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许建平的头像

许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5/30
分享

老蕊

 

○许建平

去年七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预报有雨,雨却一直都没有下来,空气特别闷热,我陪着朋友到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去看望他的一位即将去世的朋友。在一个充满人体尿臊味儿的大通间病房里,我却很意外地遇见了当年生活在我们槐树街上的一位老蕊老太太。老蕊是老太太的名字,当然名字前面她还是有姓的,但我却怕打击面过大,不愿说出来她老人家到底姓啥。老太太曾经风流成性,名声不是太好,我的一位当年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堂哥,就是因为跟她的奸情败露,才喝药自杀的。我奶奶一直骂她是个破鞋。现在,老太太已经九十岁高龄了,头发已经白而稀薄,却仍然卷烫了几大朵白色菊花,眼窝儿仍然青黑着,还画了红嘴唇儿。在这样的病房里,人都到了这种地步,红嘴唇儿又是画给谁看呢?

朋友在路上车里对我说,医院叫临终关怀医院,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儿,如果说得难听呢,那就是等死医院。人生终点站的前一站,下一站就是火葬场了。的确,来这里住院的病人,都是些被各家正常医院赶出来的。人一时死不了,又没有了太多的治疗价值,还占着一张床位,恐怕其中重要的原因还可能是:医保报销比例偏低,自费药又没人签字让用,又没有享受特护的级别。于是,这类病号呀,在白大褂们的眼里、心里,很可能就成了劣等或垃圾病号。

那就只好来这里享受临终关怀了。

这里的病房都是大通间。一个大通间里放了三十多张单人床,人活到了这种地步,既然住了进来,也就男女混合、男女不分了。当时病房里又闷又热,空气粘稠,滞重,味儿很足、很难闻。大通间病房里明明对角摆放着两台柜式空调,却都没有开放,还有两只吊扇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却也都没有转动起来。看得出来,这里的病人情况很不统一啊。出汗怕热的只能将就畏寒怕冷的。有的大热天里大厚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似乎还在筛糠、打着哆嗦;有的却是衣不蔽体,甚至一丝不挂,燠热中蹭蹬着遮掩在身上的薄床单,上半身全裸出来了,个别的下体私处甚至也摊晾、展览了出来。

朋友的朋友是肺癌晚期,我们来看他时,他正穿着一件旧军绿棉大衣躺在床上,看见我们来看他了,很困难地合衣坐了起来。朋友是搞工程装修的,和他的这位朋友曾经有着扯不清、理还乱的生意关系,他的这位朋友在郑州工程装修界曾经是个大佬级人物,曾经很有钱,有钱之后呢,认下了很干闺女,护花兼以采花,监守自盗,在干爹界曾经有些名气。他现在不行了,钱也挥霍光了,报了病危以后就更没人来看他了,已经彻底被冷落了,也没有多少天活头儿了。后来听朋友说,在我们去看望他的第七天,他就去世了。可是呢,当我们当时站在他跟前,朋友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的时候,他却跟伸手抢似的,一把夺了过去。朋友说总共两千块钱,算是个小意思,哥哥别嫌少啊。他对朋友点了点头,笑一下,接着便把钱掏出来开始点验,当着我们的面儿,一张一张地点验,他眼睛细眯着,薄嘴唇紧紧抿着,粗手指不停地反复搓捏着,一共点了两遍,点完了,便把钱放回信封,最后塞进大衣兜里。忙活完了,他就十分吃力地站了起来,要求朋友扶着他,去走廊里透透气,他想去站在长走廊尽头窗户跟前,朝外面大街上望望,再吸根儿烟。于是,朋友只能答应他了,扶着他往病房外走去,步子缓慢移动,走走,停停,十来米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十多分钟。

我原地站着,没有跟他们出去。我跟朋友的这位朋友不是很熟,来的时候我就不是很想来。朋友说,一块儿去吧,算是陪陪我。又说,你是写小说的,权当去观察生活嘛,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只好来了。好吧,那就观察生活吧。

我开始在这个有着三十多张床位的大通间病房里,来来回回地遛达起来。

于是,在这间病房里,我很意外地看见了老蕊老太太。

当时她躺在东南角靠近窗户的一张病床上,老太太正在熟睡。我首先看到床头硬纸牌上她的名字:X老蕊。在我们槐树街,“老”就是“小”的意思,老蕊就是小蕊。又,老太太名字不叫花,不叫枝,也不叫叶,而叫蕊,而且叫老蕊而不叫小蕊,这就更凸显了只有她才具有的别致与风情。这会儿,老蕊——老太太睡得十分平静、安详。看来她是一个体温或生命体征接近正常的病人。白床单遮盖住瘦胸脯以下部分,胸脯以上全暴露了,虽说她曾是我堂哥的女相好,但她已经是现在这般年纪和光景,我也年过半百了,也都没啥不好意思露、没啥不好意思看了。看着她的面相,看着她经过烫卷的稀薄白头发,看着她的青黑色眼窝儿……我认定她就是当年我们槐树街上的老太太老蕊,这一点我是有十二分把握的。现在,她胸脯上的皮肤,已经又干又皱又松了,但却仍有一条金黄色项链从细脖子上歪斜着搭拉下来。项链有一根二宽面条那样粗,绞丝花纹儿,款式肯定过时了,但却很够份量。老太太嘴唇红红的,像是刚画过不久,眼泡儿虚肿着,一直还没有睡醒。我又开始像小时候那样,一直盯视着她的青黑眼窝儿发愣,甚至浮想联翩。青黑眼窝儿是她天生就有呢,还是常年有意识画上去的?就像现在有些女孩子故意画的烟熏妆?当年我奶奶说,凡是当过妓女的,最后都会落下个青黑眼窝儿。奶奶说老蕊在解放前郑州老坟岗当过妓女。解放前的郑州老坟岗一带,卖艺的,唱戏的,说书的,出售旧货的,叫街要饭的,当然还有站街的妓女,干啥的都有,很像老北京的天桥,郑州老坟岗一带也有过类似老北京的八大胡同。

老蕊到底当没当过妓女呢?这个我真说不清楚。她当年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我们前院的一间小北屋里。她是当年槐树街理发店里的理发师傅。我当年头上的“茶壶盖儿”,一直都是她老人家的杰作。当年理发店里特有的香胰子味儿,混合着从她老人家怀抱里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还有她时不时地呼在我耳朵根儿上的口气,痒痒的,麻酥酥的,时不时地就让我打了一个尿颤儿……

我堂哥从黄河北沿儿逃婚出来,他的头发有大半年没有理了,就更甭说洗过头了,长头发一缕一缕的,毡片似的粘在头皮上,锈死了,还闻着发臭。奶奶领着他进了槐树街理发店,亲手把他交给了女理发师老蕊。后来奶奶肠子都悔青了,经常自言自语:知道她老砂锅小鸡,知道她坑不大淹死人不少,可我,可我咋还恁糊涂呢?当时,老蕊首先是给我堂哥洗头,又揉又搓,还专门给他用了海鸥牌蓝色洗发膏,一般顾客都是中州牌肥皂,一连洗了三遍,老蕊手上的泡沫才显出是白的,才看见了堂哥的青头皮,亮亮的,清香四溢。接着是擦干,梳通,拢顺,接着开始剪发,最后,老蕊给堂哥理了个中分式学生头。记住呀,是五五中分,而不是三七偏分。中分式学生头,就是现在也是很潮的呀!而当时却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全部弄好了,老蕊端着一面镜子让堂哥前后照照。镜子里的堂哥,往两边分的头发又黑又亮,中缝很直,白生生的。堂哥本来就长得俊,国字脸盘,大眼双眼皮。这会儿,更加的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脸盘儿红朴朴的,就是下巴稍微有点儿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堂哥的一双大眼睛里,顷刻涌出了热泪。堂哥当着老蕊的面儿哭了起来。堂哥哭得十分女性化。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吧,老蕊心里对堂哥有了一种怜爱和心疼的感觉?

老蕊的理发手艺很好,当年街上有很多人,尤其是男人,都专门排她的队,愿意让她给自己理发。头型整出来,脸也刮了,面也修了,热得烫手的白毛巾往上捂一小会儿,临到起身走人,老蕊还有额外服务:双手在两边太阳穴上捏一捏,用手指挖上一小点儿雪花膏,先在自己手掌心里揉匀了,再搓到男人脸上,香一香,轻拍几下,这样出门迎风就不会感到镪。来找她理发的男人普遍感到很受用。有时候,老蕊手上忙活着,嘴里还在哼着戏。她一直都吸烟,是个烟油嗓儿,四颗门牙长长的,又黑又黄,但哼出来的戏却是很好听。男人半躺半卧在理发椅子上,闭上眼睛,静住呼吸,一边接受她的服务,一边听她哼戏,有的人还伸出长手指,轻扣椅子扶手,轻轻打着拍子。日子在窗外慢慢流动,日子重叠着日子,槐树街上市声稀少,格外寂静,这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呢。

那时候时兴大办向阳院,白天黑夜,各个向阳院总有人请老蕊去唱戏。老蕊一下子红了起来,一下了成了个角儿。老蕊人很灵性,肚子里戏码多,但当着众人的面儿,她从来不敢唱老戏,老戏是“四旧”,一旦唱了,被人抓住可是不得了,她只唱新戏,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龙江颂》等等,男角女角她都能唱,有时候,她还会把唱腔临时改了,即兴移植成了河南人听惯了的豫剧,槐树街上的老少爷们,听得很过瘾,自然很买账。

那年冬天,老蕊唱到哪里,我堂哥就跟屁虫似的跟到哪里,用现在的话说,我堂哥是老蕊的铁杆粉丝儿,而且是骨灰级的。

堂哥梳着个中分头,耍桶儿黑棉袄罩上了一件铁灰色学生制服,是当年正流行“的卡”面料,他脖子上还围了一条蓝绿格子长围巾。后来很快就被证实了:堂哥的这身新行头,都是老蕊置办的。平时在家里,当着奶奶的面儿,他也不敢穿,都是寄放在老蕊屋里,一旦出了奶奶的视线,他便欢欢喜喜换上,跟着老蕊四处招摇。老蕊当年五十来岁,徐娘半老,扮起来,扭起来,半仰起大圆脸盘,一手上托,一手下按,莲花小碎步来回移动,也还是有模有样有身段儿的,但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她又是个烟油嗓儿,气息不够了,总是在高音上不去的时候,用低音过渡,咿咿呀呀啊啊,降不下来,又升不上去,声音在空气中平行滑动。每到这时候,站在前头老蕊跟前的我堂哥,表情总是很紧张、很着急,他一边看着老蕊,小着嗓音儿——帮帮唱,一边下意识地双手平伸出去。堂哥的双手,在半空中尽量朝上方托着,举着,好像他是在担心老蕊的长长拖腔,突然在半空中劈了,裂了,碎了,突然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后来,堂哥的手里又多了一枝长长的竹笛。有时候老蕊在理发店上班,他没办法总是陪着、跟着。他手里拿着竹笛,穿行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人民公园的一条长椅子上。冬天的公园里,树木干枯,人迹稀少,堂哥手执竹笛,也不见吹,只是长久地望着冬天的青灰色天空,长久地发呆、发愣。

现在想起堂哥,我心里仍然隐隐作痛。因为老家成分高,是地主成分,堂哥连初中都没有上完,但他毕竟已经识文断字,肚子里有些墨水。我想呢,当年他应该是一个心有不甘、耽于幻想,可又无计可施、无法可想的乡下知识青年。带着他的苦闷、他的委屈、他的绝望,从黄河北沿儿老家,从白茫茫一片的盐碱地里,来到省城郑州槐树街上,肚子里的红薯屁还没有彻底放干净,就因为跟老蕊的一点儿私情,一命呜呼了,而且,人已经断气了,嘴里还被灌了一瓢大粪!

病房里来回走动的人不多,相对比较安静。

这时候,老蕊老太太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老太太醒了。肿眼泡儿觑着,她一直在看我。也许,有我这样一个半老的陌生男人,站在她床边,一时间她可能很不适应,半天,她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主要是在用眼睛向我询问:

“你是——?”

我立马趋前一步,俯下身子,嘴几乎贴到她一侧耳朵上,刚要大声说什么,她却伸手把我推搡开了,说道:

“我今年九十了,老花眼了,可我耳朵还不背,有啥话,你说吧。”

我站直了,对老太太笑了笑,说:“我是二黑呀,槐树街老街坊——二黑!我奶奶——许大娘!许大娘,你还记得吗?”

“二黑?许大娘?”老太太一脸困惑,她好像不记得了。

我接着说:“清河——!清河是我本家堂哥,我是清河他兄弟呀!”

“啊——!”老太太啊的一声坐了起来,接着伸手抓起白床单,一直朝上拉,白床单不仅盖严了她的胸部,还偎住了脖子。老太太脸上的表情是又惊又喜。看来,我堂哥清河的名字、音容已经铭刻在了她的心里。果然,她说:

“你是清河他兄弟,那时候你还小,小二黑!你,你咋摸到这里来了?专门打听我?专门来看我?”

她这样问,就有点自作多情了。我赶紧说:“我陪朋友来看朋友,他出去吸烟了。”

“噢。”老太太表情暗淡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又问:“你奶奶许大娘,她现在……?”

我说:“我奶奶下世十来年了。要是她还活着,也都一百多了。”

她说:“对,对,对。她比我年龄大。”她停顿了一下,又突然对我说;

“看你热的,你热的一脸都是汗。外头走廊里有水房,要不,你先去洗洗?”

“好,好,我去洗把脸。”说完,我就出去了。

我也想出来透透气儿。我在水房里洗了把脸,吸了一根烟,待了一小会儿。

我重又回来的时候,看见老太太背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老太太下半身仍盖着单子,上身却穿上了一件和尚领白汗衫。汗衫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小洞眼儿,但洗得还干净,那条金项链,仍旧拉拽在汗衫外头。

老太太示意我坐下。这时我才发现床前多了一个半截小板凳。板凳是一直在这里呢?还是刚才找人搬过来的?老太太一贯是个周到人,一贯知道体贴人。

于是,我就坐下了。我坐下之后,老太太又请吃香蕉,让我自己拿。我早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小把香蕉,有五、六个,熟透了,皮已经发黑。我赶忙说我胃酸多,不能吃香蕉。其实我是胃浅啊,这种环境里,我咋吃得下去?老太太也不再多让,过了一会儿,便开始对我说:

“你哥清河呀,可惜了啦。他嗓子好,长得俊,要是能碰上个名师,学唱戏,肯定能学出来,肯定能成个角儿。你知道吧,你们老家黄河北沿儿,是有名的豫剧之乡,兴唱祥符调儿,你们村可是出过陈素贞——啊!你哥呀,他真是个生瓜蛋子……”

老太太仍是烟油嗓儿,沙哑的声音里充满怜爱,一阵叹息。

我不知道该说些啥好,该怎样接老太太的话。堂哥比我大八岁,他来郑州那年冬天,我是十二岁。我至今清楚记得,堂哥是后半夜到家里来的。当时我已经躺床上睡了,听见我奶奶一直在熊他,嘟囔他,后来奶奶就让他脱衣服睡了。他钻进我的被窝里,跟我头对脚“打老通”,再后来,他就开始放屁,一直放屁,我掀开被子一直往外煽,折腾到天亮,满屋都是他的红薯屁味儿。想起这些,我终于对老太太说道:

“俺哥是从老家逃婚出来的。当时家里很穷,又是地主成分,他娶媳妇,只能走换亲、转亲这条路。正好他有个亲妹妹,刚十八,也是我堂姐,换到别的村,给他转回了个媳妇,听说是个麻子脸,还比他大好几岁,他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我说话时,她一直听得很认真,可以说是聚精会神。等我停下来了,她便说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哥都跟我说过。”

我笑了笑,心说你还真是啥都知道啊。我问她:

“你还记不记得,俺哥送给你过两盒工字牌黑烟?那还是俺俩儿上到二七塔上,俺哥专门给你买的呢。”

她好像是回忆了一下,接着马上说:“记得,记得,你快给我说说,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

我说:“俺哥这个人,当年啥都没见过,见啥稀罕啥,啥都想去看看。有一回,他让带着他去上二七塔,进到塔顶商店,他趴在白玻璃柜台上往里看,这就看见了里面摆着的工字牌黑烟,两毛三分钱一盒。他说他想买两盒,钱不够,还借了我五分钱。我问他买这干啥?他说送给老蕊姐,说老蕊姐就是吸这种烟。我当时一听,就急了,我说,你咋能叫她老蕊姐呢?我都是叫老蕊大娘。说你这样一乱叫,咱俩儿不就变成不一辈儿了吗?”

老太太嗬嗬笑了,一脸幸福的样子。“信球,你哥真是个信球。”她连连说着。

我又说:“俺俩儿上到二七塔最高层,隔着窗户白玻璃往下看。说实话,那时候郑州真没有啥看头儿,下面也就是行人、公共汽车,有时候还能看见拉着货的大马车,那时候街上还让跑马车,远处更是看不见几座像点儿样的大高楼。可是,俺哥呢,看着,看着,却放声大哭起来。拉住我的手一直不松开,哭着对我说:咱俩儿同一个亲奶奶、同一个亲爷,咱俩的命咋就恁不一样呢?我咋就成不了一个城里人呢?……”

想起当时情景,我鼻子突然发酸,说不下去了。看看老蕊老太太,她也正在抹眼泪。缓了一会儿,老太太说:

“他还跟我说过,你们兄弟俩儿去坐公共汽车,他是头一回坐公共汽车,结果还坐反车了,笑得我呀,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儿。我说:“当时也没有啥要去办的事儿,他就是想叫我陪他坐坐城市里的公共汽车。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张市区交通地图,看着地图坐车,结果还是坐反车了。郑州当时也没有几辆公共汽车,也就是1路、2路、3路、6路和9路车吧。我们坐上9路车,本意是要去大西郊的绿东村终点站,结果却被拉到了东北角里的关虎屯。又往回坐,往回坐时我们没有买票,我哥说,不是咱坐反了,是他们给咱拉了,这咋能怨咱?结果我们被拉到了公交停车场,司机说,钱就不罚你们了,把车冲洗干净,地板擦擦,滚蛋吧……”

这会儿,老太太躺靠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的病床上,听我说着当时的情景,又开始扯起她的烟油嗓儿,“嘎嘎”大笑不止。终于笑够了,她才又说道:

“他就是个信球!生瓜蛋子……他对我说,洗车多好呀,手里举着长长的黑胶皮管,来回呲水玩儿,司机师傅还让他换上了一双高样儿黑胶鞋,他说胶鞋穿着可得劲儿,脚一点儿没有湿水,说他是头一回穿胶鞋,一穿上就不想脱了——!当时我看着他,心里对他说,等这个月发了工资,我就给你买双高样儿黑胶鞋,让你白天穿,夜里穿,天不下雨也穿……可是,到了,他也没穿……”

老太太停下来不说了,又开始抹泪儿。抹了一会儿泪儿,又说:

“其实呀,脖子上挂个纸牌儿,游一回街,又能算个啥呢?当年啊,我还少游街啦?我不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哥他就是脸皮儿薄,一根筋……”

我看着她,不知怎样接她的话。她却突然起了高腔,突然说道:

“叫我说呀,你哥是让你奶奶活活逼死的——!”

这个,这个,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年冬天,有一小段日子,到了晚上,已经熄灯睡觉了,堂哥又总是背着奶奶偷偷溜了出去。一出去又总是回来得很晚,有时候已经后半夜了,他仍然没有回来。他和我“打老通”睡在一张小床上,有时候我睡醒一觉了,甚至天都快亮了,我的脚头那边仍然是空的。

背着奶奶,堂哥他自己跟我解释说,他夜晚外出是去红旗大楼那一带,是去街上撕白天人们刚贴上的大字报。他说要把撕下来的大字报碎纸积攒下来,等到攒够了一麻袋,就去卖给废品收购站,他说要攒钱买一大包胖大海,让老蕊姐常年泡水喝!他说他去街上中药铺里问过,用胖大海泡水喝,可以清热利肺,治疗咽喉炎和嗓音暗哑。胖大海当年我也是见过的,在学校里我就经常看见老师们用它泡水喝。胖大海形状很像不太规则的干瘪大杏核,泡进水杯之后,渐渐地,就真的胖大开来了,开出了一簇又一簇的琥珀色花朵来。堂哥说老蕊姐是个烟油嗓儿,声音太哑,唱戏时高音顶不上去,总拿低音过渡、滑行,他嘴里念叨着,叹息着,脸上是一片忧戚、怜惜之情。

堂哥怕我不相信他,让我和他一起伏下身子,双手扒着床沿向下探头,我果然看到了床铺下面横卧着一只麻袋。麻袋不很饱满,虚虚地隆起着。

堂哥说中药铺里的胖大海不零卖,一个包装有一斤重,要三块钱。后来我了解到,胖大海在药店里是可以零卖的,一毛钱两毛钱都卖。他们对堂哥说不零卖,兴许是在故意捉弄他?堂哥说,一麻袋大字报碎纸能卖五毛钱,他已经卖了两麻袋了,手里已经有了一块钱,再卖四麻袋,就能攒够钱买胖大海的钱。他说他一定能攒够三块钱的!堂哥说这话时紧攥拳头,语气和表情都有点发狠。

但我知道,堂哥到最后也没有积攒六麻袋大字报碎纸,没能攒够三块钱,没能给老蕊买上胖大海。再说了,你想啊,在那个年代,在我们槐树街上,不光堂哥一个人夜里去撕大字报碎纸卖钱,天天有人贴,夜夜有人撕,撕的人总比贴的人多得多。堂哥打算很快就积攒六麻袋大字报碎纸,哪会那么容易呢?

也有两三次,堂哥后半夜悄悄摸黑回来,他不敢开灯,静静地站在床边,伸手撩拨我,看我醒了没有,这时候他也并不总说撕大字报和胖大海的事情,这时候,他总是很突然地双手捧住我的脸,扑下身子胡乱亲我,弄得我脸上、脖子上都是他的热唾沫儿。他呼吸粗重,手心、脸颊也是发热、发烫得不行,从他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和呼吸里,我甚至嗅到了理发店里老蕊身上的那种香胰子气息、脂粉气息。

这时候,又是很突然地,黑暗中奶奶大声咳嗽了起来。大咳了一阵后,奶奶便又开始了一声高、一声低的叹息。

一个晴冷的冬日午后,在居委会三间红砖房门前,老蕊和我堂哥分别被细麻绳绑着,并排站在了一片空地上。细麻绳从身后把他俩儿栓在一起,各自胸前都挂着瓦楞纸箱板做的牌子,牌子上用粗毛笔写着:通奸犯X老蕊;通奸犯X清河。大晌午的,他俩儿猫在老蕊屋里,当时也可能是大意了,屋门虚掩着,没有从里面栓死,一撞就开了,他俩儿确实是被几条壮汉捉奸在床,双双捂在了被窝里,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辨白的。但壮汉们又是受谁的支使?这好像一直也说不清楚。槐树街上的人们,停了锅灶,或丢下饭碗,纷纷朝这里涌来。又有人游街了,又有好戏、大戏开场了。游街是当年槐树街上的传统剧情,更是槐树街上的盛大节日。

老蕊和我堂哥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接受着一阵又一阵的斥责、追问、起哄、调笑。我堂哥的中分头型已经乱了,他尽量把头向下低着,勾着,很低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了。而老蕊呢,却一直把头抬起来,大脸盘高仰着,表情尽管不是太自然,但她仍时不时地朝人群里吐口水,时不时地对骂几句。

这时候,我奶奶颠着一双小脚,手里攥着一只男人穿的破鞋,匆匆赶了过来。看见我奶奶终于来了,人群迅速闪开一条道儿,让我奶奶赶紧过去。我奶奶很快就站在了他俩儿跟前。

我奶奶开始对着他俩儿高声叫骂。我奶奶在叫骂的同时,却挥抡起手上的破鞋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我奶奶可着喉咙用尽气力骂一句,同时可着劲儿用手上的破鞋狠狠打一下自己脸!

你个不要脸半掩门儿啊——!

你个老砂锅炖小鸡儿啊——!

你个坑不大淹死人不少啊——!

你、你、你烟袋哨儿成了个翻戴帽儿!我、我、我咋去跟你爹你娘交待呀——我——!我奶奶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我奶奶突然躺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人们慌忙把我抬进居委会屋里。在居委会里的一张硬板床上,我奶奶昏睡了一天一夜。

等我奶奶再醒过来时,我堂哥已经死了。

那天后半晌,在人们的押解、尾随下,老蕊跟我堂挂牌游街。从槐树街出发,东西南北游了四条街,游了两个多小时,走了十来里路。游街结束后,就给他俩儿松了绑,让各自回家了。堂哥回到我们家里,家里当时没有人,他便钻到奶奶的大床底下,拿出来一个棕黑色“敌敌喂”玻璃瓶,拧开瓶盖就往嘴里倒。“敌敌喂”是春夏季节用来灭蛟蝇的,每次只用一小点儿,500升玻璃瓶装,里面最少还有400升,咕咕咚咚,堂哥一口气全喝了。扔下瓶子,他就开始往街上跑,跑着,跑着,就仰八叉摔倒在了大街上,四肢抽动,嘴里吐着白沫儿,慢慢地,他就不再动了。街上的几个人发现了,他们不是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去洗胃,而是把他就近抬进了一个干厕所里。他们土法上马,开始朝他嘴里灌大粪,希望用大粪刺激他,能让他把胃里的“敌敌喂”呕吐出来。

其实,我堂哥当时已经断气了。断气了,还被灌了一嘴大粪。想起这事儿,我现在心里就特别难过。

外边天黑透了,病房里四壁上的灯棒全亮了起来。我对老太太说该吃饭了,要不要我出去买饭?她说不用,不用了,说早已经不吃晚饭了,早二十年就不吃压床饭了。她看着我,希望我再坐会儿,再说说话儿。

其实,当年堂哥死后不久,人们终于发现:老蕊也在槐树街上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当然,这会儿,我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她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是怎么过来的?斟酌了半天,我才对她说:

“其实,当年槐树街上你们游街,都是街上的闲人自发组织的,没有经过任何机构批准,其实都是违法的。”

老太太目光怔怔的,幽幽的,说:“那时候哪有个法?有个啥法?”

我又说:“当年你和我哥事儿,搁到现在,其实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大差龄恋情,尤其是女的比男的大,女的比男的大……大二、三十岁,搁到现在,还是热门大新闻呢,还会登报纸、上电视呢。”

听我这样说,老太太终于又“嗬嗬”笑了,表情上好像还有点得意、自豪。她看着我,说:

“清河有你这个兄弟,值了。你还真是会说话儿。”

这时候,手机在我衣兜里响了一下,我掏出来看了看,是下午一块儿来的朋友发的信息,朋友说有急事儿先开车走了,让我自己打车回去。我收起手机,心里想着也该走了,也不打算再坐下去了。

老太太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再强留我。老太太伸手往身后枕头下边掏摸着,最后,她掏出了一沓儿钱,橡皮筋儿绷着,我看了一眼,心里估摸有三千块?老太太接着把脖子上的金项链也取了下来,压在这沓儿钱上,一把朝我递过来。我连忙摆手,连忙说:

“这不合适,这不合适。”

老太太看我不接,有点急了,说:“你先接住,接住,你再听我说——!”

我只好先接住了。看我接住了,老太太好像长松一口气,静默了一下,对我说道:

“你哥的尸首,后来是烧了还是埋了,也不知道老家有没有个坟?啥时候你打听打听,替我给他烧个纸、送个钱——!初三、清明、十月一,你去看你奶奶——许大娘,也替我给她赔个不是!”

好的好的,我连声说着,说我记住了。老太太对我点点头、首肯着。慢慢的,慢慢的,老太太看我的目光,变得潮湿起来,还有了温度,还有了些许羞涩……老太太突然说道:

“你哥来到世上,只活了二十来年,也算一辈子。一辈子里,除了我,他就没有挨过女人的边儿,我是他唯一的一个女人啊——啊!”

老太太说这些话时,她的一张沟壑交错的老脸,涨得通红通红,说完了,她的双眼也跟着轻轻闭上了。

(此篇刊发于2019年第1期《莽原》杂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