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许建平的头像

许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4/05
分享

生存课

生存课

 

○许建平

 

孬儿放学回家,天才刚擦黑儿。拐进半截胡同,刚看见自己家临街的修自行车铺面,心里还没顾得上温暖一下,孬儿的一颗心就又一下子忽悠到了嗓子眼上。一支仅有25瓦亮度的裸体灯泡,依旧从门楣上边横出来的长竹竿上滴溜下来,依旧照亮修车铺门前的一小片空地儿,但是,那张画着棋盘一直摆放在灯下的矮方桌却不见了。修车铺的门也紧闭着。矮方桌是爹平时有意摆放在那里,专供街坊老少爷儿们,或过往行人下棋打牌用的。爹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爹还说,得罪一个人等于打一堵墙,交好一个人等于铺一条路。爹是想用矮方桌打通在街坊四邻中的人脉,聚住自己摊位前的人气。快两年了,孬儿放学回家,头一回没有看见矮方桌摆在那里,头一回没有看见爹出摊儿修自行车。娘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下午课堂上,孬儿的右眼皮儿就连着跳了几下,想起娘的话,心中七上八下的,神思也跟着恍恍惚惚,根本就没有听清老师在讲些啥。孬儿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平时看人的目光总是怯生生的,一天到晚,好像总是在怕这怕那中度过。孬儿已经13周岁了,才上小学二年级,跟大多数同班同学比个子,却并没有显出多少优势。孬儿从不记事儿起,就随爹娘从信阳大别山老家来到省城,先是跟着爹娘在政府门前静坐、喊冤、上访、告状。一年,一年,又一年。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爹娘不再上访告状,而是沿街收起了破烂,后来又在这条半截小胡同里租下门面房,正式干上了修自行车生意。再后来,街道派出所王所长成了孬儿的“干爹”,一家人的暂住户口也办了下来,孬儿也上了小学,此后爹娘嘴上再没有提过上访告状的事情。有时候,孬儿却还总想提提,总想问问,不知到底是因为啥,这时候爹娘总是相互递个眼神儿,总是有意把话头给岔开了。

孬儿站在家门前直发愣怔。孬儿心里说家里真有可能出事了。往常这时候来修自行车的人最多了,生意多得爹都忙不过来,要是没啥事儿,爹咋会舍得不出摊儿了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孬儿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推门进去了。

 

孬儿所谓的家,也就是两间旧房子中间夹出的一条长过道。房东用石棉瓦做屋顶搭盖起来,当成门铺面房租给了他们。如果有关部门较起真儿来,这还是标标准准的违章建筑呢。长过道一分为二,前半截权当是修车铺面,两边对脸立住两个白铁皮货架,放满了锅碗瓢盆,当然,上面更多的还是修自行车用的工具、配件之类。后半截自然是一家人的起居室,紧贴一面墙,摞起来一大一小两张木床,孬儿和父母睡的是上下铺。

孬儿推门进来,看见爹和娘一个也不少,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画有棋盘的矮方桌也在,就摆在门内屁股印儿大小的空地上。此时桌面上堆了一大骨堆儿银白色纸元宝和好几大摞土黄色草纸。娘坐在小桌边上,手里仍在不停地折着、叠着,土黄色草纸烙馍卷儿一样散落在地上。爹站得靠里边一些,脚下有一盆脏水还正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香胰子味儿。说明爹的手、脸和脖子已经洗了好几遍了。爹穿了一身铁灰色西装,此时正对着钉在墙壁上的一窄条儿玻璃镜反复照看自己,镜子的确是太窄了,爹的身子不停地晃动,侧过来,又调过去。还有,爹太瘦了,又高又瘦,西装也太大了,穿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衣裳。孬儿还是头一回看见爹这种打扮,心里觉得说不出的陌生和别扭。这时候,娘说:

“乖乖儿可不敢耽搁,起紧吃饭,吃了饭,给你干爹烧纸去——!你干爹没有了!他出了车祸了——!”娘的声音里竟拖出了长长的哭腔。

孬儿出神地望着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像也不知道娘在说些啥。

娘急了,又说:

“就是你干爹王所长呀,你干爹是派出所所长呀,你忘了?你咋会忘了呀?这回可好了,越爱说嘴的,越说不了嘴,你干爹这回——真的是没有他了!该俺孬儿没有福哇——!”

孬儿当然知道他干爹是派出所王所长。孬儿不爱说话,但心里知道。孬儿没忘。记得刚上学那一年,有一天晚上,爹领着他去给干爹行礼,出门前,娘特意给他穿上了一身蓝黑色“警服”。“警服”是娘特意从童装批发市场上买的,肩章、领章、还有大盖儿帽,一样不缺。看着孬儿穿上这身衣裳,当时,娘对爹喜气洋洋地说:“你看咱孬儿多排场!”娘回过头来,又对孬儿说:“你干爹身边只有一个闺女,也快出门了,心里头就稀罕个小子。” 娘叮嘱孬儿到时候一定好好给干爹磕头,行礼,大声叫几声“干爹!”孬儿朝娘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娘的话。干爹的家在一个很大的新式园区里。干爹住的是楼房。孬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爹好像也是。那天晚上,爷俩儿在小区里瞎摸了很长时间,摸错了好几家之后,终于站在了干爹家的客厅里。孬儿牢记娘的话,一边大声叫着干爹,一边给干爹磕了三个响头。干爹当时大声答应着,笑哈哈的,大脸盘又黑又亮。干爹拉起孬儿,一把揽在怀里,叮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爹和娘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让孬儿给班主任老师递个话儿,告诉他(她)自己是派出所王所长的干儿子,他们一家人都由干爹“罩”着。但孬儿却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就是在他连着受了几回同学的欺负,老师处理时明显偏袒了欺负他的同学之后,孬儿还是没有说过。

 

这会儿,娘又翻找出那身“警服”,一边招呼孬儿换上,一边又叹起气来。娘又说了一遍,“罩”住咱家的人,说没就没了,咱孬儿老是没有福啊。爹白了娘一眼,脸上的表情温吞吞的,显示出一副好死不赖活的平静。爹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便开始收拾出门用的东西。爹把烧纸、银元、纸香等供品,装进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大纸箱子里,看见小矮方桌终于腾出来了,便立马把它搬了出去,稳稳地放在了门前空地上。咱办咱的丧事儿,人家打人家的牌,猪往前拱,鸡往后挠,就是天塌下来了,日子还得朝前过。爹返身进来后,这样小声嘀咕着。

爹一只手拎起纸箱,另一只手扶住孬儿的脑袋,却不挪动脚步。爹立在那里,嘴上啥也不说,只是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娘终于意会过来,开始给爹拿钱。娘慌忙跑到里间,趴在大床上,整个身体来回拧着,终于从褥子下面的什么地方摸出一沓钱来,用橡皮筋儿扎着,全是一佰一张的。娘沉甸甸地托在手上,回到爹跟前。

娘小小心心地抽出三张,望着爹,怯怯地问道:

“你看,咱这种人家,三佰,中不中?”

爹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娘又问:“那,那,五佰?那就五佰!”

爹还是不说话。

“中、中,中了!六百!六六大顺,就这一回了,咱也图个吉利。”

说罢,娘从一叠钱里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抽出六张,又用指头肚儿在上面搓来捻去,复查了好几遍,这才朝爹递了过去。爹接住,在手上对折了一下,放进西装内兜,又从外面按了按,这才推着孬儿出门去了。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

父子俩骑一辆二八型加重凤凰牌旧自行车上路。这种型号的自行车,产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上海,现在已经是难得一见了。爹坐在正位上扶把驾驶,孬儿双手搂抱着大纸箱子坐在后支架上。自行车三拐两晃,便悠出半截小胡同上了柏油大道。

车流涌动,灯光迷离,孬儿顿时眼花缭乱,浑身上下也闪动着、栖落着大大小小的霓虹光斑。

爹沿着柏油大路一侧的自行车便道行驶,还没有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却急刹车停了下来。爹扶着车把站在那里,示意孬儿也先下车。

爹正好停在一家商业银行的营业所门前。爹朝身旁的24小时自动取款机上望了一下,便把自行车立稳,笑笑地对孬儿说道:

“爹还得办件事儿。你先把纸箱放下,等等爹。”

爹从内衣兜里摸出一张小卡片儿,在孬儿眼前亮了亮。爹说这就是银行存钱卡,娘没有见识过,也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说这里面现在有一千多块钱。接下来,爹又和声细语地说道:

“咱现在要取出来一千块钱,说不定会有啥用。你娘是个娘们儿,不懂得外边场面上的事儿,存钱卡的事儿,背着她取钱的事儿,你也就不用再跟她说嘴了。这都是咱爷们儿中间的事儿,咱爷们儿自己心里知道就中了,你说呢?”

说罢,爹用笑脸迎着孬儿。爹的细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谄媚。爹头一回用这种口气跟孬儿说话,孬儿也是头一回看见爹的这种表情。孬儿感到陌生、不自在,更不知道说些啥才好,只好干咽了几口唾沫,头朝下一低,什么也不说了。

于是,爹开始取钱。爹把手里的小卡片儿“喂”在插孔边沿上,手指轻轻一送,卡片儿便“吃”了进去,接着,爹便开始在数字键盘上这样那样的按来按去,刚一停下来不按,小插孔下边便开始往外“吐”钱,一张,一张,一共十张,都是新崭崭的大票子。孬儿惊奇得不行,满脸胀得通红通红,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嘴里不停地赞叹着,赞了一遍又一遍:这家伙——真是!这家伙——真是!

爹重新骑上车,带着孬儿走出去好远了,孬儿脸上的兴奋劲儿仍然下不去,心情仍然平静不下来。爹在前边不时回头望他一眼,嘴里不停地说这说那,但爹究竟说了些啥,他却一句都没有真正听进去。爹实际上等于一直是在自己跟自己说话。爹说:

“还有个事儿,你娘也不知道。爹用你的名义,给你干爹订了个花圈。是个最大号的。鲜花。花了二百多块呢。你干爹是公家人儿,活着的时候,就好讲个排场,现在城里人也都兴这个,你娘哪里会明白呀!这会儿,花店老板娘很可能已经提前送过去了,是我让她送的,光跑腿儿费就给了她十块钱呢。”

过了一会儿,爹又说道:

“花圈是用你的名义送的,挽联上落的也是你的大名。我的孬儿,你心里清楚爹的心思吗?

爹静下来,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孬儿的回答,便又继续说道:

“爹这都是在为你铺路啊。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爹出来的晚了,爹混晚了,爹要是早十年出来混,你就想吧,你爹能混着呢。可你不一样呀,你跟爹刚来城里时,你还不记事儿,在这个城里,你比爹有混头儿,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干爹的灵堂当然是设在三楼他自己家的客厅里。但祭奠他的挽帐、挽联、花篮、花圈之类,却一样也没有真正摆在里面,而是从家门外楼梯开始,夹道涌出,蜿蜒而下,一直铺陈到楼栋外边的柏油小路上,又在柏油路上冬青树们的护送下,列队向前行进了很远。孬儿送的花圈就摆在柏油路上,花朵们鲜艳欲滴,夜空下瑟瑟颤动,又在路灯下迎风开放,白的,蓝的,紫的,黄的,一朵儿是一朵儿,但孬儿却一朵儿也叫不上名字,一朵儿也不认识。孬儿送的挽联是这样写的:干爹王某某大人千古;干儿王军民敬挽。王军民是孬儿的大名。王军民孬儿当然认识。孬儿的花圈位置还比较靠前,但也不算特别显眼,紧挨在他前边的是干爹的副手张某某送的。张某某的比孬儿的个头儿更大,花朵更艳,品种更丰富,也更有气派一些。爹的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爹说:

“这样放好,这样放好,这样放——很好!这样放——最好!谁叫俺孬儿老是这样有福呢。”

过了一会儿,爹又说:

“张副所长我认识,我跟他打过几回牌,张副所长也是个大好人啊。咱就该排在人家张副所长后边。孬儿你想呀,咱咋能压住人家张副所长的码头呢。嗯——?”

爹朝夜空上扬了扬他的瘦下巴。

 

孬儿抱紧大纸箱子尾随在爹身后,不断侧起身子,不断调整步伐,逶迤前行。父子俩终于爬完三楼,站到了干爹家门口。

进到灵堂,刚跟干爹的遗像打上照面儿,孬儿便“扑嗵”一声跪了下去,连人带手中的大纸箱子都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接着,孬儿就放开喉咙嚎哭起来。

一瞬间,孬儿的举动,似乎把爹都弄得十分没局,也毫无预备,只好跟在孬儿身后,把头低下,开始了长时间间默哀。

说实话,灵堂里并没有多少哀悼的气氛。迎门白墙上的遗像下面,摆放着一张长条案子,中间摆了四样小点心,算是供桌吧。供桌右边把头儿坐着一位民警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那里负责签到。供桌两边摆了四把木椅子,一边两个共坐了四个民警同志,身子倒是坐得笔直,说是在为老所长守灵吧,却更像是在那里等待执行公务。没有见到想像中披麻带孝的干爹的妻子女儿。说是妻子住院了,女儿一直在病床边陪着。甚至没有哀乐,可能是人民警察不想做出扰民的事情吧。

灵堂两边房间的门半开半掩着,里面一直乱哄哄的,有人一直在里面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这说那。

等到孬儿的嚎哭渐渐变成了干咽、抽泣,渐渐停止。坐在供桌一头的民警同志才说道:

“过来签个到吧。”

爹赶紧走过去,伏下瘦长身子,握住签字笔,在签名册上周周正正地写下了孬儿的大名:王军民。

接着,爹从西装内兜里摸出娘准备好的六百块钱,递给了民警同志。民警同志面无表情地接过去,随手放在了签名册边上。这时孬儿看见签名册边上已经放了不少的白色信封或白色纸包,爹递过去的钱就放在它们上面,爹的钱在它们上面“裸”着。

民警同志低头扫视一下签名册上的名字,又瞟了爹一眼,这才问道:“你是哪单位的?”

爹被问住了。

一时间,爹很窘,嘴里吭吭吃吃的,“我是、我是、我是,”爹求援似的朝孬儿看去,终于说道:

“王军民是王所长生前认下的干儿。我又是王军民他爹。”

孬儿爹终于说利索了。好像也说清楚了。

民警同志绷不住了,有点想笑,又问:

“我是问你是干啥的?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你是说我呀,我是个修自行车的。”

说完,孬儿爹的表情终于放忪了,对民警同志露出憨厚、实诚的一笑。

民警同志也回应了孬儿爹一个浅浅的笑容,又朝孬儿看了看,又问道:

“这么大一个纸箱,里面装的啥?”

“纸。都是烧纸。”

孬儿爹赶紧回答。又紧跟着解释起来,说:

“王军民这孩子跟他干爹亲,孝心老重,老怕干爹在那边缺钱花,老想给干爹多送些。”

这位民警同志把身体坐正,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正色说道:

“烧纸就不必了。你看这里哪儿是烧纸的地方?房间里不能烧,下面院子里更不烧。你们走的时候还带原样带回去吧。”

孬儿爹愣怔了一下,又赶紧说:“中,中,老中,俺还原样拿回去。”

就在这时,张副所长从里屋走了出来,看见他们父子,脸上立马露出笑容,说道:

“刚才我在屋里听见哭声,就想,八成是你们爷俩儿来了,这出来一看,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说着,张副所长又朝里屋喊道:

“李记者,李记者你出来一下,出来我给你介绍个人儿。”

李记者出来了。是个不算很年轻的年轻小伙子。中分头发漆黑无比,方下巴剃得净光,剃刮时可能下手重了,隐约还可以看见上面的血丝儿。一身米黄色休闲装,胸前滴滴溜溜的,除了一张过塑采访证,还有一部翻盖式手机。李记者一只手上托着一架纸烟盒大小的照相机,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呢,边走边朝孬儿爹伸了过去,嘴里不停地说着:

“你好,你好,你好。”

张副所长不出声地笑了,说:

“你们做记者的,就是有职业敏感,我还没给你介绍呢,你就‘你好你好你好’上了。”

张副所长看了孬儿爹一眼,又对李记者说道:

“这是修自行车的老王,跟咱王所长算是一家子。亲不亲,姓上分嘛。这是句玩笑话儿。我是想对你说啊——”

张副所长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

“你要想深层次报道咱王所长的生前事迹,修自行车老王他们这一家人呀,你不能不好好采访采访。老王他这一家人呀,是咱这一带有名的告状专业户。十来年头里,从信阳老家出来上访,告状,主要是告他们那个村里的鸟村长,从乡里告到县里,再告到市里,告到省里,老王那时候是个杠子头,一根筋,死脑子,九匹骆驼拉不回来,带着孩子老婆,一家三口都出来了,白天上访告状,夜里背街小巷打地铺,那个可怜劲儿啊,你就甭提了!后来,还是咱王所长有办法,苦口婆心,做了很多的说服工作,又多方协调,这才把他们一家安抚住了。你看现在,孩子有学上了,一家人安居乐业了,再也不提上访告状了的事了。咱们王所长,有水平的很哪——!”

说罢,张副所长面露忧戚,叹了一气。

李记者用空着的那只手在托照相机的手上轻拍了几下,做出鼓掌称赞的意思,嘴里说着:

“好,好,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什么叫警民一家亲?什么叫构建和谐社会?答案都在这个故事里啊。”

张副所长笑了,说:

“还是你这位大记者会升华。”

李记者看看孬儿,看看孬儿爹,最后又抬头望着墙壁上王所长的遗像,对他们父子说:

“你们跟老所长合个影吧?

孬儿爹的身体猛然一哆嗦,接着又原地拧了几下,之后才赶紧拉过来孬儿,立在供桌前头摆姿势。

一直坐在供桌两边的四位民警,还有那位负责签名册的,为了给拍照腾地方,全都站了起来。张副所长顺势对他们几个说:

“你们几个也别光站在这里了,早饿了吧?趁这会儿有空儿,你们先出去吃点饭。可以喝一点,但一定不能喝多。明天一早,还得办事呢。火葬厂那边,落实住了?”

“落实住了。张所长,您就放心吧。我刚才还打电话问,那边厂长一直保证,他说,今天夜里,就派人把一号炉彻底打扫打扫,一号炉是他们才从国外进口的,保证明天早上干干净净的,保证让咱老所长烧第一炉。”几位民警当中有一位这样回答张副所长。

张副所长欣慰地点了点头,完了,就放他们几位出去吃饭了。

李记者手举相机,身子伏高伏低,不断调整角度,连续为他们父子拍了好多张,接着,又单独给孬儿拍了几张,完事了,便走过去抚摸着孬儿的头,问道:

“想不想回老家?”

“想回。没有回过。”孬儿答。

“那,你知道老家在什么地方?”

“知道。俺老家在信阳大别山老区。”

“大别山?”

李记者笑了,又说:

“大别山范围大了一些,我的意思是说老家具体在什么地方,比方说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嗯?”

孬儿被问糊涂了,半天,才说:

“我不知道。”

孬儿朝爹望去。孬儿也想问问爹。但他发现这会儿,张副所长正在跟爹说话。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啥。孬儿就不再问了。孬儿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李记者又朝孬儿头上摸了一下,说:

“那好,回头吧,回头我去你们家采访。”说罢,便回里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副所长也进里屋去了。

爹这才过来对孬儿说:

“张所长照顾咱们,明天火葬厂咱们就不用去了,今天夜里咱们就在这儿陪你干爹最后一夜,最后给你干爹守一夜灵。”

停顿了一会儿,爹又说:

“这大长一夜的,干坐着,容易瞌睡,张所长他们想打牌,三缺一,我进去陪一会儿。你先坐在这里,陪陪干爹,实在瞌睡了,也趴在这椅子上迷瞪一会儿。”

说完,爹就进里屋去了。

孬儿一个人被剩在了灵堂里。

果不其然,没过多大一会儿,瞌睡劲儿就上来了,但孬儿没有趴在椅子上睡,而是趴在他抱进来的那只大纸箱子上进入了梦乡。孬儿在梦里回到了老家。孬儿虽说不知道信阳大别山老区具体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孬儿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红军爷爷讲过革命斗争故事,也看过不少打仗的画书,知道大别山上很多年前经常打仗,于是,孬儿的梦里便炒豆似的响起了持续不断的枪声。

 

爹骑自行车带着孬儿走在回家路上。沿街的路灯虽说还都黄黄的亮着,天却也已经麻麻亮了。

孬儿坐在自行车后支架上,仍像来时那样,双手紧搂着那只大纸箱子,头向前一栽一栽的,好像还没有从梦中真正醒过来。

爹却显得精神百倍。陪着张所长他们打了一夜牌,却又根本不像一夜都没有合过眼。爹的神情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总之是比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显得轻松多了,也自在得多了。爹骑着破自行车,竟然骑得很张扬,身子前仰后合,幅度很大,脑袋也跟着来回摆动。有那么一会儿,爹嘴里甚至吹出了好听的口哨。

爹的嘴里终于不吹口哨了,才又说道:

“你干爹走了,依我看啊,张所长这回肯定能干上正的。以后,所长肯定就是他了,肯定没跑儿。张所长这个人哪,老是不赖。我看他行。我看可以。”

爹向前猛蹬几下,自行车一下子蹿出去很远,等到重新平缓下来,爹又说道:

“钱是个好东西。但是——!钱这东西,生带不来死不带去!一千块钱一夜输光了。输光了就输光了!一千块钱能买住个朋友?一万块钱也买不住!以后只要有张所长‘罩’住咱,咱挣钱的机会多着呢。我都想好了,以后咱铺里不能光卖自行车小配件,咱也弄点酒水、饮料、香烟、电话卡啥的,卖卖,人家能卖,咱为啥不能卖?以后咱也不能光干修自行车这一行了,咱得往大里弄——!恶里弄——!”

说着,爹手里的车把猛地往上一掀,又重重地往下一顿。坐在后支架上的孬儿受到剧烈震动,也彻底醒了过来。

路灯说灭也全都灭了。街上雾气很重,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晨练的人。爹平静下来,默默地往前骑自行车。

快到家门口了,爹握紧手闸,偏腿儿从自行车上下来。爹一边立稳自行车一边说:

“就在这里吧,这地方风小,在这儿咱爷俩儿把纸烧了,再送给你干爹一程,也算是给他老人家送点钱花。”

于是,爹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握在手里,弯腰在空地上重重地画出一个大圆圈。孬儿打开纸箱,把里面的纸元宝、黄草纸全部堆在了圆圈里。孬儿曾在夜晚的城市大街上,跟着娘见过人家这样给死去的亲人烧纸。也是这样在地上画个大圆圈,也是把烧纸放进圆圈里。当时孬儿还曾经问过娘,人家为啥这样烧纸,娘说这都是有家回不去,有祖坟见不着的人,在给死去的亲人们送钱花。

“咔啪”一声,烧纸点燃了。

父子俩背着风,席地而坐。看着一大堆黄草纸、纸元宝,在眼前瞬间变成一炷炷火焰,又变成一缕缕轻烟,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片片黑纸灰。黑纸灰轻薄如蝉翼,晨风荡过,便又很快飘散在浓重的雾气里,很快,便都不见了。

爹站了起来,对着天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

“回吧。回去还能补一觉。”

孬儿仍坐在地上,一副不情愿立马就走的样子。实然,孬儿问了一句:

“爹,咱家当时是受了啥样的冤屈,才出来上访告状的?”

爹一下子怔住了。

爹转过身来,盯视着孬儿,足足有十几秒种,才又大声说道:

“谁知道是啥样的冤屈,爹想不起来了!爹早鸡巴儿忘了——!”

说罢,爹又朝天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此篇刊发于2008年第4期《星火》杂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