰老了,相较于女人容颜的衰老,她整个人都呈现颓丧的气色,失了精气神。
当我撩起门帘,看到的是侧着身子使足了劲才艰难从床上爬起来的父亲。他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我的小名,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骨头架像是孩童堆起来的积木,一碰就散。
我似乎愣在原地,失去了知觉,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记得我离开前,父亲身子骨还硬朗着。虽有六十多岁,皱纹爬满了脸,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只是长得不太面善,若不是胸前挂着一串佛珠,整个人看起来就满脸劣气。那时他性子急,农村人也没有礼节,遇到什么事就拳头招呼,自他指着我鼻子骂着不是东西的话。我夹着尾巴仓皇而逃,生怕那巴掌照着脑袋落下来。
我对父亲的记忆很少,似乎记忆里的他总是早出晚归。可能那仅有的记忆,已经是内敛含蓄的男人表现出来的极致。
还记得儿时的开锅豆腐,那是家乡有名的小吃。早点摊上会支起一口大锅,锅底都是特质的汤料,油炸豆腐会被切开,翻滚在锅里。客人来了,小二就会热情的招呼着。在北方炎热的时候,小二们都赤着膀子,在肩上搭一块湿的毛巾,方便擦汗。后来这些美食都传到城里去,风俗还留在家乡。
那时上学早,父亲就常带我到这的小摊上吃,他总会编一些撇脚的幌子,将碗里的豆腐夹给我。那时的我也只顾着吃,只以为他不喜欢吃这豆腐罢了。
二
我带他们连夜赶去市中心最好的医院就诊。我坐立不安,母亲则盯着落地窗发呆。她攥着父亲刚照好的一寸照片,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问起了母亲和父亲的初识,这也是多年后,我们母子俩的再一次谈话。
母亲是在火车站遇到这个沉默内敛的男人,那时她本有机会去省城读书。而父亲也恰巧要去火车站送人,他说看着母亲的背影总觉得似曾相识,就跟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而后,这一段情愫就这么产生了。
母亲总是说:“我是眼瞎才看上你爹。”若不是那嘴角扬起的笑容,我恐怕还真的相信了。她说那时自己还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的就结了婚。如今也唠叨他也一辈子了,希望晚年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我知道的,他们两口子什么也不图,就想好好过日子。
我注意到母亲鬓角的头发已斑白,其余头发也零零散散的。似乎有很久没有打理,就是随意将头发盘起来也只是为了方便做农活。
记得尚且年幼的时候,还与母亲一同进过女澡堂。这在当地是被允许的,算不上稀奇事。大家只认作五六岁的年纪,没什么分别心,不会觉察到男女之间的差别。
我自然也觉得这是一件平常事,只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亲戚们常用来打趣,我也只好把它认作屈辱之事。而记忆到底真实与否,似乎也不能侃侃道来,随着时间的变化,埋藏在意识里的东西总是多了些朦胧美。
印象里的澡堂雾是很大的,屋子两侧都装有暖气管,淋浴也就在相应的位置。北方人总是那么不拘小节,没有什么遮挡和庇护,身子也就随意散开来站着。在雾更大些的时候,两侧的人是无法看到对方面容的,但大部分女人仍然能喊出熟人的名字。
那时我的注意力只在带过来的瓶瓶罐罐上,舀上水再倒掉,就这样反复。这样想来,小孩子还确实令人难以琢磨。平淡无奇的事却能保持持久的注意力,且乐此不疲。
大概过了那个年纪,就相应的失去了那个年纪应有的感受。像是那位走出桃花源的人,尽管留下了往返的记号,却也依旧找不回往返的路。可能也因此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内心又多了分怅然。
后来上了小学,才从祖母那才听到父母相遇的故事。得知母亲的家境实际上很好,却偏偏一眼相中了我无趣的父亲,祖母对于憨厚的父亲并不喜欢,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去干苦力活。可母亲硬是央求着,吵着闹着,最后终是嫁了过去。
在那之前,我是不清楚的,也是不明白的,不明白母亲眼里平淡如水,甚至没有一丝涟漪的生活怎么能被称作幸福。
三
紧闭着的门似乎有了动静,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只是走出来的不是父亲,是一个看起来很敦厚的男人。他脸上的皮肤干裂,眼球充满着血丝,满是茧子的手握着一叠化验单。
若单单以我的想法认定,他大概同父亲一样,是以种地为生的农民。他拿着化验单走向我,来询问单子上面的诊断。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儿子患了白血病。这时候,我看到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哭了。不同于母亲悄悄的抹泪,他哭得撕心裂肺,面部肌肉抽搐着,鼻涕眼泪夹黏在一起。
这样的痛苦,我是很难去体会的,大概是极度的悲伤了。我控制住涌上来的悲伤情绪,回过头发现,周围竟没有人驻足,甚至异样的眼光都不会有。所有人依然是行色匆匆,各自忧虑,亦或是这里的人都听惯了这样的哭声。
来来往往的人又打断我的思绪,我看着母亲疲倦的面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如果真的是肺癌……”
我看到母亲笑了:“你爹说,这辈子也活够了。如果真得了那病,就好好陪他几年。要是身子骨好好的,就让他赶紧下地种田去。”
母亲眼里的光芒和年轻时一样。那时的她总是有自己的想法,遇到什么都能挺直腰杆去闯。我想,即便现在满头白发,这也是不变的。
我仿佛看到那扇门把手被轻轻转动,我攥紧拳头,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