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山间的空气总是比城里清新，虽没有诗意中的小桥流水人家，但村口淌过的小溪，或是几百米远的山丘，都是城里的人不曾见过的。

总是说人遇到未知的人，走到陌生的地方，都会缺乏安全感。但是鹏飞不会注意到这些，他藏着掖着的还是心里的事。路过的人总会看他几眼，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左手提着一大袋水果，右手握着的火车票也被汗水浸湿褪了颜色。

在他下火车后走了约莫有两个小时，水果份量又不轻。当时鹏母说，拿点东西去总是好办事。他也听了母亲的话，将水果从一个城镇提到几百里外的村庄。当时他要是知道这村子这么偏远，说什么也不会把水果提来。

快走到村口时，心里越发忐忑。俗话都讲，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而自己呢，被收养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离开家乡都快要二十年了，现在回来还有谁会记得。

只是自养父生病后，家里生活太过于拮据，就连住着的房也卖了。日子过得就像是一条下坡路，不走到谷底就停不下来。照顾父亲一段时间后，公司以裁员为由把他炒了。在外打工也连连不顺，就是交房租的钱也拿不出来。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又恰巧最近电视在播扶贫。他看到这个村子养殖水产赚了钱，这几年经常有人回来认亲。他就动了念头，想着要不也回去看看，说不准还能让日子好过点。要说情分，他定然不记得，这么多年过去，连哭闹的记忆都没了。

村子的牌匾重新打造，把那几个大字又放大一倍，古声古色倒是有些韵味。鹏飞明面不敢多说，心里倒是想着：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村富起来了。

还没进村，就能听见一个女人吵吵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靠在拐角处，想听听这些人在聊些什么。

“昨天，那不二小子回村了，这才走了几年，就连我都不认得了。打扮的是人模狗样的，不还是回来要钱了么。最后还是得叫我几声姨，我才把他带到王家。”只听见那女人扯着嗓门，说着引以为傲的事。身边的几个女人还附和着:“哎呀，哪有霞姐办不了的事。”

若是像往常，鹏飞一定再多听几句，这样心里也有个底。但这回是关于自己的事，他一句也不想多听，整理整理衣衫，抱着水果从边上走过去。

“找人询问一律十块。”见鹏飞走近，那女人又扯着嗓子喊，还把标价的牌子向外推了推。鹏飞板着脸就当作没看见。

“嘁，以为自己是谁呢。”那尖锐的声音直往鹏飞耳朵里钻，他心里想回去和她理论一番，然后猛拍桌子把那块牌子甩在地上。但他没有这么做，脚步还是往前走着，一步比一步快。最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和一个女人较什么劲。”

鹏飞也不知自己走了有多远，他来时太阳才刚升起不久，现在怕是都要正午了。不仅没得到消息，反而越走越荒凉。只得找口泉水，解解渴，坐在石头边上擦汗。

这时他就后悔了，不知当时为何要赌气，不过是十块钱的事。现在不仅找不到当年把自己送走的那户人家，腿脚都开始酸痛。本身来这小村子里已经没什么面子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他开始责备起自己来。

正梅本是要来取水，发现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不免惊吓。可看到一副生面孔，穿着打扮也像城里来的，便起了好奇心。她是村子里有名的读书人，其实也不过是组织了几场村子里的活动。可大家都觉得她有文化，她也乐意接受。

说起来，正梅也不过二十岁刚出头，不过儿子已经一岁了。村子不怎么在意读书这事，自己又不喜欢读书，让她背书里的“之乎者也”实在是痛苦，于是听从父母意愿，早早嫁了人。

丈夫是做打铁生意的，村里的人都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可正梅不觉得，她觉得自己是有文化的人，认为丈夫没文化，也不懂情趣，是配不上她的。如今来了城里人，自然要好好端详一番。

正梅来时，鹏飞还没有察觉。突然起身发现身边还有一个姑娘，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他倒也不好意思，连忙赔罪。正梅捂着嘴笑，问他坐在这地方做什么。鹏飞走了这么长的路，难得看到当地人来搭话，连忙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番，想她帮忙寻找那户人家。

“这种事找霞姐就好办了。”正梅突然打断他讲话。

鹏飞自然知道她所讲的人就是村口那泼妇，只好摇摇头说：“我这人不太会讲话，刚刚大概也惹了她不悦，此时去找她怕是不太方便。”

正梅听他讲话文绉绉的，更是有了兴趣。“那你讲讲当年的印象，我可以去找霞姐问个大概，这样也方便带你去。”

鹏飞听到女孩这样讲，连忙答谢。说母亲在他出生时就受了寒，不能下地干活。父亲在家总养些鸡鸭一类的家禽。在他离开时，家里还有长姐和一个弟弟。其实这些事他也记不得了，好在离家前母亲嘱咐了几句。

“这倒是好办，不过……”话还没有说完，正梅迟疑了一会。

“嗯？”鹏飞怕她改变了主意，连忙抬起头，也顾不得孤男寡女，连忙握住她的手。

正梅也没有推开他，“我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她说着拿出夹在篮子里的小册子，“有几首诗我很喜欢，但不太懂意思。”

鹏飞看着她拿出一本诗集来，更是对这姑娘刮目相看。他虽对诗谈不上理解，但一直自诩为诗人，虽不懂平折押韵，但平日里就喜欢写几首诗。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又想起来村口的女人，更像是感觉到他乡遇故知，连忙答应了下来。

正梅自然不会说，这册子是常年放在篮子里的，她从未看过。只是大家都觉得她认识几个字，她也只好装模作样一些。而今天恰巧碰到这样的机会，让城里人也看看自己的文化。

鹏飞展开册子，认真地教她读了几首诗，更是把平日里写的打油诗念给正梅听。正梅哪听得懂这些，只是附和着。而鹏飞越讲越有精神，在城里总是被说工作做的不好，赞美更是寥寥无几。看着面前姑娘的含蓄羞涩，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又长高了几公分，心情愉悦极了。

鹏飞没有谈过恋爱，他认为自己上学时一心都在学习上，最看不惯那些整天腻在一起的情侣。可毕业后，身边的女生基本上都已经名花有主了。几次相亲也都以失败告终，他是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女人总是这么肤浅，看不到他皮囊下的灵魂，总谈些俗的身外之物。“哼，是我看不上她们。”他总是这么想。

可他看着正梅有了兴趣，想着这姑娘看起来朴素，兴趣爱好又相同，有聊天话题。最重要的是，在她面前，自己是宏伟的。可不像那相亲市场，自己被挑来捡去。在这一刻，鹏飞已经想好要把她介绍给父母了。

正梅也没有违约，从家里拿了几根黄瓜西红柿就去门口找霞姨。鹏飞躲在角落里，听她们聊些什么。

“霞姨，我想找您打探个人。”正梅走到女人边上，讨好着说道。

这外面的人打探倒是正常，可自己村里人打探的事还从来没有过，这让霞姨摸不着头。可有生意上门就是好事，她一边推脱着，一边收下了这篮子菜。

“正梅啊，我前几天让张铁匠做的那口锅……”只见霞姨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正梅脸色发生变化，“霞姐，这村子里谁不知道您神通广大，这一篮子菜您都收了，怕不是这锅还要赖账吧。”

“怎么会，这找人的事自然不在话下，可这锅我急用，也催催你男人。”霞姨自然知道正梅是个吝啬的主，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只好变了话题。

鹏飞躲在一边，听到正梅已经结婚了，满脸的不愉悦，像是吃了苍蝇那般。也是赌气，头也不回的往村外走。

“哎——你去哪？”正梅看他走出去，连忙喊着他。鹏飞自然是听得到身后有人叫他，但他觉得正梅欺骗了他的感情。本身就不喜这村里的人，而现在连看起来朴素的女人都欺骗他，父母也八成是这样的。于是打消了念头，怒气冲冲的走了。可正梅又什么时候讲过她没结婚，不过是鹏飞主观臆断。

“这是什么人啊，枉我还拿着一篮子菜帮他。”正梅也是生气，一是气这男人阴晴不定，二是气这一篮菜打了水瓢，还以为这城里来的男人会给自己什么好处。

“你说他啊，进来时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早就看不惯他了。”霞姨盯着鹏飞觉得眼熟，倒也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还是附和了几句。

“是啊，城里的人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正梅抓起霞姨吃的瓜子，表达着内心的郁闷。

两个女人就在这，你一句我一句，倒也培养出一些情谊来。

鹏飞已经走很远了，自然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是怨恨正梅欺骗他，早知道她已经结婚，又怎么会废那么多口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村口站着的衣衫褴褛的女人。她头发已经花白了，步履也不稳。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重病缠身，也显得年老些。她手握着两颗鸡蛋，浑身颤抖着。

她侧出身子走向回家的路，这时正梅霞姨才看到。“李姐，您身子不便就不要乱走动，万一再受了寒怎么办。”霞姨表示关心。

“姨，用不用我扶您回家啊。”正梅也关怀地问着。

“唉，不用的，我能行的。”女人摆摆手，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她知道只是些客气话，空气中变得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嗑瓜子的声音。

直到她走到了家门口，男人才连忙过来搀扶。平常女人回来，男人都会递给她水，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可今天，男人却显得焦急，“见到儿子了么？”他急忙问道。

“见到了，见到了，他长的可俊了。”女人笑着说，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他说工作太忙了，得回去了，下次带上礼物再来看我们。”

“这孩子，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男人言语中透露着喜悦，还说要亲自下厨炒几个好菜。

女人紧握着藏在袖子里的鸡蛋，盯着男人的背影发呆。就连几个孩子问话也没有听清。

“他小时候最喜欢吃我煮的鸡蛋了。”女人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