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平
清晨七点钟,我和6床准时坐在了肛肠医院康复中心的营养餐厅里。我和6床都是内痔患者,三天前刚做了手术,现在都处在疗养恢复期里。手术创面不大,恢复预期也就是个把星期,但由于位置十分特殊,又是在炎热的夏天,我们却都感到日子非常难挨。从病房到餐厅,不用上下楼梯,三四十米的路程,一天三顿饭三个来回,我们移动得十分艰难,提肛,收腹,屏住呼吸,身板子硬挺挺的,点起脚尖向前虚探步子,左右掉着屁股,像只鸭子,终于挨近餐椅,终于坐了下来,已经是头上冒汗,气喘吁吁了。刚才我们刚刚坐定,我就对6床感叹起来,我说:“有句俗语说得真对!喝酒、吃辣椒——两头儿受苦!喜欢久坐不说,我这病都是因为我太爱喝酒、太爱吃辣椒了!”我又问6床:“你呢?你是因为啥?你爱喝酒、爱吃辣椒吗?”听了我的问话,6床脸上的咬肌迅速抽搐了一下,紧抿嘴唇,长睫毛后面的大圆眼狠狠瞪着我,一直没有回答我。6床真的像是生气了。6床生气的样子有点儿好看,好看得有点儿那个——差一点儿就是嗔怒了。不过,现在想想,当时二十分钟之后,6床突然离开坐位,冲上去对另一张餐桌上的13床大打出手,6床眼里的嗔怒还是暗藏着杀机的。当然,请不要误会,6床当然是个男的,我也是男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同住一间病房,也不会同病相怜成为病友。他比我年轻许多,才三十来岁,是个相貌俊秀的大小伙子。当然啦,也许是吧,男人盘子太亮了,就会带上些女相。他细皮嫩肉,保养得很好,气色很正,小脸儿一直红扑扑的,即使不笑的时候,他嘴角上方也旋动着惹人待见的大酒窝儿。他还爱用一点香水。香水瓶照常竖立在病床旁小柜子上,白色厚玻璃三棱柱体,全方位反光,上面全是洋文,我全不认识,更不认识牌子,当然肯定是男士专用,涩涩的,苦苦的,有点淡淡的中草药的味道,不冲鼻子,还算好闻,时不时地从他身上飘荡出来,时不时地就营造出了近乎暗香浮动的意境来。
的确,6床不怎么爱说话,尤其是在白天,他几乎没有几句话。他身上飘散着似有若无的苦艾香草味儿,年轻光亮的眉宇里若隐若现着一种忧戚之色,与他几天相处下来,我甚至觉得他还有点儿苦相。夜里,他似乎总做恶梦,总是癔语不断,说着梦话。还有,就是他在夜里比白天爱说话,似乎也愿意交心。手术结束后的当天夜里,他突然大呼小叫,突然就把我惊醒了。我坐起身子,打开了大灯。6床揉着眼睛,一阵咳嗽,大喘着气,也坐了起来。我看着他一脸都是汗,随口问了一句;“做恶梦了?”他答:“又梦见小时候掉到了粪坑里。”他说最近老是梦见掉到了粪坑里。他说粪水淤住了脖子,想喊又不能张嘴喊,憋堵得上不来气,周围站满了人,光是看热闹,却没有人出来想办法救救他。我不知该说些啥,停了一会儿,我才说:“解梦类书上说,梦见掉到了粪坑里,是好事儿不是坏事儿,粪土等于是黄金,说明你最近又该发了。梦都是反的。”听了我这样说,他立马不咳嗽了,气也不喘了,脸上的表情也平静了许多。他告诉我说,其实小时候他并没有掉进过粪坑里,他说小时候他们那里发过水灾,周围村庄都被淹得看不见了,他和妹妹搂抱着一截树木头,挣扎、飘浮在一片汪洋里,整整三天三夜,他和妹妹在水里,经历了白天,也经历了黑夜;经历了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也经历了晴空万里、烈日暴晒……后来,妹妹不行了,妹妹的手松开了木头,被大水冲跑了,他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妹妹了,他再也没有妹妹了……他不再往下说了,默默流起了眼泪。
一旦到了白天,我却又看不出6床有多柔软、有多脆弱。整个白天,6床都很严肃,很精神。白衬衣,灰裤子,黑皮鞋,他习惯外束腰,衬衣塞进去,裤腰提得很高。他说他在省里的厅局级机关工作,但却始终不愿说具体是哪个厅局,具体是做啥工作。口风很严啊。我猜测他在厅里或局里,肯定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起码没进领导班子,但也肯定不是司机、厨师之类的勤杂人员。穿戴打扮不像,说话口气更不像。昨天晚上他曾跟我说过,说他没有上过多少学,在农村老家连高中都没有上完就出来混了。现在机关很难进,逢进必考,程序很多,很严,对学历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像6床这种情况,确实是个奇迹!算是一种成功的人生逆袭吧!当然,我心里面也不是没有一点疑问,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我只能这样问他:“你现在是处级吧?”他盯视我几秒钟,答道:“副处。不带级吧(鸡巴)。”我尴尬地笑了,说:“对对。是啊,是啊。”6床说话从不带脏字,尤其忌讳带把儿。这个习惯好。但他说话时有句著名的口头禅,一直挂在嘴上,不管你询问他的内容是啥,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在征求他什么意见,他却总爱来上一句:“我看——可以!”神情居高临下,口气不容置疑,像是个很大的领导。比如,早上起床,我对他说:“要不,厕所你先用?我动作慢。”他沉吟一下,说道:“我看可以!”比如,我喜欢喝茶,续水的时候,看他水杯在旁边,我习惯性地问一句:“给你添点儿热的?”他半天不吱声儿,我真不理会他了,他却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看可以!”比如,现在我们正在吃早饭,看见一盆新粥上来了,我打算去给自己盛一碗,根本没打算给他带,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粥来了,我去……”这回没等我说完,他就很快接道:“我看——可以!”说着便把他的空碗递给了我。口气真的很像是一个大领导啊,真把我当成他的随身小跟班了。每天的饭都没什么吃头,身体又是现在这种状况,自然是以清素、寡淡为主。尤其是早餐,就是那老几样:白煮鸡蛋,小油条或小馒头,炒青菜或咸菜丝,大米或小米粥。喝过了粥,早餐就算结束了。6床开始拿起手机点翻,吃饭时手机一直就放在手边,指示灯一会儿一闪,他的眼神也一直留意着手机界面,一直不停地点翻一下。这是一部新款手机,是目前市场上强推的国产牌子,看上去价格不菲。我问他:“你这手机得五六千块吧?”他瞟我一眼,淡淡一笑,说:“市场上应该是这个价钱。不过,我这个是六百,刚从工资卡上扣过。”“六百?!”我惊呼一声,有点不敢相信。他说:“咋啦,机关里统一配的,享受政府采购价嘛。”他的口气极为平淡。“噢——!是这呀。那、那、那要是再有这种机会,你、你能不能给我也……”我的话还没有说囫囵,他就打断了我,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中气十足地说道:“我看可以——!”
也就是在这时,从相距不远的一张大圆餐桌上传过来一阵哄笑声,6床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又一下子变得刷白。
13床又开始在那里白话儿,哄笑声就是由他引起的。13床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中等个头,大厚嘴唇儿,一嘴烂糟牙,说话多了,两边嘴角上就会浮起白沫,满嘴跑火车,是个白话蛋儿。他总是不断地虚构自己或自己老父亲的身份,一会儿说他是搞传销的,一会儿说他是房地产老板;一会儿说他父亲是大学教授,一会儿说他父亲是豫菜大师。病友们听了,信或不信,笑笑拉倒。13床认为自己是个有风趣、懂幽默的人,其实呢,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儿。比如,他说:你问我贵姓?我说免贵姓牛,牛逼的牛,你说你咋会姓牛?我说因为我爹姓牛,你说你爹为啥姓牛?我说因为我爹他爹也姓牛呀!哈哈哈——13床自己先笑喷了!在场的病友们相互交换眼神,莫名其妙,似笑非笑,最后也都跟着笑了。这也叫幽默吗?再比如,他说:都说吃辣椒上火,两头受苦,不是嗓子眼红肿就是屁股眼长痔疮——这,说的都是咱们男爷们,要是女的呢?女的吃辣椒是几头儿受苦?——这就不仅无趣,而且无聊了。这会儿,13床刚丢下饭碗,有人还正吃着,他的话题却已经开始围绕着人体肛门及病痛成因展开。他的大厚嘴里不仅喷出来了肛门这个字眼儿,还跟着出来了性交、滥交、肛交、鸡奸、面首——不一而足,都是些恶心人的字眼儿。后来,他说到了“男男”。他说——
“男男!男男你们懂不懂?就是男人同性恋,这更容易诱发艾滋病,同性恋是艾滋病高发的新趋势——”
13床停下来,环视着病友,也许是想看看病友的反应。病友们笑吟吟地看着他,都不吱声儿。13床又说:
“现在流行男小三儿。现在有钱有势的人,对女小三已经起腻了,现在都喜欢包养男小三……”
就是在这时,真所谓说时迟那时快,6床抓起一只白瓷碗,一个箭步冲过去,兜头儿朝13床头上扣了下去,13床本能躲闪一下,白瓷碗猛地扣在了他右侧半边脸及一只耳朵上。6床手上力道很大,暴发力很强,白瓷碗顷刻就震碎了一地。13床一声惨叫,仰面倒在地上,双手捂住右边耳朵,一边惨叫,一边就地翻滚、双脚踢腾,鲜红的血水顺着他的手指缝隙一股一股地流了出来。
医护人员赶过来了,他们把13床抬到担架上,迅速推走了。13床被推进了这家医院里的急诊救护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刚才还待在这里看热闹的病友们,都一个一个地悄悄溜走了,只把我和6床剩在了餐厅里。我拉过来两把椅子,拍拍6床,示意他坐下。6床顺从地坐下了,我也陪着坐了下来。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直没有说话。6床也不跟我说话,一直在盯着一个方向,一直在发愣。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吧,一辆警车响着警笛开进了医院,停在楼下空地上,警笛也跟着息止了。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打了报警电话。两个男性刑警上楼来了,他们先是去了急诊救护室,对13床进行了单独询问,还对他进行了拍照,然后才来到餐厅,准备把6床带走。就在警车响着警笛刚刚进院的时候,6床好像就敏感到了什么,他迅速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一个号码。看着他手机通了,我赶紧站起身,礼貌地朝一边走去,我不想听到6床说些什么。我站在了离6床六七米远的地方,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默默地看着他。6床左手举着手机,贴近面颊,一直在仔细听对方说话,偶尔嘴唇也动几下,也说上一句半句,我当然听不见他都说些什么,但渐渐地,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显得十分委屈,哽哽咽咽,流出了眼泪。两个刑警进来的时候,6床已经收起了手机,也擦干了眼泪。6床跟他们走了,表现得非常配合、顺从。
中午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吃了泡面,没有去餐厅。也一直没有6床的消息。晚饭时我来餐厅里了,还是我一个人,但我不能老吃泡面。我还是坐在老位子上,一张大圆桌就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其他病友过来坐,他们宁愿挤在一起,当然,他们也不时地朝我这边看,与我的目光碰上了,便对我友好地笑一笑,却始终不出声。可能是沾了6床的光,他们对我表现出了出奇的客气。我没有看见13过来吃饭。但很快我还是听说了,13床此时正躺在病房里休息,他右耳朵根处缝合了几针,幸亏这哥们儿骨头硬,只是个轻度骨裂,并无大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慢慢慢回到病房休息。还是不见6床踪影。但我很快发现病房里焕然一新了。6床和我的床铺都被重新整理过了,床单、被罩、枕罩都换成了干净的。这家医院是一周换洗一次床上用品,昨天才刚换过一次,今天就又换了。地面显然也刚刚用拖把拖过,淡淡的散发着一股84消毒液味儿。两张床中间白色小柜上,还赫然摆着一只硕大的水果篮,提子、橙子、舌果、蜜猴桃,应有尽有。白色柜子旁边,还多出了一个银灰色的低矮冰箱,冰箱上面小蛮腰式玻璃花瓶里插满了鲜花,红玫瑰、白玫瑰,满天星点缀其间。看着这些东西,这些变化,我心里一直纳闷儿,慢慢慢地,我好像有点回味过来了,有点明白咋回事儿了。于是,在这间病房里,我一个人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晚上十点多钟吧,6床回来了。他当然也是一个人进来的,并没有什么人陪着他。
6床和我对脸坐在床沿上,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他对说:
“你吃水果吧。冰箱有饮料、有啤酒,你也可以喝。”
我说:“不了,太晚了,我怕连着起夜。”我心想,看来我是猜对了,这些东西果然跟他相关,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都先后洗洗,睡下了。
又是大约到了凌晨二三点,6床又开始声嘶力竭,一阵大呼小叫。我又是慌忙起身把大灯打开,灯一亮,6床就惊醒了,也坐了起来。
我想说又梦见掉粪坑里了?但话到嘴边,我却又改成了:“又想妹妹了?又梦见她了?”
“妹妹——?!”他脸上一抽搐,说:“你咋知道我有个妹妹?”
我本想说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前天夜里,你忘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在脑海里开始了温习,温习他和妹妹一人一头抱紧一截树木头,三天三夜漂流在大水里的情景。
他的情绪似平静了一些,嘴里面开始有了一些小感慨,其实他对早上在餐厅里发生的事情根本没有忘。他说:
“现在有一个很坏的风气,就是人们总是爱骂领导,总爱拿领导人开涮,这样很不好。13床那个熊货就是嘴贱,就是欠打!其实,他知道什么呀,嗯!哼——!”他用鼻孔“哼”了一声,表情很不屑。
我心里很困惑。早上13床嘴里并没有出现“领导”这个字眼呀,并没有具体拿哪位领导开涮呀。我说:
“13床也是泛泛的,没有具体所指,也就是过个嘴瘾。他这个人啊,我早发现了,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没有必要生真气。”
“哼——!”他又用鼻孔哼一声,接着说:
“他是狗嘴吐不出来象牙,跟他叫劲儿,我现在也有点后悔。实际上呀,现在有人爱说领导离不了群众,实际上群众更离不了领导!领导是谁?领导是干啥?叫我说呀——领导就是生产力!”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一下子被他最后一句话惊住了。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我才说道:
“说得好,说得好,领导就是生产力——你这句话说得真好!过去书上说,劳动者是生产力,劳动工具是生产力,后来又添上了科学技术是也是生产力的重要方面,这些都是有了定论的著名科学论断。今天又有你的‘领导就是生产力’这句话,弄不好,一不小心,你还真就说出了一个新的论断哩——!”其实,我在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说法,认为他的说法透着庸俗和势利,我嘴上这样说,也是为了逗逗他。
谁知,听到我这样说,6床真的“扑哧”一声儿笑了,他说:
“还是你上学多,有文化。”
6床笑得很明媚,虽然刚才他脸上有汗水,并没有眼泪,但他笑的样子,却真有些破涕为笑的意思。
二天清晨七点,我和6床又准时坐在了餐厅里。
我们刚一坐定,13床就双手端着长方形不锈钢托盘过来了。13床耳根处缝了针,白纱布绷带包扎得却有些夸张,歪斜着把整个头部都缠住了,像是个从战场下来的伤兵,戴着白色头盔。看起来他脚腿还很利索,几步就走到了我们桌前。
13床是来给6床送饭的。托盘里有小油条、烤馍片,有清炒苞菜、凉拌芥丝儿,还有一碗白粥,还有一只煮好的带壳鸡蛋。13床放下托盘,露出了一脸笑容,他说:
“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我、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6床似应非应,目光散漫,始终不与他对视。
13床又说:“今天的芥菜丝儿拌得好,刀工很细,你尝尝,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13床停下来,笑盈盈地看着6床,6床不理他,他只好继续说道:
“一般大领导早餐都爱吃个芥菜丝儿。这个我也算是很知道,我老父亲当年在省府内部招待所当厨师,接待过不少大领导,一般在早餐,鱼干啊、虾仁啊、牛键子肉片啊,大领导一般都不动筷子,但老父亲亲自操刀切出来的一盘芥菜丝儿,大领导回回都叨光了。”
说着,13床“嘿嘿”笑了,露出了一嘴烂糟牙。6床还是不理他,他只好又继续说道:
“你是个讲究人,煮鸡蛋我就不替你剥皮儿了,我怕我的手脏……”
说罢,13床站在那里,等候发落似地看着6床,脸上都冒出汗了。
6床终于坐直身子,正色看了13床一眼,终于说道:“我看——可以——!”
(此篇发表于《青春》杂志201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